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当贫困户

2023-01-01 00:00:00李国仁
草地 2023年4期
关键词:张家湾鸡鸭和尚

寒露天里的山区,虽然天天都有太阳,但还是有些冷飕飕的。

这天早上,太阳刚从奶子山露出脸来,一辆橘红色的农用三轮车,载着鸡鸭的惊叫声,从张家湾村驶出来,在村道公路上直往长滩镇方向奔去,开得飞快。住在公路沿线的人,老远就知道是张家湾的季和尚又去镇上卖鸡卖鸭了。

大家都知道,季和尚家里除了养鸡养鸭,还养了一塘鱼。这两年,国家修一条省级高速公路从这里经过,施工队的人把当地的鸡、鸭和蔬菜都吃贵了,价格噌噌地往上涨。那些下乡搞采购的跟他接触多了,也就混熟了,彼此都留有电话号码,指挥部就设在镇政府。他今天到镇上去,除了给高速路指挥部食堂送时令蔬菜和鸡鸭,他还要找镇政府驻村第一书记何协。

何书记办公室的门还没有开,季和尚就蹲在三楼楼梯口等。他掏出一根烟点燃叼在嘴上,两手塞进袖筒子里,缩着脖子,眯着眼一直盯着楼梯间。他听说何书记等会儿要来。

他抽完了一支烟,正准备点第二支,何书记爬着楼梯就上来了。

何书记乍眼一看楼梯口,以为是一大袋垃圾。季和尚连忙把左手上的烟头丢在地上,并用鞋尖踩熄灭,但手上举着的那根烟,不晓得是递给何书记,还是揣回自己的口袋。

季和尚?你蹲在这里做啥子?

嘿嘿,就等你何书记呢。

何书记开门,季和尚跟了进去。

何书记,把这个拿回去,我不想当贫困户!季和尚没有任何开场白,直杠杠的,开口就这样对他们村的第一书记何协说,并从腋下取出一个红色的塑料牌子,啪的一声放在何协的办公桌上。

何协感到意外,拿起那张“精准帮扶信息卡”,看着户主姓名栏里“覃立强”三个钢笔字,生气地说,季和尚,你咋不晓得好歹呢?这是党和国家的扶贫政策,是政府对贫困人口的关心和帮助。你说不当就不当,你已经脱贫了?再说,你说摘就摘,我都没有权利随便摘这个牌牌!

何协扬起那张卡片,看着季和尚,像下命令似的说,赶快拿回去给我重新挂起!

不挂,哪个想要就给哪个挂。反正张家湾不少人都在争这个,我也不想受他们的白眼和冷言冷语。再说,就凭这个牌牌挂在门上,我就脱贫了?就富裕了?

我们给你做了多次工作,叫你把住房和居住环境改善一下,我们按国家扶贫标准给你补助,你就是不听。

整那些虚的,面子上的,把房子改善一下就叫脱贫吗?再说,我那房子修起才十多年,还是六七成新呢。何书记,你说咋改?改修成别野(墅)吗?

你说你们张家湾,有哪些人的住房像你那个房子一样?

各人住在各人家,我不眼黑(妒忌)他们的平房楼房。说罢,季和尚转身就走了。何书记手里拿着那张精准贫困户建档卡,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时间僵在了办公室。

从政府办公楼出来,季和尚感到一阵轻松,一是暗自庆幸今天到镇上来碰到了何书记,因为何书记也是刚从县城办事回来;最关键的是他把那块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牌牌摘下来了。于是,在返回张家湾的公路上,他骑着空三轮车跑得更溜。

季和尚虽然出生在张家湾,但他并不姓张,而姓覃。至于他的大名,基本上没人叫过,都习惯叫他“季和尚”。听老辈子说,土改前,他爷爷用一副箩筐把他爹和他爹的三个兄弟挑在肩上,带着他奶奶,一路逃荒到的张家湾。为了养家糊口,他爷爷便给人做长工,他大伯七八岁的时候给有钱人家放牛,他爹十一二岁的时候便跟人家学盖匠(从事瓦房顶上盖瓦的手艺)。直到土改后,分了房屋和田地,他们才算真正的在张家湾扎下根来。虽说后来他爹和几个叔伯都分家立门户,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但四兄弟就有三个没有读过书,他大伯、他爹和他三叔都是文盲。一次,他爹从供销社扯了几尺白布回来,在路上,别人问他花了多少钱,他回答说,三角三的白布你自己算嘛。从此在张家湾留下了这个笑话,大人小孩都爱拿这句话开他的涮。

季和尚他们这一代跟他爹那辈一样,也是四兄弟。虽然他爹没有文化,但给他们兄弟四个取大名的时候,却用了“中国富强”这四个很响亮的字,从大到小依次作为他们姓名的最后一个字。他季和尚排行老幺,所以他的大名叫“覃立强”。季和尚好像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末,也只上过小学三年,因患有癫痫病而辍学。他额上的疤痕,就是小时候发病栽倒在火塘里烧伤后留下的。

