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明海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返乡是一个动态过程,且以离乡进城作为隐含的前提,伴随中国城乡关系的政策调整而展开。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城乡关系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改革开放前的城乡分离,分田到户以后取消农业税之前的城乡关系松动,以及新世纪城市快速发展、农村迅速衰落的城乡关系重组[1]。人地关系的制度调节,正是城乡关系松动和重组阶段的重要实施路径,影响乡村个体的城乡流动意愿。因为人首先作为自然人,依赖土地系统的良性循环而繁衍生息;人同时作为社会人,主观能动的创造常常对土地原有结构造成一定压迫,产生人地关系紧张的局面。在地理研究方面,人文主义地理学创始人段义孚曾以“不同地方的人地关系”来分析心理模式、生理差异、地域文化等因素对人类感知世界的影响,最终形成差异的世界观[2];曾国军等人通过梳理城镇化进程中人地关系转型的发展脉络,认为人地关系经历在地化、去地化、再地化三个阶段[3],显示出人与土地互生共存的状态。在小说研究方面,李云雷通过解读土地流转和城镇化建设中的乡村故事,考察新时期以来人与土地关系的变化[4];许燕则从整体上呈示20世纪90年代以来小说中的土地景观[5];还包括对李佩甫《生命册》的个案研究[6]、对赛珍珠《大地》与莫言《生死疲劳》的比较研究等[7]。人地关系成为理解中国城镇化进程以及乡村个体心态的一个重要窗口,吸引了大批乡土作家密切关注,但目前较少研究从返乡叙事视角对此进行专题探讨。
返乡叙事作为中国乡土小说典型的叙事模式,在20世纪中国不同历史阶段成为思想启蒙、革命救亡、社会主义改造、文化寻根等话语的产物,主要以返乡的背景、人物、情节等构成相对完整的故事,包括以跟返乡有关的意象、文化为审美中心的小说,显现为对自然大地的亲近、对传统文化的追思。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多元语境下,由于返乡现实的普遍存在,因此“返乡叙事”相比于广义上的“乡土小说”更能贴近城镇化发展现状,更具介入现实的能力,并且围绕人地关系的制度调节及其成效与缺憾,体现出强大的叙事张力,可以从中思考以下问题:人地关系呈现出哪些类型?反映出作家怎样的反思?人地关系书写的意义何在?作家如何进一步处理好创作与土地的关系,从而有助于从小说的返乡视角探察社会转型时期人地关系的衍变状况及其启示意义?
费孝通《乡土中国》的开篇即点明中国社会的乡土性,指出只有种地谋生的乡下人才深知泥土的可贵,“土”是他们的命根[8]7。农民以粮为本的生活方式、以土为根的精神面貌,渐而形成小农意识、差序格局、礼治秩序等特征。因此,土地在中国人心里本就兼具物性与神性,传统农民依赖土地劳作生存,现代农业将土地集中承包经营,城市发展同样离不开土地资源的征用。改革开放后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这种向小农生产适度回归的方式,一定程度上激活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20世纪90年代以来,市场化全球化大潮席卷中国城乡,在强烈的外来冲击与内部损耗下,人与土地之间的关系愈益复杂,渐而造成农村土地荒弃、自然生态破坏、青壮劳动力外流、土地意识涣散等问题,引发人们对于“土地”所蕴含的能量及其背后资本现代性的深刻反思。
