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翻阅袁超先生的散文集《书屋往事》,则眼前一亮,击节连连。 袁超散文最突出的特点是和拍时代脉搏,真实反映底层平民生活,毫无虚拟做作,朴素的情感不加修饰,如泉水奔涌而出。
袁超的散文题材大多来自最基层的现实生活,小题材、小片段、小即景、小花絮,顺天时,接地气,有故事、有人物、有情节、有感悟,景与物似过眼云烟,呼之即来,充满了乡土气息,充满了民风韵味。
明代于谦《观书》曾言:“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无一点尘。”这正印合了袁超散文的魂灵——真性情。
袁超散文集中的真性情,可从情结、情思、情愫、情怀四个方面赏析。
情结
袁超集子中,《夏日纪事》《今天我值班》《又见颍松路》,生动体现了作者融入血脉的“平民情结”,这也是他跨越城乡鸿沟,历尽人生风雨沧桑之后,初心不变的品质底色。
《夏日纪事》的文字之美,在我看来完全可以入选中学语文教材。“天下苦旱情久矣”,田野、庄稼、酷暑重旱、地裂叶枯,基层县乡干部与村民乡亲的忧戚与共。作者下乡督导抗旱工作半个月后,与乡党委书记严海岚再巡田间时,突遇大雨,欣喜若狂,以“裸游颍河”的典型乡野方式欢庆旱情解除,以解淤积的忧农恤农的情感,令人感动。
袁超写人的最大特点是洗练质朴,接地气通人和,没有辞藻堆砌,没有彩墨渲染,纯白描勾勒:“别看海岚白白净净,说话慢条斯理,像一个知识分子,但干工作有板有眼,一丝不苟,力度很大,很受老百姓欢迎,说他是靠谱型干部。”
当他们通身汗水蹚出玉米地尚未坐进汽车,未经预报的“大雨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不分青红皂白地往下倒……”。作者先自钻进车内,“隔着水流模糊的车窗看外面,海岚扶着车门说啥也不往车里钻,直挺挺地仰头站着,任凭雨水顺头浇下。我知道,他等雨等得太久了”。
读此,我亦眼热欲泪。
“雨水积至脚脖,严海岚突然孩子似的冲着天空大笑了一声:哈哈,旱情解除了!他拿起一根黄瓜夹在胳肢窝里一捋说:喝酒!”
“这位平日里以沉着、稳重、文雅著称的乡党委书记,露出了真实性情。”
农业国度、农耕传统,农耕题材之诗歌散文小说,几乎是作家亘古不变的拿手珍馐,但是从领导干部视角来体察叙述的散文,真不多见。三篇基层纪事,凸显了作者渗进生活,从沉潜建设工地,到亲昵田间地头泥水;从室内接待,到垄间蹲看嫩苗,他回归本色,尊重科学,体恤普罗大众。对劳动人民疾苦磨难的深情、温情、同情的情结,一笔笔一行行都蘸着心血,裹嵌着泥土芬芳,滋养着植根在他的方格世界。
《今》,抒发了他一次在信访局挂牌值班的情节。
文章通篇平实记叙,没有故作惊人的波澜曲折,却勾勒出两位基层领导干部的爱民形象,面对信访这个“老大难”问题不推诿,不扯皮。有智慧、有勇气、有担当的基层干部形象跃然纸上。
文中有段话一针见血:“大多数精英,大多数文人,大多数领导,甚至大多数人,包括我,其实都有一个通病:爱人类,而不是爱具体的人。所以我们总是爱抽象的人类胜过爱具体的人。因为爱抽象的人如此可爱,而爱具体的人却如此麻烦。”
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
我则从文中窥到了袁兄真正为他人谋福利谋幸福的“宅心仁厚”。集子中的《书屋往事》《芒种时节》《邢庄书屋》,莫不如此。
情思
生命,活到极致,一定是简与雅;美到极致,一定是素与雅。
袁兄作为上世纪50年代生人的熟年之辈,他观察体味生活,已经不再追逐生猛热辣过瘾的大开大合、波澜起伏,而是以心境咀嚼为上,细瞧慢看,反复品鉴,发人所未见之见,悟人所未悟之悟。他用笔触,用心思,用真性情,娓娓道来,留住人间最是动人那一瞬,收纳在集子里的,也是作者从司空见惯的人间烟火,或滚滚人流中所采撷的清流片刻。
书中细绘人文历史,市井烟火,以《开封的夏天》《开封味道》为代表作。
