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华伟
(1.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6;2.郑州大学 英美文学研究中心,河南 郑州 450001)
不论身处风起云涌的转型变革年代,还是生活在安逸诗意的和谐共生时代,身体都无法被漠视被冷落被遗忘。人类可以流连忘返于过去,也可以乐此不彼于当下,但却无法忘却伴随自己一生并与自我合为一体的身体;身体就是人类可见可感可知的一道风景,更是人类存在的理想乐园。现实的世界如此,文学的世界更是这般。虽历经千山万水与磨难抗争,身体终以诗意的面孔迎接、直面这个世界,进而与整个人类一道觉醒并大放异彩。当哲学家、诗人与小说家在回望、重构和书写充满和谐共生、变革骚动或离经叛道的种种现实社会的时候,看似“四面楚歌”的身体,事实上正在踏上一条诗意的回归与崛起之路。
不可否认,面对身体的回归甚至复兴,身体诗学的构建尚在路上,没有引起诗学和生态学的足够重视,作为主体的身体并未获得相对清晰而准确的形貌与定位。在灵肉冲突日益加剧和身体碎片化越发明显的年代,诗学中的身体和生态学中的身体一样,都处在一种无法显山露水的尴尬之境与残缺之态。由此引发的逆向反思就是,身体诗学及其生态面向在未来必将大有可为,从生态共同体到生命共同体的跨越与升华必然无法绕开作为生命最真实可见载体的身体。基于此,身体的诗意回归与栖居,某种程度上代表着人类想象和抵达“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生态理想的可预见未来。
身体问题常问常新却又充满争议,在灵魂与理性把控话语权的西方传统世界,身体一度成为一种可有可无、隐姓埋名的隐性存在,它既多余又肮脏,既卑贱又罪恶。身体与灵魂的二元对立几乎支撑起整个西方传统精神架构,一部身体史就是一部由精神所定义、表征和撰写的历史。古希腊以降,身体要么是灵魂抵达理念世界的障碍物,要么是追求真理道路上的绊脚石,要么是堕落与罪恶的温床,身体成为哲学、美学和文学等众多领域批判与抨击的对象。到了德国古典哲学影响西方世界之时,身体似乎开始获得关注与重视,但依旧无法真正摆脱作为祸根、替罪羊和牺牲品的身份定位与历史阴影。直至尼采,身体才算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尼采赋予身体包含一切、就是一切的地位和权力。
身体一词自其存在,便与哲学、美学、文学甚至宗教建立多元而复杂的关系。身体概念的丰富与博大,使得包括诗学在内的诸多人文社会科学领域都无法回避对身体的思考与描述。即便是传统意义上的身心二元对立论,也无法将身体从人类的认识或实践层面完全剔除,身体至少以某种被遮掩被回避的隐性方式存在着。20 世纪末“身体转向”发生之后,身体赋予生命及其存在的整个世界以新内涵与新意义,英国社会学家布莱恩·S·特纳(Bryan S.Turner)指出,“身体社会崛起”和身体话语权提升的黄金时代已经到来。事实上,由身体发出的声音早在那个崇尚灵魂、美德与智慧的古希腊社会已经有迹可循。
