孙 淑 娟
(南昌工程学院 人文与艺术学院,江西 南昌 330099)
古代汉语词义的时代性问题早为学者们注意到,如清代训诂学家段玉裁在《广雅疏证·序》中说:“小学……有古形,有今形;有古音,有今音;有古义,有今义……古今者不定之名也,三代为古,则汉为今,汉魏晋为古,则唐宋以下为今。”[1](P2)王力先生在《龙虫并雕斋文集·新训诂学》中指出:“我们研究词义,首先要有历史的观念……我们研究每一个语义,都应该研究它在何时产生,何时消亡。”[2](P312)何九盈先生也曾指出:“词义在漫长的演变过程中,旧义不断地积累,新义不断地产生,致使大部分词义有相当强的时代性特点。”[3](P260)学者们不仅注意到词义的时代性特点,并且强调词语训释时必须注意词义的时代性,如许嘉璐先生曾强调“时代之例”:“即某些词在不同时代所具有的特定含义和用法,也就是词义的时代性”;若不明乎此,“就可能以今律古或以古乱今”[4](P94)。知渊[5](P79)、钟云星[6](P34)、汪少华[7](P46-48)等也均强调词语训释和注释古书应注意词义的时代性。学者们不仅在词语训释中注意词义的时代性,而且把词义的时代性作为训诂的基本原则之一,如白兆麟[8](P170)[9](P303)、黄建中[10](P251)、宋子然[11](P180)[12](P308)、郭芹纳[13](P102)、徐启庭[14](P68)等在相关的训诂学专著中都提出词义的时代性是训诂应遵循的基本原则之一。黎千驹先生在《现代训诂学导论》中指出:“遵循词义的时代性原则的基本要求就是在训释某个词语的意义时,必须具有古今观念,既要注意某个义项所出现的时代,不以今律古;又要注意这个词随着词义的演变而产生出的某个或某些新的义项,不泥古释今。”[15](P260)汪维辉先生在《论词的时代性和地域性》中指出:“揭示词的时代性和地域性是词汇史学科的基本任务之一,也是正确训释词义的一个重要因素。”[16](P85)
了解词义的时代性特点不仅对词语训释有好处,就是对古书的阅读、词典的编纂和古书真伪的断定也都有好处。何九盈和蒋绍愚先生在《古汉语词汇讲话》中说:“我们在阅读古书时,对词义的辨别,要培养时代观点。对各个词的意义的时代特点了解得越多,越丰富,确定句中词义的能力就会越高。”[17](P133)李行健先生也提出:“必须按照语言的时代性和社会性去认识了解词义,才能真正把握词义,准确地解释词义,这个问题对我们注释词语、阅读古书、编纂词典都有十分重要的意义。”[18](P69)同时,“在鉴定古书方面……词义的时代性则更不易为人注意,藉此来评定古书也更为可靠”[19](P47-48)。
注意词在特定时代的意义和用法对词语的训释、古书的阅读、词典的编纂和古书真伪的判定均有好处,但我们不禁要问,词在一定时期或一定地域内使用得较多的义位,即主导义位的演变对基本词的演化是否有影响和有着怎样的影响(1)汪维辉先生在浙江大学汉语史研究中心授课“汉语词汇史”时说,主导义位是指词在一定时期或一定地域内使用得较多的义位;“主导义位”跟“次要义位”相对而言,一个多义词可能有1—2个主导义位,其余都是次要义位。?近来有学者已经注意到,主导义位的演变对概念场成员的演变有影响。如颜洽茂先生等先后考察了汉语动词“遮”语义系统的演变和“拦截”概念场主导词的历时更替,研究发现,“遮”的“遮蔽”义宋元时已取代“拦截”义而在该词的词义系统中占主导地位,这与“遮”在“拦截”概念场主导词的地位被“拦”等替换的时代一致,这反映了词汇的词义系统对概念场成员演变的影响[20](P130)[21](P118)。汉语基本词汇演化中主导义位确实会对概念场成员的演变产生影响,可是主导义位的演变究竟呈现怎样的类型及其与主导词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却未见探究。鉴于此,本文拟选取北京大学古汉语语料库和朱冠明先生收集整理的朱氏语料库中口语性强、典型性高、年代著者明确和版本可靠的语料,就主导义位演变的类型、主导义位与主导词之间的关系和制约词形获得主导词资格的原因进行探讨,以期为汉语基本词汇的演化提供一些资料和思考。
