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气运(上)

2022-12-30 05:34:50蒋泥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2年11期
关键词:皇甫

蒋泥

西安的秋天不像江南。江南的秋天,色彩带着水光,带着韵致,带着灵动,长堤烟柳,翠滴红飞,仿佛伸手就能捉住、接住、牵住、扭住;西安的秋天,硬朗、粗犷、大气,多少还有点躁性与厚重感,肃穆庄严。

瓜果飘香。猕猴桃、石榴、葡萄正当令,多汁好吃。灯笼般的红枣,脆生生的,像裹了一兜蜜,从嗓子眼儿甜到心里。公园、路边顶多的是菊花,黄、红、白、紫、雪青、仙灵芝(菊花的一种),雍容华贵。

僻静的角落里,满枝的桂花馥郁撩人,不经意间灌进一鼻腔,直逼腑脏,恰似灌进去一壶醇厚的老酒,醉得人挪不开步子,歪斜上前,吸了又吸,心神在那碎碎的花骨朵儿上迷失、消融,融成一点、一芽、一窝金。

有心采摘的,拿着刷子和竹铲,把它们收进竹篮或箩筐,回家风干,便可做香囊,酿桂花米酒和做点心。这一口,江南人吃不够,西安人吃着,会感到又齁又腻,少了麻辣味的那种纵深感——胸膛中烈火上下翻腾,吱吱撕裂的快意。

梅竹的血脉,一半江南,一半西安。她父亲是本地人,妈妈生于陶都宜兴。她的名字就取自宜兴的两大土产——竹笋和杨梅。她外公从南京来到西安,任了大学校长后,全家跟了来,妈妈是在这座古城念的高中和大学。日常饮食,汤汤水水,以清淡、河鲜为主。外公宠母亲,曾尝试变换口味。糯米、虾蟹、干丝、小笼包子,红茶、果酒、米酒,四时不断。中秋节到了,就做桂花酒。

梅竹给小姨江果带来几坛桂花酒。她妈是老大,江果是妈妈的三妹。早间留学日本,至今单身,爱喝清酒与甜酒。桂花酒罕有,喝的是新鲜。每年酒出,江果就能收到大姐的酒。大姐离异远走英国后,就只有梅竹送了。

她俩约在咖啡馆的包厢里聊天。玻璃窗外,风刮得有点猛,能看到行色匆匆的人,多半侧着肩、撑起身走路。

咖啡馆临近大雁塔,紧挨大唐不夜城,人流密集,花天锦地。

梅竹是大唐不夜城的“公主”,仗着一副好嗓子,三五年下来,唱成大明星,上过卫视、央视,有一批拥趸、歌迷。成了公众人物后,她极少在外露面。包厢外有保镖。她的保镖都在五米开外,她不许他们过分贴近。保镖就不是站在门外,而是藏在什么角落。她能够自由说话。

她到了一个瓶颈,留在西安再难有起色。身体也挑剔了,对于干旱、尘沙、雾霾等鬼天气,非常敏感。回到家,看不惯小娘的嘴脸,阴潮、诡秘,佛口蛇心。她不怕贼偷,怕贼惦记。父亲难得碰面,至多吃饭时能偶遇——他身价数百亿,出门前呼后拥,对女儿的事业慢待轻视,却一力催促她的婚事,时加干预。一会儿说一个官三代,一会儿来一个富二代,一会儿拉上声名显赫的大员,豪门联姻,都要她接,就像她有三头六臂。潦草应对没看上,他会查问,每每大发雷霆。

眼见小把戏不那么灵光,险恶在逼近——指不定哪天给她“包办”了,塞进花轿,吹吹打打送出门,妈妈不在,叫不应的离恨天!再怎样的女人,也还是女人。梅竹捏了捏太阳穴,愁死了,睡不好觉。

江果看着,听着,她是该操点心、分点忧了。想了想,给一个姐妹打去电话,问她有没有空,来一趟,有事求教。那边走不开,急的话,不如她去。江果看了看梅竹,梅竹一点头。

拭拭唇,擦擦手,戴上墨镜,拿起帽子、挎包,出了咖啡馆。梅竹有专车伺候。

她们去的是交大的励耘楼。梅竹听说过那一位,是小姨的中学同学,和自己一姓,叫吴璇,父母生于南京,祖籍扬州,在交大做教授,上几代从上海迁来的。吴璇和小姨认了双重老乡,结伴在东京留学,学的影视美学史。

