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

2023-01-01 00:00:00武瑛
草地 2023年2期
关键词:老旦疯女人队长

老旦一只手提着几个馒头,另一只手端香火盘,从山根向半山腰的山神庙赶,为了抢着烧头香。他听人说,头香最灵验。

进了庙门,看见老蔫正跪在供桌前,磕头、烧香,然后拍打掉膝盖上的土,径直朝庙门外走去。

老旦想,老蔫一点儿也不蔫。老旦抽出三张黄表,在灯盏上点燃,火焰跳跃,纸灰飞起又坠落。老旦屁股撅得很高,双手伏地,磕头、作揖,喃喃自语道,感谢山神,感谢山神。

走出庙门的时候,碰见了老边,身后还跟着一只狗。老边停下,跺脚赶狗。老旦捡起土疙瘩,朝狗打去,狗转身夹着尾巴跑了。

村里修水泥路时,老边帮队长指挥推土机平路面时,曾推倒了老旦家的牛棚。老旦当时一把揪住老边的衣服就要打他。

老边握拳给老旦作揖说,给牛修个能晒太阳的新暖棚不好吗?

老旦黑着脸骂,牛拉到你家的院子吗?损失谁赔?新暖棚谁出钱修?

老边连连解释说,水泥和砖头由乡上供应,你几天就可以修起来的。

说得轻巧,下雨了咋办?

我看过天气预报,这几天都是晴天。

老旦在崖背下,铲平一块地,一会儿和灰浆,一会儿抱砖头,砌墙、扎钢筋架子,额头上的汗像水流似的。脸拉得很长,骂老边,欺负老实人,不得好死。

十天后,暖棚修成了,把牛拉进牛棚,看着明亮亮的暖棚,老旦心里也不气了。

再碰见老边的时候,老旦心里有些许的愧疚,所以主动示好帮他赶狗。

老旦推开大门,看见妻子桂花正在扫院子,女儿甜甜在擦玻璃。老旦边从桂花的手里拿过扫帚,边说,院子我来扫,你和甜甜赶紧收拾一下,进伙的人,待会儿就要来了。

桂花好像没有听见老旦的话,放下扫帚又去帮甜甜擦玻璃,等一切都收拾妥当,母女俩才进到正屋去。

桂花坐在炕沿上,甜甜站在她面前,看到甜甜头发散一肩,桂花找来木梳子,给甜甜辫了一个麻花辫,又在发梢扎上粉红纱巾,甜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羞涩地笑了。桂花也拿起大圆镜,拾掇自己,她把头发挽成发髻,还插上了蓝色的头花。从柜子里找了一件暗红印黑花的薄毛衫,问甜甜,好看吗?甜甜看一眼,点了一下头。她递给甜甜一件白T恤让她换上。

打扮停当后,走进厨房,案板上已经摆满了收拾好的菜:一大把葱,一大盆香菜,一大盆扁豆芽,一大盆切成薄片的猪头肉,几碟撕碎的烧鸡,地上放着几个黄铜暖锅。

桂花是河南人,初来乍到,还不会烧麦草。老旦只能去院背后给她劈一些硬柴,一阵砰砰的斧头声从院子里传进屋里。老旦劈了一篮子硬柴,提进厨房,放在灶膛前。

隔着矮院墙,老旦听见隔壁院里传来细碎的说话声和哈哈的大笑声。老旦想,自己以前因为穷,平时和亲戚来往少,今天进伙,请些人吃乔迁暖锅,喜庆一下也是应该的。

那年,老旦随村里的老余去新疆挣钱,他们计划坐火车去,可是老旦兜里只有十元钱,根本买不起火车票。于是,老旦就从火车窗爬进了车厢,为了躲过列车员检票,他藏到火车厕所里。

下了火车以后,还要坐十几个小时的大巴,才能到达目的地。老余和别人承包了几百亩棉田。每天十几个人并排站在棉田里,穿着烂衣服,包着头巾,脖子上吊个大袋子,双手并用摘棉桃。

到了中午时分,一个头脸用方巾捂着的女人,挑着两铁桶炒菜,提一蛇皮袋馒头,放在地头,用铁勺敲铁桶,扯开嗓子喊,吃饭了!吃饭了!

