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坚,聂 羿
(湖南工业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株洲 412007)
在种族歧视和种族隔离的背景下,美国产生了众多的少数族裔聚居区,其被隔离于主流社会之外,无论是在经济上还是在文化上都很难与主流社会相融合。反映少数族裔聚居区及其校园的电影是展现美国“隔都”现象最直观的表现形式。当前许多关于少数族裔“隔都”的美国教育电影,都是在种族歧视、阶级不平等的背景下,讲述底层黑人聚居的城市中心区——隔都的学校故事。其真实呈现了主流社会之外的另一个美国形象,并挖掘出美国社会危机的内在病理。当下,学界对这类电影还缺乏深入的研究,有鉴于此,本文拟对其此类电影中的空间构型、形象体系、电影风格进行研究,并藉此探讨观察美国电影如何批判性地揭示种族歧视带来的隔都教育的困境与失败,思考美国国家认同危机及文化重构问题。
教育是人类社会生活非常重要的领域,也是重要的电影题材,校园本身是一个独特的影像呈现、电影叙事的空间。教育电影扎根于教育场域的现实,又与所在国家的历史文化、意识形态、社会结构、民族心理互嵌交融。
因为美国和英国特殊的历史、民族和文化的渊源,英美教育电影的主流叙事具有相通的传统特性,白人(盎格鲁·撒克逊)种族主义、精英中产阶级、父权与新教伦理奠定了其精神根基。美国教育电影主流叙事有关于白人中产阶级内部教育理念的探索和构建。1939 年上映的《万世师表》(Goodbye,Mr.Chips)被认为在英美电影中第一次创造了经典教师形象,电影中的教师——奇普先生可以视作盎格鲁·撒克逊传统价值观念和民族特性相结合的化身,他体现了古典教育的绅士风范,成为校园的精神象征。电影中的布鲁菲学校拥有古老的石砌建筑和历史传承,具有强烈的庄重感、仪式感和秩序性。在这里,校园是国家和社会的有机体,是凝聚共同体的精神灯塔。
可以说,《万世师表》基于白人中产阶级主流文化的叙事,开创了英美电影中校园空间的精神气质,之后的英美教育电影都与其构成了传承、对话关系。例如《春风化雨》(Good Morning,Miss Dove,1955)、《桃李满门》(Up the Down Staircase,1967)等电影中的女性教师,都带有中产阶级父权社会的母性光晕和温情,也不乏白人种族优越感;而《死亡诗社》(Dead Poets Society1989)、《蒙娜丽莎的微笑》(Mona Lisa Smile,2003)等电影中,离经叛道的老师则用新思想冲击了传统的古老的校园,唤醒了学生的独立思考本能,重建了美国电影对教育的理想主义和乐观主义,也重启了白人中产阶级教育叙事的感召力。
然而,上述教育题材电影主要局限于白人中产阶级为主的学校和社区。早在1968 年,时任美国总统约翰逊成立的克纳委员会(The Kerner Commission)撰写的报告已作出这样的结论:“我们的国家正分裂为两个社会,一个黑人社会,一个白人社会——二者处于相互隔离、不平等关系之中。”[1]这份报告问世至今已经有50 余年了,其描述的现实至今没有太多改变,“美国正在分化成两个美国,一个是郊区——繁荣的美国,一个是城市——贫困的美国。”[2]不同于主流教育电影中的乐观主义,诸如《铁腕校长》(Lean on Me,1987)、《 为 人 师 表》(Stand and Deliver, 1988)、《自由作家》(Freedom Writers, 2007)等一大批电影,呈现的是白人中产阶级的主流教育电影之外的“另一个美国”的教育问题。这些电影中的学校,处在“隔都”空间——美国大城市中心区域的贫民窟,例如纽约黑人聚居区哈莱姆区、拉美裔聚居区东哈莱姆区等等。在隔都空间,教育越来越陷入困境,种族、阶级的冲突则经常表现为电影中的幻灭感和愤怒情结。主流教育电影的白人中产阶级对教育的乐观幻象被现实打破,美国教育电影不得不呈现美国梦的内在困境。
