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胜
“这到底是怎么了?长腿了,走私了?”一声惊讶的呼叫自书房传来。我迅速地配合这奇异声音的发生点,奔向书房。站在门前,我惊呆了。
原来,刚起床后,德就像一头拉磨的驴,在书房里团团转。经了解,他正到处寻找那本蓝壳财务本。那是专门记公司账目的本子,他从来没有丢过这么重要的物品。这事发生在一个一向严谨的人身上,事情变得诡异起来。
“德,先吃完早餐再找吧!别饿坏身体……”我也感到诧异,关切地对他说道。同时,我也不以为意,谁没个记性出差错的时候。
说这话时,时间已经不早了。屋外阳光早已升得很高,透过书房落地窗,照射在他满头蓬乱灰白的头发上,洒下很多斑驳的光晕。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跟他对视,我才忽略了重要的一点。他最近消瘦了很多,精神劲儿也没了以往的坦然。皮肤也因加班过度显得枯干,像一张长期缺水而发黑的树皮。此时,他正杵在书桌前,眼睛失了神,整个人木刻一般。望着空洞的前方,手里捧着一沓书,那封面因为长期堆放已有些折痕了。
忐忑期间,自言自语也随之多了起来。
“奇怪了,昨天还好好的,今天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你确定没有进过我的书房?”他挠着头,似乎在寻找答案,焦急的眼神望着我。
“昨天?你不记得啦,你把自己关在书房,一步也没有出来……”我小声提示着。
“我,一直待在书房,是吗?”他脸色突然变得有些苍白,接着支支吾吾地说:“我……我真想不起来了……”
最终,德停止了烦躁的脚步,颓唐地跌坐在椅子上。
起初,我并没有把这件事看得太重,毕竟德的年龄也快迈入老年人队伍了,老年人记忆力有点衰退也属正常,东西指不定搁在什么地方。但没想到因为这件事情的发生,牵连出一系列风波来。
首先说丢财务账本的事情吧。
财务账本是德的武器,像战士手中的钢枪。没了武器,还能是战士吗?为此,德第二天就被老板约去谈话。老板一脸严肃地站在办公室里,房间里安静得连掉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到。德两腿微微哆嗦地走了进去,木偶一样。接着,就听到办公室里一番刀光剑影。最后,德一脸失落地回来告诉我,他们谈话内容是关于职位变动。老板说记忆力衰退这件事情,对公司重要的职位来说,是要不得的。为了安全起见,只能将他调入基础工作部门。其实,也就是让他干个体力活。
一个公司白领,怎么能够做基层呢?这件事情立刻招来了亲戚邻居们的议论。
这天早上,邻居李妈来了。她穿一双黄色胶拖鞋,迈着大步,像当年的刘姥姥。似乎脚稍微用点力就能把楼梯踏垮似的。她手里摇着一把大蒲扇,目光在房子里扫荡半天,接着就开始跟我们聊了起来。哎呀,这哪行,德被调到基层真是让人同情啊。不过干哪行都是干,都能干出头。我们家老头子埋头干了十多年的基层干部,最近不就升为主管了?以前还不如你家德呢。再说了,德要是有什么问题,先把身体看好才是。工作嘛,也没那么要紧的。别太在意。
李妈说完,扭着臃肿的身子出去了。
李妈刚走,我妹也从远洋给我打电话了。那声音忽高忽低,语调也让人有些不舒服。什么哎呀,怎么会这样呢。啊,这多不好呀,是不是病了……真受不了,我直接越过她跟我妈说话。妈啊,是,这个落差确实有点大,但还能怎么办呢?什么,换份工作?四十多岁的人了,找其他公司也难啊。再熬几年,就拿退休金了。继续给他们公司干,说实话就是为了这个退休金。妈你不用操心,我们都很好的。嗯,你也多注意身体。
挂断电话后,我长长吐了一口气,把手机关机,丢到了沙发上。只希望德能够快点好起来,别让我再受这罪了。
是我关心不够,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一时陷入反思之中。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窗外还下着蒙蒙细雨,阳台上的蔷薇花跟着微风轻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泥土气味。要是以往,这么个天气,适合跟德聊点什么。回想以往的岁月,我忽然想起,有很久我们都没有好好聊过了。
我正在给孩子们和德清洗衣物,一边思忖着。这些天来,德的健忘并没有怎么改变,家里家务活自然都落在了我的身上。一个人照顾三个人,真的很累。天不亮就得去准备饭菜,接送孩子,还有家里的各种零碎小事。忙得像陀螺,却又不敢放松下来。
这时,德从卧室里兴奋地走了出来。他以一种拉丁舞的姿态,飘然走了过来,像一阵风。边走还左右摇摆,而后又走起街舞步伐来。这真不像德以前的作风,难道脑袋退化,身体也失常了?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清晰的念头,不对,今天是我们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那么,他是在向我示意什么?这么一想,我暗暗窃喜。之前,我们一致认为这次周年纪念非常有历史意义,德曾说他做了详细的计划,到时候要给我意想不到的惊喜。没想到,他竟然没有忘记。
“今天怎么这么开心呀?”我红着脸,故意问他。
“主管说今天我在家休息,不用上班了。”
“就这,还有吗?”