以能量守恒定律来理解,地球上土地系统的能量总和恒定不变,但会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其他物体,或者从一种状态转化为另一种状态,转移与转化过程中损失的那部分可以在将来用作某种功的能量,热力学上称之为“熵”。由于自然力量和人类活动的共同作用,地表土层并非永恒附着而会遭到侵蚀,尤其是人为造成土地的过度开发,远远超出了自然恢复的速度,结果便使这一地区的土地熵值增大[9]。理查德·利罕在《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一书中借助熵理论,通过对艾略特《荒原》的阐释,提出“都市之熵”的命题,认为都市越来越远离乡土生活,逐渐丧失了与大地、自然节律和自然中精神营养的联系,结果造成都市荒原以及历史的熵化[10]。本文借此提出“土地之熵”的命题,用以说明现代人对土地的控制欲望,使得土地在熵化过程中,物性不断被扩张而膨胀,神性却被漠视和压抑,从而在返乡叙事中形成两种叙事话语[11]:一种偏向于直面“土地”的现代性后果,讨论资本权势下的土地沦陷、生态破坏、人事纠纷、德行异化等问题;另一种是在城镇化批判中将“土地”想象为诗意田园、文化遗产、神性故乡。
城镇化带来人口、土地、资本等资源的重新配置,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为了能够适应经济市场发展,城市商业建筑用地不断挤占农村耕地,极大改变了土地的原貌布局与价值属性,城乡关系和人地关系发生一系列矛盾纠葛。正如温铁军通过实证分析指出,每当经济高涨、增长速度比较快时,都带动大量农村稀缺的土地资源的被征占,这几乎是一种典型的正相关[12]。尽管时任国务院总理李鹏早在1990年政府工作报告中就要求坚决纠正盲目占用耕地和浪费土地的现象[13],然而政策实施与基层管理困难重重。李培林对此认为,在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型过程中,旧的伦理人情关系和新的法律契约关系交叉发挥作用,出现一些规范的“断裂点”和“真空地带”[14],从而滋生贪污腐化、强占盘剥甚至谋财害命等诸多事端。
在贾平凹的《土门》(春风文艺出版社1996年)中,西京城边仁厚村的耕地被城市征用,建成城市广场、体育场、家属院等场所,副市长儿子联手房地产公司又以政府名义拆迁仁厚村从中牟利,尽管新村长成义使尽解数却难以给村民增加经济收益,反倒是同意拆迁可以得到一笔可观的补偿款时,领头人注定成为“土地”的殉道者。因为仅凭“桃源梦”的信念支撑和“宗法专制”的运作方式,难以撼动官商合谋的权力与资本世界,必将走向梦的幻灭。城镇化发展不断进逼乡村土地,层层高楼拔地而起,人们远离脚下大地而向往高空。在挽救村庄、坚守土地的过程中,村民起初心怀对土地的崇敬,试图重新拉近人与土地的关系,然而,村民们终究抵挡不住城市的诱惑和进逼,纷纷弃土离乡,致使仁厚村彻底毁灭,一道象征农耕文化的“土门”轰然倒塌。到了《秦腔》(作家出版社2005年)中,贾平凹描写青壮劳力离开清风街后,仅剩老弱病残留守村庄,村里大片土地被抛荒,老一辈农民执拗地耕种劳作,阻止占用耕地修建农贸市场,进一步反映现代人与土地之间的关系裂变。周大新的《湖光山色》(作家出版社2006年)中旷开田在妻子楚暖暖的参谋下竞选上村主任,一改原本勤恳知足的心性,被日益膨胀的欲望所裹挟,跟五洲旅游公司项目开发经理薛传薪沆瀣一气,扩建赏心苑时强占村民的宅院和耕地,污染生态也败坏人心。在城镇化进程中,许多像旷开田一样发迹的农民,似乎忘却自身曾经辛勤的耕作经历,“土地”在他们眼中不再是肉体和灵魂皆可触及的自然大地,而是一块块明码标价的商品,成为人们争相炒作与消费的对象。