《开封的夏天》一反大多记事散文第三人称的叙述方法,通篇以面对面聊天的第二人称口吻,行文舒缓悠然,像一位文人老友做你的“地陪”伴游。夏夜引领着你从包公祠登船,灯火闪烁中,沿复古开封北宋时的绵延立体水系,河舟漫游,听着东坡故事,徐徐展开古汴梁画卷。穿西门,过七盛角,看桥头人家,听戏台锣鼓,驶龙庭湖畔……雨后还可铁塔湖赏荷,尝宫廷杏茶。作者铺陈美景的意韵间,颇有韩愈《风折花枝》的情思绵邈况味——“浮艳侵天难就看,清香扑地只遥闻。春风也是多情思,故拣繁枝折赠君。”
《开封味道》里,袁兄对古东京的偏爱开宗明义:“开封是座很治愈的城市”。
作者走笔处,对著名的古城风味小吃并不着力笔墨,只蜻蜓点水般地提及高炉烧饼、羊肉汤、焦酥花生酸泡菜……而后笔锋一拐,深情描述了自己如何身心俱疲时,独往开封,目及“满满人间烟火气息”后,精神便舒展开来,“就像一个高原缺氧的病人回到地面……”。
他把这种神奇的疗愈“魔力”,归纳到开封味道里,实际也是人们对待生活的态度。所以他笃信,“最能表现开封味道的还是开封人”。
作者带着一丢丢羡慕恋慕的神情,探究古都遗老遗少们的特有豪横和千年心性,“开封人的傲气表现在骨子里。不攀比,你喝你的茅台酒,我喝我的汴州坊,一盘花生米,一根嫩黄瓜,一样能喝个小晕儿” 。
读到此节,但凡河南人,恐怕都会默默傻笑着自动调频到河南话甚至半自动开封腔来。
袁兄把开封人的慢生活、慢功利、慢行为,感慨形容为“发自内心的满足,最养人”,“那个舒坦劲儿,李嘉诚也得羡慕死”,映照了作者内心对“内卷的职场和无力施展的抱负所带来的困惑与心理厌倦”。
最后,袁兄得出结论:“开封治愈我的,也许正是这种平和心态和慢悠悠的市井生活。有人可能觉得开封不思进取。或许,这正是开封人的聪慧之处呢?”
是啊,当人们都急匆匆地赶路,迫不及待地按照成功学的“社会时钟”,奔向一个亿小目标时,开封人依旧提笼架鸟,慢悠悠逶迤而行,管你腚后喇叭震天,急赤白脸火急火燎,这何尝不是人家自己选择的幸福和满足呢?
袁兄的《开封味道》简直是色香味形器养六品俱全焉,这种情思,颇似有点哲学家和老中医的合体哈?
从斯洛伐克首都街面上不起眼的窨井盖子,内外的铜质雕像《管道工古米尔》开始,袁兄引带读者转看了都市里拿破仑时代历史题材雕像《掉队的士兵》,礼帽礼服送快乐给每个人的绅士雕像《好客的礼帽先生》、查理大帝宫廷骑士《罗兰》喷泉雕像……“一尊尊雕像都栩栩如生,极富创意。斯洛伐克人以自己独特的幽默方式,恰到好处地呈现出这座城市的温馨活泼,充满情趣的一面。”
而管道工古米尔半趴在行人脚下,似从窨井里刚刚钻出来——“像这样的雕像如果在东方城市,早就以影响交通为由被清理掉了。在这里却成了宝贝,人们耐心地排着队与雕像合影留念。”“管道工古米尔面带憨厚的微笑,享受着地面新鲜的空气。那神态,充满着职业自豪感……据说这是根据真实的人和事塑造的,看后让人暖心又踏实。当地人都满怀京种敬重地称这个工作中的男人,是这座城市最受欢迎的人。这不能不是一大奇观。”
情愫
樵夫钟子期闻曲幽渺,与琴师伯牙心思相通,令伯牙惊道:“善哉,子之心而与吾心同。”子期死后,伯牙痛失知音,摔琴绝弦,终生不弹,遂世有高山流水之曲,知音难觅之叹。
往事越千年。男人之间寻寻觅觅,不期而遇的“竟然有这等同道中人”,幸甚之至,总能碰撞出来种种友情佳话。
《我在北海道的居酒屋等你》,写透了袁超兄与同行、文友、兄弟、知己王益民,男人之间高山流水惺惺相惜的知音情愫,令人痛彻心扉而动容泪下。
这是一篇令人无任矛盾纠结,愁肠百转的忆友文,曾在微信朋友圈引发无数唏嘘哀叹。作者宛如一位高超的导演兼剪辑师,完美灵活地使用文学蒙太奇手法。笔触跌宕起伏,辗转腾挪,心逾八荒,跨越生死、国内境外、季节变幻、旧时今日、过去当下、肉身魂灵、阳界阴间、雪地酒屋……时断时续,穿越往返,逸笔飘然,神采穿透力极强。
特别是此段心语流露,不禁令人泪下:“酒菜上桌后,一阵心酸涌上心头……说好的一起来北海道看雪、居酒屋喝酒,他人却半道儿不知了去向,不免悲从中来。蓦然忆起西班牙著名诗人洛尔迦的一首诗‘我用呻吟之词歌唱他的淡雅,我记住橄榄树林里的一阵悲风’。想一想,人生一世,真的是一阵风啊!我用烫热的酒壶斟满两只酒杯,说:‘益民,喝吧,北海道的烧酒’……待我满脸通红面颊发热时,泪珠也随之悄然滚落下来。”
袁兄的文字有温度,有心跳,有情愫屡屡,有山高水长。
“在没有月亮的北海道,只有孤独的我和居酒屋门前的红灯笼相望着,还有益民渐行渐远的身影。”
读此,不禁令人毛发冲冠,心弦战栗——这是何等深厚的锥心伤痛?