“隔都”(Ghetto)既是地理的空间,又是政治经济的空间,还是文化和心理的空间。美国“隔都区”是指被隔离的黑人等少数族裔社区,其界定不仅是从族裔的角度,还夹杂阶级的因素[3]85。当代美国社会,越来越多的人口、经济、社会、文化活动集中于各个大都市地区,更多的黑人、少数族裔及其他贫困人口填补了白人离去中心城市而留下的空缺,中心城市成为其居住的生活场所。其实,这种种族及阶级的离合早有历史迹象。自一战爆发后,美国限制外来移民入境,但战后工业对劳动力的需求,导致南部种植园区黑人北移,由此开启了美国历史上第一次黑人大迁徙。二战爆发后,美国军工生产激发了南部黑人北迁的热情,1940 年至1970 年,共有400 多万黑人从南部农村迁徙到北部和西部工业地区。20 世纪60年代民权运动之后,被隔离在中心城市的下层黑人在价值观和生活方式方面进一步与美国主流社会和中产阶级分离。20 世纪上半叶,大城市是制造业、服务业和文化的中心,就业机会多,文化生活丰富,交通便利,房租低廉;随着黑人居民日益增多和越来越多白人的迁离,这些城市的中心地带,逐渐沦为了人口拥挤、房屋破败、经济萧条的黑人聚居区——“隔都区”。它不仅成为贫困黑人与美国主流社会隔离的孤岛,而且其附近的贫困白人、亚洲裔和西班牙裔下层居民也出现“隔都化”趋势[4]。隔都区是美国政治、经济、社会与教育等资源分配中获益最少的区位,其底层阶级的失业率、贫困率、毒品消费、疾病率、社会犯罪率、辍学率等问题都是美国社会最为严重的。可以说,“有色人种学校的产生和集聚本是美国社会隔都化的重要表现形式”[3]86。
出现在美国教育电影中的隔都空间,大致可以区分为两类。第一类是地理意义上的“显性隔都”。许多电影中的学校就是坐落于美国大城市中心区的隔都。这些电影都不约而同讲述了一个外来的老师进入隔都学校,通过其“发现”之眼,揭示隔都教育危机。《弦动我心》(Music of the Heart, 1999)中的单身母亲,迫于生计来到纽约东哈莱姆区的一所公立学校,电影中的社区不断传来警车的笛音、帮派争斗的枪声,黑夜时分更是危险重重;底层黑人对白人教师充满了怨恨。《热血教师》(The Ron Clark Story, 2006)中,主人公卡拉克老师来到纽约少数族裔社区哈莱姆区任教。因为校园暴力行为太多,许多老师愤然离去。他家访时,发现几乎每一个学生都身处非正常的贫困家庭。《超脱》中(Detachment, 2011)的代课教师亨利,来到纽约一个即将倒闭的中学。黑人家长对老师毫无尊重,黑人学生对学业、未来漠不关心,自暴自弃。电影《为人师表》《铁腕校长》中的高中,都是处于经济衰落、暴力充斥的社区,这时里管理混乱,教室桌椅如同破烂,学生打架闹事,少女怀孕,毒品泛滥,黑恶势力横行,学校里的许多学生几乎连简单的拼写都不会。
