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8年农历十二月中旬的一个深夜,天阴得要下雪。“叭叭叭!”突然响起的枪声,打破了豫中平原夜空的宁静。在万籁俱寂的黑夜里,枪声显得格外刺耳,瘆人。使了大半夜,正在短暂歇息的二百多个运粮民工更是恐惧不安。
近一个月来,距这里五百多里远的豫东平原上的永城碾庄、双堆集、陈官庄一带,共产党的六十多万军队,把国民党的近百万军队分割开包围着,正在那里鏖战。为阻挠民工送粮,敌人白天派出飞机在空中盘旋,发现地面送军粮的民工、车辆,就用机枪扫,炸弹炸。这支二百多人的民工队伍,白天不能走,利用夜幕掩护,推着一百辆装着军粮的独轮小车,一路向东走了大半夜,行进途中的此时正在短暂歇息。
随着枪声,夜幕里又传来女人尖厉的吆喝声:“谁敢送粮就杀谁,要命的扔下粮食快跑呀!”民工们突然听到枪声、吆喝声,紧张得头发梢都竖了起来。不由得联想到动身前听到的谣言:敌人派出兵力日夜在路上,见粮食就抢,遇到民工就杀!顿时,胆大的蹲在小车旁,四处张望,胆小的吓得钻在小车底下,瑟瑟发抖。几个吓破胆的民工,扔下装粮小车,抱头向来时的路上逃跑。
带队的魏昌县一区支前大队梁队长和该区八里营村村长、支前主任水英嫂,见状分别阻拦,可拦不住。水英嫂知道这一百辆车装的三万斤白面、高粱面、小米,是全村乡亲们天天吃糠咽菜,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口粮,他们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让前线的将士们吃饱饭。此时不拦住吓跑的民工,就不能按时把军粮送到前线。她心急如焚,站在小推车上,从腰间拔出手枪,“叭!”向夜空打了一枪,大吼一声:“谁敢临阵逃跑,立即执行战场纪律!”
二
逃跑的几个民工知道执行战场纪律意味着什么,转身赶快返回。
身材魁梧的梁队长来到车队中间安抚民工:“大家不要惊慌,站在各自的小车旁听从指挥。水英嫂!”最后他喊了一声。
“到!”水英嫂洪亮的应了一声,此时她正在车队后边迎接返回的民工,每见到一个,像对待犯了错的亲兄弟一样,对其没有任何责怪,友好地握一下他们的手,拍一下他们的肩膀表示欢迎。听到梁队长喊她,连忙应着快步走来。
水英嫂姓冯,三十岁,身材中等偏高,齐耳短发,五官端正,双目炯炯有神,上身穿一件枣红色粗布带襟棉袄,腰间束的皮带上斜插一支手枪,显得威武精干。她丈夫在部队,公公死得早,家里只有她和婆婆二人。这次朝前线送粮装好车临走时,婆婆把家里仅有的一兜十斤小米,放水英嫂推的小车上,要她送到前线。梁队长劝她把小米留下过冬吃,婆婆说:“我在家吃糠咽菜能将就,战士们在前线打仗流血,一定要让他们吃饱饭。”
水英嫂知道这是家中捐出百斤军粮后,仅剩的十斤小米,心里发誓,一定把这十斤小米和三万斤军粮按时送到前线。
水英嫂和梁队长见面后,都觉得面前缺个人,不约而同地问对方:“石磙呢?”