摘棉桃的人,边拍打身上的土,边围向做饭的女人。她端起一个黑瓷碗,舀一铁勺菜,抓两个馒头递过去,摘棉桃的人蹲在地边狼吞虎咽。吃完饭,碗朝地头一撂,脖子上又吊上袋子,继续低头闷声不响摘棉桃。

太阳落进地平线,摘棉桃的人争先恐后交棉桃。手快的人哼着小曲结束一天的劳作,老旦手慢,一天最多摘8斤,挣几十块钱。

棉桃卖了以后,大家坐拖拉机回到住处,一间由仓库改成的房,用砖头和门板撑起的通铺。摘棉桃的人,坐在床上,开始闲聊起来,话题自然而然聊到了做饭的女人。

有人说,她的脸真白,身材前凸后翘的。

夜里,老旦躺在床上,开始想做饭的女人,心像虫子咬一样,痒痒的,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晚上,又有人聊到了做饭的女人,还说了一些调戏之言。

老旦有点生气了,冲过去抡起拳头砸在那个人的鼻子上,瞬间鲜血直涌。那人也不甘示弱,扑倒老旦,对他拳打脚踢的,嘴里还念叨着,你爱上做饭的女人了?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做饭的女人是后来才知道了一群老男人为自己打架,就开始关注闷葫芦老旦:头发长乱像茅草,个子也高,但模样还算周正。

再给老旦舀饭时,就会多舀一勺,老旦接饭时,手碰到做饭女人的手上,像被电击似的。有男人看出了猫腻,阴阳怪气地说,一顿人肉包子,换来了桃花运。

有一天,做饭的女人抱了几件旧衣服,扔在老旦面前说,把这几件衣服穿上。老旦受宠若惊,浑身像筛糠似的。

老旦换上干净的衣服,又洗了头发,人看上去清爽多了。自从他母亲去世后,再没有女人正眼看过他。

摘完棉桃的那晚,每个人躲在暗处,把挣来的钱数了一遍又一遍,叠成方块,用手帕包了,用针缝在内裤上防火车上的扒手。

老旦向做饭的女人告别,她正揉着一盆面,看见老旦,赶紧搓掉手上的面索,倒了一杯水,搬了一把小凳子,坐在他面前,说,还没有人保护过我。

老旦说,除了我妈,没有女人关心过我。

我男人,爱喝酒,一喝酒,就打我,往死里打。有一次,拿起一把木凳子,砸烂了我的头,血流了我一脸。瞧,我头上。她拨开头顶的头发,老旦凑过去,看见粉红凸起的疤痕。

老旦说,我找的女人,才舍不得打呢。

做饭的女人问老旦,你家在哪里?

天快亮时,老旦要走,他很想抱一下女人,女人也在期待,但他什么也没做,掀起了门帘,向远方走去。

真没想到,做饭的女人桂花,还真成了我的女人。老旦嘿嘿地笑。

老旦提上两包点心,走进老拴家,大声喊道,小大,我今进伙,想请你吃饭。

老拴说,那一定的。哎,要是你哥还在,也一定能住上新院子。

老旦说,哎,谁说不是呢。如果没有那个疯女人,我哥一定还活着。

老拴说,谁说不是呢!