我想,倘若益民天上有知,感受到袁超的深情,一定会发出震响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吾与君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情怀
我以为,内心丰富,无私无畏,目标坚定,价值观纯粹而丰饶,有大胸襟,怀可抱日之做人境界者,方可谓有情怀。袁超先生乃个中人也。
《雪夜永泰寺》为其典型情怀之作,此篇有禅意。
作者披雪驰驱,就为了尼寺听雪,“感受一下雪夜的寂寥”,这突兀,这撞日,从头到尾弥漫着萧散冲淡、林下风致的超然和洒脱——“澡雪而精神”,老庄哲为,简直迷死个人!
港片塑造江湖高手神人,常用“独孤求败”。而超兄则把庄子境界,具化为一个现代都市中年男人的冲动冒险,一场说走就走的雪夜奔袭,独孤求静,静中含净。
袁兄笔下总是像王维的诗句,特别有画面、有音质、有动静。兼叙兼议中,自然流露出作者彼时彼景中的情怀丝缕,缠缠绕绕,牵牵扯扯,让人歆羡不已——
“嵩山的雪夜真的特别静,也特别深沉,让人来不及思考,便一下陷进了夜色之中。”
时值夜半,“我舍不得睡”。
隔窗望远,“天地混沌,白茫茫一片……远处隐隐约约是太室山子晋峰的模样,后院山坡上,是落满白雪的永泰公主包骨塔和永泰寺塔”。“我努力地竖起耳朵,想捕捉一丝外面的响声,却只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和时有时无的、雪片落下的声音……雪落得特别慢,懒洋洋的样子。一片、一片落下时,又特别轻。如果不屏住呼吸,凝神聚气,几乎听不到它的声音。但你稍一迷糊,转眼再去看时,窗外矮墙上的雪,却又厚了许多。”这种御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飘飘洒洒,这种不疾不徐的轻舞飞扬,禅寺听雪,真的不能再抚慰人心,安妥意绪了。
袁兄拉远镜头,“以雪洗心,杂念全无。想必庄子一定也裹着棉被在这样的山中雪夜里发过呆”。“无论生命途经哪里,遇到什么,都不必惊慌。相信所有的亏欠,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偿还你……有诗云:‘人静心安生禅意,玄机参破一念通。’其实有些道理,我们或许一辈子都无法参透,但只要保持一个丰盈的内心,幸福便已经跟随在你的左右了。”
也许,这正是袁兄毕生追逐和享受的自我修行。
职场人避离功名利禄追逐后的这种人生醒悟,恰恰暗合或传承了古士子的文脉秉持。
宋人辛弃疾《临江仙·探梅》有云:“老去惜花心已懒,爱梅犹绕江村。一枝先破玉溪春。更无花态度,全有雪精神……”这首词里,透露的也许正是袁兄,在旷远禅寺雪夜中,可遇不可求地感受享受到的片刻“贵在虚静”。以雪沐心,可以清净神志,涤除杂念,使思想保持纯洁,临高不傲,染地无悔,抵达清灵性绝俗尘之境,是谓“澡雪精神”。
所以,他像浮士德一样想挽留住美,挽留住自己当下飞天心象:“夜,越来越深;雪,越下越大。人心静了,竟然特别轻盈。轻得像一根羽毛,又像一片雪花,慢慢地飘向空中……飘啊,飘啊……很快便与空中的雪融为一体,在银色的夜空中飘浮着,遥看着白茫茫的、洁净的大地。”
至此,作者完成了一次灵魂上的夜雪洗礼,在上天与大地、雪花与禅寺为他举办的专场“禅修”仪式中,圆满了他精神升华的精修极致。
彼情彼景彼襟怀, 孰人不慕?
袁超散文令人感叹的,是他的娴熟驾驭,纵横捭阖。从斑斓多彩的人生阅历,到闲情逸致的观光即景;从生活打捞中多种素材,到灵感捕捉电光石火;从隐现的草蛇灰线浮脉千里,到訇然洞开、以小见大的节奏感和跳荡弹力,无不张扬起伏着生活的旋律。而且行文中拟人、比喻、民谚、歇后语、顺口溜、农村语言随手拈来,灵活贴切,为塑造人物性格和魅力,起到了精准的烘托渲染作用。
袁超的散文善于以小见大,以小见情,情愫丰韵,情思浩茫,他用一片绿叶、一羽雪花、一苗细草,透映了千里冰封,万山流翠,生活激浪,不愧是文学百花园中的一朵奇葩,步履向文学高雅殿堂的美妙佳作。
责任编辑/王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