在探讨主导义位与主导词的关系之前,有必要对主导义位的演变类型作一归纳(2)由于词义现象纷繁复杂,归纳类型实属不易。有的义位在系统中优势明显,有的优势不明显。对优势的判断往往会因人而异,如在“愁”义位系统中,战国至西汉,“忧愁”义用例以占整个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95%高居系统首位,据此断定“忧愁”义为此期其义位系统的主导义位当无疑义。明清时期,“忧愁”义的用例与“忧虑”义的用例以分占整个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57.11%与42.34%分居第一、第二位。面对明清组统计数据,有人认为此期“愁”的主导义位仍只有“忧愁”义1个;有人认为尽管此期“忧愁”义的用例在数量上多于“忧虑”义的用例,但二者差距不大,足以形成抗衡,因此二者都应是“愁”义位系统中的主导义位。对于诸如此类错综复杂的情况,我们只能就其大势,尽量兼顾细节,主要依据占义位系统已知用例比例最高者的义位的变化来归纳其演变的可能类型。。就目前所掌握的材料来看,主导义位的演变类型有A-B-C-D……直线型和回环型两种,根据演变层次的多少,回环型可以细分为A-B-A简单回环型和A-B-A-B复杂回环型两类。
所谓A-B-C-D……直线型,是指在义位系统演变的历程中,主导义位经历了由A变换为B、再由B变换为C、又由C变换为D,依此类推的变化。其间有一次变化者,如“念”与“要”(3)此处仅讨论读音为“yào”的语义演变情况。主导义位的演变均历经了两次变化。在“念”义位系统的演变中,“思考”义与“诵读”义先后经历了“易位”(4)词位中的义位易位就是义位的主次(核心和非核心)位置变易,或常用、罕用的位置变易[22](P203)。。如在所调查的20种先秦至隋代的文献(5)20种先秦至隋代文献的具体篇目为《诗经》《论语》《左传》《韩非子》《吕氏春秋》《战国策》《史记》《淮南子》《盐铁论》《论衡》《太平经》《汉书》《抱朴子(内篇)》《三国志》《法显传》《陶渊明集》《世说新语》《南齐书》《洛阳伽蓝记》《颜氏家训》。中,单用的“念”418见(其中包括专名用字2见),它们分布于“思考”等10个义位,其中用于“思考”义171见,以占本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41.11%位居本义位系统的首位(“思念”“记忆”“念头”“回想”“忧虑”“爱怜”“哀怜”“诵读”“短时”义各77见、48见、43见、31见、19见、13见、8见、5见和1见,分列其后);在所抽查的22种唐代至清代文献(6)22种唐代至清代文献的具体篇目为《白居易诗集》《王梵志诗校注》《敦煌变文校注》《入唐求法巡礼行记》《祖堂集》《五灯会元》《朱子语类》《三朝北盟会编》《话本选》《小孙屠》《南村辍耕录》《新校元刊杂居三十种》《水浒全传》《训世评话》《西游记》《金瓶梅词话》《儒林外史》《红楼梦》《三侠五义》和明代民歌《夹竹桃》《山歌》《挂枝儿》。中,单用的“念”1 600见(其中包括专名用字77见),其中用于“思考”义仅208见,“诵读”义则多达845见,以占本系统已知用例的55.48%取得主导义位的资格。在“要”义位系统的演变中,“关键”义与“想要”义的主次先后变易。如在所调查的21种先秦至隋代文献(7)21种先秦至隋代文献的具体篇目为《左传》《韩非子》《吕氏春秋》《僮约》《史记》《淮南子》《盐铁论》《论衡》《太平经》《修行本起经》《抱朴子(内篇)》《三国志》《法显传》《陶渊明集》《六度集经》《世说新语》《齐民要术》《南齐书》《颜氏家训》《百喻经》《佛本行集经》。中,单用的“要”共390见(其中包括专名用字18见),它们分布于“关键”等12个义位,其中用于“关键”义290见,以占本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77.96%高居榜首;在所调查的28种唐代至清代文献(8)28种唐代至清代文献的具体篇目为《白居易诗集》《王梵志诗校注》《朝野佥载》《敦煌变文校注》《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唐摭言》《祖堂集》《五灯会元》《朱子语类》《三朝北盟会编》《话本选》《小孙屠》《南村辍耕录》《新校元刊杂居三十种》《原本老乞大》《水浒全传》《训世评话》《朴通事谚解》《西游记》《金瓶梅词话》《儒林外史》《红楼梦》《老乞大新释》《朴通事新释谚解》《三侠五义》和明代民歌《夹竹桃》《山歌》《挂枝儿》。中,单用的“要”共9 838见(其中包括专名用字24见),其中用于“关键”义仅113见,用于“想要”义则高达5 416见,以绝对优势战胜“关键”义夺得主导义位的地位。有两次变化者,如“患”与“意”主导义位的演变即属于此种类型。在“患”义位系统的演变中,“忧虑”义、“祸患”义与“生病”义的主次先后历经了易主。