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昊宇
地区安全秩序可定义为相应区域内国家维持本国安全和地区稳定的互动模式,主要包括均势秩序、霸权秩序和权威秩序三种类型。(1)孙学峰:《数字技术竞争与东亚安全秩序》,《国际安全研究》2022年第4期。在冷战后的东北亚地区,地区安全秩序呈现从霸权秩序向均势秩序转变的态势。20世纪末,美国凭借在日韩的强大驻军维持了对地区安全秩序的绝对掌控。进入21世纪后,随着朝鲜拥核、中国军力崛起,美国及其日韩盟友在东北亚地区的优势地位被逐步削弱,美国霸权下的稳定秩序出现动摇。尤其是,朝核问题引发朝鲜半岛局势不时紧张,中日、中韩和日韩矛盾时而尖锐化,东北亚安全局势持续动荡,进入新旧秩序转换期。但在激烈的地缘博弈中,东北亚地区总体维持了一个相互制衡的均势局面,尽管这种均势是极为脆弱和不稳定的。
东北亚地区是中国周边外交的薄弱环节和重要风险点。如何实现东北亚的和平、稳定和繁荣,是维护中国国家安全和发展利益的重大命题。我国政策界和学界对于东北亚安全秩序的讨论,主要围绕三方面问题:一是中美博弈互动。有学者提出应推动“中美双领导体制”来构建东北亚安全秩序。(2)王俊生:《东北亚安全秩序的悖论与中美双领导体制的未来》,《当代亚太》2019年第2期。二是朝核问题。主要是围绕半岛无核化和永久和平机制建设的讨论,如有学者主张要开展务实、积极的大国合作。(3)朱锋:《朝核问题的恶化及对东北亚安全秩序的挑战》,《当代世界》2017年第6期。三是中日韩三边的互动合作。中日韩合作作为地区机制化程度最高的合作安排,迄今受制于复杂的历史及现实因素,因此三方尚缺乏安全层面的合作。并且,中日韩三边关系本身也受到政治和安全问题的影响,近年来动荡不稳,这也加剧了东北亚安全秩序的不稳定性。
中日韩作为地区主要国家,其三边关系的走向对于东北亚安全局势的演变具有特殊且重要的影响。本文立足于分析中日韩三边关系及其与东北亚安全秩序建构的关系,尝试提出通过深化中日韩合作来推动地区安全机制建设的政策思考。
自1999年中日韩合作正式启动以来,三国关系呈现出政经背离的特点。一方面,三边经贸合作和人员往来取得长足发展。中日韩经济总量分别排名世界第二、第三和第十位,对外贸易总量分别排名世界第一、第五和第七位(4)经济总量及贸易总量排名分别来自世界银行和世界贸易组织(WTO)有关统计报告。,在亚太区域经济中发挥了产业链引擎和供应链核心的作用,由中日韩引领的东亚经济圈成为与北美和欧元区比肩的世界三大经济中心之一。在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前的2019年,三边人员往来超过3100万人次。另一方面,中日韩三国的双边关系受到历史、领土、安全等问题的影响而波折起伏,政治安全互信严重缺失,国民感情低位徘徊。2019年12月以后,中日韩领导人会议迄未举行。2022年以来,在新冠疫情反复冲击叠加乌克兰危机的背景下,中日韩三边关系也呈现出新的特点。
第一,日韩对华政策消极调整。乌克兰危机深刻影响世界各国的对外认知和战略取向,日本和韩国追随美欧对俄罗斯实施严厉制裁,在意识形态和战略取向上强化与美欧的捆绑。日本国内对华认知消极负面,自民党政权大肆渲染“中国威胁”,推动修宪强军的国内政治议程,并在美国遏华指向的“印太战略”中积极扮演“马前卒”角色。岸田文雄执政后,刻意回避“鸽派”标签,迎合右翼保守势力,热衷对华示强,外交上操弄涉海、涉台议题以加大对华牵制。韩国尹锡悦政府执政后,有意调整文在寅时期的平衡外交路线,积极强化对美战略靠拢,同时强调要建立“相互尊重的新型韩中关系”,对中国表现出强烈的“对等意识”。