我的心,一时悬了起来。
“还能有什么?”
“你忘了,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今天,特别的日子?”他脸上显出一丝疑惑。
“是啊!你不记得了?”我有些生气地说,“我告诉你,是我们的纪念日!”
“纪念日?”
“结婚纪念日啊。”我一时冲动,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
“嗯,是吗?”
这么说,他真的忘记了这么重要的日子了?我有些忍不住了。这些天一直忍受亲人朋友的冷嘲热讽,还要承担繁重的工作,现在他竟然连结婚纪念日都给忘了。我一时克制不住,顿时感觉呼吸急促,心底猛地腾起一股无名火,胸脯一起一伏,朝他破口大骂了一顿。他咬了咬嘴唇,咽下了一口唾沫,一脸无辜地看着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见此情景,我的心,一时软了下来。
晚上,他又进了书房,把自己隔绝起来。夜,沉重地包裹着我,让我说不出话来。
谁也没有想到,第二天,他离家出走了。桌上留了一张纸条,说他不想回来了。这是怎么了?也许他是被我昨天的样子吓坏了。现在冷静下来想想,德也确实不容易,多年来的职场生涯,受过了多少苦和累。虽然他表面没有说什么,内心其实很在意我的。最近一段时间来,我有很多次看见他躲在洗手间里偷偷地抹眼泪。
赶快寻找,没有别的办法。
我拎着小儿子含着泪四处找他也没有找到,最后是被小区的保安送回来的。见到他时,他浑身脏乱,衬衫也被污渍弄得脏乱一片。出神地望着门口的牌子,保安说他不记得自己的家了,可能有些失忆了。我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心里却好似一块巨大的石头落了进去。
跟远在北京的大儿子拨通电话时,我边讲边哭,泪水好似滔滔江河,哗啦一地。大儿子不断安慰我,他说他认识一个老师,是神经内科的主任,他可以帮助我们。
当天晚上,我妈又来电话了。她劝我,德都这样了不要给他医了,顺其自然吧。再说了,这种病治好没那么容易,别乱花钱。我说,我一定要医好他,哪怕花费所有,也要!我妈骂我顽梗。就这样,我同她大吵了一架。
当年母亲就没看好我的婚姻,以至于她今天的态度,还是没有多大改变。
天刚亮,狂风呼啸地吹打着窗户,密雨似箭一般蹿下来。我带着孩子顶着大雨出发了。左转右转,找了好久,终于根据大儿子提供的地址找到了主任。医生是东北人,吴姓,操着一口浓重的哈尔滨腔。他仔细给德做了检查,又给开了拍脑部影像检查的单子。一系列例行检查都做了,结果都是正常的。医生这时认真地看向了我问道,以前经历过什么大事吗?
我盯着医生半天没有说话,脑海里开始翻腾起来。那是七年前,德还在矿区负责财务工作。生活虽说有些艰辛,一家人倒也是其乐融融。谁也没有料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改变了一切。矿区里房屋都坍塌了,学校也被滑下来的山体所掩埋,震惊了整个省。废墟里掩埋的就有我和德最小的孩子。提起这件事情,我的语句开始像心电图一样波动起来。医生还在询问着关于地震的细节,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和医生讲述得更多了。医生盯着我看了很久,很认真地对我说可能这就是病因。
傍晚,一轮半透明的月牙朦胧地升了上来,柔和的晚云浮在空中,经晚风一吹,正在天边缓缓挪动。这月牙,像是明白我的心思。我们互相对视着。
地震,地震让德失忆了吗?我和儿子推着德走在回家的路上沉思着。而这一切最终在德的书房找到了证据。在德的书房里,我发现了他的日记本,上面记录着心绪的变化。
2017年7月3日
每天给自己安排满事情,才能不停下来思考疼痛。
2018年3月6日
今日参加了孩子家长会,每次去学校都会看到很多孩子,也会让我一遍遍重温记忆。
2019年4月4日
近来,老忘事,怎么对过去的事都没有半点印象?工作也没了,还有周围异样的目光,活着,太难,太难了!