柏拉图表现出“对身体的敌意”[1],甚至有人称其为抑身扬心的始作俑者与罪魁祸首。“有人说肉体是灵魂的坟墓(soma)……肉体是圈养或囚禁灵魂的地方。”[2]身体成为障碍、骚乱、欲望和死亡的代名词与同义语,如同一座死气沉沉的监狱一样缺少生机、诗意与活力。因而,柏拉图认为《荷马史诗》的创作源自于“灵感神授”,讲述的是人神共处时代中的英雄,《荷马史诗》代表着诗的灵感与荣耀,诗人象征着酒神附体的迷狂与陶醉。“诗人们迷迷惘惘,如痴如醉,完全听凭于灵感的驱使与摆布。”[3]260他认为,荷马的伟大不是因为身体的力量,而是源自灵魂的轻盈、敏感与神圣。诗是灵魂的诗意表达,与身体无关。尽管如此,身体在柏拉图的灵肉世界里并非一无是处,他在给予灵魂诗意肯定的同时,也赋予身体诗意的品性,这与柏拉图并非完全信任诗人有着直接关系。囿于时代局限,柏拉图关于灵肉的见解与阐释富于洞见,但其中蕴含的难以自圆其说的矛盾同样显而易见。举例来说,《奥德赛》所呈现的长达10 年的返乡之路,就不只是精神上的,也应该是身体上的。
在《理想国》中,柏拉图详细阐释了他对文学及其本质的理解与认知。在提出基于“酒神附体”与“为神代言”的“迷狂说”之后,柏拉图以“摹仿说”开启诗学之路。柏拉图将世界划分为由理念世界、现实世界和艺术世界组成的三重世界,而这三重世界之间的关系靠着模仿得以建构与维持。亚里士多德继承老师柏拉图的衣钵,并进一步深化了诗起源于人之摹仿的观点,他在《诗学》第4 章开篇就直言诗学的产生源于人的天性。“首先,从孩提时候起人就有摹仿的本能。人和动物的一个区别就在于人最善摹仿并通过摹仿获得了最初的知识。其次,每个人都能从摹仿的成果中得到快感。”[3]47诗人通过摹仿行动中的人,完成诗歌的写作。在谈及戏剧化的诗歌时,亚里士多德使用舞蹈、即兴表演、即兴口占和生殖崇拜等概念阐释悲剧和戏剧。不论是迷狂、陶醉、快感和行动,还是摹仿、舞蹈、表演与生殖崇拜,都是与肉体密切相关的身体行动或肉体体验。自柏拉图始,古希腊诗学观已经包含着两个层面,即灵魂诗学和身体诗学。
古希腊身体诗学的形成可能始于古希腊人对体育教育的重视。纵观整个西方历史,很少有哪个国家或民族可以像古希腊及其公民那样酷爱体育,现代奥林匹克运动及其对身体极限的追求正是源自于此。通过将体育和艺术与审美教育深度结合,古希腊民族希望能够培养出身体健硕、意志坚韧、能力超群、品性勇猛的战士,并借此抵达一种善美兼备中兼修、灵肉冲突中融合的理想境界,从而实现生活的艺术化和身体的审美化。对此,王柯平谓之“身体诗学以德为宗,强身为用”[4]。由此可见古希腊人对个体价值、个性张扬和个人欲望的执着与向往。这种对现世价值与意义充分肯定的背后蕴含着对身体的肯定,而身体代表着对原始欲望最明显的诗意表达。“原始的野性不见得合乎善,但可能恰恰有美感。”[5]在文学艺术的世界里,从对英雄的赞美到对人的歌颂,文艺复兴时代逐渐迎来人的发现、觉醒与解放,重提感性、凸显欲望、赞美肉体预示着身体开始大规模进入诗学的视野,并成为诗学得以形成的另一种依靠。人苏醒之后的诗意狂欢在文艺复兴大文豪威廉·莎士比亚的戏剧作品中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其中对肉体、情欲和人性的深刻描写与大胆揭露,无不表明莎士比亚才是“戏剧界真正的桂冠诗人”。
在身体的诗意回归之路上,尼采可谓独秀一枝,他以富有浪漫色彩的颠覆性想象为身体找回属于自我的本性、灵性与诗性。借助酒神狄奥尼索斯,尼采还身体一个充满激情、迷狂与快感的生命世界;借助超人查拉图斯特拉,尼采还身体一条充满感性、力量与诗意的未来道路。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尼采直言“在你的思想和感觉后面,站着一个强有力的统治者,一个不熟悉的智者——他名叫‘自己’。他居住在你的肉体里,他就是你的肉体”[6]。