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诗歌的“技术主义”倾向

2022-12-31 15:03赵刘昆
星星·散文诗 2022年32期
关键词:主义诗人诗歌

赵刘昆

对于“90后”的诗人们而言,各种各样的诗歌写作课程、培训班、诗歌创作理论读物和“暑期学校”成了他们获取诗歌技术的重要途径。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是“走了捷径”的,不必再像前辈们那样不得不从一部部厚重的诗歌集与评论集中获取那些隐蔽的诗歌技术,他们获取诗歌技术的途径要更直接、便利、同时也丰富得多。正是这种获取诗歌技术路径的改变从一开始就决定了他们注定会更倚重诗歌的“技术主义”。所谓的技术主义,就是“把技术放在首位,强调重视技巧,重视技术上的精美完整,要求通过艺术手段,去组织生活景象,常用以假乱真的布景和出色的表演去塑造理想人物,从而去反映现实生活,造成观众(读者)对生活形象的幻觉感”。这里所使用的“技术主义”概念是一个美学概念,而不是一个哲学概念。借用这一源自影视美学的概念,是为了方便说明“90后”诗歌自身的一些特性及其与当下时代的关系。

“90后”诗人更加重视诗歌的技术,也更有意识地在诗歌中增加有难度的技术使用,包括其所谓的“跨文体”写作,其本质也是一种“技术的借用”,只不过这种技术的转借发生在文学内部不同体裁之间而已。“90后”诗歌的“技术主义”倾向在构造自己的诗歌形态时借用了小说、散文和戏剧的写作技巧,通过对话、独白、意识流、戏剧化、创设情境等方式组织诗歌的整体结构,创造出一种新的诗歌的整体诗意。其诗歌的“技术主义”倾向也体现在其诗歌语言和文本形式的“语态化”上。“90后”诗歌基本上走的是“语态诗”的写作路径,废弃了对诗歌外在建筑美感的经营与对音节、韵律形式的有意建构,以诗歌的“内在节奏”引导诗歌的情绪,通过技巧营造出诗歌的整体感。比如苏仁聪的《小女孩》一诗,诗歌的建筑形式并不整齐、韵律也不规则,诗歌的整体感是靠叙事产生的内在情绪组织起来的;当然,第一节与最后一节呼应技巧的使用也增强了诗歌的整体感。可见节奏控制与组织技巧在其中发挥了关键作用。

“90后”诗歌的叙事性和散文化,甚至是口语化,延续了1980年代“第三代诗”的语言转向和伊沙“口语写作”的路径,而如果要再往前追溯的话,五四白话诗和抗战时期的散文化诗歌可能也是其语言资源的来源。至于为什么是散文化和叙事性,我想这与时代的变动有关。历次诗歌发生转折时,首要的变化就是语言的变化,语言又与现实社会密切相关,因而语言的变化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社会变化的先导。“第三代诗”的语言转向与对日常生活的发掘有关,这与改革开放的进程一致,也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立的进程一致。伊沙等人更是把这一进程向深处推进,包括于坚等人尝试对诗歌语言“所指”系统的重建努力,从本质上来说都是想要赋予诗歌语言新的解释力。与抒情相比,叙事能使事物的呈现更为精确,散文化的语言则使情感能够向日常更深处挖掘,赋予诗歌一种解剖生活细节的能力,而这似乎也是当下诗歌发展的一个趋势。当然,挖掘、解剖本身就是一种技术,它需要各种各样的技巧。从这一点来说,“90后”诗人一开始走的就是诗歌的“技术主义”道路。