小姨说吴璇新近调回交大,住得离她不远,走路十分钟。

车子停到办公楼地下车库,梅竹没让保镖跟着。上了楼,吴璇在电梯口接驾,看到江果,竟未认出——她的帽子、墨镜是梅竹送的,一样的款式,一样的颜色,大半个脸遮住,黑咕隆咚,像极黑手党,要不是她喊了声“亲爱的”,张开手臂,吴璇都不敢认。热烈拥抱,两个人挽在一起。吴璇伸右手给梅竹,和她拉了拉,就领她们进去了。梅竹见她俩好成这样,够在香艳史留名,羡慕地笑了。

入口处,挂着几只方形的牌牌,写着“影视实习室”“艺术研究所”等字样。进去是条长长的走廊。廊道里遗留女人的肤香、发香,淡淡的,经久不散,倒似史书上的墨香。

吴璇的办公室是个套间。外间柜桌拼接,上面摆满放映、剪接、录音仪器,高高低低,盖着粉色的绒布。里间放有沙发、长桌。绕桌一圈,都是高背椅子。两个男生在说话,见人进来,忙呼啦起立,对几位靓女的到来,有点蒙,拘谨、放不开,纷纷摸起后脑勺儿。

吴璇招呼他们坐,去了饮水机旁。江果让喝红茶,从小包里掏出两小袋,递给她,说是老家的阳羡红茶,回头送她两盒。吴璇撕开袋子,说好香,沏了三杯。两个男生眼力不错,站在她身后,接杯子端给来客。梅竹欠身道谢,拿下墨镜和帽子,即被矮个子男生认出,惊呼一声,引得几个人注目。

吴璇品着茶,正要赞美几句,转头见到客人的样貌。她曾看过梅竹的演出,斥骂老同学,带这么大的明星过来,蓬荜生辉,不介绍一下吗?

江果回敬:“你没聋吧?我介绍过的呀,我姐的孩子。”梅竹忙起来,弯弯身,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吴老师客气,我和您是一家!

吴璇诧异:“哎呀,坐坐!你也叫姨。哦,该叫姑姑!”说罢哈哈笑开,格外得意。能和一个当红的歌星开玩笑,好有成就感。指点两个男生,是她西工大的学生。认出梅竹的那位,叫牛星,想考研究生。另一位皇甫银,有个特长,过目不忘,能把所有的教科书倒背如流。当年担心学文科不好就业才学的理科,不然会进北大、清华!毕业早,在上海那边做事,中秋节休假,陪牛星过来的,有几年没见了。皇甫银腼腼腆腆,仿效梅竹,欠了欠身,向女士们问候。

他的“特长”,在学校尚有优势,步入社会后,泯然于众。好脑瓜不当饭吃,打工需要实实在在的技能。出外数年,他很少来西安,不清楚梅竹是哪条道上的。既是明星,他不由多看了几眼。方才端茶,都没看清她的长相。原想她扮酷,房间里遮着大墨镜,俨然是个不合宜的怪胎!要么眼睛有毛病。

面前的姑娘,如戏里唱到的,“比那海棠花更多淹润”,白净,耐看,气质上流。套一件拼色的针织开衫,内穿黑色百褶半身裙,衬出她修长的身材。平淡低调。脚上穿了双高帮的Charlie运动鞋,鲜亮的色彩、显著的标识,潮流风雅。

梅竹可不会留意小男生,端起杯子,抿一口茶水。

江果在注视他,问他在上海多久了,甜食多不多,房价高吧,租房子几个人,租金多少。常规又实际,很像她有想法,要去那边,踅摸着嫁个称心的夫婿。

皇甫银略加迟疑,说他在上海一年多,饮食清淡,能够习惯。物价可观,租金不低,生活成本太高,扛不住,暂且跑无锡了。

“咱老家!”江果和梅竹对视一眼。继续问他困难有多大。皇甫银没反应过来,说无锡的房价,这辈子大概还能够得着,上海的话,就只有做梦了。

吴璇问他住在什么地方。他说离唐城不远。

唐城?是大唐不夜城吗?和西安是什么关系?梅竹听到了耳熟的名字。

吴璇忙道,不是,是无锡的唐城,显赫过一阵子,名声在外,是央视的影视基地,拍过《唐明皇》《杨贵妃》,是照着唐朝皇家园林修建的。里面有个沉香亭。真正的沉香亭,却在咱兴庆宫。吴璇朝北边指了指。交大的北门,正对兴庆宫。

江果念起老家的好,小湖,石板路,儿时的伴,一张张纯朴的脸,老屋后的梅花树、油菜花……

吴璇笑她无缘无故发情,来了好事?江果骂她是假南京人,没在老家待过,思乡的感受不理解!家乡的花窗、砖雕、粉墙,哪里能比?随手搡了搡梅竹:“就你没回去了,别错过!”