石磙姓王,是八里营村的民兵队长,三十七八岁,生得身高体壮,方脸大耳。眼下他穿着一件破棉袍,迎面走来活像一堵墙。石磙爹娘死得早,是靠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八年前,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年初,华东野战军解放家乡县城时,他起义加入解放军。实行战略转移时,因右腿受伤,走路一瘸一拐,他复员回到故乡。
石磙回乡后,赶上村里为支援前线成立民兵队,水英嫂和村委会想着他打过仗,会打枪,且对村内的公事积极参与十分热心,便让他当民兵队长。刚才车队正走着,他弯着腰说肚子疼,要拉稀,给梁队长、水英嫂商量,让大家趁歇一会儿的工夫都方便一下。大家从天黑走到现在,已走五十多里路,个个累得满头大汗,一听说要歇息,都停下了车辆。
石磙把他扛的一支步枪,特意交给办事牢靠、二十多岁的铁蛋暂时代为保管。去路旁一片小树林里方便后,他撩起棉袍,取下搭在脖子上四尺长的棉布腰带,边束紧大裆棉裤,边从小树林里疾步来到水英嫂、梁队长跟前,十分紧张地说道:“刚才有人连打三枪呀,一个女人还吆喝杀人,你俩听到了吧?”
梁队长和水英回答,听到了。
石磙又补充道:“半夜又打枪又吆喝,咱枪少势单力薄,这一路就不安生了,咱要提防呀。”
梁队长说:“你说得对。从刚才突然近距离打枪和煽动民工逃跑来看,是专门冲着咱运粮队的,以后什么事情都可能会发生,咱仨是二百多人的主心骨,要高度提高警惕。”
水英嫂向后拢了一下头发,说:“这里离鹿城还有三百多里,上级要咱三天送到。咱走了大半夜,才走出五十多里,一会儿每人发三个窝头,再给车轴膏膏油。吃过窝头赶快起程,天亮前再走五十里路,争取早日到达。”
三
俗话说,推小车不用学,只要屁股扭得活。一辆独轮车装三百斤面粉,走在乡间高低不平的土路上,一人拉一人推十分费力,都累得身上冒汗。梁队长、水英嫂、石磙、铁蛋和大家一样,车襻搭在双肩上,向前探着身子,双手紧握车把,十分吃力地向前推着独轮小车,为求得车辆平衡。
拂晓时,车队走进一个方圆四十里大的荒坡。梁队长警惕地注视着前方,回过头来给民工们鼓劲:“大家再坚持一会儿,过了这个坡咱休息吃窝头。”
“站住!”这时,突然从路旁深沟里涌出来五六十个穿着破棉军衣的散兵吆喝着,虎视眈眈地拦在车队面前。一个多月来,他们所在的队伍被解放军包围,他们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饭,饿得少气无力无心作战。
昨天夜里,他们听着解放军在战壕里,用铁喇叭筒高声向他们喊话:“弟兄们,你们的家乡正在土改,按人头分地,你们赶快回家,多一口人就多分一份地,不要再给蒋家王朝当炮灰。我军在西边专门给你们留个口子,不会向你们打枪,现在天黑是机会,快回家吧。老爹老娘盼你们回去,妻子儿女想你们!谁早走,谁占便宜……”两年多没见到亲人,他们做梦都想回家。昨天后半夜,他们连续听着解放军的广播喊话,终于拿定主意,在夜幕的掩护下跳出战壕,在麦田里一路向西奔去。
“叭!”一个小头目扬起手枪,朝空中打了一枪,枪声在空旷的荒坡上空回荡,使平静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赤手空拳的二百多个民工满脸惊愕,都把目光投向手中有枪的水英嫂、梁队长、石磙脸上。随着枪声,那个小头目对民工恶言恶语:“老子在战场饿了几天,你们过路要想保命,快把吃的拿出来,快!”