如在所调查的3种春秋至战国前期文献中,单用的“患”共113见,其中用于“忧虑”义74见,以占整个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65.49%高居“患”义位系统的首位;在所调查的46种战国中期至元代文献中,单用的“患”共1 464见,其中用于“祸患”义742见,以占整个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50.68%取代“忧虑”义的榜首位置;在所调查的14种明清文献中,单用的“患”共48见,其中用于“生病”义27见,以占本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56.25%取代“祸患”义的榜首位置[23](P181-188)。在“意”义位系统的演变中,“意料”义、“意志”义与“意思”义的主次先后变更。如在所调查的4种春秋至战国中期文献中,单用的“意”共32见(其中包括人名等用字28见),其中用于“意料”义2见,以占整个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50%位居本义位系统的首位;在所调查的29种战国后期至隋代的文献中,单用的“意”共2 728见(其中包括人名等用字217见),其中用于“意志”义1 216见,以占本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48.43%替代“意料”义的榜首位置;在所抽查的28种唐代至清代文献中,单用的“意”共2 995见(其中包括人名等用字321见),其中用于“意思”义1 615见,以占本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60.4%取代“意志”义的榜首位置[23](P205-211)。有三次变化者,如“度1”(9)本文把读音为“dù”的“度”记为“度1”,把读音为“duó”的“度”记为“度2”,把读音为“zhái”的“度”记为“度3”。:在所调查的7种先秦文献中,单用的“度1”共63见,其中用于“法度”义35见,以占本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55.55%位居本义位系统的首位;在所抽查的10种西汉至东晋文献中,单用的“度1”凡449见,其中用于“过江湖”义113见,以占本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27.17%取代“法度”义的榜首位置;在所调查的12种南北朝至五代文献中,单用的“度1”344次,其中用于“离俗出生死”义109次,以占本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31.69%取代“过江湖”义的榜首位置;在所调查的18种宋代至清代文献中,单用的“度1”445见,用于“泛指过”义167见,以占本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37.53%取代“离俗出生死”义的榜首位置[23](P245-250)。
所谓回环型,是指在主导义位演变的历程中,经历了由A变换为B、再由B回归为A或者A又继续回归为B的回环往复变化,前者的演变层次较后者简略,所以我们把前者称为简单回环型,后者称为复杂回环型。
1.A-B-A简单回环型
A-B-A简单回环型是指在主导义位演变的历程中,经历了由A变换为B、再由B回归为A的变化。“忧”“思”“忆”“揆”主导义位的演变即属此种类型。在“忧”义位系统的演变中,“忧愁”义与“忧虑”义处于此消彼长的竞争中。如在所调查的4种春秋至战国中期文献中,单用的“忧”共162见,其中用于“忧愁”义101见,以占整个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62.35%高居本义位系统的首位;在所调查的27种战国后期至隋代文献中,单用的“忧”共1 041见(其中包括人名等用字83见),用于“忧虑”义497见,以占本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51.88%取代“忧愁”义的榜首位置;在所抽查的29种唐代至清代文献中,单用的“忧”共538见(其中包括人名等用字9见),用于“忧愁”义316见,又以占本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59.74%回归本义位系统的首位[23](P188-195)。在“思”义位系统的演变中,“思谋”义与“怀念”义处于此进我退的竞争中。