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我和任玥通完电话,走到病床边。静谧的月光洒在窗台上,我的头脑清醒了些。我想我应该放下任玥,因为她去澳洲读书了。我坐在床沿上发呆,用手机打电话给潘成,问郭晓婷的公司能不能收留我,哪怕做个门卫也行。
潘成是我的同学,他开了一家保姆行,路子比较野。他在电话里爽快地答应了,还絮叨让我请他喝酒。我说改天吧。他又问我戏演完了吗?我没有吭声,掐断手机,钻进了被窝。我望着开花板,眼睛里发生着奇妙的幻象,那狂乱的、失焦的一切,都渐渐地回到了有序的轨道。
我和任玥是大学同学。她长得漂亮,出身书香门第,还有海外关系,可她主动追我,给出的缘由也简单,我长得像李宗盛,有点沧桑感。按理说我们师范类的学生,出了校门都会去考教师资格证,当教师才是我们的本职工作。可一毕业,我通过潘成女朋友郭晓婷的引荐,进了一家民营地产中介公司,我俩都进了项目销售部。郭晓婷当时是销售部经理,公司的大股东是潘成。
任玥是皖北人,来到江南小城后,有一种渴望成功的愿望。我俩在城北最差的物业小区租了个小套间,可我们依然觉得很幸福。我从任玥复杂而狂热的表情中判断,她很满意现在的工作状态。我了解她的个性,既张扬又清纯,而我却胆怯、害羞且懦弱。每次和外商投资人谈判,我总是像个助手,陪伴在任玥的身旁。所以和任玥在一起,我也愿意充当这样的角色。我安逸地认为任玥是一棵树,我就是树边的一棵小草。
我们的小区离潘成的保姆行不远,往前走不到一站路,便是青弋江。三伏天,潘成经常找我们在青弋江防洪墙边的大排档里喝酒。潘成南大考古系没毕业,就被学校开除,因为旷课和劳教过的古董贩子混在一起,捞了不少不义之财。
潘成喝酒的时候,啃着羊肉串,嘴角全是油,腮帮子像个大馒头,他拿筷子指着我俩坐着的塑料椅子下的地面,含混不清地说下面有东西。任玥情不自禁地问,什么东西呢?潘成一边用纸巾擦嘴,一边耸耸肩膀,对我俩说,造船厂附近有一座碉堡,从里面进去顺着走,就能走到这儿,还能找到唐宋的古玩和瓷碗,你俩结婚的费用就够了。潘成瞟了我一眼,我赶紧点头。
任玥居然听得有些沉醉,她又替潘成倒了一杯啤酒,把她湿漉漉的嘴唇凑近潘成的耳边,轻声而严肃地说,潘哥,我和张秋晨好歹都在你公司里干活,你可不能糊弄我们啊。
潘成草草地瞧了任玥一眼,对我说,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有必要吗?
我答应得干脆,哪天去一趟。我得满足任玥的好奇心,毕竟每个月我俩在公司的业绩报告里,她总是名列前茅,我心里很愧疚,我的衬衫、T恤、袜子甚至内裤都是她给我买的,我要让任玥过更好的生活。
又是个傍晚,太阳像一团巨大的火焰烧烤着造船厂废弃的船坞。我和潘成钻了进去,终于看到那座水泥碉堡,掩藏在一片半人高的草丛里,碉堡里黑乎乎的,里面很凉爽,需要低着头才能往前走。潘成走在前面,打着手电安慰我,别怕,里面没蛇也没蝙蝠,只有小蚂蚁。我经常来,只不过不敢往里面走,太深了。潘成打着手电,下意识地伸出另外一只手,手指先碰到了湿漉漉的洞壁,手电筒的光柱静静地照着洞壁上镶嵌的一枚硬钱币上,我的心里怦怦乱跳。随着潘成的手指触碰那枚钱币,潘成说这是他做的标记,往左边走是防空洞,死穴。我听到了洞里一阵类似音乐的声音,这声音在耳朵里一直嗡嗡作响,潘成的声音兴奋得有点发颤,走对了,那是化工厂排污管通向青弋江的轰鸣声,你马上就能看到堆放的木箱了,果然那类似女人轻声啜泣的声音消失了。
我跟着潘成继续在黑暗里往一个类似于山坡的路上走,那儿零散地堆放着不少木箱,脚下面有很多的草和树枝,电筒光照在脚下的树叶上,沾满了黑色的粉末。潘成诡异地冲我笑笑,除了天地就你我知道,我要把它们弄到美国去,都是清代的瓷瓶。我心里发慌,下意识地问,郭晓婷知道吗?