水英嫂看这些人,一个个灰头土脸,面黄肌瘦,快步来到前面和梁队长、石磙简短交流统一了对这些人的看法。水英嫂上前说:“弟兄们,你们都是穷苦出身,被抓壮丁才去当的兵,我们推的全是干蹦蹦硌牙的生粮食籽,眼下无法吃……”
水英嫂提防他们动手抢,故意把面粉说成生粮食籽迷惑他们。心想,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贼人好斗,饿人难防。眼下他们是一群饿狼,不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们会持枪动武。车队拢共三支枪,处于劣势。民工们手无寸铁,一旦他们持枪开火,躺倒的肯定是民工,大家会吃亏。他们饥饿难忍,如何让他们赶快离开呢?……她思索着……有了,把来时带的在路上民工吃的窝头分给他们,把这些散兵赶快打发走,不能让军粮因为他们的拦截,而出现意外……水英嫂心里有了主意,上前说道:“弟兄们,俺把带的窝头分给你们,让你们能吃到家。你们手中的枪成了烧火棍,给我们留下换窝头吃,你们回家路上也不再扛它……”
梁队长、石磙、铁蛋对水英嫂的话心领神会,大声支持:“对,拿枪换窝头。”
“我换窝头!”一个满脸稚气,看着有十六七岁的散兵,把步枪递给水英嫂,急切地说,“婶呀,我饿坏了,快给俺。”
一声婶,把水英嫂叫得心酸,连忙解开装窝头的口袋,给他了四五个,这个散兵一口咬下大半拉。
“我也拿枪换窝头。”一个长有一指长胡子的老兵,也把枪递给水英嫂,接过窝头,张口吃下半个。
他俩一引头,散兵们纷纷拿枪换了窝头,饿狼一样三两口吃下一个。
梁队长每接过散兵递来的一支枪,就发给四五个窝头。
石磙见窝头快分完了,着急地问水英嫂:“都给他们,咱吃啥?不能再给他们了!”
水英嫂见散兵们愿意拿枪换窝头,正中下怀,怕石磙多说不利的话节外生枝,扯了一下他的棉袍,轻声说:“你别吭声,咱吃饭的事情我有办法。”
水英嫂见几十个散兵捧着窝头,狼吞虎咽地吃着,把他们递过来的步枪,一一分发给手中无枪的民工。
梁队长对散兵说:“干脆把你们的子弹也掏出来吧,装身上不嫌沉?”
对呀,手里没了枪,要子弹还有啥用?死沉,带着压身子。
梁队长的话说到散兵的心里,他们纷纷掏出子弹。
水英嫂见那个小头目手里握着枪,正在犹豫,连忙从口袋里掏出剩下的四五个窝头塞他怀里,说道:“大哥,兵荒马乱年,啥都没有吃的主贵,把手枪也给俺吧。”边说边从他手里连拽带夺,把手枪握在手中,又说,“你头都磕了,还在乎这个揖?把子弹也掏给俺,快吃着窝头回家吧。现在正按每家实有人口给穷人分地,你回去晚了,就分不到手了。”
那人和他一起逃出来的散兵,都吃着拿枪和子弹换来的窝头,不再坚持把子弹带回家。
水英嫂接过那人掏出来的子弹,看着他们西去的身影,向他们挥挥手。
这些散兵离去后,梁队长数了数,整整五十五支步枪、五支卡宾枪,还有几千发子弹。梁队长冲水英嫂伸出大拇指,夸赞道:“你胆量过人,智勇双全,不费一枪一弹,一次缴获这么多枪支弹药,胜过打一场小型战斗。送军粮回来,我要向县支前司令部给你请功。”
水英嫂被夸得红了脸,说:“我靠大家的群胆呀,不是这么多人站一旁助威,我心里也怯乎。”她把手枪和子弹递给石磙,寄予厚望地说:“王队长,你还没有手枪,这把手枪交给你,你要带好民兵。”
石磙原以为水英嫂会把好手枪留下自己用,没想到她却给了他,感动得连连点头说道:“村长,你放心吧,我一定把民兵训练好。”
天亮了,送粮的民工该吃饭时没啥吃,饿得前胸贴后背,腿软无力,行进脚步越来越慢。刚推车走出荒坡,一个上了年纪的民工放下小车,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不走了。
水英嫂上前说:“大叔,你累了?歇歇吧。”
“我饿得浑身无力,到前线还有二百多里,没啥吃,咋能走得动?”这个民工少气无力地嘟囔着。
“你把窝头都给了那些散兵,咱吃啥?”停下来的民工七嘴八舌地抱怨,“散兵拿枪换窝头填肚子,咱却拿窝头换枪饿肚皮,还觉得占了个大便宜,是窝头顶饥,还是这些枪支顶饥?现在成了烧火棍,有啥用?”