那个冬天,老旦坐在墙旮旯晒太阳,几个在场里玩的娃娃喊,疯女人,疯女人……然后拿根木棍,追着打。疯女人抱头钻进麦草垒。老旦跑过去,跺着脚赶跑了娃娃们。

疯女人用一双空洞的眼睛,呆呆地看老旦一眼。老旦一把抓住疯女人的胳膊,往家里拽。推开门,院中央有一个石桌,桌上放了一把光杆扫帚,院里麦草丛生,院脚边,有座已经发黑的麦草垛,向一侧倾斜。两间屋子,因经年失修,瓦片凌乱,窗子和门被雨淋成褐色。

老旦推开虚掩的房门,他哥蜷缩成一团在睡觉。听见响动,睁眼一看,一下坐起来,问,哪来个女人?

老旦说,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我领回来了。

老旦哥说,好,好,家里有个女人好。他从炕上跳下来,光脚跑到屋外,拿来一把糜子笤帚,在疯女人身上扫了扫。

老旦去院里提了一桶水,倒进锅里,点燃麦草烧锅,锅里的水渐渐升起白气,老旦舀了半盆热水端到门口。看见门关着,老旦把水盆放在台子上,转身去了门外。走到一棵树下,用脚踏了几脚树,树枝摇晃着掉下几片枯树叶。

天黑了他才回家,门上的水盆已经不见了,推开门看见疯女人缩在炕角,盖着烂棉被哆嗦,他哥睡在炕上。

春节过后,老余领村里的男人去新疆打工,老旦也背上铺盖卷,跟老余去了新疆。直到年底才回家。

他推开大门,他哥歪着脑袋靠在门上打盹。他问哥,女人呢?

他哥说,你走后,疯女人的娘家人来村里找疯女人,我把疯女人藏进院后的洋芋窖,用麦草遮严。疯女人的娘家人,冲进门对我一顿拳打脚踢后,听见洋芋窖里有叫声,扒开麦草,抱起青紫的疯女人就走了。

自从疯女人走后,老旦他哥变得更加萎靡不振,老旦只好在家周边找点零工做。

老拴的两个儿子常年在外地,家里缺劳力。老旦和他哥就帮老拴家劳动。用铁锨挖地,用绳子背麦,帮着犁地……

有一年,老旦哥去山上割玉米时,栽进山崖下,摔死了。

老旦和老拴坐在院里说话,老拴的媳妇出门,看见老旦说,八辈子没遇上的好事情,叫你遇上了,还有楼房住!

老旦说,我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

老旦从老拴家出来,在小卖部里,买了两瓶金徽酒,去了老余家。

老余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玩手机,看见老旦进来,屁股没抬一下,继续玩手机,啥风把你吹来了。

老旦说,余家哥,我穷不敢和富人来往,怕你笑话呢。

老余说,乡里乡亲的,啥富不富的,有啥事?老旦说,我要感谢你呢,带我去新疆。

老余说,我带了那么多人,都挣富了,没人感谢我,还骂我心黑,就你还感谢我。

我记你的人情呢,若不是你带我去新疆,我咋碰上桂花呢。

碰上了,你又没守住。跑了,和没碰上一样。这回不跑了。

真的?老余猛地坐起来,放下手机说,真的假的?

真的。

是不是看你日子好过了,回来了?

只要回来就好。

那年春节前,山路上走来一个女人,边走边问,老旦家在哪儿?

村里的几个孩子跑来找老旦,一个女人找你家。

女人?哪个女人?哪个女人会找我?

老旦顺着小孩手指的方向一看,原来是新疆做饭的女人桂花,背着一个大包裹,从山路上走来。老旦的心都快要跳出胸口了,脸涨得通红,不停搓手,然后急忙跑向桂花,从她肩膀上接过包裹。

桂花走进老旦家,看见破败的院子,快塌的房子,长满苔藓和荒草的院子,半天没说话。老旦窘得低垂头,脚尖在地上不停地划来划去。

桂花扫干净院子,在窗户上糊上新纸,炕上铺上床单和棉被。

晚上,桂花抱住老旦,说,我男人打我,我无处可逃,就想起你,按你说的地址找来的,你嫌弃我吗?