潘成语气有点沉重,妈的,离婚这么多年,她还惦记我这点东西。
我和潘成上上下下爬了一个个洞,已经失去方向感,有下地狱的感觉。过了很久,终于爬出洞口,我浑身湿透了。洞口外果然是青弋江边的防洪走廊,夕阳倾泻到江边,天上云却是灰色的,潘成点上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来,上半身包裹在烟雾里。我恍惚地看到他手里捧着一个沾满灰尘的铁锈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串串珍珠玛瑙的手饰和古代丫鬟戴的发卡,我那颗躁动的心便沉静下来。
我说,你跟我玩电子游戏啊,这算不算密室探宝呢?潘成的脸上呈现出得意的神情,他叼着烟,伸手将那个铁锈盒子递给我,我觉得有些晦气,身子闪到一边,算了,游戏结束了,我转身要走,潘成挡住我,硬把铁锈盒子塞给我。
他问我,这么干会痛苦吧?尤其是对任玥,但是杀过一两头猪后,以后就不会流泪了,以后再动这份感情,那就会拿第一份的感情做铺垫,原封不动地去骗第二个。
我有些慌乱地问,我要是不干,你拿我怎么样?还有这他妈的操作过程难不难?
潘成嘿嘿一声,倾巢之下,岂有完卵,你怎么会不干呢?太有意思了,打个比方,你先拿三五千块钱糊弄一下类似于任玥这样的女人,你要是没有现金,我的公司会垫付,让她们上网玩“武僧游戏”,让她们赢钱,死劲地赢,然后过一个月,给她们发短信,告诉那些无聊的小嫂子们,这样赚钱太慢了,准备个一二十万吧,等我们赚了钱,去马尔代夫或者西藏。弄一个美好的前景摆在那儿,你说你开着奔驰或者宝马在那儿等她们,这叫造梦,造完梦,基本上那帮女的都趴下了,再也清醒不过来了。当然那些娘儿们会耍小聪明,诉苦说她们会差很多钱,这时你就爽快地打包票,说没关系,你拿十万,我借给你十五万,让这些女的觉得她亏欠你的,自然会把钱打到你的账号上。你在账号上提前充个十五万,不过这是公司后台做的假数字,让那些女人坚信不疑,钱不就像流水一样流进来了吗?就这么简单。
我又问,那我准备怎么对付任玥呢?
潘成指着我手里的铁锈盒子,你看着办呗。
我有些迷茫,往青弋江边的大酒店走,任玥谈了个项目,正和客户在酒店的包厢里喝酒,她叮嘱我让我来接她。
进了酒店的大堂,强劲的冷气让我浑身打了个鸡皮疙瘩,我看到任玥居然挽着一个瘦高个男人的胳膊,正往旋转门外走,那个瘦高个儿外溢着一股荷尔蒙的雄气,在女人看来这都是性感元素,我心里不舒服,大脑发涨。
一种复杂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后,我坐在大堂的沙发上,望着不远处的任玥,在和那个瘦高个儿轻声呢喃,任玥显得知性优雅,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我沮丧地回到家,洗完澡渐渐有了睡意,不知睡了多久,我被楼下的急刹车惊醒了。我睁开眼睛,任玥笑意盈盈,站在我身边,她穿着粉色的睡衣,头发随便扎着,眼神迷人。
我低沉地问,你去哪儿了?那个黑瘦的男人是谁?我在酒店里都看到了。
任玥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记性就是比别人好,以后成家过日子,我得处处被你管着呢。洗漱完毕,她爬上床,头枕在我的肩膀上,有点撒娇地说,下个月我的业绩可能会像火箭一样升空,这个客户是青海西宁的,叫王季明,也是潘成过去的合伙人,他现在身家不菲,准备在西宁市搞一个大的超市项目。我睡意朦胧地说,我和潘成去了那个水泥碉堡,找到一个铁皮手饰盒,里面都是脏兮兮的女人手饰,潘成要我送给你当玩具,我没要。任玥先吻了一下我的脸颊,她的嘴唇湿润柔情。
谢谢你,大哥哥,万一那些手饰很值钱呢?