美国教育电影中另一类隔都,是存在于种族关系和社会心理中的“隐性隔都”。例如电影《校园大冲突》(Higher Learning,1995)中的哥伦比亚大学,校内不同族裔的大学生混居,却彼此隔阂,形成各自封闭的圈子。黑人学生面临无处不在的歧视,如“保安在学校拦住你,检查你的身份证”,“每次有东西不见时,你猜她们会怀疑谁”,这激发了黑人的愤怒和抗议。而白人至上主义者则结伙要捍卫“纯种美国”,用开枪来捍卫白人权利。白人和黑人学生常发生激烈矛盾乃至暴力冲突。
美国教育电影中,隔都的学校,学校的隔都,往往同时存在,例如《自由作家》中的威尔逊高中就是典型。电影里学校所在社区,少数族裔不断涌入,原有白人中产阶级不断迁走,学校成为典型的隔都中的学校。电影中的203 班,被当作“种族融合实验班”,集中了少数族裔和底层白人的“差生”,学校早就放弃了他们,只要求他们混混日子不出大事。这个“最差的班”实际上就是学校内部的“隔都”。203 班内部有黑人、柬埔寨人、墨西哥人以及白人穷人等,不同种族的学生各自结伙,互相仇视,班里内部又形成了各种族群的“小隔都”。电影中的人物嫒娃说道:“我们彼此为领地而战,我们为种族荣誉和尊严而相互撕杀,我们为本属于自己的而战。”电影中“隔都中的学校,学校中的隔都”,可谓美国种族、阶级彼此隔离仇视的具象化。
“隔都”现象弥漫在整个美国社会之中。无论是隔都中的校园,还是校园中的“隔都”,在电影中,不同种族、阶级汇聚,但彼此区隔,其体现了美国内部在经济、文化、教育、价值观等诸多方面的分离。
从叙事层面来看,美国隔都教育电影中,最受人关注的是隔都教育富于“奇迹”色彩的教育救赎“神话”,它们带有很强的好莱坞式美国梦励志特征。这些电影的主角通常是一个热血的教师,他(她)带领学生冲破重重困难,试图战胜教育困境,从而改变命运。作为主人公的教师,往往带有强烈的超人气质和个人英雄主义色彩。
电影《铁腕校长》中,在几乎已经垮掉的布兰登学校,主人公约翰临危受命为新任校长。他勇敢地“向已经认定了的失败挑战”,通过实施严格的规章制度,重振了师生的信心,让学生成绩奇迹般地提升,创造了升学神话。《热血教师》以美国著名教师罗恩·克拉克为原型,主人公凭一腔热血和理想在纽约哈莱姆区学校教学,将众多叛逆孩子的命运转向了另一个方向,许多学生进入了纽约最好的初中、高中。电影《弦动我心》以获奥斯卡提名的纪录片《小小奇迹》(Small Wonders,1995)为蓝本。电影中一个落魄的、带着两个儿子的离异女性,充任小提琴代课老师。通过长年的坚持不懈,她在家境贫苦、饱受歧视的少数族裔孩子中培养了一批又一批优秀学生,带领学生在美国著名的音乐殿堂卡内基音乐厅成功举办了募捐演奏会。电影《自由作家》改编自非虚构文学《街头日记》中威尔逊高中203 班的真实故事。23 岁的教师艾琳独自开展了“拯救青少年的奋战”,引导学生反思、阅读、写作。原本混迹街头的学生找到了希望,成就了一批“自由作家”,许多学生考上了大学。《为人师表》中的主人公原型也曾创造了美国史上的教学神话——老师激发顽劣的学生,学习通常只有白人精英学校才教的微积分课程。最终,他们通过了万分之一比例才能通过的考试,由街头混混变成了哈佛、耶鲁等名校的学子,成为社会精英。