老旦说,不嫌弃,我会对你好的。

老旦家来了一个女人的消息,像一阵风,传遍大山湾。村里的人,顿时羡慕老旦,说,老旦家真是祖上烧了高香,才有女人主动找上门。

年过完,老余又要领村里人上新疆挣钱。桂花和老旦也跟着老余上了新疆。

桂花还做饭,老旦和一帮男人负责给地放水、锄草,然后种下棉籽。

有一天,到饭点了,却不见桂花叫吃饭。桂花给另一个女人留下话,说家里来电话,老家的女儿生急病了,她得回家一趟。

老旦只知道桂花是河南平顶山人。

打工的人嘲笑老旦说,你可能遇到骗子了。

老余安慰老旦,一个女人而已,有啥怜惜的。

老旦不爱听,站起来,对老余吆喝,不许你胡说!然后背起铺盖卷回家了。

老余听了老旦的话,疑惑地说,这回不跑了吧。

不跑了,她男人死了。

哦,那就好。

我有女儿了。

老余从沙发上弹起来,用拳头砸老旦胸膛,说,真的假的?

老旦说,真的。

老旦提了一只鸡朝队长家走去。到了大门口,队长老婆一看见老旦,哐当一声把门关了,脸拉得很长,你来干啥?

老旦唯唯诺诺地站着,正在这时,队长出来了,有啥事?

老旦说,我家进伙,想邀请您。这些年,多亏您帮衬我。

队长说,不是我帮你,是国家在帮你。

老旦连连点头说,嗯嗯,是国家帮我,是国家的政策好。

老旦记起队长第一次来他家的情形。老旦……老旦……老旦家穷,村里很少有人搭理他。他听见队长叫,就急忙穿上鞋子,从屋里跑到大门口。

队长说,有扶贫资金,还能免费养牛,你要不要养养看?村里山地多,能种玉米、洋芋、谷子、糜子,这些都是养牛的好饲料。

老旦从衣兜里掏出一沓纸,抽一张裁成溜,又从口袋里抓了一把旱烟叶,用手搓紧,卷成一根烟棒。

队长吧嗒一声,用打火机打着火,给老旦点燃,等老旦回答。

老旦猛吸一口烟,说,我是个孬种,目前最缺的是女人。

只要日子过好了,女人多得很,日子过不好,就算有女人也是留不住的,那个新疆做饭的女人,不是跑了吗?

不要再提起那个可恶的女人,每次一说到她,就像有一把刀子往我心里扎。我愿意养牛。老旦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了踩。

这就对了,哪有白给还不养的,养了牛,下了牛犊,就能卖钱,一头牛要上万元呢!

几天后,村里来了辆卡车,装着十头乳牛,枣红色的毛,膘肥体壮,个头高,眼睛像铜铃,嘴不停地咀嚼。队长说,这可是夏洛克新品种。

老旦把牛拉回来,拴在门场里,连夜赶修了牛棚。

自从家里养了牛,老旦的懒病不治自愈了。天刚蒙蒙亮,牛哞哞叫个不停,老旦爬起来,揽半背篼草料加一些饲料放进牛槽里。又提一桶子水,放在牛圈地上,牛走过来,把嘴搭在桶边,吱吱地一口气吸完了。老旦看着牛喝水,用木杈不停梳理牛毛,牛安静地甩尾巴。

老旦又养牛,又种苹果,还种几十亩地,人累死了,但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

老旦说,我今进伙,您一定要来。

队长说,别人家请我,我不一定去呢,你家我一定去。

老旦从门里出来,听见谁家放鞭炮,噼里啪啦响。

老旦想,我还要请谁呢?请老蔫,老蔫和我一样,日子穷得叮当响。他站在老蔫家门前,梆梆梆敲门,门开了,老蔫站在门口,有些惊讶,啥风把你吹来了?老旦说,以前你穷,我穷,没人愿意登门,现在,我登你门。

老旦进了老蔫家牛圈。牛圈里养了三头牛,老旦拍着牛头说,牛比配种时壮实多了。

老旦记起他和老蔫一起赶牛,去给牛配种的那天早上,他和老蔫拉着牛,牛迈着八字步,走一步摇两下尾巴。他们边走边说话,从前的人,背上几升炒面,从甘肃走到新疆,走一月多,不知道咋走?

