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外的木料场里,几个大汉正在锯木材。场里堆积如山的木材粗粗细细、长长短短,静待着被肢解的命运。被锯的木材是一棵杨树,粗壮沉重。几个大汉吭哧吭哧摁它不住。最终它还是臣服了,被钢锯坚硬的牙齿撕咬得叫起来。身下木屑如扬起的精灵,一会儿就铸成一座白亮亮的金字塔。
此景,让我想起了城市里的一棵树。那棵树也是杨树。当年,我在北方某城打工,经常路过经三路。那棵树就在路旁,稍稍靠外,占据了一部分路面。雨天里风大刮,还能听汹涌的波涛。行人对它意见很大。那等着奔赴舞场奔赴宴会的轿车,那等着约会的俊男靓女,吵吵闹闹责成清除掉它。不久,一把锯子在它身上哧哧响。它倒下了,把哗啦抖颤的语言丢失在城市的风里。后来那条街就成了追赶时间的高速公路。
多少棵树别离大地,城市如此,村庄亦是如此。树在,村庄就在。有树,村庄就有活气有朝气有灵气;有树,村庄就有气韵有气血有气场。没有树的村庄,是荒村是死村。那将被拆迁的村庄,大小树纷纷倒下,倒下了行走多年的脚步。那一刻,我的故乡被剥光了衣服,在酷烈的阳光下可怜地发抖。那些喜鹊鸽子斑鸠黄鹂,于空中盘旋尖叫,凄厉声暗淡了日月。
那棵百年老柳,据说有神性。它的左侧被雷电撕开一块,露出白森森的肉体,它的右侧有刀片划过的痕迹,它的腰部还有一圈嵌进一寸的铁丝。有一年干旱,村人在它下面烧香祈雨,第二天居然风雨大作。还有一年,正值庙会放烟花唱大戏,有人为了好看,就选择在它下面放烟花。导致部分树叶残卷,吊死在半空。不想戏演至中途,后面戏棚火起,戏箱及各类长短大小道具付之一炬。此后听说,这棵树的全身在晴天里总是非常潮湿,很多水珠从叶子里涌出来下一阵急雨。现在,神树不在了,那残留的树桩还在,灰白的稠密的年轮中间有一只褐红色的眼。我惊惧了,吓得落荒而逃,总害怕有声音从那里飞出来。
我村庄的那些树,多么不幸,一生孤立,一生都在村庄游走。它们是村庄的孩子,从没出过远门,没见过大兴安岭浩大的森林,没见过城市的公园里那受人艳羡敬重的景观树。不认识楠木悬铃木香樟木,更不认识棕榈雪松黄杨。它们普通朴实憨厚,不显摆,不疯跑。最远就到村外,和小草叙叙话,和庄稼唠唠嗑,就那么站着,在风雨中,在冰霜里。这些树是村庄的孩子,受村人爱,受村人疼。有一年,父亲种植的一亩杨树苗,被一场风暴击倒。可怜的孩子匍匐一地,惶恐地抱紧泥水。我的年迈的父亲,赤脚一棵棵扶起它们的伤痛,但整个一年都扶不起自己。
如今,我村庄的树,大多不是被风暴击倒,而是被人力击倒了。它们就像我村庄的人一样稀少。我村庄的人,打工的打工,外迁的外迁。只剩孤老幼童,在村庄里游走呆望。村口,一棵老槐树下,几根拐杖横七竖八地瑟缩着,几个孩子像几朵苦菜花,哈着冻红的小手,扯着夕阳的光线跳来跳去。树,什么也不说,只用自己庞大的冠盖,把那些温暖的辉光摁得一低再低。
有时我想,树的一生,不就是我故乡父老乡亲的写照吗?我的苦难的乡亲就是树。
我也该回家了。步出木材场,已是暮晚。夜里,我梦见那些白杨,那些土槐,举着扭曲盘旋的年轮,举着千年闪电,在我胸腔里——轰鸣!
责任编辑/石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