水英嫂和梁队长、石磙交换了一下看法,对大伙说道:“刚才的阵势,大家有目共睹,如不把窝头给他们,他们凭手中的枪照样会抢。咱们二百多人仅有三支枪,我们一旦反抗,他们手中的枪就会向我们开火,吃亏的就是大家。咱用窝头换来枪,等于缴了他们的械,使他们失去了战斗力,咱变被动为主动。那个拿手枪的小头目,刚开始我向他要枪,他会给吗?他是看五六十条枪都到了咱手里,大势已去,才不得不把枪给咱。咱村民兵一直没有枪支,这回正好武装一下。这次来送粮的民工中,大部分是民兵,咱手里有了枪,再碰上几十个散兵,咱还害怕吗?”
“对呀,咱手中有了枪还怕啥?”石磙问大家。
一个民工说:“咱的任务是把军粮送到前线,推小车是下力活,没有窝头填肚子,咋走得动?”
水英嫂望望前边的村庄,对梁队长说:“梁队长,你和大家留在这里看守粮食,我和王队长、铁蛋去前面村庄找吃的。”
石磙听水英嫂要他和她一起去找吃的,面露难色,问道:“兵荒马乱年,谁肯把吃的给咱?”
水英嫂说:“事在人为,跟我去保证有你吃的。”石磙不再说啥,便和铁蛋一起随水英嫂向村庄走去。
四
天气冷得滴水成冰,水英嫂一行三人,鼻孔里冒着热气,向东走了半里路,来到一个村庄。见村头有一片五六亩大的小树林,水英嫂看着亮了的天空思忖了一下,对铁蛋说,你去告诉梁队长,现在天亮了,赶快把运粮车隐蔽在里边,加强警戒,人在粮在。铁蛋跑步去说过又跑步返回。
三人走到村头,碰上一个冻得缩脖弯腰嘴哈热气,鼻孔流出清水鼻涕,双手插在棉袖筒里,用右胳臂夹着粪叉,左肩挎一个荆篮,起早拾粪的白胡子老头。水英嫂近前打听道:“老先生,俺想打几天短工,挣个回家的盘缠,请问村里谁家是富户?”
白胡子老头说:“这个村刘善人最富,家有四顷地,长工十几人,丫鬟一大群,全村除他以外,别无富户。”说着指指街中央路北,说,“那个高门楼就是他家。”
水英嫂谢过白胡子老头,三人来到街中央高门楼前,她见大门紧闭,敲了几下门,门内有人听到敲门声,把门开条缝,伸出头来,问:“找谁?”
水英嫂心想,此时说前来借粮,对方肯定不开门,机智地反着说:“找刘善人还账。”
开门人知道东家经常向外借高利贷,一听有人来还账,不敢怠慢,开门让三人进去。那人领着水英嫂三人进入前院客厅,对刘善人说:“老爷,有人还账。”
刘善人坐在客厅里,正抱着黄铜水烟盒,口噙着烟嘴“呼噜噜”吸水烟,一听有人来还账,心想,往日借出去的钱,有的到期了,谁来这么早还账呢?
水英嫂三人进到客厅,见刘善人五十多岁,双眼外凸,嘴上蓄着八字胡,脸胖显得富态,穿着羊毛大衣,头戴皮帽,左腿压着右腿,坐在太师椅上,面前放一火盆,边烤火边吸烟。
水英嫂向刘善人弯腰鞠躬,说道:“刘先生,我叫冯水英,是西边百里以外的魏昌县一区八里营村的村长。我们朝前线送军粮,本来准备的有来回路上吃六天的窝头,刚才碰上几十个饿了几天,急着回家的散兵,把我们带的窝头全给了他们。现在我们离前线还有二百多里,虽然我们推的全是能吃的粮食籽,但那是军粮,不能动一粒。今向你借面、借灶火(厨房)烙馍,不管借给的是粗粮,还是细粮,明年麦罢,借一斤还五斤小麦,本人是一村之长,说话算数!”