皇甫银对“阳羡”这个地名生疏,却听懂了意思,江果的老家在无锡,插话道,老师的话很暖心!无锡和苏州不同,景区多以湖泊、群山为背景,阔坦大气!

江果夸他有心了,可惜她回不去了,亲人都在这边。那里气候润湿,水土养人,漂亮的姑娘不少。小伙儿子找对象,容易吧?

这话跳跃过于快,问的是皇甫银,让他脑子里嗡嗡的,猜测其用意。估计她是想问他,有没有在她老家骗个花姑娘,花姑娘漂不漂亮。

他红着脸,终归还是个毛小伙儿,没顾上找对象——即便有那心,姑娘们谁个眼睛瞎,能看上他这副铁锈斑斑的身架?

江南出美女没错,可她们和他八竿子打不着呀。俗语道鱼找鱼,虾找虾,王八结个鳖亲家。就他的条件,能找个不腻味、不碍眼的,都算功德圆满。

他不经意地朝梅竹瞟了一眼,她在看右首墙上挂着的油画,远山、湖泊、篷船,船周围上百只雪白的红嘴鹅,与小姨的话题游离。她本钱厚,自身美,和江南渊源深,才艺惊世,哪看得上皇甫银的“对象”?

江果不等他回话,再问,无锡影视业繁荣,其他娱乐如何?夜生活多不多?

皇甫银接连尴尬,他又不接客,哪来的夜生活?再次去摸后脑勺儿,恍如那里有灵泉,一碰就能源源不断地冒答案。

说不清,他素来是两点一线,上班、回家。逛的话,有免费的湿地公园,又大又美,乐在其中,不知有汉,他这种光棍郎,幸福感爆了棚!

这活宝,不打自招,女士当前,都不懂含蓄!

女士们哄笑,连梅竹都抑制不住地笑。她的笑迷人、清新、甜美,露显一排贝齿。眼睛水亮,流淌在林草间;额上放光,整张脸有似落霞般绚烂。

江果撞了撞梅竹,咕哝说:“去无锡吧?”原来,这才是她问话的落脚处。

皇甫银、牛星看着不能再耽搁,连忙辞行,带走吴璇给的资料。到了楼下,皇甫银脑子里都还是梅竹的身影,对于自己急于摆脱江果的考问,懊恨、沮丧。

没出息啊,换个厚皮老脸的,等闲碰不到的大明星,就该拖着、赖着不走,签名、加微信,他日可以嘚瑟嘚瑟!然后呢?能有什么然后吗?她会记得他这种小喽啰?自作多情!走就对了。歌迷、影迷、剧迷、戏迷是靠钱堆出来、砸出来的,从属于奢侈品,他担负不起。但情面上仍过不去,空留下一襟余恨。

梅竹倒没有完全忘掉他,想着他面对小姨盘问时的古怪,径自笑了。

静了静,她道明苦衷、来意。几乎天天有说亲、提亲的,有公子哥儿纠缠、骚扰。家族大、人脉广,交游芜杂、是非丛生,红白喜事、酒会宴请,两位哥哥没在西安,她是女儿、儿子一肩挑,代表了整个家族,事事受牵制。家长的成见武断,又不能不受。联姻是噩梦,这之中有多少是父亲的意旨,有多少是小娘的蓄谋,弄不清。屈从形如拘扣。小娘抓住她的软肋,挟制家人,打造势力,为自己的后路谋断。她不想受人指画,野心不大,只要活自己。

江果叹息、附和,请吴璇给个主张。吴璇听得云里雾里,责任所在,无法贸然给意见。品了几口茶,问她父亲是谁,竟是大名鼎鼎的老总吴仁伯,执掌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