我漫不经心地说,你真单纯,值钱的话,他会留给我?不过听潘成的语气,那些玩意值个三五十万差不多吧,第一次撒谎,我听到自己的心跳,甚至听到了血管里血液的流动。任玥猛地松开我,坐在床上,像块冰雕望着我,面无表情。
过了一周,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任玥的姥爷从皖北赶来看我们,实际上是来看病。她姥爷的背上长了一个巨大的痈,需要手术。她姥爷从农村老家过来,身上也没带什么钱,我俩的积蓄只够到社区诊所替她姥爷做手术。我打电话给潘成,潘成在电话里嚷嚷,别忘了我给你的那个手饰盒,正好派上用场呢。
我结结巴巴地说,小声点,任玥就在我边上呢。潘成似乎明白了什么,开了辆宝马把我们拉到城乡接合部的一个私人诊。医生是一个小伙子,看样子认识潘成,冲他点点头,摆出一套医用工具,取出一把手术刀,把脓水给放了,直到挤干净后,再用碘酒消毒,又上了不知道是什么的药,然后用硼布胶带给包扎上,忙完这一切他还礼貌地给姥爷鞠了一躬,叮嘱姥爷一定要按时换药。
整个手术前后不过半个小时,姥爷满脸苍白,黄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流淌下来,我们以为姥爷没事,在我们那儿住两天就好了,没料到姥爷回到家,就趴在床上不能动了,大喊痛得不能翻身。任玥找我商量,要不要送医院,那话里的意思我得去借钱。
我说要不找潘成吧,他告诉我那些送给你当玩具的手饰能卖五十多万呢,就信他一回吧,我去市博物馆鉴定一下。
任玥烦躁不安,咱俩的积蓄不能动,以后要花销的太多了,可我又不能看着姥爷不管。任玥眼圈红了,你也知道我们家祖上很殷实,姥爷特别疼爱我妈,几个姊妹中就供我妈念书上大学,我妈是最有出息的。我摆摆手打断她,从衣柜里摸出那只铁锈手饰盒,拽着任玥直奔潘成的保姆行。
见到潘成,我晃了一下手里的手饰盒,潘成干瘦的脸上忽然笑了一下,我当什么大事呢,你们肯定缺钱,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银联卡,直接塞进任玥的手里,弟妹,上面有五万块,我和张秋晨是兄弟,算是你们俩结婚我随的红包,你俩忙去吧。
任玥低下头,垂着眼睛,两排睫毛在脸上投下两道扇子般的阴影。我环顾四周,保姆行到处堆着类似古代的青铜酒器、瓷瓶和坛坛罐罐,我装作不经意地问,你这家伙改行啦,做古董生意了?潘成目光幽远虚静,在日光灯下,眼睛在一瞬间又变成了蓝色,他嘿嘿一声,让你去碉堡像杀你似的,这次保证你不吃亏,赶紧把手饰盒卖了吧。
此刻夜色已深,万物隐遁,一轮巨大的明月挂在窗外青弋江的上空,在长空和月光之下,保姆行东边那扇破败的窗口越发透出一种沉穆野逸之气。任玥疑惑地望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拉着我走出了保姆行。
第二天我俩去了南京的夫子庙,任玥找到南京博物馆退休的一个老职员,他戴着一副老花镜,就着阳光仔细看了看,只问了一句,从哪儿来的?我说,家里祖传的,他便说了一句,双阴起阳线,典型的宋代高古玉,玉色极纯,千年白玉变秋葵,说的就是这种玉色,说罢便把铁锈盒扔给我俩,躺在藤椅上打瞌睡。
任玥挽着我的胳膊,沿着秦淮河边来回走了几圈,浑身发抖,问我要不要这个玩意,我皱了一下眉头说,盒子里面的东西肯定是真的,可潘成如果要我们参股怎么办?我心里像揣了个小兔子,心脏怦怦乱跳,我要骗任玥了。
任玥抬起头,瞪着无辜的眼睛问,那得多少钱啊?