如在所调查的7种先秦文献中,单用的“思”共246见(其中包括人名等用字40见),用于“思谋”义89见,以约占本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43.21%位居本义位系统的首位;在所抽查的4种西汉文献中,单用的“思”共179见(其中包括人名等用字25见),用于“怀念”义68见,以占本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44.15%跃居本义位系统的首位;在所调查的49种东汉至清代文献中,单用的“思”共2 359见(其中包括人名等用字614见),用于“思谋”义819见,又以占本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46.93%回归本义位系统的首位[23](P231-236)。在“忆”义位系统的演变中,“回忆”义与“思念”义处在此起彼伏的竞争中。如在所调查的16种战国至隋代文献(10)16种战国至隋代文献的具体篇目为《国语》《太平经》《中本起经》《抱朴子(内篇)》《陶渊明集》《六度集经》《生经》《妙法莲华经》《世说新语》《宋书》《南齐书》《洛阳伽蓝记》《颜氏家训》《贤愚经》《杂宝藏经》《佛本行集经》。中,单用的“忆”共166见(其中包括专名用字1例),它们分布于“回忆”等4个义位,其中用于“回忆”义75例,以占整个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45.45%位居榜首(“记住”“思念”“臆度”义各50例、39例和1例,分别占已知用例的30.3%、23.63%和0.61%);在所调查的10种唐宋文献(11)10种唐宋文献的具体篇目为《白居易诗集》《王梵志诗校注》《朝野佥载》《敦煌变文校注》《唐摭言》《祖堂集》《敦煌歌辞总编》《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张协状元》《话本选》。中,单用的“忆”共175见,用于“思念”义105见,以占整个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60%跃居首位;在所调查的14种元明清文献(12)14种元明清文献的具体篇目为《小孙屠》《南村辍耕录》《新校元刊杂居三十种》《水浒全传》《三国演义》《西游记》《金瓶梅词话》《红楼梦》《歧路灯》《品花宝鉴》《三侠五义》和明代民歌《夹竹桃》《山歌》《挂枝儿》。中,单用的“忆”共52见,用于“回忆”义23见,又以占本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44.23%回归榜首(“思念”“记住”义各18见和11见,分别占已知用例的34.62%与21.15%)。在“揆”义位系统的演变中,“度量”义与“揣度”义处于雄起雌伏的竞争中。如在所调查的23种春秋至东汉文献中,单用的“揆”64见(其中包括记音字1例),用于“度量”义28例,以占本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43.75%位居本义位系统首位;在所调查30种魏晋至宋代文献中,单用的“揆”共70见,用于“揣度”义的30见,以占本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42.86%取代“度量”义的榜首位置;在所抽查的13种元代至清代文献中,单用的“揆”73见,用于“度量”义44见,又以占本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60.27%回归本义位系统的首位[23](P251-253)。
2.A-B-A-B复杂回环型
A-B-A-B复杂回环型是指在主导义位演变的历程中,经历了由A变换为B、再由B回归为A、又由A回复为B的变化。“度2”主导义位的演变即属此种类型。先秦至清代,“度2”主导义位的演变主要表现为“丈量”义与“推测”义的较量。如在所调查的7种先秦文献中,单用的“度2”共61见,其中用于“丈量”义26见,以占本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42.62%位于本义位系统的首位;在所调查的26种西汉至隋代文献中,单用的“度2”共170见,用于“推测”义108见,以占本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63.53%取代“丈量”义的榜首位置;在所抽查的7种唐五代文献中,单用的“度2”共17见,用于“丈量”义12见,又以占本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70.59%取代“推测”义回归本义位系统的首位;在所抽查的13种宋代至清代文献中,单用的“度2”共90见,用于“推测”义51见,以占本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56.67%回复本义位系统的首位[23](P213-217),呈现出回环往复的特点。