土地熵化进程日新月盛,拥有资本者不断压榨土地的使用价值,机械装置迈向城市边缘和乡村腹地的速度,远远超出土地系统自身的恢复速度,从而使土地之熵只增不减。面对物性日益膨胀的土地,一些作家始终坚守对土地的神性期待,在复活乡土之魅中为故土家园塑形。张炜谈及《九月寓言》“写的故事都是土地上的,主要是紧紧跟住土地”,他为此“藏在郊区一个待迁的小房子里”,“想把所处的那个房子四周的‘地气’找准”[15]。小说描绘的无名小村是作者心中持之以恒所要营构的诗意田园与神性故乡,它展示出自足自在、苦乐交织的农业部落图景。随着象征现代文明的煤矿开采掏空村庄的基底,小村人无力抗争且不曾自省,小村的最终沉陷表达出作者对城镇化进程中人类生存境况的深切忧思。同样在《家族》《柏慧》《外省书》《能不忆蜀葵》《丑行或浪漫》《刺猬歌》《你在高原》等返乡叙事中,张炜一直在试图找准“地气”,塑造一批类似小村的象征体,如葡萄园、丛林、山谷、海滩等。张炜笔下这些土地意象尽管也有资本挤压、生态破坏的体现,但更重要的是在心里“筑起一道篱笆”[16],隔断浮华世界的喧嚣与纷扰,他深知且坚信“一个人的‘心’在哪里,他的‘岸’就在哪里”[17]。归根结底,“返乡”的本质是“返心”,只有作家心灵率先归来,倾听自然大地的声音,才能在文学之路上放慢心灵的脚步,通过创作实践真切反映现实问题,以其对人们长久的启悟,一定程度上减缓土地熵增的速度。
关仁山的“中国农民命运三部曲”(《天高地厚》《麦河》《日头》)持续关注农村改革、农民命运和农业文明的实况,其中《麦河》(作家出版社2010年)叙述百年来发生在鹦鹉村的土地变迁问题。小说中曹双羊早年弃农离乡创业,积累资本后返乡投资土地流转,“满脑子的赚钱之道”,跟传统乡土文化之间产生诸多矛盾。由于村民信奉土地神,鼓书艺人白立国作为土地的忠实守护者,有着通灵的本领,夜晚常去坟地跟祖先说话,将祖先的启示与意见传达给村民,曹双羊几次迷途知返皆因他的点化。小说结尾处,曹双羊提议在新落成的麦河墓地竖起一座“寻根铸魂碑”,一方面告慰祖先神灵,另一方面提醒子孙后代不要忘记根在何处。人到中年,从离土到返乡,曹双羊经过灵魂的自我搏斗后感悟到:只有唤醒对土地的崇敬,才能在先辈耕作过的土地上把根越扎越深,在土地之熵中留住心灵的一片净土。无论时代如何变化,土地政策作何调整,“如何返心”始终是“返乡”过程中最为重要也最为艰难的任务,资本的力量能否在诚心实意的支配下带领农民走上致富道路,成为作家持久关注与期待的话题。而更为严谨的态度应该是,作家在客观书写土地无限膨胀的物性表达时,无论是针砭时弊还是长歌当哭,都要时刻在内心守住对土地神性的标尺,如此才能更加深刻地把握城乡重构中的人地关系。
20世纪90年代以来,“乡土中国”正经历向“城乡中国”[18-19]或“城镇中国”[20-21]的转型,乡村由“熟人社会”进入“半熟人社会”[22],农村常住人口数量逐年减少,根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我国常住人口城镇化率从1990年的26.44%上升到2020年的63.89%[23],不少乡村“一夜之间”划定为城镇,农业户口变为非农业户口,但他们的思想观念仍旧是农村的,这种转换需要几代人甚至更久远的过渡才有可能得以实现。安土重迁和叶落归根,是中国人绵延数千年的集体情感,而在当前城镇化进程中,当行政区划上越来越多的“乡”转变为“城”,对于普通百姓的得失应该如何衡量,他们心理情感的转换与再成长能否跟上时代更新的速度?伴随土地系统的熵化过程,城乡重构中最难平抚的仍是失地农民和离土群体的失根之痛与心灵空缺。
当农民意识到依靠传统耕作难以获得可观的经济效益时,大多选择弃土向城,后因各种变故返乡却难以重新拥有土地,被迫失去当家作主的权利,游走在城乡间经受失根之痛。王华的《回家》(《当代》2009年第5期)讲述管粮出外打工省吃俭用,只为挣足六万块钱买回被政府征去的土地,遭遇金融危机工厂倒闭,他带着仅有的四万块存款,历尽艰辛返乡后拿上征地补偿的两万块钱,去找政府领导想要高价买回土地,均以违反土地政策或妨碍城镇建设为由拒绝。管粮为此感到愤懑却又无可奈何:“有块地,我还是个农民,一块地都没有了,我算啥?”没有土地等于失去最基本的生存保障。同样,陈应松的《夜深沉》(《人民文学》2010年第4期)叙写武家渊村村民隗三户靠着变卖老宅的钱到广州从事建材生意,意外突发脑膜炎后花光积蓄、死里逃生,萌生回家盖房养老的念头。当年他家抛荒的十亩地已经被村里收回,隗三户悲戚地感叹自己的身份:“我的地没了。我还是农民吗?答案是肯定的。我不是农民是什么呢?我是这儿的村民;我不是农民吧?也对。我十多年没种地了,不知农具怎么使用了,不晓得用什么种子什么农药种几季怎么收割怎么出售自己的产品,我没一寸耕地。”许多失地离乡务工的农民遭遇变故返乡后,变成像隗三户这样“既不是城里人也不是乡下人”的虚无存在。小说结尾写到隗三户在进城途中被偷牛贼刺死,作者以这种讽刺的方式让返乡者留在家乡,象征性而又悲剧性地获得土地,让他们漂泊的灵魂“找到”叶落归根的意义。