按照尼采的逻辑,你就是自己,自己就是肉体,因而你就是肉体本身。在尼采“颠覆一切”的世界里,身体拥有灵魂无可比拟的权力、优势与地位,他将关于身体的诗意想象推到了一个至高无上的“超人”境界。尼采之后,身体的诗意回归道路变得更加宽广、顺畅,甚至多少有点儿疯狂,诗学的建构再也无法轻视身体的参与和贡献。质言之,身体一直以隐性的方式存在于美学和诗学场域,只不过尼采将之大白于天下并推向高处,这正是尼采身体美学背后隐含的独特诗学内涵。身体与诗学的联姻,就此为身体诗学的形成打下更为坚实的基础,属于身体的诗意春天即将到来。
诗学(Poetics)在希腊语中译为诗艺学,意指与诗相关的“制作、制造”等行动。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是较早关于诗的系统论著,他的诗论并非局限于讨论诗歌,包括戏剧在内的古希腊古典文艺创作都在其讨论的范畴。“诗学成为一门理论学科是近代才发生的事情,但她却有很长的前史。”[7]早在两千多年前,亚里士多德就在继承前人诗评成果的基础上展开了对诗以及戏剧的探讨与批评,其诗学思想在此过程中渐趋完善和成熟。亚里士多德诗学的内涵远超诗歌的界限,尤以悲剧为重,诗学因之被认为是“关于文学的科学”[8],诗学的存在空间由此得到极大丰富和拓展。与西方相比,诗学在中国的形成和发展相对较晚且缓慢,但钟嵘的“滋味说”和王国维的“境界说”均带有明显的身体性内涵。身体在文学和美学等领域转向的发生为身体诗学的发生提供契机和证据,但是,身体诗学绝不是身体与诗学之间的简单组合,其为诗学研究提供一种交叠性的复合视域,打破了文学属于纯精神产品的神话,推动诗学回归原初的身体化、自然化审美世界。
以身体为基点的诗学建构已经在路上,但距离身体诗学真正进入主流话语范畴或许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王晓华曾在《身体诗学》一书中指出:“迄今为止的身体诗学尚处于一个暧昧的位置:它已经诞生,但未获得恰当的评估和定位。”[9]51对身体的不完全信任,导致对身体诗学发生可能性的犹豫甚至怀疑。马克·约翰逊在《身体的意义》一书中对身体与文学关系的阐释,也许为从身体出发建构诗学提供了扎实的理论依据。他提出:“所有写下的诗歌都是具身性意义的证言。”[10]诗歌创作过程中的具身性意义指的就是身体的意义。马克·约翰逊将身体看作文学最初开始的地方,身体与文学之间存在着一种延续性、同一性关系,进而形成一种诗学共同体。进入21 世纪的第一年,凯瑟琳·库奇内拉在其专著《身体诗学》(Poetics of the Body)中为“身体诗学”命名,进一步深化了对诗学的身体化想象与身体性参与的认知,同时推动了关于身体诗学身份地位可能性与合理性的深度思考与广泛讨论。术语的命名或定义的生成只是一个开端,我们需要走进文学作品的世界,去感受作家如何借由身体对整个生命世界进行诗意化的想象与叙述。
诗意想象将身体意象投射到文学的世界中,世界被想象成一个巨大的身体,身体与世界融为一体。劳伦斯在《虹》的开篇第一章写到,生活在矿区的人们“明白天地是相通的,大地把阳光吸进自己的肺腑,让雨水流入自己的胸膛。田野在萧索的秋风中变得草木零落……对于他们来说,生活的全部内容与所见所闻所感仅此而已。触摸着大地的脉搏和躯体,会感到它们在向犁铧敞开胸襟。刚翻过的土地新鲜而蓬松,以沉甸甸的欲望攀附着人们的双脚……他们翻身上马,将生命紧夹于两膝之间”[11]。