第二,中日韩安全博弈加剧。日本政府在2022年版《防卫白皮书》中以较大篇幅炒作中俄军事合作及涉台问题,煽动“中国威胁”的论调,同时提及日韩争议岛屿,引发中韩强烈反弹。岸田政府已明确未来五年要将防卫开支由国内生产总值(GDP)占比1%提升到2%,并发展可先发制人的“反击”能力建设,此举被视为日本防卫政策将从“专守防卫”转向“攻守兼备”,将对地区战略稳定构成冲击。韩国总统尹锡悦执政前后,曾多次表示将推进部署“萨德”系统。2022年8月,韩国外长朴振访华时虽就对华关系做出积极表态,但在美国压力和韩国国内保守势力推动下,尹锡悦政府仍拟启动“萨德”系统,引发中方警惕。此外,拜登政府执政以来,美国重新拉紧美日韩三边关系,三方举行了两轮副外长级磋商,外交防务当局以应对朝鲜射导为由保持密集沟通和接触。2022年6月,美日韩防长时隔三年举行会谈,随后时隔四年半重启三边联合军演。但韩国国内对于恢复《韩日军事情报保护协定》及深化美日韩军事合作仍存反对意见。
第三,日韩矛盾积重难返。近年来,日韩关系因强征劳工案、“慰安妇”等问题陷入二战后最坏局面,日韩双方都有意借韩国政权更迭、保守派上台执政之机,推动双边关系改善。2022年7月,韩国外长朴振访日,双方虽就改善韩日关系达成共识,但并未就解决强征劳工案问题取得进展。未来关系能否转圜取决于强征劳工案能否实现“软着陆”,但日本自民党政权对韩态度强硬,尹锡悦政府在涉日历史问题上也难有妥协让步的空间。目前日韩正在艰难摸索举行领导人会晤,希望通过政治决断推动关系转圜。但由于两国关系伤筋动骨,牵动两国国内政情民意,未来要改善双边关系将是一个曲折艰难的过程,难以一蹴而就。
第四,中日韩合作的深化与隐忧。2021年,中日韩三边贸易逆势增长,中国连续15年成为日本最大贸易伙伴国,连续18年成为韩国最大贸易伙伴国。日本和韩国分别是中国第二和第三贸易对象国。2022年1月1日,《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生效,首次将中日韩纳入同一自贸框架。与此同时,在新冠疫情冲击及中美博弈加剧的大背景下,中日韩合作也呈现出后劲不足的隐忧。日韩出于降低对华经济依赖、规避中美“脱钩”风险、维系对华产业科技竞争优势等考量,正在积极制定和实施“经济安全”政策。美国加大对日韩诱拉,在中国周边建立“印太经济框架”“芯片四方联盟”等,加快推动排华性质的产业链供应链重组,影响了日韩对华合作信心。
如前所述,近年来导致中日韩合作进展缓慢的原因虽然是多方面的,有新冠疫情冲击,也有美国及乌克兰危机等外部因素的影响,但根源仍在于三国间固有的政治安全互信的缺失。如何破解东北亚安全困境,构建新的稳定秩序,应当成为中日韩三边互动合作的重要议题。
安全困境(security dilemma)是东北亚地区秩序的关键议题。作为国际关系中最为重要的理论之一,安全困境被视为防御性现实主义的核心概念,其指一国为了保障自身安全而采取的措施,反而降低了其他国家的安全感,从而导致该国自身更加不安全的现象。一国即使出于防御目的增强军备,也会被其他国家视为需要做出反应的威胁,这种相互作用的过程成为国家难以摆脱的一种困境。(5)现代国际关系中的“安全困境”理论主要是由赫伯特·巴特菲尔德(Herbert Butterfield)、罗伯特·杰维斯(Robert Jervis)、杰克·史奈德(Jack Snyder)、阿兰·柯林斯(Alan Collins)等西方学者提出并做出阐释。
根据上述定义,安全困境在东北亚地区表现得尤为突出,呈现多重因素叠加的复杂博弈局面。一是朝核问题长期化。冷战结束后,朝鲜不断推进核导开发,引发美日韩对朝威胁感上升,彼此敌对情绪和军事戒备螺旋上升。朝核问题成为诱发地区安全困境的主要因素。二是地缘矛盾尖锐化。近年来,中日钓鱼岛争端、日韩独岛(日称“竹岛”)争端、台海局势动荡等地缘矛盾升温,也使中日韩之间严重缺乏安全互信。三是中美博弈白热化。拜登政府执政以来,美国大力深化与日韩军事合作,并极力操弄涉台问题,加大对华遏压。中方不得不做出必要反应。美日企图军事介入台海和中方反介入之间的博弈日趋激烈。