我轻叹口气,我们只有二十万积蓄,总共是五十万,剩下不够的部分他给我们垫资,但月利息高于银行的两个点,不过这些手饰一出手,按潘成的话讲,应该有一百五十万,我们净赚一大半。
任玥浑身抖得更厉害了,她踮起脚,吻了一下我的腮帮。我心里咯噔一下,脑海里浮现出潘成那张猥琐的嘴脸,我想起上小学在城南老家,杀猪匠张老伯每回去邻居家杀猪,总是趾高气扬地叼着香烟,肩膀上搭着一只布包袱,里面塞满了哗哗啦啦的硬币和百元纸钞。我父亲看了,十分感慨地摇头,对我说,娃呀,这个营生咱干不了,坑人,我问父亲为什么坑人,我父亲斜了我一眼说,瘟猪和病死的猪张秃头都敢杀,也敢收钱。
从南京回到家,我给潘成打了个电话,约好在青弋江西北角的上游会面,那儿比较寂静,河流在山谷间甩出一个极优美的弧度,岸边的芦苇已经衰败,雪白的芦花在阳光里闪出银光,与枯黄的河柳一起在风中摇曳,几只巨大的苍鹰在江面上静静地滑翔,我和任玥见到了躲在芦苇丛中的文物贩子。
文物贩子是个矮子,操着一口中原口音,拎着平整光滑的皮箱,递给我和任玥,拿着铁锈盒子看都没看,面无表情地和潘成转身就走,整个交易不到一分钟,任玥面色苍白,搂着我的腰回到家。
潘成没有食言,皮箱里整整装了一百五十万,我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任玥,这钱来得太快了,这样我们跟房东商量一下,把这个二手房买下来,以后这儿就是学区房,还有轻轨,交通方便,房价不会低的,不过你赶紧到银行把我俩的二十万积蓄取出来。
任玥自言自语地说,我这不是做梦吧。我双手搂住任玥的肩膀,两眼如网,网住了她的整个身体,我说,其实也没什么,如果再有二十万的话,加上积蓄和皮箱里的钱,总共一百九十万,我们可以到城东买一套精装修的联排别墅呢,成家后可以把老人们接过来一起生活。
任玥没有一丝犹豫,爽快地说,可以,我明天就让我爸妈汇二十万来,我们为什么不能享受生活呢?我点点头,和任玥商量了一下,决定把这一箱子钱存到银行里,钱存完后,任玥依然像做梦似的,疑惑地让银行工作人员把刷卡机放在她面前,她从包里取出银联卡输入密码,未加任何遮掩,屏幕上跳出一串长长的数字,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们有钱了。
回到家,任玥懒洋洋地靠在我的胸脯说,以后我不上班了,你养活我,我找我爸妈把我的五十万嫁妆钱全部拿出来给你,我问,你说的当真?她点点头,脸紧紧贴在我鼻梁上,我两眼发热,但是我忍住了,那时候她已经怀孕了,她不知道我是个公安卧底,而且她和郭晓婷曾经有一些牵扯不清的生意往来,我决定去一趟县城。
郭晓婷以前和潘成是夫妻,离了婚后,这个女人就上道了,什么赚钱干什么,因为和潘成有孩子,两人一直没有彻底断线,甚至潘成还倒贴生意上的各种资源来帮她。
我们刚到江城时,郭晓婷还帮着任玥找过工作,甚至还帮任玥办理劳务输出去新加坡的手续,说那儿赚钱容易,有教师资格证可以给华人当家教。任玥当时动了心,我没同意,为这件事我俩大吵了一次,后来我不得不搬出她姥爷来平息这场风波。她姥爷以前在老家的农资公司当化肥供销的总经理,因为贪污和生病的原因,公司倒闭了。我大学实习时在她姥爷的公司干过一阵子。
我开着潘成的皮卡车去了县城,在村西头的一排瓦屋边,看到了郭晓婷的公司。紧挨着公司有很多庙宇,有关帝庙、观音庙,那天正是庙会,密密麻麻地挤着不少村民,热闹非凡。阳光照下来,庙顶上的那些黄色琉璃金碧辉煌,给郭晓婷的那座小楼增添了不少色彩。
见到郭晓婷,我拱手说,郭总,好久不见,郭晓婷脸色灰暗,乌黑的眼圈,抬起头望了我一眼,张秋晨,你把猪养肥了吗?
我点点头,伸出五根手指。郭晓婷眼睛亮了,转身对身边的一个矮胖子说,可以宰了吧?我瞥了一眼那个矮胖子,他竟然就是那天交易的那个文物贩子。他点点头,声音很小,凑在郭晓婷的耳边说,你让他老婆把钱打到我们那个“武僧游戏”的平台账号里,一次只能打五万,不然公安发现了以为会洗钱。
我用一种僵硬的眼神盯着郭晓婷,这一单做完,我洗手不干了。
郭晓婷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矮胖子给她点上,她慢悠悠地吸了一口,不干可以,你把一百五十万还给我,你真以为那个手饰盒子价值连城吗?