这些电影中的教育救赎神话,尽管大都取材现实原型,但有一种好莱坞式的超现实调性。其故事主角都是具有超人气质的孤独的教师,而且往往是新老师、“代课教师”或者与保守同事格格不入的老师。在所有人都放弃的困境下,这些老师孤身一人抗衡社会、学校、同事、家长和学生共同形成的绝望氛围,用教育救赎隔都的底层学生。《铁腕校长》中有一幕场景,校长对70%老师说:“我们70%孩子今后也会以同样的姿势站立,但他们面对的不是我,而是警察的枪口。”《自由作家》中,老师对同学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天在这些日记本上将每一天记录在上面,你可以写任何你想写的东西,过去的、现在的、以及将来的。”这些老师其实只是用主流白人中产阶级教育体系中最基本的理想来启蒙、激励学生,传授正常社会的行为规范,引导底层学生通过教育实现阶层向上流动的愿望,用“教育改变命运”的说辞说服让孩子辍学的家长。
在白人中产阶级主流的教育电影叙事中,中产阶级价值观和行为模式在一个整体体系中顺利传承,政府、社区、学校、老师、家庭和学生都是支撑体系的组成部分,而在隔都教育电影中的学校,支撑体系是缺失的。在这里,地方官员和地产商关心的是学区房价格而不是教育。学校设施落后,学生拥挤,教职工薪水低。电影中大多数教师并不热爱教师这个职业,如《超脱》中学生画笔下的教室里的老师形象:“空荡荡的教室、没有五官的面孔。”[5]隔都的少数族裔家庭的家长大多文化程度低下,子女教育问题被他们放在很次要的地位。在这样一个支撑体系缺失的情境下,电影里这些创造教育救赎神话的教师,都具有超人般的人格力量,如堂吉诃德面对风车,如西西弗斯滚石上山,其孤独战斗具有一种悲剧性的崇高美学风格。
深层次看,这些电影的教育救赎神话,仍然建立在对现实批判的基础上。在现实中,种族融合居住区面临着强大的压力。这些压力,除了显性的白人的敌意和偏见,还包括更宏大的社会性因素,以及联邦政府的政策等因素。这些因素综合在一起,使得中心城市隔都区持久存在。美国大多数城市中存在着双重住房市场——向白人开放的住房市场和向黑人开放的住房市场;信贷行业划红线——不向这些被标示地区的住房提供抵押贷款,也不对这些住房的改建维修提供贷款资金。此外,20 世纪以来,随着美国大都市的经济的转型,其中心城市经济重心由商品生产工业转向服务业和高新产业,中心城区的许多职业具有了越来越多的高技术特征,对就业人员的素质要求也越来越高,造成少数族裔在中心城市就业机会减少,失业率上涨。隔离群体的贫困率上升带来居民区整个环境的恶化,又反过来导致个人在社会经济方面失败的可能性上升,也使贫困从一个人传导到其他的许多个人,从一代传到下一代,并最终成为一种恶性循环。《为人师表》中老师就愤怒地抗议:“有钱的孩子和穷孩子一出生,就注定了不可能拥有相同的教育机会。”当老师引导学生开始努力学习,却发现这些学生遭遇了更严重的歧视。《自由作家》中的老师,在带领学生实现奇迹的过程中,最大的阻力就是来自于自己的学校、政府及世人眼光。因为在这些机构和个人看来,这些学生本来就是应该被抛弃的群体,所有为他们的付出都是无价值的。隔都带来的是一系列社会和经济问题:购买力下降,福利依赖增大,高比率的家庭破裂,暴力犯罪上升,房屋破败,教育质量下降,等等。并且,这些后果彼此作用,不断加强影响。隔都教育电影中有不少题材是有关校园不良少女及女性单亲家庭的。影片《自由作家》中女孩说:“我11 岁就开始交男朋友,所有人都认为我16 岁就会怀孕,如同我妈一样。”《弦动我心》中的女教师既是小提琴老师,又是单亲妈妈。一方面,贫困家庭收入减少导致家庭的破裂和离异,子女的监护权一般都属于母亲;另一方面,由于隔都区教育设施落后,隔都中的学生大多处于文化程度低下的家庭,缺少健全的家庭观念,也少有宗教信仰的约束,致使未婚先孕在这里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救赎的神话终究遮蔽不了隔都教育的真实图景,多重因素的阻碍使得这里的青少年难以接受正常的教育,这里因此被迫形成底层贫困人口的代际再生产,这也是所有教育救赎神话和教师的超人意志始终无法覆盖的冷酷现实。