从地区秩序层面看,在二战后的很长时期,美国凭借在日韩的驻军,维系了其在东北亚乃至辐射整个西太平洋的军事霸权。在美日韩看来,较之于朝鲜开发核导对美国霸权造成的威胁,中国军事实力崛起所带来的冲击更为剧烈,正在从根本上改变美国依托美日、美韩同盟所主导的东北亚安全秩序。近年来,美国在对外战略中将中国定位为主要竞争对手,以“印太战略”为工具全方位推动对华的战略竞争、遏制和围堵,东北亚成为中美战略博弈前沿。
这种“安全困境”中的东北亚安全秩序凸显出两大特点:一是中美地缘博弈成为牵动地区秩序演变的最关键因素。中国军力持续增长以及海洋维权的进取态势加剧了美国的战略焦虑,美国除了谋求强化地区军力部署外,还试图通过推动亚太同盟体系的网络化建设,依托域内外盟友重新抓住地区秩序主导权,重塑对华战略优势。在这方面,随着日韩不断加强与北约的互动,英、法、德等欧洲大国不断军事介入亚太,所谓的“亚太北约化”动向也加剧了地区安全秩序的不稳定性。
二是阵营对抗风险上升,加剧安全困境。2022年以来,在乌克兰危机和朝鲜频繁射导背景下,美日韩重新拉紧三边关系,强化应对中国、朝鲜和俄罗斯“三面威胁”的军事合作指向。美日还通过炒作中俄联合军演等在国际上竭力渲染“中俄绑定”论调,借乌克兰危机强化军事安全合作对中俄的指向性。东北亚安全格局上隐约重现“美日韩对中俄朝”的阵营对峙格局,使安全困境可能出现加速螺旋上升的危险。
由于东北亚地区集中了世界主要军事力量和有核国家,各种安全矛盾错综复杂,始终被视为安全风险高发区。但东北亚地区的安全困境是否必然会引发战争与冲突,是否具有缓和甚至合作的可能,则需要从两个角度进行分析。
第一,具有普遍意义的安全困境缓和理论。从历史上看,安全困境并不是国家间战争的主要原因。安全困境只会通过两种渠道引发战争,即先发制人的战争和预防性的战争。(6)唐士平:《防御性现实主义,我们时代的安全战略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25页。根据传统的西方现实主义理论,国际关系的实质是列强争夺权力的斗争,但如果将现实主义理论分为进攻性和防御性两大类,可以大致认为进攻性现实主义国家主要是为了争夺权力,防御性现实主义国家则主要是为了维护安全。鉴于当今世界各国相互联系和依存的现状,绝大多数国家军事安全政策的基本出发点是为了维护本国的安全,而非为了侵略扩张或争夺霸权。对照这一点可以发现,东北亚地区主要国家的国防政策都是基于维护本国的安全,尽管相互戒备,但很难出现主动诉诸战争的情形。因此,东北亚的安全困境看似严峻,实际上并不会必然导致战争冲突。
至于如何缓解安全困境,防御性现实主义流派的西方学者做出了很多经典分析,最具代表性的是罗伯特·杰维斯(Robert Jervis)在其《安全困境下的合作》(Cooperation under the Security Dilemma)以及他在此基础上立足于认知心理学和复杂系统效应做出的论述。根据相关理论,除了国际体系的无政府状态、国际性质、国内政治和利益集团等因素会影响国家的对外行为外,国家间的认知局限、恐惧心理以及错误知觉等因素也是造成安全困境的重要原因。因此,一国可以通过调整进攻性或防御性战略,主动向对方发出非进攻性信号,来改变对方错误知觉,减少战略误判,并积极开展交流合作。为了推动国际间合作,杰维斯还提出了加大相互合作的收益、增加单方不合作行为的成本、加强各方对对方合作的预期期望等方法。(7)参见〔美〕 罗伯特·杰维斯:《国际政治中的知觉与错误知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系统效应》,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这些方法同样适用于东北亚地区。
