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多苦辛,世人自粲然
——对汪曾祺《职业》的印象批评

2022-12-31 04:30刘格君沈阳师范大学沈阳110034
名作欣赏 2022年35期
关键词:椒盐人世汪曾祺

⊙刘格君 [沈阳师范大学,沈阳 110034]

《职业》写于20 世纪40 年代,主人公原型是汪曾祺在西南联大读书时遇见的卖椒盐饼子西洋糕的小孩。汪曾祺满怀热忱,将自己视为感情的生产者,随着他对现实思索的深化,《职业》前后修改了四次。他自称“大概算是一个现实主义的作家”①,现实是残酷的,小说氤氲着小人物的生存焦虑,但更多的是人昂扬生命之力对生存困境的突围。汪曾祺欣赏天真烂漫、活泼自然的人,人的粲然是重铸民族生命力的关键。

一、小人物生存焦虑的氤氲

小说终稿将文林街形形色色的叫卖声作为小孩工作的背景,这是早先版本没有的,营造出市井氛围。汪曾祺认为写氛围即写人物,非情节性的描写皆与人物有关。小说一般以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来塑造人物性格,汪曾祺则弱化小说的故事性,注重小说的整体氛围。

汪曾祺承认自己的小说不大像小说:“有些只是人物素描。我不善于讲故事。我也不喜欢太像小说的小说。”②汪曾祺的小说跟真实的生活保持相对一致,我们很难看到波澜起伏或光怪陆离的故事情节,也难找到超人英雄。《职业》篇幅短小,不设千奇百巧构成冲突,不重文辞雕琢,在小说氛围的酝酿上则不惜笔墨。小说开篇故意将行文速度放得极慢,通过男女老少发出的声色、语调、声量各不相同的吆喝,勾勒出闹市“素描”,让小说横向绵延开去。声音是小说描绘群像的触发键,不仅把小人物放回到喧嚷的人世间,更倾心去写小人物的“细枝末节”。从街头巷尾的吆喝到遗址来历、吃食做法、衣服点缀,使小说对民间真实生活情态的还原成为可能。

《职业》中的氛围描写不是为人物造势,氛围描写不是用来衬托红花的绿叶,而是点缀银河的灿烂繁星,正是因为氛围氤氲到位,人物才不是空中浮萍。汪曾祺在《短篇小说的本质》中说:“鉴别小说,也如同品藻人物一样的不可具说。但我们也可以像看人一样的看小说,凭全面的,综合的印象,凭直觉。”《职业》的氛围让读者对小说先形成整体的感知,未见其人,却已然对主人公有了直觉印象。克罗齐说:“在直觉里,个别因整体的生命而存在,而整体又寓于个别的生命中。”③小人物是小说氛围的组成部分,是氛围的主体,而氛围又统摄着小人物的整体气质,世间的苦辛寓于个体的生命中,各行各业的人为生计吆喝,背后是人的生存压力。

作者取材自真实生活,但《职业》不是对乱世浅浅一瞥,文中灌注了对人的怜悯,对人乐观生活态度的赞赏,意蕴是丰满的。他在《小说创作随谈》中说:“作品写短有个好处,就是作品的实际容量比抻长了要大,你没写出的生活并不是浪费,读者是可以感受得到的。读者感觉到这个作品很饱满,那个作品很单薄,就是因为作者的生活底子不同,反映在作品里的分量也就不同。”④汪曾祺有一个幸福快乐的童年,父亲师长的教育启蒙了他的心智,故乡高邮东大街上的美食风物滋养了他的心灵。他是幸运的,然而动荡时局下的大后方昆明,老百姓的生活是不幸福的。汪曾祺看到世人的苦难,大人要应对人生的苦辛,小孩不能游戏和读书。《职业》初稿写学龄前的孩童幼年丧父,挎上木桶沿街叫卖挣钱养家。小孩过早学会面对动荡苦辛的生活,体验到了人生无常。汪曾祺选小孩做主人公,更能说明特殊年代人的生存困境,看似平淡的生活包含了巨大的悲哀。卖椒盐饼子西洋糕的小孩有生存焦虑,各行各业的人都面临生存困境,需为吃穿用度打算,这是普通百姓的生存焦灼问题。

汪曾祺看到了人的生存困境与战争的内在关联,聚焦动荡年代人焦灼的生存状态,人需要隐忍世间无尽的苦难,生命是压抑的。汪曾祺的“素描”没有浩荡历史,他驻足凝望的是最平凡的世间小儿女,卖饼糕的孩子是“人世苦辛图”的组成部分,辛苦的人远不止他一个。小说的氛围描写看似淡化了个人的压抑,因这世间人人都如此,大环境容不下一张安稳的书桌。然而,当人人都戴上职业面具,压抑自我,个人的苦难就会被淡化被消匿吗?此起彼伏的叫卖背后,是漂泊的人、潦倒的生、劳苦的大众,个人的苦难永不会消失,它只是被群体的苦难淹没了。小说的氛围描写是残酷现实的氤氲,人焦灼的生存状态无尽蔓延、延续不断。