在乡下没有保底的土地,在城里没有稳定的收入,造成大多数农民工“非城非乡”的身份尴尬。吴晓刚认为,户籍制度阻碍了大部分农村人口向上流动到非农职业,“一方面,农村(户口)出身的人有很高的代际职业继承性;另一方面,那些有能力克服结构性门槛向上流动的人,又导致中国城市很高的代际流动率”[24]。当前,城镇化建设的举措之一是让农村富余劳动力转移到城市,让更多的农民能够进城落户。然而,想要摆脱原生家庭的影响并非易事,改变命运需要随时应对政策变动、付出沉重代价。钟正林的《户口还乡》(《当代》2010年第2期)就反映了大批户口“农转非”后暴露出的尖锐问题,由于城市扩张搞经济开发区,占用城市周边乡镇农户的承包地,这些农户甩掉千年农皮摇身变为城市居民,不料政府未能兑现曾经许诺的征地款,他们不仅没有享受到城市居民的便利服务,还失去养家糊口的田地,生活面临更加困窘的处境。作者围绕户籍制度,展现了城镇化进程的现实矛盾:一方面,离土农民费尽心力进城获得非农业户口,但其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短时间内难以改变和适应;另一方面,农民工靠体力劳动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如何让他们体面地返乡,返乡之后有其生存之道、真正安妥身心,也是摆在当政者面前的难题。当前盲目圈地扩建、忽视社会保障等行为只会加剧农民工的失根之痛,同时大肆鼓励外出劳动力返乡,重新造成乡村劳动力过剩,反而不利于传统农业的发展和现代化[25]。
段义孚曾以“恋地情结”来归纳人与土地之间的情感纽带,指出人们对于家园和记忆储藏之地的持久依恋[2]。当人们离开故土家园,对它的“依恋”往往形成记忆的煎熬,常常在内心激荡起返归的愿望。苏童的《五月回家》(《人民文学》2003年第5期)讲述永珊带着儿子回梨城探亲,亲人们陆续老去、迁徙、疏远,连弟弟都担心她回来是为分老屋拆迁款而悄悄搬家。她在改造后的城区里迷路,面对老屋废墟睹物伤情,本想搬出一件五斗橱留作纪念,最后发现并非自家祖传的那件,她觉得故乡真正离她远去,同时深知自己也没什么可以留给故乡。贾平凹曾在《秦腔》后记中描述故乡的变化,改造后的国道横穿村镇的塬地,铁路劈开修有梯田的山岭,高速公路也将修在河堤水田里,交通日益发达反而使耕地面积锐减。同时,老街人家大多迁居国道旁边,盖起冬冷夏热的水泥预制板楼房,却仍摆着一个木板柜和三四只土瓮。故乡发展变化给返乡者带来不少陌生感,当人口流动越来越频繁、基础设施越来越规整时,乡情和文化却越来越淡薄,旧物摆设成为乡民维持日常生活秩序、留住传统乡村文化的一种可行方式,作家对故土的记忆、对家族的追溯也往往起因于一些旧物,并以此来填补心灵的空缺。
返乡叙事除了较多关注乡村留守现象,父母随子女流动的现象同样存在,尤其是农村出身的老年群体离乡进城后,面临地理跨越和心理适应等具体问题。李凤群的《大望》(《花城》2020年第A1期)聚焦中国式养老的忧患,具有深刻的社会性和寓言性。小说讲述同一个小区的赵、钱、孙、李四位老人同时被子女遗忘,只能返乡暂住在老孙搁置已久的小洋楼里。四位老人迫于无奈回归过去的生活,随着资金短缺、体力消耗,如何维持生活的尊严成为困扰他们的难题,他们感受到“老”本身就是一个遮蔽信息的符号,否定了他们的声音、威严、体面甚至眼泪。颇有意味的是,在这段“回到过去”的生活里,只有当老人们说出真心话、反省心中罪过后才能联系上子女,一旦说谎联系立刻中断,喻示着现实生活里老人们为了不给子女添麻烦、不招嫌弃常常说出善意的谎言,而把心灵的空缺、真实的需求掩饰起来。