隔都教育电影中,还有许多反奇迹的叙事,其是教育救赎神话的颠覆。反奇迹叙事中,奇迹没有发生,无论是主人公,还是他们试图救赎的学生,都面临着教育的受挫和失败。这些电影突破了好莱坞式戏剧化模式,将隔都教育危机直接呈现出来。一方面,反奇迹叙事展示美国国家认同受到了严峻挑战;另一方面,那些陷入“反教育”文化的“坏小子”形象,反映出隔都教育的真实困境。
国家认同是一个国家区别于其他国家的最重要特质,美国著名政治学家萨缪尔·亨廷顿(Samuel P.Huntington) 提出,一个国家只有知道了“我们是谁”,才能知道“我们的利益”是什么,进而制定相应的内政外交以实现和保护这些利益。而反奇迹隔都教育叙事中,从种族、政治两个纬度考察,可以说其表现了美国白人的认同危机与美国民主的衰败。
1.白人认同危机
亨廷顿在2004 年出版的《我们是谁?》(Who Are We?)中指出,美国的国家认同并非世人熟知的“美国信念”(American Creed),而是 17 世纪和 18 世纪早期定居者的盎格鲁-新教文化(Anglo-Protestant culture) ,也是白人族群中心主义。其核心元素包括“英语;基督教;宗教虔诚;起源于英国的法治理念、统治者的责任理念和个人权利理念; 敢于持异议的新教价值观,包括个人主义、工作道德,以及相信人有能力和义务创造人间天堂,即‘山巅之城’”[6]。然而,从 20 世纪后期开始,其“重要地位和实质内容”受到了诸多挑战,这些挑战包括来自拉丁美洲和亚洲的移民浪潮、学界和政界流行的文化多元主义、以族群和性别为核心的身份认同,以及精英人士日益强调的跨国身份认同,等等。《校园大冲突》中,充斥着多方焦虑,黑人政治老师试图用知识改变自身命运,并教育黑人运动员学生:“但你知道对手有人比你跑得更快、实力比你更强,更像大明星,你会怎么做,放弃比赛么?”“尽力跑得更快!”白人种族主义者发动的一场校园血腥枪击案,使得那位最上进、最勇敢的黑人女学生死于非命。教育残酷现实下,夹杂着各种相互冲突的情绪,其中有白人对于“政治正确”和多元文化倡导社团的愤恨,因担心自身地位下降和固有价值观被侵蚀的恐惧;也有黑人“一次打斗的胜利远不能和长达439 年的俘虏相比”的呐喊。
2.民主衰朽与教育理想的崩溃
除了白人的认同危机,当今美国社会面临的另外一个巨大挑战就是民主的衰朽。如电影《铁腕校长》中,主人公教师来伊斯特赛德高中的原因,是因为学校声誉影响了市长仕途,所以市长任命克拉克为校长。隔都学校的暴力、懒散氛围,是社会不平等、贫富悬殊的缩影,同时也从侧面表现了随着非西方国家(尤其是金砖国家)的崛起,美国的综合国力正在经历显著的相对衰落的现实,以及全球霸权信心流失下美国社会的焦躁。这些电影也表征了美国认同危机下理想主义崩溃的现实。《流氓教师》(Rikers, 2005)的主人公,在监狱学校怀抱“一次感化一个学生”的理想,试图来改变一群因为吸毒、贩毒、杀人等原因入狱的黑人犯人学生,试图用篮球单挑、街头游吟诗人《HOWL》诗集阅读和诗歌竞赛等独特教学方式唤起学生的学习热情,但一场监狱暴动,让他死于非命,从而也使他的理想破碎。《超脱》中,教师的教育理想情怀荡然无存,面临即将关闭的学校,师生如同困在牢笼中一样需要拯救,曾经存在的一切变成了废墟。