一个词形可以指称若干个概念,这些概念的集合构成该词形的义位系统。词义系统中的成员有主次之分,概念场中的成员亦有主次之分,那么词义系统中的主导义位与概念场中的主导词是否有联系呢?答案是肯定的,有联系。
本文认为,主导义位是词在相关概念场中成为主导词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以汉语史上“忧虑”“思念”“猜度”“思谋”“意欲”5个概念场中部分成员为例。“忧虑”义分别是“患”“忧”“虑”“愁”在春秋至魏晋、先秦至清代、魏晋至清代、明清时期[23](P204)的主导义位之一,四者主导“忧虑”概念场的时段分别为先秦至西汉、东汉至五代、宋元、明清;“思念”义分别是“思”“念”“忆”在先秦至东汉、魏晋至隋代、唐宋时期的主导义位之一,三者主导“思念”概念场的时段分别为先秦至东汉、魏晋至隋代、唐宋(13)这里的“想”是一个例外,这或许与“想”之“思谋”义太强势有关。;“猜度”义分别是“意”“度”“料”“猜”在春秋至战国中期、西汉至隋代与宋元明清、战国至清代[23](P226)、宋元明清时期的主导义位之一,四者引领“猜度”概念场的时段分别为先秦、西汉至隋代、唐代至明初、明代中期至清末;“思谋”义分别是“思”“思惟”“思量”“想”在先秦至清代、东汉至宋代[23](P237)、魏晋至清代[23](P237)、元明清时期的主导义位之一,四者领导“思谋”概念场的时段分别为先秦至东汉、魏晋至隋代、唐代至元初、元明清;“意欲”概念分别是“欲”“要”在先秦至清代、唐代至清代的主导义位(14)以先秦至清代口语性强的55种文献为例,单用的“欲”共7 701见(其中包括专名用字8见),其中用于“想要”义5 862见,以占整个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76.2%高居榜首。,二者主宰“意欲”概念场的时段分别为先秦至唐代、五代至清代。从指称“忧虑”“思念”“猜度”“思谋”“意欲”5个概念的主导词所指称的相关概念在各自义位系统中处于主导义位的持续时段与各自主导相关概念场的时间跨度来看,一般而言,后者要么是前者历史长河中的一段,如先秦至西汉“忧虑”概念场的主导词是“患”,“忧虑”义处于其义位系统核心位置的时间则是先秦至魏晋,先秦至西汉是先秦至魏晋中的一段;要么二者重合,如元明清时期“思谋”概念场的主导词是“想”,“思谋”义处于其义位系统核心位置的时间亦是元明清时期,二者吻合。“忧虑”“思念”“猜度”“思谋”“意欲”5个概念场主导词的义位易位揭示出了只有在系统中处于核心位置的义位才有可能成为相关概念场的主导词,也即主导义位是主导词在相关概念场中成为主导词的必要条件。
当然,主导义位只为词形在相关概念场中成为主导词提供可能,而非必然。如指称“猜度”概念的“揆”“测”“臆”,在各自义位系统的演变中,“猜度”义均在不同历史时期成为三者的主导义位之一:“揣度”义用例以占本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42.86%成为魏晋至宋代“揆”义位系统的主导义位之一[23](P252-253);“猜度”义用例以占本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47.83%成为宋元明清时期“测”义位系统的主导义位之一(15)以《五灯会元》《朱子语类》《三朝北盟会编》《大宋宣和遗事》《南村辍耕录》《全元散曲》《全元南戏》《水浒全传》《朴通事谚解》《西游记》《金瓶梅词话》《儒林外史》《红楼梦》《歧路灯》《儿女英雄传》《三侠五义》和明代民歌《夹竹桃》《山歌》《挂枝儿》为例,单用的“测”共出现139例(其中包括专名用字1例),它们分布于“猜度”等8个义位。其中用于“猜度”义的66例,“知”义42例,“量度”义12例,“低声说话”义9例,“尽”义4例,“深”义3例,“清”义和“点火”义各1例。;“料想”义用例以占其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75%成为清代“臆”义位系统的主导义位(16)本文对《聊斋志异》《明史》《红楼梦》《续资治通鉴长编》《文史通义》《镜花缘》《清史稿》《新元史》中“臆”的使用情况进行了穷尽性分析。具体情况如下:“臆”共出现87例(其中包括人名等专用字11例),其中单用8例,它们分布于“意料”和“心间”两个义位,其中用于前者6例,用于后者2例。。但三者并未因此成为“猜度”概念场的主导词。又如指称“思谋”概念的“忖”,“思谋”义用例亦曾以占其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85.96%成为明清时期的主导义位(17)以《水浒全传》《元史》《西游记》《万历野获编》《金瓶梅词话》《明史》《红楼梦》《续资治通鉴长篇》《文史通义》《三侠五义》《清史稿》为例,“忖”共出现110例,其中单用的57例,它们分布于“考虑”和“揣测”两个义位,其中用于前者49例,用于后者8例。,但“忖”也并未因此成为“思谋”概念场的主导词。“猜度”“思谋”概念场非主导词的义位易位说明主导义位不是词形在相关概念场中成为主导词的充分条件。