矮胖子嘲弄地冲我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点点头,低下头取下眼镜,用纸巾擦了擦,心里有种意料中的粗糙和冰冷。
我忽然想起潘成借车给我时,嘱托让我找郭晓婷换个电瓶。我将潘成的话告诉了郭晓婷。她似乎早有准备,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对矮胖子说,关帝庙前面有个加油站,你认得路,你去加油。
矮胖子爽快地接过我手里的钥匙,钻进驾驶室,没一顿饭工夫,他开着加满油的车回来了。这时我又看到一个瘦高个双手抱着电瓶,钻进汽车的后备箱,捣鼓了半天,郭晓婷命令矮胖子和那个瘦高个坐进车里试试,我灵光一现,那个瘦高个不正是和任玥在宾馆大堂里聊天的那个家伙吗?
我两眼迷茫,两个家伙钻进车,车围着不远的几个庙宇,慢慢地在尘土里颠簸着,那儿依然人声鼎沸,我忽然想起在电视里动物世界看到的一个镜头,冬眠的大蟒被惊醒,它的身子像弹簧一样弹开,张大的大嘴犹如突然撑开的花朵。我眼前的皮卡车犹如电视里的巨蟒,忽然暴怒着飞奔起来,几个赶庙会的村民躲闪不及,被皮卡车撞倒在地,皮卡车犹如电视里的大蟒突然撑开花朵。
一声剧响,我的大脑像一个旋转的万花筒,那两个家伙的面孔、关帝庙、灯笼和飞翔的身体,它们在我脑海里膨胀起来,越来越大,遮天蔽日。
事后来了许多公安车和法医专家,鉴定了小半年,最后的结果是,蓄电池充电过足,造成线路短路引起爆炸。
事情过去后,潘成找我到小酒馆喝了一顿酒。几杯酒下肚,他有些感慨,说其实人在生死面前什么都不重要了,能记住的就是以前发生的事情,还有那些遗憾,我真的不想留下遗憾,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把我看的这么透彻的人。
我低沉地笑了一声,看来我都说对了,我读了很多书,夸夸其谈说得多,做得少,其实我只想找一个人,陪我过完剩下的人生。
潘成露出微笑,笑得很压抑,你找到了吗?
我说找到了。
你确认没有找错人吗?他又问。
我确认,我回答得很干脆和坚定。潘成站起身,他的眼神让我感到陌生,你买单吧,回家问问任玥是干什么的,我还得去公安配合做调查,唉,一下子死了两个兄弟。
我望着潘成的背影,先打电话给任玥,手机关机,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回到那个破旧的小区,推开家门,家里一片狼藉,桌上丢下一张字条,张秋晨,潘成,你们一个是我深爱的男朋友,一个是我的公司老板,可你们却无情地欺骗了我,你们毁灭了我对这个世界最后一丝希望。
我忽然想起郭晓婷,那天爆炸之后,夜晚电闪雷鸣,不远处的青弋江江面在无情地咆哮。警察按惯例将我和郭晓婷审讯完毕后,我扶着郭晓婷回到她自己公司的公寓。郭晓婷把自己赤裸的身体埋在床单下面,像只小猫一样偷偷地打量着坐在桌边抽烟的我。她用一种冷静、中立、职业化的语气谈论起她和潘成的感情和生意上的事情。
说实话,潘成当年和我闹掰了,我一点不难过,因为我一直看不透他,但我有感觉,他做事都有目的,而且是自私的。
我苦笑一声,平心而论,我怎么感觉你是在说你自己呢?郭晓婷将床单揉成一团,脖颈上露出一个光滑妖冶的玫瑰文身,她说我不掩饰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可潘成不一样,他要干一件事总会打着爱我的幌子去做,说一切都是为了我。
我轻声说,郭晓婷,你不配坦诚两个字,你已经丧失了做人的底线了,那两个人被炸死了,你居然还这么心安理得,让我在公安面前陪你做假证据,你不觉得卑鄙吗?