与隔都教育电影的反奇迹叙事密切相关的,是电影那些具有“反教育”文化的“坏小子”形象。他们主体是少数族裔底层叛逆的男女学生,是超人教师的救赎客体,也是隔都教育奇迹不可实现的主体。《热血教师》中的学生打架斗殴、赌博、上课讲话、化浓妆、刁难教师、蛮不讲理,是教师和家长眼里的没有前途的孩子。《流氓教师》中,学生贩毒、犯罪、结帮、性乱。《为人师表》的学生也以混帮派为人生目标,用街头暴力来显现男子气概,“爱学习”是他们被鄙视的一种行为。《自由作家》里的学生,从童年起就进出少管所,对街头火并司空见惯,熟悉枪支,抗拒试图改变他们的白人教师。电影中的这些“坏小子”,从小就被灌输了对社会的绝望情绪,仇恨成了他们表达情感的主要方式。他们的未来,就是在学校勉强混到成年后,到帮派去为争夺贩毒的地盘而战。这些坏小子还强力改变、主导着课堂,改造教室的空间结构,形塑脱序的师生教学场域。他们在课堂斗殴、吵闹、辱骂,无所顾忌地表达对学校的讨厌,尖锐刻薄地挑战和藐视老师。电影中的课堂是被“坏小子”主导的对抗场域,在这里正常的师生关系、学校规则都被打破了。
电影中隔都坏小子的反教育文化,与英国学者威利斯(Willis)等研究英国工人阶级子弟时的发现很类似。威利斯认为,工人阶级孩子中盛行着以抵制学校权威为特征的“反学校”文化,他们通过调侃、进攻以及无时不刻地制造课堂问题来中断课堂秩序,通过打架、集会等方式彰显男子气概,欺负女孩,嘲笑少数种族群体,其学业都是完全失败的[7]。威利斯发现,“反学校文化”使得工人阶级子弟更进一步陷入边缘化社会。他们越是反对学校“主流文化”的控制,越是因为不能掌握“主流文化”而不得不进入半体力性半技术性的行业,其最终的走向是确认了现存的不平等的资本主义社会关系[8]。比起英国早期工人阶级的反学校文化,美国电影中隔都的坏小子们的反教育文化状况,更具有隔都的“贫困文化”“对抗性文化”因素,这也是他们成为美国学者威廉·朱利叶斯·威尔逊所称的“聚居区底层阶级”的重要原因。
电影中那些隔都的教育救赎神话,只不过是现实中微弱的光芒,真实的现实是反奇迹的。在这里,坏小子们难有救赎的机会。在电影中,隔都的学校参与着底层社会的再生产,不断复刻隔都的阶层/种族关系。隔都下教育体系的落后与不足,使得他们一代又一代地丧失了摆脱贫困环境的途径。一代代的隔都底层贫困人口因缺乏文化和技术而长期陷入失业的困境,这种恶性循环使得他们中的很多人丧失了对未来的信心和奋斗的动力,他们只能通过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出反社会行为来发泄自己的失望和对社会的不满。但这些行为非但无助于他们摆脱贫困,反而进一步加强了白人社会对他们的歧视与隔离,导致隔都市化现象继续存在并不断加强。隔都的贫困状况也因此继续下去,种族冲突下的隔都分离状况也因此继续下去。
美国这些讲述隔都校园故事的电影,具有某种类型电影的因素,在电影本体层面具有了辨识性。其通过特定的叙事模式、人物形象,以及影像呈现、视听风格,表现了美国中心城市隔都中多元族裔混杂的风格化都市景观。
隔都教育电影,风格上突出的是少数族裔特征和多元文化的视觉化和听觉化。不同于主流白人中产阶级电影故事,也不同于刻意营造的多元族裔和谐共处的电影图景,隔都教育电影中的故事背景设置在原先为好莱坞主流叙述不愿触及的美国黑人、拉美裔、亚裔等居住区域。电影中形象主体是混血的、多种族、多元文化的。其通过多元族裔这维度,反映了当代美国的种族关系。电影赋予了非白人居民主体意识和权力,呈现了美国社会新的种族观念和对美国城市的认知,体现了“整个国家族裔和人种构成方面的重组”[9]9。