“你村离我村上百里,我对你一不知情,二不摸底,你红口白牙一说,我就相信你了?”刘善人一听借一斤粮食还五斤小麦,心里十分乐意,但他不露声色,捋着胡子反问。
水英嫂紧握拳头,一字一句说道:“如您对我不放心,可把我押在这里当人质,给您烧火做饭,洗衣干活,啥时送来小麦,啥时放我走。”
刘善人听着水英嫂掷地有声的话,见她年轻貌美,五官端正,胸脯前挺,是个方圆十里八村找不来的美人,他越看越看不够,目光在她脸上扫来扫去。心想,自己的三房太太和她比,给她提鞋都不够格。她既然肯留下当人质,就让她留下来,啥时送来小麦。啥时让她走,不怕她还不起。
“把我留下!”石磙斩钉截铁地抢着说,“你还有婆婆需要你回去照护,你不能留下。”
雨不大湿衣裳,话不多暖心肠。石磙的话让水英嫂听得心头发热,禁不住扭脸看他了一下。
铁蛋说:“水英嫂,咱运粮队伍离不开你,把我留下当人质吧。”
“都别说了,我留下。”水英嫂对刘善人说,“请刘先生拿来笔墨纸砚,我写借条。”
刘善人差人拿来笔墨纸砚,水英嫂在纸上写下借小麦、高粱面各一千斤,明年麦后还小麦一万斤的借据,署上自己的住址、名字、年月日,按上指印。
刘善人看看借条,见没错,差人去粮仓过秤套牲口磨面,安排十几个长工,去院外麦秸垛上拽麦秸烧鏊,十几个丫鬟和面烙馍。水英嫂安排铁蛋赶快去喊梁队长来拿烙馍。
已把运粮车隐蔽在小树林,在那里守护粮车的梁队长听铁蛋说,水英嫂借到粮正在烙馍,心里暗暗佩服水英嫂。他派出十几个民工去刘善人家取出烙馍,抬出两桶开水,民工们在小树林里吃馍喝水饱餐一顿。当大家听说水英嫂要留下当人质,坚决不同意,都说:“要留,留男人,给他当人质留三五个也行,就是不让水英嫂留下。”
“我来想办法。”梁队长找到这个村的习村长,把他们现在的处境告诉对方,请他出面帮忙。
习村长听了来龙去脉,对梁队长说:“咱农民都在为支援前线出力,你放心,这个事我出面解决。”
习村长领梁队长来到刘善人家客厅,习村长说:“刘先生,这一月多你也听说了,在东边永城一带,正在打着有史以来没有打过的大仗,我们的军队天天都要吃粮,他们就是朝前线送粮食的民工。我感谢你借给缺粮的民工粮食,给他们烙馍充饥,你办了一件大好事,给咱村老少爷们争了光。共产党的政策是借东西要还,你放心,冯村长要还你的一万斤小麦,明年由咱村还你,你放冯村长走,他们还急着朝前线送军粮。”习村长说过话,拿起桌上的笔,在纸上写下“由本村还刘善人一万斤小麦”的借据。习村长从刘善人手中,要过水英嫂写的借据还给她。
“谢谢!”水英嫂紧握习村长的双手,说道,“明年麦罢,我来还一万斤小麦”。
“天下农民是一家,不用还了。”习村长说道。
水英嫂和梁队长见民工们吃饱了肚子,士气高昂,和石磙商量,现在天亮不能行走,利用大家刚吃饱饭的有利时机,组织民兵去小树林里练习操枪、瞄准、射击,以免路上遇到敌情时,扛着枪不会用。