郭晓婷哆嗦了一下,满脸怨气,我和潘成结婚的时候,你还在上大学,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知道我对你有感情,我甚至想过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可爱情真的不是一厢情愿,我冷冷地说,这次我配合你做了假证,这些都是我应该承受的,我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男人,不过,你不要抱侥幸心理,以后也别恨我。
我干吗要恨你呢?如果事情过去了,这儿的一切都挺美好的。
我站起身,你太世故,而我太简单,我俩在一起不合适,我庆幸当年拒绝了你。我转身离开了郭晓婷的公寓,我要做的是尽快找到任玥,我努力地控制自己冷静下来,我回忆和郭晓婷从看守所出来的时候,她的表情是冷漠的,眼里面寒光闪烁,她曾淡淡地说,可能是我的第六感觉,任玥和他们是一伙的。
哪一伙的?我问。
他们都是公安,郭晓婷斩钉截铁地说,我当时没有回应郭晓婷。
我去了公司,依然没有见到任玥,却看到姥爷坐在任玥办公室的椅子上。我惊讶地问姥爷,您老人家不是在医院里吗?姥爷慢悠悠地说,我好利索了,我知道你会来,小伙子,不要再找任玥了,我希望你和她一定要处理好关系,或者说你给她一次机会,也就是给你们俩一次机会。
我嘿嘿一笑,故作不经意地问,您在说什么呢?
姥爷说,我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想说破你们,你对任玥是不是死心了?
我摇摇头,掏出口袋里的钥匙递给姥爷,姥爷您还是回家安心地养病吧,我了解任玥,她野心太大,可狠心不足,成不了大气候,她会成为一个好妻子的。
你现在还防着我吗?姥爷递给我一张医院诊断书,我得了脊椎瘤,他微微一笑,人生不可控的东西太多了,我们无能为力,我们能做的事情只有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少留遗憾,我们可以谈谈心里话了吗?
姥爷,我们都是一家人嘛,我刚才和您说的,都是心里话,我能有今天,那还是当年在您公司里的磨炼。姥爷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手指敲打着桌面,我知道你会来找任玥,我只能告诉你,任玥已经不是当年的任玥了,她已经出国了。姥爷微笑地抬起头,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平静地说,我们都是一路人,都有一个目标,我们要把诈骗和贩卖古玩的团伙一网打尽。姥爷艰难地站起身,微笑地冲我摆摆手,找到任玥,还有那个潘成,这是你的任务。
我转身去了潘成的办公室,他不在。我问他的秘书,他的秘书却说,他和任玥开车走了,任玥手里还提着拉杆箱,我又问秘书,他们去哪儿了?秘书有些迟顿,吞吞吐吐地说,我给他们订了去纽约的飞机票,好像他们要谈一个什么项目。
我从公司楼上坐电梯下来,开车直奔机场,到了机场后,我大踏步跨进候机厅,却在熙熙攘攘的旅客中看到郭晓婷拖着拉杆箱正往海关的绿色通道方向走,我从挎包里掏出专用相机,咔嚓咔嚓照了一通,一直拍到郭晓婷办完出关手续,消失在我的眼前。
我走进机场订票处的办公室,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后,订了一张第二天去纽约的机票,回家的路上,我却意外地接到了郭晓婷给我打来的电话,她的语气很平静,谢谢你放了我一马,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上中学的时候你曾告诉过我你的理想要当警察,我要去澳洲了,就让彼此带着对方最美好的一部分,一直走下去吧。我问郭晓婷,你知道潘成和任玥在哪儿吗?
郭晓婷漫不经心地说,潘成在纽约开了一家古玩店,还走私出境了皖南老街的一些陶瓷瓦罐,任玥被潘成派到那儿负责那个古玩分店,怎么样,这能不能算我对你的回报?