二、职业无法框住蓬勃的生命之力

汪曾祺说:“作家就是要不断地拿出自己对生活的看法,拿出自己的思想、感情——特别是感情的那么一种人。”⑤《职业》的社会氛围含有作者对卑微渺小生命的莫大同情,但苦难不是人生活的全部,小说不是写人的惨状、迷惘、怨愤,而是人面临苦辛所显露的粲然之态,是人在荒芜中找寻到的美好情趣。如果坎坷多难是人生的常态,那么积极乐观则是人了不起的生命姿态,汪曾祺怜悯人的苦辛,同时被人的粲然所触动,《职业》是他对人蓬勃向上的生命所唱的赞歌。

职业将人分类,赋予人相应的社会身份,叫卖声是“人世苦辛多”的横截面。不同年龄、民族、地域的人汇聚到了文林街,文林街是职场。职业隐含有人世的诸多苦辛,买椒盐饼子西洋糕的小孩是苦辛的缩影。汪曾祺说:“职业是对人的限制,对人的框定,意味着人的选择自由的失去,无限可能性的失去。”⑥汪曾祺不是高高在上审视众生的作家,他亦属于众生,因此他体谅各个职位上的人。小说不是虚构一个人人平等怡然自乐的桃花源,在《职业》里,有人背着书包上学,有人挎着篮子卖糕;有人看热闹,有人张罗生意;有人以叫卖取乐,有人以叫卖为生计。我们向往人生而平等,但人生实则处处不平等。

主人公在小说中没有名字,“椒盐饼子西洋糕”就是他在社会上的代号,他的职业“卖椒盐饼子西洋糕的”就是他的名字,他的生活与职业几乎是重合的。他家境贫困,没有上过学,母亲求人才去店铺里当了伙计,晚上发面,天亮帮忙,白天挎着木盆去卖。这孩子过早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尽职尽责,毫不贪玩。“遇有唱花灯的、耍猴的、耍木脑壳戏的,他从不挤进人群去看,只是找一个有荫凉、引人注意的地方站着,高声吆”;他很爱看马,“站在路边看不厌,但是他没有忘记吆喝”。吆喝是他的职业所在,即使叫卖“椒盐饼子西洋糕!”被孩子打趣“捏着鼻子吹洋号!”汪曾祺在小说中写“俨然这就是卖糕饼的小大人的名字”⑦,他不是早熟的小孩,而是像模像样的小大人,他是苦辛世人之中微不足道的一分子。

汪曾祺看到了现实的残酷,小孩身处社会底层,从早工作到晚,少有休息,他的生活艰辛不易,叫卖还会招来小孩故意模仿。“捏着鼻子吹洋号”是引人发笑的,它把人分成两个阵营,一是笑的人,另一是被笑的人。卖椒盐饼子西洋糕的小男孩就是被笑的一方,他被笑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滑稽的事,只是因为他的职业,人性是冷漠的。他被笑但依然坚守在自己的阵营,他的职业让他得以生存,他对这份职业怀有敬意。他不能笑,他要维持个体的尊严,纵然这职业卑微渺小,为人看不起。残酷的时代孩子过早成人,顽强生存。生活与职业不是分裂的,若人生失去职业则无法维持基本的生存,若人生只有职业,没有个人可自由支配的时间,会耗尽生命的热情。汪曾祺写平凡人在生活与职业之间所达到的平衡。在生存困境中,汪曾祺与普通人一并感知着人生的曲折与苦痛,但绝不沉溺于此。在小说中,汪曾祺在结尾用“捏着鼻子吹洋号”向我们证明了在焦灼的社会氛围中,以粲然之态直面人生苦辛的可能。

生命向往美好,被压抑的生命是不满足的,人在焦灼中始终没有放弃积极的人生态度。在职业之外人总有一处心灵的栖息地,供人顺畅呼吸,使粲然之态不至枯竭。在小说中,生活与职业有分裂的一面,卖饼糕的小孩有卸去重担的轻松时刻,他以卖饼糕的职业为生,但不是为这一职业而生,生活除了工作还有更值得期待的事,苦辛的人世中,人生的滋味不全是苦,还有甘甜。

《职业》初稿结尾处小孩先“饱满充和的吆喝了一声:‘椒盐饼——子西洋糕’”⑧,而后才“又轻轻地来了一句:‘捏着鼻——子吹洋号’”。终稿删去第一声吆喝,写小孩新剪了头发,穿着干净的衣裳,“高高兴兴,大摇大摆地走着。忽然回过头来看看,他看到巷子里没有人,忽然大声地、清清楚楚地吆喝了一声:‘捏着鼻子吹洋号!’”一声透亮的吆喝意味着身份的变换,卖饼糕的摇身一变成为无职业束缚的自由人,不需要扮演小大人的角色,不用坚守在不笑的严肃阵营中,他的吆喝不再是为生计,与庸碌琐碎的职业生活拉开距离。平日里都是别人摹仿他,拿他开玩笑,当他在无人知晓的巷子里,肆无忌惮地摹仿小孩的那一刻则是俏皮的儿童。人世的苦辛没有压垮人,人不仅没被压垮,还能以幽默的自我揶揄、调侃直面自己所承受的苦辛,这是世人带有苦味的幽默,亦是平凡人对苦难遭遇的豁达和释然。