梁队长、水英嫂和石磙手把手教民兵如何拉枪栓,如何子弹上膛,如何从缺口看准星以及对准目标、三点成一线、扣扳机等一系列射击要领。大家经过半晌反复练习,都掌握了射击要领,每人还发一颗子弹,进行了实弹射击。水英嫂和梁队长见大家学得这么快,非常高兴,每人发二十颗子弹,以备不时之需。这时,空中传来飞机的轰鸣声,一架飞机从远处低空飞来。飞机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子,没有发现地面上的目标,空打了几枪,向远处飞去。
水英嫂安排民工们就地休息,养精蓄锐,等天黑继续前行。这时,一队送军粮返回路过的外乡民工告诉他们,军粮送到距前线西边三十多里远的十几个村庄里。当地老百姓有的把面粉和成半个鸡蛋大小的面团,放到炒热的沙子里烘烫焙熟,有的烙成烙馍、油饼,有的蒸成馒头、窝窝。战士们每天吃这些食品,同国军作战。东边洪河上的木桥被国军用飞机炸毁,阻断了送粮道路,兵站库存的面粉已经不多了。现在送粮过河要等到夜里用小木船渡过,咱要克服困难保证战士们不能断顿有饭吃。
水英嫂、梁队长见天色已晚,安排民工们吃过饭,带上剩余的烙馍继续前行。
五
半夜时分,车队走到一个村庄的大街上,见路两旁墙上,挂着几盏当地人用的鳖灯。鳖灯像翻过来的鳖盖一样,里面盛着豆油,油里放一根指头粗的一束棉线,露出的半寸长浸过油的棉线被点燃,冒着股股黑烟,红枣一样大的火苗把此处照亮。二十多个人端着步枪站在大街中央挡住去路。
灯光下,水英嫂、梁队长、石磙见路旁竖起一块一人高、三尺宽的木板,木板上贴着一张红纸,纸上赫然写着“支前兵站”四个西瓜一样大的黑字;路旁还放了一张木桌,桌上放着一摞黑釉碗,一个冒着热气的水桶,桶上贴着红纸,上写“开水”二字;南北墙上贴着红绿标语,上边分别写上:“欢迎支前送军粮民工!民工弟兄们,你们辛苦了!停下喝点开水吧!”
几个年轻媳妇拿起碗,盛了开水热情地给停下的民工们端去。
这时,人群中一个四十多岁,圆脸,细眼,身穿黑棉袍的男人迎上来,笑眯眯的,把双眼挤成一条缝,自我介绍:“我姓胡,是这个村的村长。因前方洪河上的木桥被炸毁,无法通过。支前司令部下发通知,在这里设兵站接待,把军粮交给兵站就地保管,你们卸下军粮,就可返回。”胡村长边说边指着贴在北墙上的通知。
水英嫂和梁队长借着灯光上前细看,见他说的通知内容,用毛笔抄写在一张红纸上。
民工们一听说把军粮送到这里就可以回家,都十分高兴,快过年了,他们都急着回家,喜笑颜开地接过碗大口喝了起来。
水英嫂听过胡村长的话,看过贴在墙上的通知,凝眉沉思,她和梁队长、石磙交换了看法,一致认为在哪里接收军粮的大事,支前司令部肯定会通知到各运粮队,不能听他们一说,就把军粮交出去,万一有诈是骗局呢?况且是人生地不熟的深夜,她顿时提高了警惕,把装了子弹的卡宾枪横放在胸前双手端着,食指轻抚扳机,处于临战状态。
梁队长问道:“胡村长,支前司令部送来的有文字通知吗?”