我戴着耳麦,紧握方向盘,正视前方,一字一顿地说,事过无悔,我只能珍惜眼前。
郭晓婷语气有点低沉,你还是那么理解我,今后我和你们就不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婚姻对我来说就是地狱,我跟你不一样,你需要伸张正义,而我需要钱,是为了离开地狱,你们都不要逼我,我走到今天不容易。
我脚踩油门,车速加快,郭晓婷,公安和税务上个月就来公司的财务部查过几次,发现你的公司有大量资金流向境外,有洗钱的嫌疑。
我告诉你,我都辞职了,所有营业执照上面的法人代表我都变更成了潘成,这一切都和我无关,手机挂断了。
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后,我在肯尼迪机场的附近,租了一辆车,开车直奔通往法拉盛的158号公路,纽约刚下了一场雪,窗外银装素裹,夕阳照在树杈上,看着很美。我的前方有一辆电力抢修车在缓慢地向前行驶。我打开微型定位机,接到了总部的电话,声音有些苍老,我不敢确认是不是任玥的姥爷,他让我关注前方的爱迪生电力抢修房车。关掉耳麦,我跟着那辆车下了高速,拐进一片森林,我和前方的那辆房车始终保持着20米的距离。
车终于停了下来,车门打开,跳下两条强壮高大的德国牧羊犬,抖动着身体,甩掉黏附在身上的雪粒,它们纵身跃过一条沟壑,向左边的一片森林奔去。
冬日的黄昏下四周显得安稳而宁静,潘成缓缓地搂着任玥的胳膊沿着狗的方向在雪地里慢慢地挪动着脚步。我下了车,掏出手机给潘成打了电话,潘成转过身向我挥挥手,我跟着他俩终于走进了昏暗的森林。
潘成搭好帐篷,点燃野外燃气火炉,烤了两块牛排,帐篷里的温度也升了起来,到处飘着牛排的香味,我手里握着一把刀,耳膜捕捉着帐篷外任玥和德国牧羊犬的叫声。
我掀开帐篷,潘成走了出来。两只牧羊犬不管不顾地冲进帐篷,叼住牛排,嘴里发出一连串快意的嚎叫,它们瞬间将牛排啃碎吞了下去,潘成微笑地说,你果然来了,警察正追捕我俩呢。我说,如果你对我说实话,我可以放你一马。
你还放我一马,你都追到这里来了,还想当圣人?任玥冷冷地注视着我,张秋晨,我忍了这么久,从皖北来到这里,不让你看见我这颗滴血的心,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拿回本来属于我们家的东西,我们老祖宗上辈子就是开纱厂的,这些古玩都是我们家的。
我平静地说,可你和潘成都是警察,我们大家都是警察,是郭晓婷让我们不得安生,我们来这里,只有一个目标,找到她的藏私窝点,你这是犯罪,你和潘成走到一起,等于把你自己也搭进去了。
任玥冷笑一声,谢谢你迟到的提醒,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郭晓婷分享我们老祖宗留下来的那些宝贝吧,我做不到,还有,我只是想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围着你转的。潘成嘎吱嘎吱踩着雪,走到我跟前,亲切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没有人能操控别人的感情和事情,两条牧羊犬似乎吃饱了,欢快地摇着尾巴围着潘成左右打转。
潘成继续对我说,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活的权利,你应该像我一样,做一个自由而且有趣的灵魂,不过你做不到,你为了伸张正义追到这里来,就是还要找到我们在森林里的另外一个仓库,说完这句话,潘成讨好地对我笑笑问,对吧?然后悠然地吹了一声口哨,两条威猛的牧羊犬咆哮和尖叫着扑向任玥,任玥像一只可怜的羔羊,安静地被扑倒在雪地上,鲜血染红了身下的雪地,触目惊心。
我浑身冒冷汗,无望的恐惧,但我没有犹豫,飞速地亮出尖刀,紧挨着我的潘成捂住自己的大腿,慢慢地弯下了腰,两条牧羊犬疯狂地向我扑来,我开枪乒乒两声,牧羊犬受伤了,摇晃着尾巴歪倒在雪地上。我用手机打了求救电话,潘成和任玥都住进了纽约下城区的医院。
总部给我指示,让我留在那儿继续待命,他们要联系国际刑警组织。我意识到我得去医院看看潘成,进了病房,护士说,潘成到住院部的楼顶上散步去了,我爬到楼顶,哈得孙河、布鲁克林大桥和整个城市就在脚下不远处,望着显得更加寒冷、充斥着冰冷气息的楼顶,潘成兴致盎然地正在那儿做健身操,见我来了,满脸的愉悦和高兴,你怎么不去看你的女朋友任玥呢?