“技术主义”制造幻象。当然这里说的幻象并不是一个贬义词,它所要阐明的是“90后”诗歌通过诗歌技术建造内心世界,重构世界逻辑的一种倾向和努力。从这一点来说,“90后”诗歌与“技术主义”是契合的。比如李柳杨的《如果到了清晨》,“如果到了清晨/我还未能入睡/我会翻过身去打开躯体/用一侧的身体开花/另一侧来告别/让它们像风筝/高高飞起/于无尽的天空/我也许会看见一切/在我所允诺的人间/我会痛苦地像一个真正的女人”。诗人想要表现的可能是自己月经来潮时的复杂体验——腹部的疼痛让她辗转反侧,久未成眠,当然其中肯定还掺杂着一些个人的烦心事。当今的年轻人有着各种生活的烦恼和焦虑,让他们一次次与黑夜搏斗。这种个体体验在诗人中其实是具有普遍性的,而女性则因其独特的生理结构不得不遭受“双重的磨难”,似乎喻示一种天生的“不平等”。这其实是一种普遍的人生遭遇,它所投射出的是一个普遍存在的社会问题。只不过诗人以自己为样本,通过解剖自己达到揭示问题的目的。当然,诗人在表达自我的内心体验时,是通过一个外在的喻象体系呈现的,通过“远取譬”和转喻,把内在的心理体验与外在世界连接起来,从而更为曲折地表达出一个普遍的经验世界,而这一经验世界是通过诗人内在世界的重构传达出来的。这也正是“90后”诗人把个人体验提升为普遍经验最为常见的技术通路,但必须要说明的一点是,这一通路并非“90后”诗人们的独创,不论是在传统旧体诗歌中还是在现代新诗中都很常见。

“90后”诗歌的“内倾化”已是得到承认的,正如“00后”诗人张雪萌所言,“90后诗歌有更为突出的内倾化特质。比起对政治、社会的直接人,内在世界的深邃似乎更能引发90后的探讨,他们也更倾向于表达私密的个人体验,并不着重强化诗歌沟通公众的功能”。在她看来,“90后”诗歌重视内心表现和个人体验,对宏大的社会命题则“提不起兴趣”。导致“90后”诗歌这一倾向的原因我认为有两个方面。一是,对“第三代诗”的延续。“第三代诗”出现的面貌特征就是“去政治化”和“内倾性”,作为“第三代诗”的“忠实”传人的“90后”诗歌,内倾性是自然而然的。二是,“镜像世界”投射的结果。现在的年轻人正处在一个“镜像化”的时代之中,与人自身最为密切的关系不再是传统(前现代和现代)社会中的他者伦理关系,更看重“虚拟”的真实,更愿意与自己内在世界中的“镜像自我”对话,也更加在意自己对自己的评价。对于“90后”诗人而言,这一现象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关注的并非一个外在的自我,而是一个具有理想特征的内在自我,一个通过镜像世界折射出的自我。正是这一具有想象特质的“镜像自我”的主体化,才让“90后”诗人普遍拥有一种“内在的自信”,进而把这一内在的自我认知投射到诗歌之中,形成诗歌的“内倾性”特征。在我看来,“90后”诗歌并非不关注宏大的社会命题,而是使用了一种“曲线救国”的微观策略,通过内心镜像折射出现代社会的症状。因为“90后”所表现的自我内心世界,其实也正好表征了中国社会发展进程中出现的一些问题,甚至这种内心世界及其投射出的情绪更能说明一些更加微观、细腻而不易察觉的事物的本质。因此,“90后”诗歌不是不关注时代,也不是不关注外在世界,而是换了一种更为内在化的方式,以自己为样本,通过对自己的解剖和分析,达到折射现实的目的。

“90后”诗歌以内在化的方式折射现实,从某种程度上说诗歌中表征的只是一个传统社会,或者说是半个“中国社会”,而不是当下的社会全部。比如文西的《光阴》,“当我回到故乡/稻茬正在田野里腐烂/脚印被风尘与雨水抹去/很快这里将干干净净/没有什么被留下//祖先曾在这里跳茅古斯舞/他们曾和我们一样年轻/身披稻草,头上扎着棕树叶/在烈日下祈求雨水/在星空下与恋人幽会//如今他们的身影越走越远/那些唱腔与仪式也沉入光阴/田野渐渐空旷,古寨冷清/归来的游子成了陌生人”。文西的这首诗可以说毫无新意,创设了三个相互承接的情境,表达的意思也十分明确——归来的游子成了陌生人。当然诗歌表达什么其实已经不是最为重要的,诗人毕竟不是哲学家,作为艺术家的诗人要解决的是怎么去表达的问题。