看到这里,我想我大概明白了他成现在这副模样的原因了。很多次,我跟他讲过不要太辛苦了,熬坏身体不划算。他总是眼神坚定地看着我说,没办法,不能停下来………我记得他说这话时,眼睛还红红的,布满了血丝。
还有一次,去酒店参加同学婚礼。尽管向公司请了半天假,手机却一刻也没有消停过。王总,就是要清算一下季度报表对吗?现在没时间,可以,可以!今天晚上熬夜赶出来。记忆中已经有无数次这样的对话。其实,对于这样状态下的丈夫,我内心总是充满厌恶的。我厌恶他的工作夺走了我们之间的时光,夺走了我的爱人。
自地震后,我们也已经有几年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疼痛让我们俩都失去了生活的能力。说心里话,我也厌恶这样的生活方式,厌恶遭遇不幸后,那种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我们。它们部分来自别人,更多是来自我们自己。那种感觉像是一块强力磁石,以其强硬的姿态,剥夺了我们再次恢复生活的自由。
想到这里,我给公司主管拨通了电话,我说德生病了,可能暂时没办法工作了,我要带他治病。尽管主管表示对此感到很惋惜,但我知道在德离开后,他们会说一些什么。反正我下了决心,也不管别人的想法。对身边的邻居朋友,我并没有透露点什么,只是说要去远方一趟。
就这样,我说服了德,搬回了以前住的乡下。
这里的生活节奏慢多了,当然生活条件也比以前差了很多。没有网络,没有快递。甚至附近也没有便利店,最开始我们是不适应的。孩子们需要一桶一桶接水,才能让我们有足够的水洗澡,做饭。但这种生活唯一的好处就是,没有什么打扰,至少可以活得简单些。
清晨,我就带着他们去了德以前常去散步的竹林。一位心理医生朋友告诉我,刺激回忆疗法,有助于德记忆力的恢复。我便试着带着德去抓土鸡。我记得我们上次在那里一起抓过土鸡,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二十多年过去了,它还是保持着老样子。一样的幽静,一样的神秘。鸡也像以前一样喜欢待在林子下面搭窝,孩子们和德小心翼翼地伏在地上,后腿紧缩,然后奋力一蹬,土鸡就乖乖落网,今天可以加餐了。
中午,我带着他们继续在河边散步,和煦的风让我们紧绷的神经放松了很多。德似乎也喜欢这样的生活,他跟孩子们一起在田野里疯跑,捕捉蝴蝶。在他的脸上,我看到很久没有出现过的笑容。记得那个笑容,大概出现在我们一起蜜月旅行的日子里。
生活真的需要那么多吗?我开始反问自己。一个温暖的家,三五个人,发自内心的笑与泪,也许这就够了!
傍晚,我们又去了桑树林,这里风景诱发出心中的很多遐想。抬眼望去,桑林与桑林中间围着一大片水域。水鸟们从树上飞到河面,扑腾着灰白的翅膀发出“啪啪”声,追逐水里的游鱼。于是,我们就在那里搭了一个帐篷,静静聆听大自然的低语,期待着宁静的夜晚到来,也期待着德的康复。可是,德的健忘似乎没有什么进展。第二天,他照样会忘记很多的事情,比如昨天的记忆,自己的家,还有我的名字,以及之前我们的一切。
德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呢?这晚,我妈再次同我通话。她说你看着吧,付出了这么多努力,也不见好转。看来这是真好不了了。你死了心吧。我翻来覆去一晚上没睡好觉,这些日子所承受的痛苦,随着这些话的刺激如潮水一般涌来,一遍一遍撞击着我的心。
但是,我不能放弃。第二天,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端上来温好的饭菜。有他爱吃的炒小青菜,西红柿鸡蛋,香气扑鼻的土豆鸡块以及米饭。德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用手扒起来了,抓一把饭和着菜塞进嘴里,粗厚的嘴唇扭来扭去,“吧唧吧唧”地嚼了起来。看着他吃饭的样子,眼泪又在眼里打转了。我的德啊,可能你真的好不了了。
转念一想,我坦然了下来。也许目前的样子就是夫妻最好的相处了。不管怎么样,你跟我在一起,这就够了。他笑着看向我,我的嘴角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唉!这样的生活或许也有它的无奈,但总比无数次夜晚独自面对空空的房间好多了,我就这样安慰着自己。
为了维持家庭生活开支,在我照顾完两个孩子加一个大人之后,还会外出赶夜班。这天晚上,赶完夜班回家,我突然发现德正坐在门口。他这是在等我?
“你怎么还没睡啊?”我惊讶地问他。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了我身边,像一阵清风走了过去。接着,他领着我去了书房,脸上开出一朵笑花,他轻轻地指了指卧室床头柜上的方向。我疑惑地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原来,那是摆成爱心形的照片墙,那么,德想起什么了吗?照片是很久以前的,是我们在青岛恋爱时拍的,在那旁边多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段莎士比亚的诗行:
唯有你永恒的夏日常新,
你的美貌亦毫发无损。
死神也无缘将你幽禁,
你在我永恒的诗中长存。
两行热泪悄悄滑过了眼角,内心再也压抑不住了,我上前紧紧抱住了他。就在这个宁静的夏夜,就在无数个折腾的夜晚之后,我感觉他回来了。也许他会忘记现在,但至少他记住了过去。
“那时候,我们还很年轻,你还记得吗,希望这能让你回想起什么……”
德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