隔都教育电影,其视听风格可以笼统地称为嘻哈风,这是源自于底层黑人聚居区的流行文化。这些电影在制作设计、摄影风格、剪辑方面加入饶舌歌手元素,将嘻哈时尚、音乐和影片主旨熔为一炉,在声音、选角、制作和服装等方面糅入嘻哈风格[9]8。《为人师表》《热血教师》等电影中,学生不喜欢严肃古板的教学方式,老师就用意大利“黑话”讲方程式,将知识点融入饶舌歌曲,增加游戏互动环节,唱摇滚,讲笑话,Cosplay,戴各种形状古怪的帽子上课,这些电影中的课堂都具有动感丰富的美学表现。《流氓教师》《自由作家》等等电影都有隔都“废土”调性的街区建筑景观,有色人种的街头文化,性与暴力的图片,喋喋不休的饶舌歌曲,暴躁跳动的身体,这些画面和镜头在电影中不断快切。
这些电影的视觉表现,还具有强劲的“身体感”,这其实也是嘻哈风的一种特性。隔都的坏小子们欠缺中产阶级伦理的教化和规训,他们最大的作力点是如同“欲望机器”的身体。在他们身上,身体的冲动和外溢突破了禁锢自己的空间。电影中快闪着街头帮派战斗、追逐和校园冲突,以及青少年争夺地盘时亢奋的原始动物般的力比多本能释放;镜头语言也经常被赋予原始的本能性的节奏。总之,性,暴力,废墟,荷尔蒙,拳头,饶舌,涂鸦,嘻哈风格化的服装,电影镜头快速跳切,碎片化,动感,展现了身体的压抑、冲撞与发泄,营造出隔都的破碎斑驳的现实与心理交错的世界。
总之,隔都教育电影中,其校园与《万世师表》中古典校园的诗意和优雅遥不可及,也没有白人中产阶级校园的秩序感和传统氛围。这里有的是后现代性都市空间质感、底层原始的本能节奏、贫民区帮派的强劲视听动感、少数族裔的多元文化。这是一个有趣的电影美学现象。隔都教育电影在内容和形式上都出现了分离的吊诡。隔都的经济、社会、教育透着失败和绝望的气息,但隔都的文化、趣味和审美风格却主导了新的电影风格和视听语言,并为白人中产阶级文化消费群体青睐。这显然是一种反向的文化输出。来自美国大城市中心区黑人聚居区的后现代都市废土景观,青少年叛逆的粗鄙化暴力文化,被好莱坞电影工业征用,形成了新的更酷的视听景观,表征着国家认同危机下美国社会文化的重构。
概言之,隔都少数族裔、底层的多元文化日渐渗入美国主体社会,冲击着所谓的美国特性和文化认同。美国历史学家阿瑟·施莱辛格认为美国文化危机在于将“以融合开始,以分裂告终”,多元文化将导致共同的理念、共同的政治体制、共同的语言、共同的文化、共同的命运的危机[10]。亨廷顿在《美国特性: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一书中,悲伤地看到了美国即将衰落的趋势,他认为“如果同化移民的努力归于失败,美国便会成为一个分裂的国家”[11]。从电影的空间构造、形象体系、叙事模式、文化离散来看,美国隔都教育电影中的学校日渐失却了教育的理想情怀和乐观主义,难以承担弥合阶级、种族冲突的功能。但同时也应该看到,都市奇观、嘻哈文化作为青年亚文化具有代表性的文化形式之一,其与主流文化之间是相互影响相互转化的关系。种族融合下,美国文化也在模仿和杂糅中更新,其吸收着其它文化中的精髓,在与异质文化的不断交流和对话中不断发展进步。透过隔都教育电影,不难发现,在当代美国文化的重构中,亚文化可以转换为主流文化,而主流文化也可能变为亚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