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国雄
第一次感受稻草的温暖,是在我六岁左右。国家地震部门预测在那年夏天,西南会出现强烈的地震。为学习海城地震避震的经验,四川还在人民南路广场召开过预防地震知识普及大会。
几个知青告知成都避震的消息,父亲是村里第一个把“家”搬到屋后一块平地的人。窝棚一搭好,抱来几捆稻草,铺上竹席,就是童年的迷你天地。幼儿园不开学,小伙伴们就在棚里编草绳,做草球和稻草人,到棚外跳格子、运草球、赶小猪、拔河……玩累了就躺下来呼呼大睡。从那时起,松松软软的稻草,释放出迷人的芬芳,就一直在童年的心里爬动,甚至在我梦里牵绳,架了条溜索以代桥梁。
大哥结婚那年,家里来了很多亲戚。安排部分客人去邻里乡亲家借宿,母亲便招呼老人和女眷去挤几间木床。父亲找来一把梯子,让剩下的男人和孩子爬上阁楼睡。不脱外衣,钻进铺了新稻草的被窝,稻谷的味道,泥土的味道,甚至整个秋天成熟的味道就包裹了我。难得地疯玩了一天,早已疲倦不已的我,透过亮瓦看见一株金黄的稻草,湿漉漉地把月亮和星星的颜色浸润在了夜晚的胜景里,变幻着山村乌黑的发型。稻草上没有被撸干净的孢叶,像大人们的鼾声,突然也拥有了更多的道路。
土地承包到户了,春天跟着父母去插秧,秋天收获了金黄的稻谷,也将收获金黄的稻草。晒干了的稻草,可以生火做饭,理净了还可用来盖房和铺床。最重要的是,作为一头水牛过冬的饲料,能让它代替我去帮年迈的父母犁田,成为分担全家农活的一个重劳力。大地把热传给了稻草,来自地下绵长的温暖,被堆成稻草垛,继续留在人间。稻草垛旁边拴着牛,一个完整的家就是这样。
至今都记得踩草堆树的热闹场景。水稻收割后,父亲把田里晒干的稻草,一把把拴起来。然后在田边找一棵粗壮的大树,剔掉矮处的枝丫。在离地不到三尺的树干处,父亲用两根木棒捆在树干上做成简单的支撑,随后站在树上。我们都在树下传递稻草,先是用手递,后是抛,父亲动作麻利地接过稻草,将它们层层叠叠、旋转而上地捆扎在树上,直到接近树顶。随着草树越堆越高,这时的父亲就好像是站在天上,他一手抱住草树,喊下来的话,我们都得用心细听。渐渐地,稻草在树上结出个漂亮的尖顶。我们搭了木梯,父亲从草树上下来,满身的稻草清香味。
后来我离开家乡,稻草的清香味就开始变得摇摇晃晃,甚至一点一点地飘出了我的身体。无数次经过秋收后的成都平原,看见一把把拴好的稻草,千军万马一样列队竖立着,等待着被晒干,被堆成稻草垛,被踩成一棵一棵的草树,成为乡下孩子们的乐园——坐在树下,就是一个安静的空间。即使外面下着大雨,草树下玩捉迷藏、过家家的孩子,依然可以释放野性。天晴了,还能扯下一把稻草烤红薯,直到炊烟袅袅,散发着清新的香味和火中红薯的味道夹杂在一起,弥漫着整个田野,让人垂涎欲滴。
转眼四十年过去了,记忆中的稻草已经渐渐远离了人们的视线,我穷乡僻壤的家乡也由一个小山村发展成了有名的景区。
父亲辞世十多年后的清明,第一次在老家过夜的我,是真累了。躺着父亲编的竹席,头枕二十多年前的稻草,用母亲纺的那床旧棉被,紧紧地裹着。被消失的新鲜空气环绕,睡姿像天使,如搂着生养过我的这块湿润的黄土地。闭上眼睛,一股淡淡的清香潜入鼻翼,带着这股稻草的幽香,慢慢进入香甜的梦乡……
夜深了,一根根稻草会变成梦背后的一根根琴弦,只有心静的时候,才听得见它为我的乡愁配的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