很显然,文西选取的是一个工业社会的场景,表达的是一种工业社会与农业社会交织而又割裂的情感,是一个近现代的传统社会里的事物。其实就文西所表达的现实境况而言,这一进程从改革开放就开始了,甚至从中国近代以来就有,但并不意味着这一现象在当下已经完全销声匿迹,只不过与之前相比确实发生了变化,遗憾的是诗人并没有把这种不易察觉的变化表现出来。究其原因,还是她使用的“诗歌技术”落后于这个时代,没有采用与之相配的技术。从这个维度上讲,“90后”诗歌更具有传统技术主义倾向,所使用的“诗歌技术”基本上都继承于传统,没有看到一种典型的新的技术的生成。正如西渡所言,“90后”诗人与前代诗人最明显的区别就是缺乏“反叛”。历史经验告诉我们,继承固然重要,但“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的构成形式与“诗歌技术”,诗歌的发展恰好是以“断裂”成功的。魏晋之于秦汉,唐之于魏晋,宋之于唐,皆是如此,唯独元、明、清的诗歌却相形见绌。其根本原因在于模拟气太重,把前人的诗歌、技巧看得太重而缺乏创新的勇气,无法实现诗歌观念和诗歌理论的更新。反观新诗的发展亦是如此,唯有断裂才能脱胎换骨。

对技术主义的迷恋使得“90后”诗人缺乏一种思想的深度,虽然诗歌的写作水平能达到一定的高度,但是往往写不出真正的新意,包括那些当下所谓的新意象、新词语的进入,也只是一种表层的语言变化,与之相关的新表达,以及新的组织方式和诗歌观念并没有形成。诗歌当然是语言的艺术,也是形式的、技术主义的艺术。作为本该思想活跃、反叛性强的“90后”诗人,其诗歌的“技术主义”倾向却还是传统的,过于“老成”和保守,并没有创造出新的“诗歌技术”。信息时代的信息是臃肿而廉价的,人们什么都可以知道,却也容易迷失在茫茫的信息大海之中。“90后”诗人并不缺乏独特的体验,却缺乏把个人体验独特地表达出来,形成一种文学经验的能力。他们的诗歌看似新奇,看似技术化,实则平平无奇,过于传统,这其实也正是一些过于成熟的“90后”现状吧。

还在“第三代诗”与“口语化”的延长线上生活的“90后”诗歌,其真正的创造力不如“70后”“80后”诗歌。“90后”诗人对待诗歌的态度过于谨慎,过于看重同行的认可,过于倚重前辈的诗歌经验,过于想要在诗歌领域中早些成名,而唯独忘却了诗歌本体。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当代“技术主义”社会的一种表征。“90后”诗人没有在诗歌中将“当代的诗歌形式”表现出来,却通过自身的行为将其表现了出来,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因为,诗人虽然生活在现实世界中,但他们的诗歌往往不在其中。当我们使用“90后”诗歌这一概念时,就应当考虑到它的风险。代际的划分或许只是权宜之计,但诗歌的创新与断裂并不会以人为的代际划分而发生,一种过早的“历史化”也许未必有益;“90后”诗歌实际上与前代的诗歌本就处于一种“一体化”的关系中,是延续而非断裂。这并不意味着“90后”诗歌这一概念是完全无效的,就像一种心理暗示作用一样,尚处于发展中的“90后”诗歌也许会在这种暗示中,形成自己真正的“技术主义”和独特的诗歌风格。

当然,“90后”诗歌尚处于发展之中,当下的任何判定都是一种阶段性的、“不够科学”、不够辩证的断言。“90后”诗歌的未来固然值得期待,我们也乐见其成,但目前存在“过于传统”的问题却值得警惕。要想成为自己,就必须摆脱前辈人对自己“影响的焦虑”。过去的田园生活,对今天生活中的人只是一种幻象。突入当代生活的迷沼,找到新的“诗歌技术”并从中走出来,才是“90后”诗歌应该努力的方向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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