同时只有重返故乡,他们才能面对自己的内心。但在城镇化建设中,总有一天曾在大望洲生活的人都会彻底离去,故乡将成为下一代人的远方。更为迫切的是,记忆衰退让老人们逐渐忘记子女和故乡。最终,赵、钱、孙三位老人彻底失忆后失散,老李接通电话回到女儿身边,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这个开放式结尾令人深思,在当前城乡重构中,如何才能让离土群体老有所依、情有所寄、心有所托、魂有所系?四位老人不具名字也带有强烈的泛指意味和寓言色彩,显示出当下与未来可能普遍存在的社会现实,以他们为代表的离土群体在返乡过程中,不仅要寻找土地之上的安居之所,还要追索涤荡心灵的救赎之路。
在中国城镇化的大背景下,从经济价值上来讲,土地对于外出务工者来说是一种负担和牵绊,而对返乡者来说却是在乡村落脚、维持温饱的最后保障。从情感价值上来说,土地是离土群体的根脉所在,包含他们的情感经验与精神记忆,任何对原始土地的伤害,都将带给人们以失根之痛。这对悖论式价值判断启示作家提出问题并反思其解决之道。
从历史发展脉络来看,乡村城镇化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若将城乡重构中土地之熵与心灵困境的持续蔓延所造成紧张的人地关系,归因于“失当的现代化推进过程,缺乏由城市回归乡村的桥梁”[26]固然有其合理性,但同时也应看到乡土自身建设的必要性与重要性。陆益龙认为乡土重建的实质是建设和谐的乡村社会,建设和谐社会的本质是构建一种均衡、协调、稳定的社会关系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此,乡土重建是要“修复乡村社会变迁过程中人为造成的社会断裂和文化矛盾”[26],并非简单的复古、再造甚至反乡村现代化。乡村社会变迁不是非好即坏,它将长久处于进行时,对“断裂”和“矛盾”的修复也一直存在于意识形态的引导和实践当中。因此可以说,这里的“乡土重建”成为作家书写人地关系中的“土地之熵”与“心灵困境”之后一个重要的“合题”。
理解中国乡村社会变迁,掌握作家创作的动机和场域,必须密切关注国家政策。2004年中央时隔18年再次就“三农”问题公布一号文件《关于促进农民增加收入若干政策的意见》,2006年中央公布一号文件《关于推进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若干意见》,2014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国家新型城镇化规划(2014—2020)》,2018—2021年中央陆续发布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优先发展“三农”工作、如期实现全面小康、全面推进乡村振兴的一号文件。通过勘察以上关键时间节点,对照返乡叙事创作动态,可将周大新《湖光山色》(2006年)、东君《子虚先生在乌有乡》(2009年)、杨少衡《大声吆喝》(2009年)、关仁山《麦河》(2010年)、付关军《回乡记》(2013年)、李传锋《白虎寨》(2014年)、关仁山《金谷银山》(2017年)、赵德发《经山海》(2019年)等代表性作品作为样本,分析乡土重建的主要呈现方式。
费孝通曾在1947年以“损蚀冲洗下的乡土”[8]398-410为题探讨乡土人才流失所造成城乡发展的鸿沟,指出“落叶归根的社会有机循环”被政治、经济、文化等种种因素所打破,认为“取之于一乡的必须回之于一乡”[8]402。土地是有生命的机体,通过不断滋养和培育保持良好的系统循环,以土地作为基底的乡村,同样以其内生动力维持日常生活秩序,关键之一就在于担当有为者的回归与乡村主体的自我生成,渐而崛起为新土地精英[27]。