原来,季和尚他们一大家子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修建了一套长五间加两头各一间共七间的三合院,属于砖瓦结构的瓦房,现在与张家湾其他人家的住房相比,就显得很不协调,甚至很寒酸。但还不算危房,况且他们一家本身对居住也没有过高的要求,只求能够遮风避雨,足够宽敞就行了。现在,有那么多房间,足以让他们一大家子住了。虽说他们有兄弟四个,但是,他大哥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死在了山西煤井里,后来他二哥娶了嫂子,再后来他二哥另起地基修了新房,偌大的三合院,就只有他一家四口和先天智障的三哥、年迈的父母亲一起居住。因为他要照顾父母及三哥,平常都在一口锅里吃饭,所以,有几间房都是空的。

自从国家实施脱贫攻坚战略以后,季和尚家就被镇上定为精准贫困户进行了建档立卡。除了季和尚等极少数家庭被评为贫困户、精准贫困户,而张家湾百多户人,一大批没有被评上贫困户的人都不服,好像国家给贫困户的扶贫待遇是从他们碗里刨出去的食子。本来张家湾除了季和尚他们几家姓覃,其余全都姓张,都很排斥外姓,恰好这样的好事又偏偏落在了姓覃的头上,没被评上贫困户或精准贫困户的张姓人家,心里自然就不平衡。

其实镇上当初在张家湾走访摸排贫困户的时候,还不完全是因为他家的住房问题,主要是他一家七口人就有三个残障人士、两个八九十岁的老人,家里劳动力就他一人。把他家定为精准贫困户,是基层组织实事求是的落实党和国家的扶贫政策。

季和尚快四十岁了才结婚,娶的女人也是弱智,大女儿夭折,二女儿自小就因烧伤致残,父亲八十九岁,母亲八十七岁。虽然每月都有一点民政救助,但杯水车薪,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季和尚不仅勤快,脑子还很灵光,并且平常抽空给人家翻盖房瓦(他是子承父业)、用耕地机给人家耕田犁地,均按工计酬。为此,他这些有偿服务,也被不少人诟病,说他不够义气。但拿他的话说,人家有劳动力的撇下地不耕种,年年外出打工挣钱,他没有条件外出打工,自己在村里给人家干活,适当收取劳动报酬,合情合理。他除了这些收入,再卖一些家禽和土特产,这些就是他的经济来源。不然,日子还真没法过。

第一书记何协第一次去他家核实情况,是村主任张高旺等人陪同去的。当他在季和尚的家门口看到很不合时代节拍的住房和遍地鸡毛鸭粪时,不觉皱起了眉头。村主任张高旺边用脚在地上蹭鞋底上的禽类粪便,边骂季和尚不讲究卫生。季和尚不开腔,只是讪讪地笑。

当何书记让张主任把“秦巴县长滩镇张家湾村精准帮扶信息卡”钉在他家门口外墙上的时候,季和尚问,何书记,你们要咋个帮扶呢?

你没有参加过会吗?村上开了那么多次村民大会,每次都在宣讲相关政策,你还没有记住?张主任很是生气地说。

何协再次给他解释说,危房改造补助,给予每户均一万四千元补助;如果易地搬迁,按贫困人口多少,居住面积大小,给予四万至六万元的补助。像你家这种情况,我们希望你将房屋改造,给你一万四千元补助。

我这房子又不是危房,再说,一万四千元能做啥?易地搬迁是不可能的。一万四千元钱就让我背个精准贫困户的名声,我不干!

那你要多少呢?给你一百万?或者给你修栋大别野(墅)?张家湾那么多人都想当贫困户,你还不干!张主任生气地回敬了他之后,又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怪他不会说话。

季和尚没有看张主任的脸色,只是瞟了一眼挂在门墙上的那个牌牌,嘴上嘟噜了一句什么,张主任没有听清楚。季和尚说的是“挂就挂吧,反正它既不吃饭也不挡路”。这句话其实是对他自己说的。

说话间,何书记踮着双脚,从鸡毛鸭粪的空隙处往另一头看似无人居住的房门走去。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就捏着鼻子退了回来,连忙在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张主任见状,也学着何书记走路的样子,踮起脚尖往那间房屋走去,同样也只到门口看了一眼,同样捏着鼻子退了回来。

季和尚,你不是人!房间是拿来住人的,不是用来关鸡鸭的。张主任大声训斥着季和尚。

那……我们住不完那么多房间,空起也是空起,不拿来关鸡关鸭,不就浪费了吗?再说,我也就免得再修圈棚了。

何书记早已缓过气来,不再对季和尚说什么,只叫张主任跟他一起回村委会就此问题好好研究。

之后,何书记和张主任又找了他几次,要他改建住房和环境,他就是油盐不进。最后一次,他极不情愿地同意将鸡鸭赶出房间,自己没有花多少钱,就在房屋侧边搭建了一个鸡鸭棚子。没过多久,他又请来挖掘机,在住房右侧挨着溪沟那块田里挖鱼塘。