第二,东北亚地区的特殊性。在缺乏法律性和制度性框架约束的东北亚地区,国际关系中的无政府状态更加突出,并且由于朝鲜半岛仍处于冷战局面,南北关系紧张对立,日朝尚未建交,加之中日、日韩间围绕岛屿主权问题矛盾尖锐,这些因素导致地区国家间更容易产生认知错觉和战略误判,这也是造成安全困境的特殊原因。但同时也要看到三个有利于缓解困境、促成合作的因素。首先,东北亚地区核武器库集中,除中美俄朝四个有核国家外,日韩也在美国核保护伞下,使核威慑下的“恐怖平衡”能持续存在,极大降低了发生战争冲突的可能性。其次,作为地区主体的中日韩三大经济体之间经济深度融合,现实利益高度捆绑,彼此对战争冲突可能给各自国家经济利益带来的严重伤害,有着充分的认知。再次,近代以来的战争历史尤其是二战的教训,仍在深刻影响着中日韩的对外认知和战略取向,和平主义在各国依然有着深刻的社会民意基础。从政策宣示看,中日韩朝均奉行防御性国防政策,当前的军力强化是为了维护本国国家安全和领土主权,并无对外侵略扩张的政策意图。此外,中日韩现代化进程的成果以及经济上的相互依赖,也大大抬高了发动或卷入战争冲突的成本。这些因素都使得东北亚地区的安全困境和矛盾冲突并非不可调和,相反还有着很大的缓和空间和合作可能。
综上所述,当前东北亚安全秩序动荡不稳,突出表现为安全困境加剧,缺乏主导力量和约束机制,存在滑向冷战时阵营对垒的可能,也不排除偶发事件导致发生冲突甚至战争的风险。未来地区安全秩序的状况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中美关系的走向。如果中美关系恶化破局,东北亚势必成为冲突前沿,稳定的安全秩序无从谈起。如果中美关系有所改善,则有望缓和地区安全困境,但只要中日韩朝之间的固有矛盾依然存在,则地区安全秩序的重构和稳定仍面临一定挑战。
从根本上讲,构建稳定可持续的东北亚安全秩序,不能单纯依靠大国力量的均衡,也不能仅仅依赖各国的和平诉求、战略示善和利益盘算,而需要依托一定的集体身份认同和地区归属感,形成彼此命运与共的认识,成为共同目标驱动下的一种理性追求。鉴于东北亚地区复杂的历史经纬和现实矛盾,地区秩序的构建尤其需要超越意识形态和跨越国家民族界限的理念的指引,以求同存异思想凝聚共识,以循序渐进方式积累互信。
在2022年博鳌亚洲论坛年会上,习近平主席提出“全球安全倡议”,全面系统深入地向国际社会阐述了中国的全球安全治理观,呼吁世界各国坚持共同、综合、合作、可持续的安全观。这一倡议实际上也为破解东北亚安全治理难题,促进地区长治久安,提供了中国方案。对于东北亚安全秩序的建构,中国提出的全球安全倡议至少有五方面的重要指导意义:一是尊重各国主权、领土完整,不干涉别国内政,尊重各国人民自主选择的发展道路和社会道路;二是摒弃冷战思维,不搞集团政治和阵营对抗;三是秉持安全不可分割原则,构建均衡、有效、可持续的安全架构;四是坚持通过对话协商以和平方式解决国家间的分歧和争端;五是统筹维护传统领域和非传统领域安全,共同应对地区争端和恐怖主义、气候变化、网络安全、生物安全等安全性课题。
基于上述原则,中国的东北亚安全秩序愿景似应包括以下目标、内涵和路径。
1.以“命运共同体”理念指导各国政策和行动,强化东北亚国家的身份认同和归属意识。
东北亚地区集中了民族主义、领土争端、地缘博弈等国际关系中的主要矛盾,是当今人类面临的时代困境的集中体现。中国所倡导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本质上是要超越现代国际关系中的两对基本矛盾:一是意识形态鸿沟;二是民族国家的藩篱。而在东北亚地区,意识形态的对立和民族感情的对冲,正是阻碍树立共同安全观的主要因素。此外,作为东亚的次区域,东北亚地域性特征并不显著,边界较为模糊,大陆、半岛和群岛国家并存,降低了地区各国作为东北亚国家的身份认同和地域归属感。同时东北亚地处中美俄大国角力的交汇点,突出的地缘政治因素也制约了区域共同体意识的形成。构建稳定的东北亚安全秩序,需要从强化地区国家的共同体意识入手,挖掘超越一国利益的更高维度的地区共同价值追求,凝聚政治共识。作为一个长远的共同目标,推动建设“东北亚命运共同体”依然是必要且可行的。
2.循序渐进构建地区安全机制,通过对话合作建立信任,破解安全困境。