有些返乡叙事以女性灵巧、善良、坚韧等特征,体现大地母亲般的宽博与智慧。《湖光山色》中高考落榜的暖暖回家跟随父亲打鱼,又到北京做保洁,母亲病重后返乡照料,一次偶然机会带领历史学者考察楚长城后发现旅游商机,尽管在扩建房舍过程中被村长霸占身体,开发旅游项目多次遭到阻拦,她还是忍辱负重、笼络人心,精心设计旅游路线,延长游客居留时间,帮助村民增收致富。《白虎寨》中以幺妹子为首的打工妹在经济危机后失业返乡,依靠政府支持和惠农政策进行乡村改革,通路、通电、通网、招商引资、网上营销农产品,让武陵山深处的村寨焕发生机。《经山海》中吴小蒿大学毕业先后考取隅城区政协职员、楷坡镇副镇长,任职期间认真落实各项政策,妥善处理各种棘手问题,坚守初心为民服务,高票当选镇长后继续为乡村振兴建功立业,她感慨自己“虽然只是挂心橛下的一个小小镇长,但也经山历海,成为这个伟大时代的建设者之一”[28]。
还有一些返乡创业的男性,同样与土地的命运息息相关。比如《大声吆喝》中的汤金山初中毕业后回家务农,因扎破县长乘坐的轿车担心被捕逃到省城,摸爬滚打四年返乡买下二手车跑客运,意外发生车祸后再次进城当保安,抓捕小偷立功获得奖金,他又买来货车将乡下绿色食品运到城里售卖,并在村民会议上提议修公路来盘活农产品经济和旅游业发展,最终当选新一届村主任。《金谷银山》中的范少山原本在城里以买菜为生,受到乡邻因贫穷孤独而自杀的悲剧触动,决心返乡带领村民摆脱贫困,发展生态农业和旅游产业,面对外国种子占据市场的处境,他又费尽心力找到金谷子种,利用土地流转政策建成种植基地,让人们吃上中国粮食,带有民族文化自信的意味。
这些返乡的新土地精英,大多经受生活的磨砺与精神的蜕变,从传统个体转变为现代性主体。不可忽视的是,返乡者在转变过程中仍然存在一些难以消弭的文化陋习,比如暖暖一味隐忍、任劳任怨、退居丈夫身后,吴小蒿从高中开始就忍受屈辱和家暴,汤金山也曾畏惧权势、贪小便宜。小说对这些返乡人物的批判性建构,使得读者对不断涌现出的新返乡者形象充满期待。
中国城乡二元结构、人地关系基本矛盾长期存在,使得城镇化进程中流动的“现代性”持续不断地冲击乡村本有的“乡土性”,返乡者从乡村以外带回的思想观念、生活经验、知识技能等,都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乡村的边界,使他们在返乡实践中遭遇不同程度的阻力。面对现代性势不可当地渗透,怎样趋利避害建设和谐的乡村家园?仅靠乡村担当者的回归尚不足以解决问题,还需要借助市场经济的力量。一些作家基于城乡现实探讨乡土重建方案的可能性与可行性,以返乡叙事表达各自的隐忧与期盼。
1.资本下乡的惠民与裹挟
资本下乡主要是通过推动农民上楼、土地流转、规模经营,极大改变农民的生产生活方式,同时也使村庄和企业的关系日益紧密[29]。但下乡的资本能否有效利用、充分惠民,是否存在乡村被资本所裹挟的现象,常常成为作家关注的焦点。比如《湖光山色》中五洲旅游公司到楚王庄投资新建度假酒店,设计大型表演吸引游客,组织员工到省城培训,让楚王庄旅游服务和经营管理更加规范,村民经济收入增长更快,但其同时带来的食用野生动物、陪酒、按摩、卖淫等产业链,又极大破坏乡村生态环境,腐蚀村民身心健康。《子虚先生在乌有乡》中房地产商姚碧轩衣锦归乡想要做点功德,盲目听从法师指点,斥资重建的名刹梅林禅寺成为旅游景点,后又不断征地打造别墅区和商业街。《回乡记》描写返乡探亲的民营小企业主宋词被奉为金主,村镇领导宴请让其捐款投资,后来县里派拆迁队强拆宋庄民居,逼迫农民上楼,以宅基地换城市建设用地的方式开发示范小区,遭到村民强烈抗议。《经山海》中楷坡镇党委书记周斌为了增加非农业人口,采用撤乡改镇的方式,拆掉附近两个村子将村民集中安置,尽管村民户口“农转非”后住进楼房,种植庄稼、饲养牲畜等却极不方便。这些下乡的资本并未使乡村成为安栖之地,反而对村民的生产生活、邻里情感造成短期内难以弥合的伤害。
2.乡村教育的发展与误区