梅竹的爷爷,年幼时随父辈避乱香港,叶落归根,老人家七八十岁回了西安,十几年前谢世,由梅竹的父亲当家。吴家在骊山租有山地,种植药材。又在山麓、华清池左侧购地,堆山垒石,修园筑林,盖了府邸。位置偏僻萧疏,都是乡间小道,土腥味儿呛人。离城区较远,子女上学、亲人看病遇上麻烦,便在市中心的沣镐路买了百亩土地,前开药店、酒店、公司,后作家属院。骊山兴发,相继迁来三所大学,与府邸呈掎角之势。复购五百亩地,绕府邸一匝,遍植鲜花,带竹园护栏。花开四季,可观赏,可入药,还能养蜂、做茶。府邸闹中取静,曲径可通。忙的时候,父亲就住那边。这也是梅竹利用间隙,剑走偏锋,在大唐不夜城起家的原因。要是父亲严以管束,哪有她抛头露面的机会?

也难怪,世家门阀,凶险之地。梅竹的小娘,惦记她父亲身后的产业!

吴璇又打听她小娘和哥哥们的情形,有了大致判断。给她们讲故事,讲的是《史记·吴太伯世家》里记录的一段历史。

吴太伯,又称泰伯,和弟弟仲雍、季历,均为周太王之子。周太王是黄帝的十六世孙,带领族人迁出深山,投靠强大的殷商王朝,换取兵器技术……依惯例,周太王的王位传给长子泰伯,泰伯察觉父亲有灭商的念头,看好孙子姬昌,而姬昌是季历的儿子。为免同室操戈,泰伯趁父亲生病,带着仲雍逃往无锡梅里,做了吴国第一代君主。姬昌,即周文王,在陕西一隅,大肆征战。到他的儿子周武王,剿灭了殷商纣王,定都镐京。如果不是泰伯逊位,就不会有数百年西周王朝。孔子乃称吴太伯“三让天下”“至德”之人。司马迁借孔子的话大加礼赞。

其实呢?吴璇认为,泰伯、仲雍跑到太湖边,口上说以德服人,背后哪有那么简单?那时候苏、浙、皖,大雨大灾,小雨小灾,无雨旱灾,田为第九等。泰伯糊口都难,如何感化?他们带了族人和军队,目的也非“三让天下”,而是要保住一族血脉、香火,到偏远的大后方,东海边,开辟疆壤。一旦周室正面翦商失利,不至于整个家族灭绝。再就是贪生怕死,留下来,恐不得善终。他三弟季历,即周文王的父亲,被商王文丁,软禁殷都,绝食而死。周文王姬昌,被囚禁在殷都之侧的羑里,长子被纣王烹杀,次子周武王备重金营救父亲。此后殷商注定了亡国灭种。足见泰伯并非不看重王位。当然,泰伯走不走,也非他自己能做主。周太王幕后主使。谋定后动,其他均是配合演戏,内情无从知。后来的史家、文人,没有一个讲出真相。包括孔子、司马迁,景仰泰伯的高节。很有点书生意气!

一席话,史识过人,超迈前贤,点醒了旁边两位!但她想表达什么呢?

梅竹和江果彼此看看,轻轻摇头。江果请吴璇明说,别藏着掖着,节骨眼儿上。她们是笨人,参不破故事包含的深意。吴璇笑笑,说自己有过类似经历,她躲到日本,才勉力避开。她的观点仅供讨论:梅竹的景况,就和当初的泰伯差不多,在西安已立稳,若要进步,就得去外面闯荡,提升自己。实力大过一切。实力强了,机遇就到了,艺术生命异彩纷呈!北京和上海诚然好——不适应北京的气候?那就上海!——本金有限?去你老家无锡吧。适才的皇甫银同学,交了学费。前人失脚,后人把滑。毕竟那里是江南文化的发祥地,影视、娱乐有基础。她结识的一些圈内大佬,会引荐给她。叫梅竹先走访走访,南京、苏州、杭州,踩踩点。哪里合意,去了才知深浅。一定要用好地利,找当地人襄助,打开局面。也要和上海的艺人多往来,快速融入。等到再难突破时,不妨功成身退。女人嘛,好年华就几年。唱歌不一定快乐,张国荣先生抑郁症,没熬住,走上末路。前车之鉴。

吴璇给她们续了水,接着说,梅竹的小娘,防着点,她们玩不过,只有躲出去,等待时机。吴璇问老同学是怎么想的,大姐被那女的挤咕走,外甥女又落进风暴眼,她能看出什么吗?江果叹道,父亲走得早,她们缺少主心骨。姐姐为那女的,去了英国,自己怎能没反应?心疼啊。心有余力不足!过去太顺,托赖姐姐照管,连留学的资费都是姐姐出的。她小嘛,有享受被爱的特权。长大了,德行未改。不是梅竹找来,她依然懵懂。她无有思路,有厉害的老同学!这不找上门来了吗?呵呵,有个厉害的闺密,也算本事吧!感激感激!