劳伦斯在天地之间嵌入身体的属性,脉搏、双脚、肺腑和胸膛成为连结天地人的纽带,字里行间流露出希冀矿区生活能够回到其最初的诗意样子,大地、天空与身体在此时此刻融合为诗意化的生命共同体的强烈愿望。如此的文字是对肉体性欲望的含蓄表达,也是对身体的一种诗意想象。“诗的最崇高的工作就是赋予感觉和情欲于本无感觉的事物”[12],劳伦斯用诗一样的语言将天地之间想象为一个充满生命力的巨大身体,整个生命世界被身体化、情感化,这代表着诗学的感性逻辑。身体不只是大地和天空原本的样子,同样是天地之间全部事物和所见所闻所感存在的空间。天地不再是对身体的摹仿,它们甚至就是身体本身。
诗是各种文学意象的制造者,身体是各种真实存在的承载者,身体因而成为诗性世界的原型及其变体。“只要存在诗性的世界,身体就必然以某种方式在场,因为它是属人世界的枢纽和中心。”[9]138正是身体化诗性世界的存在,新旧事物才会交织着诗情画意与变革冲动。狄更斯在《董贝父子》中对城市迅猛发展的诗意想象充满着肌肉感和活力感:“滚滚翻腾的洪流像它的生命的血液一样,日日夜夜永不停息地流向这个变化巨大的心脏,又从这个心脏返流回去。”[13]生命代表身体的全部,心脏属于身体的中枢,流向和返流象征身体的动作。如滚滚洪流般的铁路来回穿梭于身体中,流动的身体不断为构建诗性世界输送血液,这种流动性预示着新型城镇的生命之光与变革之力。以“心脏”为中心,一个个奔跑在身体内循环的诗意城市呈现于世人面前。通过疾驰飞奔的火车,狄更斯将迅速推进的工业化与城镇化进程及其主打产品城市纳入身体的诗意怀抱。在他这里,身体延伸为整座城市,城市铺向整个身体,铁路、城市与身体建构起一个充满速度、力量和希望的生命共同体。因而,火车奔驶的速度代表身体奔跑的速度,更代表工业革命带给当时英国新生命的速度。狄更斯实际上是以一种诗意的眼光和审美的态度看待快速转型背景下英国面临的时代危机。
身体不只是人类的身体,在文学世界里,人与动物的身体有时候不再是归属不同等级的对立存在,它们相互关联、融合甚至彼此颠倒与倒错。安吉拉·卡特在《马戏团之夜》中创造了一个人与动物混杂的梦幻世界;在这里,猿-人和鸟女等半人半动物形象塑造了一个人与动物合二为一的身体共同体,人与动物的生存、生命与未来不再是毫无关系的事实。在马戏团这种引人注目、狂笑和惊讶的特殊空间中,奔放着诗意又荒诞不经的身体表演让生命看似粗俗滑稽,实则充满了狂喜、意外和陶醉。身体的狂欢代表了卡特对“另一个”维多利亚社会和历史的诗意想象与大胆幻想。“西碧儿,俺在娱乐界的合伙人。”[14]这样的话很难想象出自马戏团团长柯尔尼之口。作为少将的柯尔尼为人狂妄自大、野心暗藏,一幅标准的美国殖民者嘴脸。正是这样一位“地位显赫”的少将,卡特将其命运和一头名叫西碧儿的猪绑在一起。当柯尔尼口口声声“西碧儿和我”到处炫耀之时,一位堂堂美国少将在自己和一头猪之间建构起命运共同体,所以他才视西碧儿为贵妇,并处处听命于她。人与动物不再彼此对立,人的身体和动物的肉体不再界限分明、相互分离,猪成了人的合伙人甚至化身,世界似乎“颠倒了黑白”。在巴赫金看来,作家以具有如此讽刺、笑虐和怪诞的方式想象世界,主要因为“他特别想表现出人体及其生命的不同寻常的复杂性和深刻性,揭示出人的躯体在现实的时空世界里具有的新意义、新地位”[15]。以人与动物的肉体倒错为中心,卡特在人与动物的血肉关系中建构起另一种现实图景,这样的世界充满狂欢与喧哗,动物成为人的主导,人变成动物的跟班,动物的加冕预示着人的自动脱冕。不论是人兽同体还是人兽“合体”,通过呈现众多怪诞身体形象,卡特实现了对维多利亚社会的身体化重塑,使得维多利亚时代的代表性民间文化马戏团文化在戏仿与笑虐中得以直观再现,并试图为后帝国时代的英国找寻到身份认同的诗意化道路。看似荒诞不经的背后,流露出安吉拉·卡特希冀为现代人找到“诗意栖居地”的美好愿景和为人、动物和自然建构和谐共生生态共同体的诗意理想。