“人世多苦辛”是不可扭转的现实,但世人却有如何生活的选择权。“捏着鼻子吹洋号!”这声吆喝掷地有声,畅快淋漓,触人心弦,它来自生命内在的欢乐,冲淡了人生的苦辛,是小人物在重压下的自我调节,是不被压垮的“生的智慧”,这是汪曾祺所赞赏的健康的人及其有滋有味的生活方式。

三、以粲然之态重筑民族生命力

汪曾祺不是忧郁诗人,亦非以笔做武器的斗士,他不回避现实之真,也不放大生活的苦难。《职业》是对人的深切关怀,小说能使人感到生命的美好与乐趣,获取向上的力量。《职业》在看清了人世多苦辛的现实之后,仍饱含对生活的信心,个体被压抑但毫不示弱、绝不退缩,坚定地选择以粲然之态应对苦难。这是理性对感性的渗入,说明人能够把握自我的生命,也是理性对民族生命力的重铸。

《职业》中人世的苦辛不是让人读后产生对人生的怀疑,而是以苦难显出平凡人昂扬向上的生命姿态,让人获得心灵的滋润。汪曾祺认为小说肩负着滋润人心的使命:“生活是美好的,有前途的,生活应该是快乐的。”⑨他指出小说的抒情不要流于感伤,他“并不反对荒谬感、失落感、孤独感,但是我觉得我们这样的社会,不具备产生这样多的感的条件……文学,应该使人获得生活的信心。”⑩汪曾祺不同意说他的小说是无主题论,他注重小说整体氛围的营造,因此在行文结构上,“散”成为他的特色,但“散”不等于无主题,无思想。在《职业》中,散是表象,是营造社会氛围的一种手段,而社会氛围恰恰是围绕人的存在本身而氤氲开来的,是作者对人焦灼的生存状态的思考,更是对人如何冲破生存焦虑的思考。汪曾祺说:“一个作家必须有思想,有自己的思想……所谓思想,我以为即是作者自己所发现的生活中的美和诗意,作者自己体察到的生活的意义。”⑪

汪曾祺观察生活,书写生活,《职业》写的都是普通人,但他没有将生活写成沉闷的铅色,没有写人心理的异化,他的小说多呈现世界有爱温情的一面,这与汪曾祺的人生旨趣有关。他始终以闲淡潇洒的态度对待动荡时局,始终对人抱有信心。他称自己“大概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我的人道主义不带任何理论色彩,很朴素,就是对人的关心,对人的尊重和欣赏”。汪曾祺笔下的人物是独立的个体,有着自我的底色,但不是特立独行的。汪曾祺说自己“不大喜欢‘性格’这个词。一说‘性格’就总意味着一个奇异独特的人。现代小说写的只是平常的‘人’”⑫,他直言“生活,是没有多少情节的”⑬。

汪曾祺的小说是对生活的感受和思索,他倾心于发现普通人身上内在恒久的美,舒展自由的人性。汪曾祺“主张按照生活本身的形式来结构作品”⑭在字里行间表现倾向性,无论是开篇洋洋洒洒的吆喝,还是小孩的叫卖,都浸透了平凡人的生活态度,一是承受人世的苦辛,一是以粲然之态度经过苦辛觅得欢愉,这是美的生活态度,是感性与理性、自然性和社会性的统一。

职业要求人的理性克服感性,这意味着人被社会秩序支配,人虽不再受动物性的本能驱遣,但也无法获得真正的自由。在乱世之中,社会焦灼氛围使人被迫压榨自己的生存空间,感性与理性、自然性和社会性对立起来,自我不断让步直到失去自我,成为社会运转的工具,人自觉成为奴隶,成为时代的牺牲品。汪曾祺从个体的焦灼状态察觉到个体和民族皆所面临的危机,即自我陷落的危机。人生多磨难,人不仅要活着且要灵肉一致,不能为了肉体的生抛弃精神。李泽厚在《美学四讲》中曾讨论过生命的意义:“它不只是发现自己,寻觅自己,而且是去创造、建立那只能活一次的独一无二的自己。人作为个体生命是如此之偶然、短促和艰辛,而死却必然和容易。所以人不能是工具、手段,人是目的自身。”⑮现实苦难难以躲避,以宽容的心接纳人世的苦辛是民族心理长期以来的社会积淀,但受苦不是生活的终极意义,面对纷乱复杂的世界更应重铸民族生命力,以粲然之态创造自然鲜活的人的生命。

①⑤⑩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4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95页,第95页,第300页。

②⑧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65页,第111页。

③〔意〕 克罗齐:《美学原理·美学纲要》,朱光潜等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318页。

④⑨⑪⑫⑬⑭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3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06页,第285页,第280页,第224页,第223页,第313页。

⑥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6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71页。

⑦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2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2—33页。

⑮ 李泽厚:《美学四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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