我摇摇头,我们合作得很好,只是你受罪了。潘成说,这是一起境内外团体合伙诈骗案,省厅高度关注,记住现在不要打草惊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因为郭晓婷在纽约还有几个古玩的窝藏点。
我点点头,和潘成并肩漫步到阳台的护栏边,我说,这次任玥损失了五十万,可吸引了更多的犯罪网络的平台,这次市局和省厅下大决心扫黑除恶,加大力度端掉这些窝点,潘成老兄,你功不可没。
潘成冲我憨厚地笑了一下,我一直在等你过来,之所以我带了两条狗去找窝点,就怕她背地里给我打埋伏,你来了,真是雪中送炭。
我双手扶住潘成的肩膀说,如果有一天,我做了比你还过分的事儿,你一定得理解我,为了一个女人,委屈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值得的事情,潘成我俩从小一起长大,我早就跟你说过,做人做事儿,先别急着掏心掏肺,到最后是伤心伤肺,任玥怀孕了,你知道吗?我们的孩子没了。潘成疑惑地望着我。我又说,对不起,老同学,我还得做一件锦上添花的事情,我迅速地抱住穿着病服的潘成,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高高托起扔到阳台的护栏外,接着我听到爆炸般的声响和楼下尖叫的声音。我感觉自己的头快炸裂了,但我的心平静下来。
后来,我向市局领导汇报的材料里,着重强调了潘成已经和郭晓婷勾结在一起,我俩在搏斗之中,他不慎从楼顶摔下致死。我没料到市局领导竟然理解并肯定了我的做法,让我继续关注任玥。
我买了束鲜花去医院探望任玥。她仍然住在病房里,不过病房很豪华还带有套间。进了套间,我在黑暗中摸索着点燃了一支烟,我喜欢听打火机那一声轻微的伴随着火苗的声音,让我感觉到一丝欣慰和愉悦,我站在黑暗的客厅里抽完了一支烟,我用双手揉搓了下自己的面孔,我听见心脏像灌了铅一般地蠕动,我走进卧室,任玥正躺在床上读书,看着我没有任何表情。我将鲜花轻轻地放在她的床前,我说,任玥,我们不要再相互折磨了,我们以后就留在这里生活吧,我相信你姥爷会帮我们料理一切。
我小心翼翼地帮着任玥揉着大腿上淤青的部位,任玥叹了口气,别装了,你在客厅抽香烟就已经做了决定,我就是想看看,你的底线在哪里。
我平静地说,别忘了,我们都是卧底警察。
你要么放了我,要么去报警,你选择,我劝你选择恨我吧,因为总比什么都没有留下来要强。
我说,其实你一直在逃避。
任玥冷笑一声说,我现在有钱了,我凭什么要逃避呢?我只要祖上留下的东西。
我回答,你是一个警察,你来的钱都不干净,包括在感情上拿不起放不下。
任玥饶有兴趣地问,如果我们现在就结婚,你说会不会有麻烦呢?
我又问,你喜欢潘成吗?任玥毫不犹豫地说,我觉得他喜欢我,要不然他不会把公司和他名下所有的古玩都留给我,我也不会跟着他来纽约。
我说,现在所有的一切就像一条要沉下去的船,我不能让我俩一起跟着沉下去。
任玥说,算了吧,还是我替你说吧,我是一个变节的警察,你只想让我跟你一起回国自首,这样一来,起码你还能卸下情感的负担,我想你要是对我好,就让我一个人静悄悄地离开,就像从来没有在你的生活里出现一样。
我默默地望着任玥的那张脸,把她拉到窗前,窗外是哈得孙河和摩天大楼,我带你下去转转吧,任玥忧郁了一下,没有反对,跟着我上了肯尼迪大道,我忽然意识到我的身后又出现了那辆爱迪生电力抢修车,像个陌生人似的缓缓地跟着我俩在漫步。我指着哈得孙河边上的环湖公路说,我们就走到那儿,你看,那儿可以看到曼哈顿的夜景,最高的建筑是中央公园,有个HM霓虹标志的,应该是时代广场。任玥,你再看远处,有光的是华盛顿大桥,我俩走到一个高坡上,我依然看到那辆电力抢修车在我身后不远处,我佯装兴致盎然,拉着任玥指着前方,借着光影看到她的脸上一丝迷恋的神情,前面就是曼哈顿的鱼嘴巴,那儿就有华尔街,还有刚才提到的那个最高的建筑,在中央公园,据说是高级公寓楼,有复式的,我们可以在那买一套公寓。
任玥忽然依偎在我的怀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递给我,我在纽约所有的家当全在这纸上了,你看着办吧,
我接过纸条说,我愿意和你在这儿过一辈子,任玥钻进我的怀里,轻声说,我很冷,我没有任何犹豫,紧紧地捂住她的嘴巴,把她拖到身后的那辆电力抢修房车上,可能用力过猛,任玥没能抢救过来。
一个月后,郭晓婷被国际刑警组织引渡回国,省厅召开表彰大会,任玥的姥爷立了二等功,回国一周后,我因谋杀罪名被逮捕。后来,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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