天地之间构成身体存在的诗意生态,其最基本的形态是家宅以及以家宅为原点而形成的大“家”,因为“家宅是我们在世界中的一角。我们常说,它是我们最初的宇宙”[16]。谈及人类“最初的宇宙”,很容易联想到孕育人类的子宫;子宫就是人出生前最初的家宅和宇宙。依诗人诺埃尔·阿尔诺在《草稿状态》中表达的,人就是他们自己所在的空间,身体、家宅和地方在诗人或小说家对家的诗意想象中融合为一个生命共同体。这就是生态诗学最初的理想,也是生态学最基本的法则。任何人想要活出人样和诗意,就必须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宅可以居住其中,因为身体需要栖居的空间。如若无家可归,人就会流落街头甚至在无望中死去,承载生命的身体在生态圈的地位也因而获得进一步凸显。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阐释摹仿这一诗学思想时,发展了他对“整体性”概念的理解——整体中的各个部分彼此依存、缺一不可。这里面包含着明显的生态意识和精神。基于此,如若大自然是个整体的话,那么身体、地方、家宅都是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构成。家宅是小的生态圈,故乡是更大的生态圈,整个世界是最大的生态圈,三个圈子因身体而环环相扣、彼此连结。“所谓‘身体’,我指的是统一的身心(body-mind);所谓的‘自然’,我指的不是科学上的理论体系或文化中所感知到的胁迫恐惧,而是我们的物理环境,它与我们的身体密不可分;所谓的‘地方’,我指的是生物区域,是社区和个人得以舒展的物理场所。当然,我谈到‘地球共同体’的时候,我指的是我们的物理联系,即所有物种都参与了生物圈新陈代谢的交换。”[17]后现代思想家查伦·斯普瑞特奈克想要表达的是,当人栖居在某个地方的时候,身体便与周围的环境重构了它们之间的原初关系,这样的“结盟”本质上就是生态共同体的表现形态。离开家或自然,身体就会无处安放,人就会无家可归,共同体就会分崩离析,所谓的“诗意栖居”更是无从谈起,王晓华在《身体诗学》中因而直言“生态学就是广义的身体学”[9]237。从这个意义上看,身体学必然延伸至生态学,身体诗学终将抵达生态诗学,文学关于身体的叙事实际上为人类拓展了通往生态诗学的道路。
生态问题与人类自身密切关联,同时也因人类而起,所以深层生态学才会略显极端地批判人类中心主义,主张建构关于生命的整体意识,强调凸显自然的内在价值。托马斯·哈代在《苔丝》中建构的威塞克斯是对维多利亚乡土世界的诗意想象与重构,也是对田园牧歌式亲近大自然生活的怀念与回望。“这是一片肥沃的绿意葱茏的田野,草木从不枯黄……从眼前的高处俯瞰下去,田野有如练马用的一片片围场,小巧玲珑,树篱变成了暗绿色的纤细的线,网络般伸展在浅绿色的草地之上。”[18]8苔丝时常沉醉于这美丽如画的山谷,“她在寂寞的山峦和峡谷里默默独行,和周围的自然元素化成一体。她那悄悄闪动的身影化作了景物的一个部分。”[18]74苔丝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与荒原上的一切紧紧相拥,并与之同呼吸共命运。