主导义位与主导词之间必要而非充分条件关系提示我们,探求制约主导词的动因应该更多地从系统的角度着眼。所谓系统角度,主要有三个:一是考察义位在整个义位系统中所处的地位;二是考察相关概念在整个概念场中所占系统份额的大小;三是考察词形所承载语义负担的轻重。第一个系统角度前面已论。后两个角度亦是制约主导地位取得的关键因素,这里有几个个案可资证明。
如前所述,“猜度”义分别是“揆”“测”“臆”义位系统在魏晋至宋代、宋元明清、清代的主导义位之一,但三者并未成为“猜度”概念场的主导词;“思谋”义是明清时期“忖”义位系统的主导义位,亦未成为“思谋”概念场的主导词。究其原因,主要是各自在本概念场中所占的份额不多。以《抱朴子(内篇)》《三国志》《法显传》《陶渊明集》《世说新语》《南齐书》《齐民要术》《洛阳伽蓝记》《颜氏家训》《白居易诗集》《王梵志诗校注》《朝野佥载》《敦煌变文校注》《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唐摭言》《祖堂集》《五灯会元》《朱子语类》《三朝北盟会编》19种魏晋至宋代文献为例。本文对“猜度”概念场部分成员的使用情况进行了调查。具体情况为指称本概念的“揆”“意”“度”“料”“测”“猜”“臆”的单用例子各为16见、30见、61见、52见、56见、9见和1见,“揆”的用例仅多于南北朝时期才进入本概念场的“猜”与“臆”,在本期仅占整个概念场已知用例的7.11%。而在以《五灯会元》《朱子语类》《三朝北盟会编》《小孙屠》《南村辍耕录》《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水浒全传》《训世平话》《朴通事谚解》《西游记》《金瓶梅词话》《儒林外史》《红楼梦》《老乞大新释》《朴通事新释谚解》《三侠五义》和明代民歌《夹竹桃》《山歌》《挂枝儿》为代表的19种宋元明清文献中,指称本概念的“揆”“意”“度”“料”“测”“猜”“臆”的单用例子则各为3例、28例、49例、162例、58例、243例和0例,指称本概念的“测”仅占此期本概念场已知用例的10.68%,指称本概念的“臆”在所考文献中则未见用例。同样,本文也对《水浒全传》《训世平话》《朴通事谚解》《西游记》《金瓶梅词话》《儒林外史》《红楼梦》《老乞大新释》《朴通事新释谚解》《三侠五义》和明代民歌《夹竹桃》《山歌》《挂枝儿》13种明清文献中“思谋”概念场部分成员的使用情况进行了穷尽性调查。具体情况如下:指称本概念的“思”“想”“忖”“思量”“寻思”分别出现115次、1 393次、46次、84次和216次,“忖”以占此期本概念场已知用例的2.48%位居最后。这四个例子说明:相关概念在整个概念场中所占份额的大小亦是制约词能否取得该概念场主导词资格的关键因素之一。
除了在概念场中所占份额的大小之外,词形承载的语义负担轻重亦是制约主导词的关键因素之一。以“揣1”(18)本文把读音为“chuǎi”的“揣”记为“揣1”,把读音为“duǒ”的记为“揣2”,把读音为“zhuī”的记为“揣3”,把读音为“tuán”的记为“揣4”,把读音为“chuāi”的记为“揣5”,把读音为“chuài”的记为“揣6”。为例。战国至清代,“揣测”义一直是其义位系统中的主导义位之一(19)战国至清代,“揣1”主导义位的演变由简而繁。如在所调查的23种战国至宋代的文献中,单用的“揣1”共93见,用于“揣测”义64见,以占本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68.81%高居本义位系统的首位,独居其主导义位位置。元代以后,“量度”义的用例激增。如在所调查的14种元明清文献中,单用的“揣1”共19见,用于“量度”义8见,占本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42.11%;用于“揣测”义6见,占本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31.58%:二者以占本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73.69%分居第一、第二位,共享此期“揣1”主导义位的荣耀[23](P258)。