老蔫说,我爷背上几双草鞋、镰刀和干粮,去陕西当麦客挣钱,走时,麦子还是绿苗,到了时,麦子都黄了。割完麦,还要担上一口缸,回到家时,已经是冬天了。

说着话,没觉得路远,很快就到养种牛的人家门前。种牛拴在家门口,个头高大,皮毛光亮像缎子。甩着尾巴,睁着铜铃样的眼睛,慢条斯理地咀嚼草,一副傲慢的样子。

老旦把他家的母牛牵到种牛前,种牛爱理不理。

老蔫说,种牛经常给母牛配种,已经对母牛不感兴趣了。

老旦说,人与人不同,牛与牛也不同,有的牛,一辈子拉犁,还要挨鞭子抽打,拉不动犁了,被人卖进屠宰场,杀了,留下一张皮,也要卖成钱,做成牛皮鞋。

老旦和老蔫给牛配完种,拉牛往回走,眼皮耷拉着,脚步也慢悠悠的。

牛的肚子渐渐大了,老旦对生活有了憧憬,他天天用手摸着牛的肚皮,说,人家摸老婆的肚皮,我摸老牛的肚皮。他觉得牛能听懂,只是不会开口说话。

牛快下牛犊了,老旦心里害怕,叫来老蔫。

老蔫说,怕啥,只要肚子有货。

牛娃出生了,放在一条烂毯子上,老旦擦干牛犊卷曲湿漉漉的毛,又给浑身汗涔涔的母牛披上麻袋。

老蔫说,老旦心疼牛呢。

老旦说,那不是牛,是我老婆。

牛犊长大了,老蔫领着牛贩子来到老旦家,牛贩子扳开牛嘴,看牛牙齿,惊喜地叫,好牛犊。

六千元卖吗?

我家牛犊还没长大,不卖。

八千元卖吗?

不卖。

你再养大,顶多也就卖一万元,还要天天吃喝伺候,还不如现在卖了。

不卖,不卖。

老蔫说,一根筋,你脑子叫驴踢了吧,这么好的价格,还不卖。

不卖,还是不卖。

牛贩子边走边骂,神经病,真是个神经病。

老旦听了,气得握紧拳头,想冲过去揍牛贩子。老旦想,现在轮到我骂老蔫了,这俩牛犊,能卖多少钱?

老蔫说,牛贩子来看过,给两万我没卖。

这么好的价格,为啥没卖?

和你一样,养的时间长了,有了感情,舍不得卖。

和我一样是神经病。

就是神经病。

大山湾人欢天喜地搬家。有人赶着牛,有人用背篼背几只鸡。有人用蹦蹦车拉家具。

人往山下走,不由自主回头仰视山顶。

山顶的一棵歪脖子树,是村里的标志。山上有回声,山下驴一叫,山上也能听见。一只公鸡站在房背上一叫,全村的人都知道天亮了。村里有事,队长只需站在村部院子里,手半握搭在嘴边喊,开会了!大家就陆陆续续往村部来。

春节后,村里一拨一拨的男人,背上铺盖卷儿,扛着蛇皮袋,去外地打工,村里只留下妇女、老人和孩子,路上走的人少了,尘土飞扬。荒芜的地越来越多,长满了草。

养的鸡、驴、羊少了,村里静悄悄的,偶尔一声狗吠,有气无力。坐在家里寂寞了,站在门口张望,半天看不见一个人影。

学校新建了两层楼房,白墙青砖,亮堂堂的,操场里,安装了健身器材。全校有高矮胖瘦十几个学生,孤零零站在操场,老师说话的声音都能被风刮走。

村子快成空心村了。

县里要把大山湾搬到山下。队长在村部召集群众会,商量搬迁的事。凳子上坐着男人,女人站在台子上。

大家七嘴八舌嚷嚷着,祖祖辈辈住得好好的,搬到山下干啥!