“有,上面盖有大红印章。”胡村长面挂笑容眯着双眼,让人看不到他的眼球眼白,用手比画着。
“请你把盖有红章的通知让我们看看。”水英嫂目光犀利逼视着胡村长。
“支前司令部的通知不是你这一级能看的。”胡村长的目光不敢同水英嫂的目光相遇,嘴一撇,用眼角余光蔑视她,“你一个娘儿们家人不大心眼不小,看清楚,这里是支前兵站……”他提高声调眼露凶光,不耐烦地指着木板上的四个大字。
“八里营!”水英嫂一听这话,又见他凶光毕露,断定军粮就地保管有诈,高声发布命令。
眨眼工夫,经过白天短暂训练过的民兵,齐刷刷地“哗哗”几下,把子弹推上膛,枪口对准这些人。
水英嫂大义凛然地说:“你们用意何在,你们心里最清楚!我们也明白!让开路来,我们要继续前行!”她见胡村长从腰里摸枪,提前扣动卡宾枪扳机,“突突突”一束火舌从枪口喷出,子弹射向胡村长脚前,枪声清脆震耳,吓得胡村长像被火烧着一样,急忙后退几步,没敢把枪掏出来。
梁队长一挥手,大声说:“出发!”水英嫂、石磙、铁蛋为掩护车队前行,把枪口对着胡村长一伙,向地面点射,吓得他们如鸟兽散。
车队刚走出村庄,身后密集的子弹向他们射来。
“哎呀!”随着一声痛苦的叫声,梁队长被射来的子弹击中后背,一头趴下,再也没有活过来。
“打死这些王八蛋!”石磙边骂边端着卡宾枪猛烈还击。
“为梁队长报仇!”水英嫂、铁蛋见梁队长壮烈牺牲,悲愤填膺,用卡宾枪向追来的敌人射击。
民兵们停下小车,一起向村庄猛烈地还击了一阵子,把追上来的敌人打得不敢还手。水英嫂强忍悲痛,把一辆小车上的面粉分装在其他小车上,派三个民兵向南走出五里,绕开这个村庄,用腾出的这辆小车,装上梁队长的遗体护送回乡。
刚才自称胡村长领的那帮人,是当地一群土匪组织的乌合之众,利用东边木桥被炸、车辆无法通行的现状,欺骗送粮车队把军粮留下。对于不留者,用武力强行制服。水英嫂识破这群土匪的诡计,用在路上缴获的枪,把他们打得四散逃窜。
一个民工由衷地说:“幸亏水英嫂不等下雨就备下了伞,提前用窝头换来了枪……”
铁蛋后怕地说:“多亏了水英嫂识破了他们的阴谋,不然,三万斤军粮就羊落虎口,咱还傻乎乎地以为把军粮支援了前线呢。”
六
第三天半夜时分,天气由阴转晴,寒气袭人。银盘一样的月亮悬挂在夜空,皎洁的月光把大地照得亮如白昼。水英嫂、石磙、铁蛋带领运粮车队,来到被国军炸毁木桥的洪河西岸。
水英嫂让车队停下,和石磙、铁蛋一起下到河坡河水面前,查看如何过河。支前司令部派出的二十多只小木船停在洪河西岸,当地县大队几十个战士,正在帮助早到的一支运粮车队装船过河。水英嫂见木船只有两张木床那么大,每次只能装载一辆车。为了安全,每次一条船上,连船工只能允许再登船上两个人,一根擀面杖粗的麻绳固定在东西两岸的大树上,高度距水面以上三尺,人、车登上船后,船工拽着粗绳,使船向对岸移动,这条粗绳是过河的生命线。
水英嫂、石磙、铁蛋看到渡河的过程,心里都有了数。水英嫂看着三十多丈宽的水面,湍急的水流打着漩涡,觉得稍不留神,就会出现翻船事故。她上岸对众人说:“大家要格外小心,保证万无一失,把军粮送到对岸。”又对石磙说,“王队长,第一船我和铁蛋先过,你在西岸组织大家过河。”
“好。”石磙边凝眉思索边点头。
铁蛋把车襻搭在双肩,双手紧握车把,水英嫂、石磙和几个民工,小心翼翼地扶着小车推下河坡,准确地把车轮碾上连接岸边和船头的五尺宽、六尺长的木板上,缓缓朝前滚动,几个人几乎屏着呼吸,把车稳稳当当地推到船上。
石磙在岸边把搭在船头的木板拉到西岸一旁,说道:“村长,运头一趟危险,我也随你先探探路。”他说着,朝后退了几步,双腿一高一低瘸着助跑,一个箭步跳上船头。