如此富有诗意的地方让苔丝拥有了可以栖居的“家”。不言而喻,哈代真正关注的并非苔丝生活的马洛特村的自然风光,而是如何为身体栖居创造诗意化的家宅。在他笔下,人、自然与身体形成三位一体的关系之网。正是在“人与自然始终处于一种相关相依的联系状态”[19]的意义上,《苔丝》可以被称作一部诗化小说,它所呈现的每一个细节与情节都诗意盎然。身体与大地的原初生态关系被再一次建构,所有的存在都可以化约为身体的在场与行动,大自然成为身体唯一的家。借用海克尔的观点,人之所以能够栖居于某处,身体之所以“在家”,是因为大自然原本就充满诗意。这正是生态诗学得以建构的基本遵循与内在逻辑。
基于人是身体性存在的事实,关于家的生态化想象与建构才会为人类提供身体边界不断延伸并与自然万物连结一体的自我。换言之,正是身体在引领生态走向诗意化的返乡之路。查尔斯·狄更斯在《远大前程》中塑造了一个内心渴望远大前程的年轻人形象,梦碎伦敦幡然醒悟的皮普踏上“诗意”的归途。“如今的乡间比以往我曾生活过的乡间更加美丽,更加平静……我这次归来,我的心已经柔和很多;我经历了人世间的一切变化,这才感到自己仿佛游子,赤着双脚,历尽多年的跋涉、艰险,才从远方归来。”[20]所谓的“绅士梦”对于皮普而言,只是精神层面的痴迷甚至牢笼,并让他为此付出沉重代价。或许只有身体上的还乡,才能够帮助皮普彻底走出伦敦的噩梦,重拾对故土和家宅的原初情感。离开伦敦这个充满虚伪、欺诈和罪恶的大都市,这其实正是皮普重回自我、生命和大地的最好契机,泡沫破灭的背后,预示着乡间诗意生活的回归和身体-家园共同体的重构。再次置身充满诗意与美好的乡土世界,眼前的一切才是通向远大前程的生态之路与身体之途。回归身体与自然“既复兴了身体所蕴含的价值意义,也走出人类中心主义误区,形成了广泛的生态主体观”[21]。生态不再只是大自然的专属话语,更是身体之间、身体与自然之间整体性的跨体交往与互动,身体已经抵达生态系统的核心,身体成为生态化的身体,生态成为身体化的生态。简言之,强烈的身体意识必然激发更为强大的生态精神,源自身体的诗意终将升华为关于生态的诗学。
西方传统二元论思维导致的主体性危机已经无处不在、无所不包,进一步凸显和明确身体在哲学、美学、诗学和生态学中的原初性、本体性地位显得越发必要和重要。身体是关于人的一切开始和结束的地方。离开身体,诗意栖居、和谐共生与美好生活必将因根基不稳与方向迷失而变得摇摇欲坠、步履维艰。接续身体与整个生命世界的原始关系,让“漂泊在外”的身体重返诗意家园,已经成为生态学必须直面的现实。身体转向之后的全面回归身体,不仅是生命存在之需求,而且是未来生态共同体建构之要求,身体与生态的诗意融合才是“天人合一”整体生态观的真正内涵。
以身体为原点建构身体诗学,进而抵达生态诗学这一至高境界,颇具时代价值和现实意义。在消费化、智能化和网络化迅猛推进的后现代语境下,身体的边界被肆意拉伸,未来可能还会遭遇颠覆自身的根本性变革,这就使得诗学必须承认、提升身体的主体性地位。同时,在城镇化、物化和非自然化日益加剧的现实环境中,生态危机正在给存在、生命和未来带来越发沉重的负担,唯有找回迷失的身体,才能拯救人类于重重困境与种种危机。在身体诗学和生态诗学之间建起一座互通的桥梁,人类必然会走向与自然、万物、天地同生共处的生态共同体,而保证这一道路方向正确的重要前提便是回归、正视、肯定身体及其诗意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