哪儿出钱呢?

咋搬?

路已经修好了,车能开到村里了。

咱村住的太零散,安自来水、拉电不方便。

几个修了楼房、砖房的人,说,我这把老骨头了,说不上哪天就眯上眼睛了,还瞎折腾啥。

社会这么好,才享福呢,咋说死啊死的?

富人舍不得搬,我就光棍一条,说走就走,还有新房住,睡梦里都能笑醒的事。老旦高兴地说。

贫困户国家免费修,其他户国家补贴一部分钱,自己掏一部分钱。

免费修房?老旦竖起耳朵听。

老旦想,大家会选我吗?如果他们不选我,我就告状。哼哼,想到这儿,老旦心里不舒服,鼻孔里喷出几股怒气。

队长说,免费修房子的政策,大家都知道了,提议一下人选。

有人喊,老蔫家,刚刚家,老旦家,老皮家。

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老旦的头嗡嗡地响,激动地涨红了脸,看见队长,有些战战兢兢的。

会散了,从村部出来,老旦浑身轻飘飘的,脚下像生风一样,一溜烟跑回家,站在院子里,心咚咚跳。

第二天,他清醒了,八字还没见一瞥呢,即使不免费修房,好好养牛,卖些钱,国家还补贴呢。

乡政府组织工程队在山下修房子。规划局统一绘制了施工图,家家一栋两层楼的小院子,院子前是花园,院后是牲口圈和放农具的地方。

秋天时,大山湾的楼房已经修好了外围。

老旦每天从院子前走过,不由自主地多看几眼,心神不安地在队长家门前转悠,想问队长又不好意思。

有一天天刚亮,队长气呼呼地来到老旦家门口,扯开嗓子喊,老旦,老旦,老旦刚起床,听见队长喊,想一定有好事情,急急忙忙跑到大门外。队长阴沉着脸,一见老旦就说,我待你不薄啊!为啥偷我家的鸡。

鸡?啥鸡,我偷?我啥时候偷的?

队长家门前用铁丝网拦着,养了许多鸡。

队长有点蒙了,说,那你为啥天天在我家门口转悠。

老旦说,走,我看看你家的鸡场。

队长在前面走,老旦跟在后面。他们沿着沟边往里走,看见崖埂子上,有一串新脚印,通向村外。

队长无话可说。老旦头也没回走了,边走边想,这事要放在前些年,早把你的头打烂了。

村里公示了贫困户免费修房的名单,老旦钻进人群,看张贴的红纸上没有他的名字,就热血涌上头,心想一定是队长私仇公报。

老旦气冲冲跑到队长家,队长和他老婆正给牛铡草,没防备,老旦朝队长的脸就是一拳。队长眼冒金花,热浪上涌,手摸一把,满手是血。

队长老婆一看,立马喊道,来人啊,打人了!来人啊,打人了!

崖背上晒麦子的人围过来。有人拨打了派出所电话。

警车的长鸣声,从山下传来。老旦蹲在地上等警察抓,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老旦被关进拘留所,他蹲在冰冷的地上,不吃也不喝,目光呆滞地看窗外风摇树的影子。他这才知道,没有享受过任何优惠政策的贫困户,才能免费修房。