扶贫先扶志,扶贫必扶智,仅仅依靠政策的扶持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发展问题,反而助长等、靠、要等依赖心理。农民是城镇化的主体,只有让他们尝试改变观念,拥有面对困难的信心和能力,同时更多投入下一代教育,才能从根本上推动人的城镇化。上文所述小说中的暖暖、曹双羊、汤金山、范少山等人由于家境或个人原因均未接受过高等教育,起初没有一技之长,他们只有返乡跟随父母务农,进城后又因知识学习不够、观念转变不足、法律意识不强走了不少弯路,最终经过生活磨砺“逼”出各自发展的道路,返乡后才有能力和底气扎稳脚跟。针对下一代的教育,这些返乡者无一例外表现出对乡土的逃离,比如暖暖在怀孕时就定下目标,要让孩子将来到城里上学、过城里生活;曹双羊的儿子是城乡结合的产物,城里的母亲对农村存在偏见,未来成长教育中的乡土情感势必不及父辈。这实际上反映出城镇化进程中乡村教育的缺失问题,下一代乡村主体的流走,对乡土重建而言无疑是一种损害。正如刘铁芳指出,当前逃离乡土式的教育设计,首当其冲就是把乡村少年剥离出乡土,让他们在这种教育的现代性想象的引导之中,远离脚下的土地、存在的根基,同时又较难融进主流社会,成为精神流浪者[30]。功用主义的盛行让乡村主体忽略精神文化的栽培,最后不得不承担“无根”的后果,甚至关系到中国未来人口的素质[31]。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乡村教育问题是兑现乡土重建的根基,值得作家关切与书写。
赵旭东从“闭合性与开放性的循环发展”的整体性视角理解中国乡村社会,指出“乡村的闭合性与开放性之间绝对不是断裂为对立的两极,而是处在一种往来复去的循环发展当中”[32]。随着在乡村社会的流动性和开放性日渐扩大,建设新的乡村家园往往要通过返乡者带动观念、经验、知识的创造性转化,同时借以资本下乡的辅助与乡村情理的规约,实现乡村和谐发展的愿景。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城镇化进程加速推进,人地关系问题日益突出,返乡叙事创作也成正比不断扩大。作家大多受到20世纪返乡叙事传统的潜在影响,在市场导向、社会流动、文化异位、人文精神、怀旧思潮等诸多因素共同作用下,觉察着城镇化进程中的土地之熵与心灵困境,也期许着乡土重建的愿景。通过对返乡叙事典型文本的分类解读,尽管可以触摸城乡变迁的脉搏,倾听社会群像的声音,但是无可否认,伴随社会启蒙的弱化、作家立场的犹豫以及对现实的隔膜甚至某种回避,返乡叙事还面临着真实性不够、深刻性不足、艺术性不强等问题。一些作家还概念化地将“城市”对应于“物质”、将“乡村”对应于“精神”,体现出城镇化进程中“贬城崇乡”的伦理站位,尽管这是作家基于一定现实基础的写照和内心意义的坚守,但对城乡开放性的包容尚显不足,导致理性认知方面失之偏颇。
总的来说,相较于中国乡村的广阔性与复杂性,以及诸多社会学研究成果而言,返乡叙事的人地关系书写还显得十分单薄,正如关仁山写作《麦河》时尖锐地指出,到底小说有没有面对土地事实和社会问题的能力[33]。结合以上分析与反思,本文认为可从以下三点对返乡叙事的人地关系书写作出调整:第一,以理性姿态重审城乡关系,打破对城市和乡村的刻板印象和固化概念,面对返乡题材既要开展实际考察,经历“实践—认识—实践”的创作过程,又要在形而下的现象中建构出形而上的意义;第二,让土地超越文本的意义,不仅仅是深爱这块土地,还要深切关注这块土地之上及之外的“人民”[34],因此书写人地关系应该深入挖掘土地的历史文化内涵,廓清地域文化的特殊性与普遍性,进而深刻体察和理解土地所滋养的“人民”的前世今生;第三,返乡叙事还需将更多元的现实问题、更深刻的理性思考、更独立的艺术品格囊括进来,显示其透视中国城镇化进程的窗口价值,书写好新时代的中国经验与返乡故事。当然,返乡叙事不可能直接对现实生活产生效用,创作主体只有耐心地沉潜下去,着力发现乡村的内核及其被遮蔽的存在,才能不断激活返乡叙事的生命力,使其作为一种精神能量和思想资源,对当前乡村振兴产生积极的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