,但它始终未成为“猜度”概念场的主导词。探其原因,除了在本概念场中所占的份额不多之外(以《韩非子》《战国策》《史记》《淮南子》《论衡》《汉书》《抱朴子(内篇)》《三国志》《敦煌变文校注》《朱子语类》《南村辍耕录》《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西游记》《金瓶梅词话》《儒林外史》《儒林外史》《三侠五义》17种战国至清代文献为例,本文对“猜度”概念场部分成员的使用情况进行了调查,具体情形为指称本概念的单用“揣1”“意”“度”“料”“猜”分别为22见、59见、142见、166见和172见,“揣1”的见次率最低,仅为整个义位系统已知用例的3.92%),应当与同一个“揣”字分别承载了6个不同读音的意义有关。据考察,中古汉语时期,“揣4”出现的频率高;元代以后,“揣5”大量涌现。本文抽取《普曜经》等65部中古译经进行个案分析(20)65部中古译经篇目:《普曜经》《法句经》《增壹阿含经》《光赞经》《佛说如来兴显经》《佛说胞胎经》《佛说方等般泥洹经》《佛说申日经》《修行地道经》《大庄严论经》《大智度论》《成实论》《维摩诘所说经》《出曜经》《鼻奈耶》《阿毘昙儿犍度论》《鞞婆沙论》《舍利弗阿毘昙论》《佛说罗摩伽经》《佛说决定毗尼经》《慧上菩萨问大善权经》《佛说大般泥洹经》《尊婆须蜜菩萨所集论》《阿毘昙心论》《注维摩诘经》《四分僧戒本》《悲华经》《大方广三戒经》《大般涅盘经》《大方等大集经》《正法念处经》《菩萨地持经》《优婆塞戒经》《大萨遮尼干子所说经》《毘耶娑问经》《不必定入定入印经》《宝云经》《大乘宝云经》《释迦谱》《经律异相》《五分律》《五分比丘尼戒本》《阿毘昙毘婆沙论》《阿毘达磨俱舍释论》《四谛论》《解脱道论》《宾头卢突罗阇为优陀延王说法经》《法华经义记》《大智度论疏》《四童子三昧经》《大法炬陀罗尼经》《维摩经文疏》《涅盘经会疏》《合部金光明经》《法华义疏》《梵网菩萨戒经义疏》《大般涅盘经集解》《大般涅盘经义记》《大般涅盘经疏》《弥勒经游意》《维摩义记》《维摩经义疏》《法华论疏》《大乘义章》《历代三宝纪》。,以观中古汉语时期“揣1”与“揣4”使用的大致情况。在所抽取的65部中古译经中,“揣”共271见,其中单用的117见,以复合词构词语素形式出现的154见(均为揣4)。在单用的117见中,“揣1”仅2见,“揣4”115见。本文同样选取以《南村辍耕录》《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唐才子传》《清平山堂话本》《封神演义》《金瓶梅词话》《儒林外史》《红楼梦》《镜花缘》《三侠五义》《孽海花》《侠义风月传》和明代民歌《夹竹桃》《山歌》《挂枝儿》为代表的15种元代至清代文献进行个案分析,以考察此期“揣1”与“揣5”使用的大致概况。在所抽取的此期15种文献中,“揣”共150见,其中单用的99见,以复合词构词语素形式出现的51见(为揣1的48见,为揣5的3见)。在单用的99例中,“揣1”仅19例,“揣5”80例。两组比较数据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揣4”与“揣5”是“揣1”争夺“猜度”概念场主导词资格历程中的“拦路石”。因为一个词形承载的语义负担过重,表义的明晰性受到影响,在使用中就容易产生歧义[24](P101)[25](P74)。语言既有模糊的要求,又往往要求明确。这就促使其将某些职责卸给其他词,以求得系统内的平衡[26](P413)。所以,同一“揣”字身兼六职是导致“揣1”在与语义负担较轻的同义成分竞争中败退的主要原因之一。
本文以“念”“要”“患”等19个个案的基本演化为例,就主导义位演变的类型、主导义位与主导词之间的关系和制约词形获得主导词资格的原因进行了探讨。个案研究表明,主导义位演变有A-B-C-D……直线型和回环型两种类型,其中回环型根据演变层次的多少,又可以细分为A-B-A简单回环型和A-B-A-B复杂回环型两类。此外,在基本词的演化中主导义位与主导词之间关系密切,前者是后者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因此,从系统的角度来看,义位在义位系统中所处地位的高低、概念在概念场中所占系统份额的多少以及词形所承载语义负担的轻重是制约词在相关概念场中获得主导词资格的主要因素。当然,由于以上主要是就19个个案演化中所呈现出来的特点扼要分析后得出的结论,因此是否具有普适性,还有待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