欧洲在一战和二战后的历史经验教训均表明,制度化建设对于抑制民族复仇主义情绪,实现地区的和平、和解、合作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当前东北亚面临安全困境的一大根源在于制度化建设以及对话合作平台的缺失。以管控危机、推动和解、建立持久和平机制为导向,循序渐进地构建地区安全对话合作平台,是制止地区安全困境螺旋上升的紧迫要务。在这方面,可以从建立低制度化、无强制约束力的对话平台入手,以增强信任、建立预防性外交和探索冲突解决机制为阶段目标,如成立“东北亚地区论坛”,保持参与方以及讨论议题的开放性,不强求共识,不回避争吵,重在将对话平台搭建起来并维持下去,为未来区域安全合作打造基础性平台。
3.推动朝鲜半岛无核化与永久和平体制,消除东北亚安全瓶颈的制约。
1953年朝鲜战争“临时停战协定”签署以来,朝鲜半岛从法律上看仍处于战争状态,从安全关系上看属于冷战局面,期间保持的和平是在“威慑平衡”结构下不稳定的和平。在朝鲜半岛建立具有国际法意义的和平体制,取代“临时停战协定”,才是彻底结束朝鲜半岛战争和冷战状态,实现东北亚长治久安的必由之路。而构建半岛无核化和和平体制的进程,离不开中美朝韩日俄六方的共同参与和建设性互动。如能就此重建六方共同参与的半岛事务对话平台,灵活务实地探讨解决各方安全关切的路径,逐步形成政治共识,进而建立法律制度安排,可为构建东北亚安全秩序打下重要基础。
关于未来东北亚安全秩序的基本特征,根据中国提出的全球安全治理理念,应当是超越迄今国际秩序理论中常见的均势秩序、霸权秩序和权威秩序这三种类型的。在“合作安全、集体安全、共同安全”理念的指引下,东北亚各国唯有摒弃主导权之争,才能找到安全合作的最大公约数。未来东北亚安全秩序,应当是秉持共商、共建、共享理念,各方协商一致建立起来的权力均等化、非等级支配型的开放性扁平架构。
如前所述,东北亚安全困境的症结是多方面的,既有中美竞争博弈的因素,也有朝核问题、领土主权和海洋权益争端等因素。除了中美关系,日韩两国的战略选择与政策取向对于东北亚安全秩序的构建也具有突出影响。而中日韩三边的正向互动,对于缓解安全困境、构建东北亚新秩序能够发挥重要且积极的作用。
但就目前而言,中日韩对于东北亚安全秩序的认知和立场差异明显,彼此政策取向亦严重错位。能否在三国间凝聚基本政治共识,并转化为共同政策行动,直接关系到东北亚安全秩序构建的成败。
第一,认知调试和政策磨合。近年来,中日韩三边关系缺乏良性互动,加剧了东北亚安全秩序的不稳定。一方面,日韩两国对华负面认知和消极政策取向突出。中日围绕钓鱼岛问题、中韩围绕“萨德”问题矛盾尖锐,使地缘风险居高不下。当前日本岸田政权和韩国尹锡悦政权强化对美战略靠拢、对华政策消极调整,这是其国内政治经济形势、乌克兰危机等内外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两国认为周边安全环境趋于严峻,因此其军事安全政策强化了对美捆绑,突出遏压中朝的指向,也加剧了地区安全困境。另一方面,受到多重深层次矛盾的影响,日韩关系改善也举步维艰,两国政治互信的缺失和国民感情的对立,则加剧了东北亚安全格局的复杂性。从根源上讲,中日韩三边关系的动荡不稳,源于彼此国力消长带来的心态失衡,进而在相互认知和政策取向层面上形成映射。中国经济总量在2010年超过日本,2021年已达到日本的3倍。近期韩国正式跻身一流发达国家之列,日韩经济发展水平的差距正在迅速缩小。中日、日韩国力对比的迅速变化构成了近年来中日韩三边关系动荡的底层逻辑。未来三方都需要适应地区力量格局的变化,尽快找准新的自我定位,重新审视周边战略取向,并通过深入的战略对话来重新确立彼此关系定位,这也是地区安全新秩序形成的重要先决条件之一。