老旦写了悔过书,七天后,才出了拘留所。一出门,他撒开腿,沿公路往山上跑。跑进院,哐当一声,推开大门,直奔牛圈去,看见牛一边吃草,一边甩尾巴,他高兴地哭起来。

是谁照顾牛呢?老旦心里有些许疑惑,他站在大门口张望。邻居看见了他,就过来跟他说话。邻居说,你走了以后,是我天天在给你的牛喂草。老旦很感激邻居,连忙说着谢谢。看着已经可以出栏的牛,老旦感慨万千,他找到牛贩子卖了几头牛,然后揣着卖牛的钱走进队长家,队长正坐在台子上喝茶。老旦从胸前的衣兜里,掏出一沓钱,塞进队长怀里后,从院子里仓皇而逃。队长从一沓钱中,抽了两张,算是收了老旦的补偿了,其余的还给了老旦。

老旦去了一趟集市,买了一背篼鸡娃背回家。

在崖背与房背间,用树梢子和瓦,棚了个鸡圈,待鸡娃长到碗大时,才把鸡仔赶进鸡圈。

院里一片鸡叫声、牛叫声、狗叫声。他忙得像陀螺,一天忙下来,浑身像散了架,夜里倒头就睡。

院子修好了,一排白墙青瓦的二层楼房,白墙上,用红、白、黄、蓝的颜料,画上了孟母三迁、孔融让梨等弘扬传统美德的墙画。

门场里,停着黑色的桑塔纳、五十铃大卡车、江铃双排座翻斗车、小四轮蹦蹦车。

村里人忙里忙外收拾新院子。

老旦盘了个火炕,火炕连着火炉,冬天能取暖,又能做饭喝茶,中午,还能睡在炕上晒太阳。有人说,老旦的想法有些变化了。老旦听了,嘿嘿一笑。

电话响了,老旦也不接。这些年,因为贫穷,他认为自己活得很窝囊,所以断绝了与别人来往,有手机但是基本没有人会联系他。

电话又响了,清脆的叮铃铃声,响得他心烦意乱,他拿起手机看,一秒一秒,在快停的刹那,他接通了电话。

喂,是老旦吗?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的心咚咚跳,女人?他大声喊,谁?

老旦,是我,你忘了吗?

桂花!桂花!在新疆摘棉花的那些事,老旦能忘了吗?

这些年,你在哪儿?老旦心里还有气。

我在河南。我女儿生病了,为了给她看病,家里欠了一屁股债,这些年我到处打工挣钱还账。前年我老公又得了癌症,前不久他去世了,我这才联系你,毕竟,我们还有个女儿!

女儿?

嗯,我们的女儿。

这个消息像个棒,打闷了老旦,他的头嗡嗡响,天旋地转。等到他清醒过来,电话已经挂断了。

他坐在屋里,哈哈大笑,像个疯子,这辈子,还有个女儿,不会是骗子吧!

老旦扯了一张纸,撕成三角形,从衣兜里抓了一把烟叶,放在纸上,卷紧,掏出一盒火柴,哧的一声,擦亮火,点燃烟,一口一口地吸,烟吸进喉咙,呛得喘不过气来,一声接着一声咳嗽。

他把烟蒂扔在地上,火光还一明一暗地亮着,他伸出脚,踩灭。躺在炕上,眯着眼,怎么也睡不着。

天快亮了,他才睡着,又被牛叫声、鸡叫声惊醒。牛挣脱了缰绳,满院跑,鸡跳上了墙头,扑棱棱飞到院子里,追逐着,一片嘈杂声。

老旦去了村里的杂货部,买了一瓶白酒,搬了几块砖,垫在屁股下,用牙扳掉瓶盖,在纸杯里倒上一点酒,举起酒杯,吱地一口喝掉,一股烫人的液体,热乎乎地顺着胸膛流下去。

老旦站在街上,一辆大巴从远处来了,他跑过去,招手,车没停,车尾一股烟尘,他急忙退后去,站得远远地,看着车一颠一晃地走了。又眼巴巴地朝车来的方向望。站累了,就蹲在路边,把帽子摘下,拿在手里。