张家湾大多数人对他的这一系列举动,都不置可否,视而不见,甚至有人说,他季和尚能搞出多大的名堂出来?但他只做自己的,权当没有听见。

当然,别人并不知道,他搭建鸡鸭棚、挖鱼塘,都是自己掏钱。因为他发展养殖业,何书记曾想帮助他去申请五万元的无息贷款,也被他拒绝了。他说,搞这点小名堂用不着去贷五万元的款,他自己只付给挖掘机三千元的工时费就是了,至于购买鱼苗,更是小菜一碟。

他第一次卖鱼的时候,是第二年春节前,张家湾的人去找他买鱼,他按市场价一分不少,人家说都是邻里相亲的,能不能多少便宜一点。他说你爱买不买,你们平时咋没有把我当做邻里相亲的?无奈,别人原准备买五斤的,只好买四斤,或者干脆不买。有人也对他说气话吓唬他,你娃娃吆喝,小心老子哪天用一瓶毒药把你一塘鱼全都毒死!他说随便你,我是听你们说大话长大了的吗?

不管那些姓张的咋个奚落他诅咒他,他都不当一回事,唯独人们在他面前贫困户长贫困户短地说,他受不了。所以,他在家里每次看到门墙上那个牌牌时,总觉得很碍眼,连夜一阵阵发烧。

那天,季和尚从镇上回来,刚把三轮车停在屋后那段与泥巴路交接处的水泥路上,何协的两轮摩托车就吱的一声刹在他脚边。随即,板着脸的何协从后备箱里取出精准贫困户那张卡片,拿在手里,把红色的头盔放进去,一句话都不说,拉起季和尚就往他家走。

在季和尚家里,何协当着他们全家人的面给季和尚做工作,要他把那张卡片钉回原处。

季和尚的老爹,耳朵还不背,把何书记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咳嗽了一声,说,感谢各级领导,我这一大家已经给国家添了不少麻烦了。

季和尚这时候也是心平气和地对何协说,何书记,我是坚决不再当贫困户的,请你相信,我们会把日子过好的。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把这个精准贫困户让给刘大柱,他家才应该得到这个牌牌。

刘大柱?四社那个很会做菜的刘大柱?何协不解地问。

就是他。

他不够条件,他去年自己不是新修了楼房吗?

你不要看他新修了楼房,他老婆一直是个病秧子,药罐从来没有离过,之前就两间破烂的瓦房,他儿子都三十好几了也找不到对象,两个女子都嫁得很远,也靠不着。这不?他把楼房刚修起,儿子的婚事就有着落了。

那他哪来的钱修楼房呢?

还不是东借西借凑的。他当过兵,对人实在又义气,不虚华,值得信任。我都借给了他五万元,连条子都没有让他打。

啊?你还借了五万元给他?!季和尚,我还真没把你看出来,村上也没有哪个对我说过此事。

这有啥值得到处去说的?别人向你借钱都觉得是不好意思开口的事,你借给人家的钱就到处去说,那不等于打人家的脸吗?

问题是,你自己也不富裕啊?

何书记,我在镇上信用社还存了十万元的存款。这就是我这几年养鸡养鸭和养鱼,再加上给人家盖房子、耕田耕地挣的一些;家里生活开支,民政上每个月都有一点补助,自家也花不到多少钱,粮食和蔬菜自家种,用不着买,有时自己还到镇上卖一些。其实,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都已经过了,我觉得自家不算是贫困户了,我不想再当贫困户了,再说,贫困户又不是啥光彩的事。

嗯,我明白了。你说刘大柱当过兵?

是啰,他在部队当炊事员,菜做得不错,周围有啥事,都是请他去做厨。何书记,我是在想,这高速路通了以后,估计就有城里人到我们乡下来耍了,让政府帮刘大柱贷点款搞农家乐,不就帮他脱贫了吗?到时候我的鸡鸭鱼又多一个地方卖。你说是不?

好!这个我还不敢擅自表态,我要把情况向镇上详细汇报,听上面的决定。不过,季和尚,不管你是不是贫困户,还要不要政府帮扶,我还是要说说你们的居住环境。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同样重要,我们的扶贫工作,也不只是经济建设上的扶贫。你想想看,居住环境干净整洁了,人的精神方面也就会有很大的改变,也就会减少疾病。你说呢?

这个……听你的何书记。明年,明年开春以后,我花点钱把房子改造一下!

中午的时候,太阳暖暖地照着。

从张家湾到长滩镇的村道公路上,一辆摩托车犹如一只麂子撒着欢跑。那顶鲜红的头盔,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责任编校:郭远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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