第二,矛盾处理与危机管控。历史问题和领土争端时刻牵动中日韩三国的敏感神经,成为彼此关系中一触即燃的矛盾导火索和风险点。妥善处理中日韩之间的敏感问题,是东北亚长治久安的重要前提条件。中日韩三边关系不能被历史问题和现实矛盾所束缚,三国需要立足大局和长远,坚持求同存异、搁置争议的方针,以创造性思维致力于管控矛盾,改善国民感情,推动和解进程。当前日韩国内政治的保守化和民粹化不断发展,岸田政府和尹锡悦政府都需要在对美同盟和周边外交间找到平衡点。中日韩都需要从过去关系的起伏波折中吸取教训,通过高层级对话和制度建设来有效管控双边敏感问题,尽可能平抑双边关系的波动,维护稳定的地区安全环境。
第三,深化中日韩合作。中日韩合作经过20多年的发展,已经形成包含领导人会议以及21个部长级会议机制、70多个工作层对话磋商、100多个项目和合作机制,广泛涵盖经济、环境、卫生、灾害管理、教育、青年等领域的全方位合作平台。(8)有关数据引自中日韩合作秘书处网页。https://tcs-asia.org/cn/main/.作为地区唯一机制化的多边架构,中日韩合作应当在东北亚安全新秩序中发挥稳定器作用。三国应积极考虑依托既有对话合作平台,循序渐进地推动覆盖领域和议题的延展,逐步将政治安全议题纳入对话合作进程。三国应抓住2022年下半年纪念中日邦交正常化50周年、中韩建交30周年、日韩关系改善之机,通过高层交往改善双边关系及三国政治气氛,尽早重启中日韩领导人会议,契合后疫情时代的发展需要,就落实《中日韩合作未来十年展望》达成新的共识,重点推进中日韩自贸区建设,深化绿色低碳、供应链、数字经济、应对少子老龄化等重点领域的合作。
第四,妥善处理美国因素。中美维持“斗而不破”的良性竞争关系对于东北亚战略稳定至关重要。尽管当前日韩均在强化对美战略捆绑,但两国都认识到中美国力此长彼消是大势所趋,对中美竞争的前景判断并不明确,因此在战略上仍留有余地,并未全面倒向美国,对华基本维持牵制与合作并重的方针。面对来自美国的站队压力,岸田内阁和尹锡悦政府的基本政策取向仍是竭力维护战略自主性,努力兼顾强化对美同盟和维护对华关系大局稳定,以此来谋求自身利益最大化。在此情况下,中国在地区事务中更需要审慎处理涉美事务,一方面要客观看待日韩与美国的同盟关系,不迫使日韩在中美间选边站队。另一方面也要冷静应对美国同日韩加强军事合作的涉华指向性。既要坚决反对美日、美韩同盟超出双边范畴,损害中国利益,破坏地区和平稳定,做好军事斗争的准备,也要着眼于避免东北亚陷入军备竞赛螺旋升级的“新冷战”格局,需要与美国就维护地区战略稳定开展对话,强化危机管控措施。在朝鲜半岛和平进程中,美朝对话仍是关键因素,中美应就此寻求合作的可能,为打开朝核问题僵局创造条件。
构建东北亚的和平稳定是中国塑造周边战略安全环境的重要环节,地区的长治久安对于实现中华民族复兴大业具有重大意义。新时代中国特色大国外交在东北亚方向需要更加积极进取,努力攻坚克难,强化地区安全秩序构建的主体意识和战略投入。
第一,中国要更好地维护国家主权、安全和发展利益,需要努力维护东北亚的稳定繁荣,为此应精准把握好竞争与合作的关系。一手坚决维护国家统一、领土主权和海洋权益;一手坚定维护地区和平稳定,尤其是严防朝鲜半岛生战生乱。这两大目标应当并行不悖。当前中国东北亚政策的重点应放在强化危机管控方面,为此需要同美日韩保持战略沟通和政策协调。
第二,中国已经成为牵动地区格局秩序演变的主要自变量,需要增强崛起大国的战略自觉和责任担当意识,强化战略示善行动,进一步提高军事透明度,积极同美日韩开展防务安全对话交流,致力于增进安全互信,防止战略误判。在中美博弈长期化的背景下,中国尤需着力改变日韩社会民众的对华忧虑意识,这对于地区稳定具有重要现实意义。
第三,积极践行全球安全倡议,提供地区安全公共产品。中国需要抓住东北亚安全的主要矛盾,将东北亚地区作为中国落实全球安全倡议的重要“试验田”。中国的政策选择应以稳控大国竞争、推动朝鲜半岛和平进程为主要切入点,在制度倡议、平台搭建和人财物保障等方面积极提供安全公共产品,进而在东北亚安全秩序构建中发挥引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