一辆车停下,他跑过去。一个头发花白提着大包小包的女人下车了,身后跟着一个脸色蜡黄、扎着马尾的瘦弱女孩儿。他跑过去,女人认出了老旦,皱着的眉头瞬间展开,露出笑容,随后把大包小包递给他。记忆里脸白、身材高挑、线条凸显的桂花已经不复存在了,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满脸黄褐斑,有了皱纹,身材干瘪的女人。

他们谁也没说一句话,一步一步向山根走去。夕阳跌进山窝,满天绯红。

屋里,一张旧桌子上,供着一张旧照片:老旦父母坐在木凳子上,老旦站在他妈妈身旁,他哥站在他大身旁。他妈妈梳着两根辫子,穿件花衣服,手放在膝盖上,他大一脸胡子,背锅,比他的妈妈矮很多。

他大五六个月时,他奶奶为了下地劳动,就把他大用一根绳子拴在炕上。回来时,他大竟然挣脱了绳子,从炕上摔到地上,摔断了脊柱,长大后,就成了背锅。背锅也成了他的名字。

他大不能干重活,家里的活只能他和他哥从小帮着干。他妈妈干活累了,就拿根绳打他们出气。他大脾气暴躁,又拿根棍打他妈妈。打过后,又蹲在地上,手插进头发里,骂自己窝囊。

那年碾麦,他大突然一下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他妈妈大哭,你不窝囊,你不窝囊……他大再没有睁开眼睛。不久,他妈妈又生病了,肚子很大,脸青紫,没钱去医院看病,也死了。

想起往事,热泪涌出眼眶。他撕了一条烧鸡腿,洗了几个苹果,贡在照片前。从香盒里抽五根香,点燃,插进玻璃杯的小米里,跪在地上,磕头。

门哐的一声推开了,队长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沓对联,对老旦说,我写了几副对联。

老旦搓着手说,我一个粗人,没文化,贴对联也不懂,还是要队长指点一下。回屋找了胶带,按队长的吩咐,在大门上贴上:乔迁之喜,风调雨顺春暖人,百年天地回元气。堂屋贴:宅院福地,高楼落成千载重,新屋新居新气象。偏屋贴:户纳千祥,春来院中院来春,新居集锦福千秋。

老旦左看右看,说,这对联一贴,屋里猛有喜气了。

老拴来了,手里提个大红灯笼。老旦急忙迎上去,接过红灯笼,挂在院里的绳子上,说,黑囍字和干枝梅,配上红灯笼,漂亮得很。三三两两的村里人,拿了二十、三十元的贺礼,来给老旦祝贺。

十二时吉时一到,一长串红鞭炮噼里啪啦响,红色的碎纸冲了一地,白烟从院里升腾而起。

鞭炮响完,老拴喊,新居落成乔迁喜,亲朋好友来恭贺,大家好好吃饭。

客人坐在桌子前,抓一把葵花籽,一粒粒磕起来,倒上一杯茶,热气升腾,东家长西家短地拉闲,满院子的人声,喇叭声响着:今天是个好日子……

老旦把黄铜暖锅端上桌子,揭开盖子,暖锅里的红肉、鸡肉、排骨和撒在肉上的葱、辣椒,五颜六色的。

桂花和老旦端着一个瓷盘子,给队长敬酒,感谢您,一直关心我。

队长笑着说,不是我帮你,是赶上了国家的好政策。

老旦点着头说,那是,那是。

客人走了,院子里静下来。老旦收拾完杯盘和碗筷。月亮爬上了山顶,照在院子里,一地白月光。

老旦在院子正中,摆了一张方桌:桌子上馒头垒成塔形,红烛燃烧,他跪在地上,点燃香,在地上倒两杯酒,边磕头边念叨,感谢老天爷,感谢老天爷。

抬头朝天一看,一轮圆月在云缝里游弋。

责任编校:石晓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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