木船被他的冲压左右晃荡了几下,惊得几个人张嘴倒吸冷气。待木船渐渐平稳,船工拽着粗绳,使木船离开西岸。水英嫂见石磙上了船,而且船已离岸,再让他返回上岸已不可能,便默认了;她和铁蛋也拽着粗绳帮船工用力把船向东岸移动。
船行至河中心时,站在船西头的石磙,看着岸上的近百辆运粮小车,想着他在国民党军队接受部队特务机关,对他的培训和交代的任务。他率队起义是特务机关的安排,要他取得共产党的信任,见机行事。特务机关得知他当上村民兵队长,派人秘密给他送来手枪和子弹,告知他平时不能暴露枪支,关键时刻才能使用。前天朝前线送军粮的夜半时分,他假装到小树林里解手,背对民工解开棉袍挡住枪口,朝地上连开三枪,又尖着女人声音说国军专杀送粮人,制造恐慌动摇民心。原以为民工会吓得趁夜幕中解手时四散逃跑,无人运送军粮。没想到水英嫂一句话,他们又全部拐回来。他处处小心伪装积极,才没有暴露。
水英嫂和梁队长缴获散兵的枪支弹药,武装了民兵,对他非常不利,使他一路上无法下手……石磙知道,这三万斤军粮和其它车队送的军粮,一旦送到前线,解放军会如虎添翼,战斗力大增,对国军极为不利。绝不能让粮食运过河……此时不下手,还待何时?他弯腰搂起棉袍,从右小腿穿的棉裤绑腿外侧,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背对着水英嫂,伸出短刀把粗绳割断。木船在水中突然失去了牵拉,被湍急的河水冲着向下游漂去。
月光下站在船中间扶着小车的铁蛋,见石磙把粗绳割断,骂道:“石磙,你人面兽心把缆绳割断,想让一船人都死到你手里,你是在破坏运送军粮!”说着怒不可遏地飞起一脚朝石磙踢去。
石磙早有防备,伸出右手接住铁蛋踢来的右脚,向怀里一拉,又猛地向外一推,把他推到河水里。
这一幕,站在船东头的水英嫂在月光下看得一清二楚,因中间隔着装粮小车,她一时到不了石磙跟前,又见他掏出了那天她给他的那支手枪,对准了自己。水英嫂意识到石磙和自己不是一条船上的人,他原形毕露要下毒手了,就果断地对准他扣响了手中的卡宾枪。随着“突突突”一阵脆响,石磙手中的枪被击掉,但他从腰里又掏出了藏的手枪,对准水英嫂扣动扳机。水英嫂原不想把他打死,现在她忍无可忍,开枪把石磙击毙掉进河里。但是,石磙同时射出的子弹,无情地击中了水英嫂的左胸。
木船失去牵拉,在水中偏离航向漂向下游。水英嫂忍着剧痛和铁蛋、船工紧拽手中的粗绳,斜拉着终于使木船靠近东岸。
大家把水英嫂抬到东岸,她因流血过多,已处于昏迷状态。
“水英嫂……”被民兵们打捞出来的铁蛋,蹲在水英嫂面前,连喊几声。
水英嫂睁开眼,缓缓说道:“铁蛋,你现在是民兵队长……带、带、带领大家一定把军粮……按时送到……前线……”
“水英嫂,你放心吧,我们一定送到!”铁蛋看着可敬的水英嫂点点头,带领民兵一鼓作气,在天亮前把军粮全部运过河,提前半天送达支前兵站……
水英嫂的婆婆送来的十斤小米,解放后在徐州淮海战役纪念馆里展览。金灿灿的小米,闪闪发亮,光彩熠熠……
作者简介:
张长安,笔名谷雨,河南省许昌市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奔流作家研修班1-12期学员,《奔流》文学月刊终身签约作家。已发表百万字的文学作品,有多篇文学作品获省部级奖励。
责任编辑/王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