说罢抱抱拳,一副爷们儿、无赖相。几个人却是笑不出。

吴璇放下杯子,站起来,说她自己算个事业有成的人了吧,却也是凡俗意义上的“小成”。一个凡人的主意,对梅竹这样的艺术家没有太多鉴戒、效用。唯有从大人物身上推算、演绎,找教训。她是史学教授的女儿,史书看得多,对著名的谋士、纵横家,拿手的花招儿、伎俩,熟知一二。

她拉开靠在墙角的折叠黑板,捏了支粉笔,画出几条带箭头的线,申说一通。

大家族关系繁复,她先天就憷。梅竹遇到了大难题。自古的传统,女孩子当不了家,她哥哥回来,和小娘之间,终有恶战,有她父亲的因素在内,谁胜谁负,难以预料。梅竹留下,势必受连累。出去吧!万一他们斗个两败俱伤,吴家想接续元气,梅竹便是起死回生的活命丹。待志业大成之日,才有衔食反哺的硬实力。情势可不类同泰伯当年!虽无性命之忧,但是构陷、倾轧、刮骨吸髓,免不了的。必要做长远的决断。躲在她父亲够不到的地方。吴璇相信梅竹的黄金岁月到了,集结了一个时代的大气运,降在她身上。要好好把握珍惜。

吴璇兼任西安的吴氏宗亲会会长,梅竹在江南落定后,她会把梅竹推给当地的宗亲会,尤其是无锡总会。始祖泰伯整周年祭奠,有大型公演,届时请梅竹去站台、压台,可得赏光!

她陆续听过、看过梅竹的十几场演出,没想到梅竹和老同学有这层关系。可算“看着”她成长起来的。梅竹的音色,不是李娜、龚琳娜那种,能够高亢入云,而偏悠扬、柔美。西安是陕北民歌和秦腔的天下,讲究直嗓子嘶喊上去,梅竹唱这些,落于下风。到江南,唱唱情歌、小调,流利飘洒中有一丝尖刻、锋芒和爆破,特色抢眼,别人学不到。江南诞生过百戏之祖的昆曲,又有好听的越剧、黄梅戏,适合梅竹。终究又是祖籍所在地。得知她倾心向佛后,吴璇又说起无锡的灵山胜境,那儿是世界佛教论坛永久会址。还有大、小拈花湾。

梅竹“返祖归宗”,从泰伯三弟的后人建立的都市,去泰伯起家、发达之地,结的是因果。会有福报和护佑的。

皇甫银的房间朝阳,依旧寒意凛凛。外面绵绵阴雨,寒意便带了毒,无处不钻,蚀噬神魂。心口在哆嗦,自内而外,冷到彻骨。他蜷在沙发上,套着棉服,竖起衣领子,腿上裹了被子,仍是抵受不住。

热气从玻璃杯里升起,杯壁靠在左手红肿的掌背上。

他的手到了冬天就会肿痛,一似阳山水蜜桃,往常会延续到气候转暖。今年没怎么出门,症状轻减,却也够意思。一杯接一杯喝水,指望能把那股阴寒压降下去。对过儿的大妈咳嗽了,忘掉锁门,大早上就把他咳醒,他只好钻出了被窝!

大妈是年后住进来的,她女儿在苏州,是个小老板,买了好几套房。这个院子里就有一套,正在装修,女儿没时间每天来,便给大妈从网上租到对过儿的房间,让她早晚去那边开门、锁门,收接材料。

大妈闲不住,刚来就把锅灶擦了出来。还爬上窗台,洗出几大盆污垢。积年黑溜溜、黏糊糊的壁砖、架框,亮亮光光。走廊墙上的积灰和一层层花花绿绿的招贴,也拿笤帚、抹布清理掉了,白净得恰如小媳妇的脸面。换作他,一百年、一千年都做不到。

房子南北向,厨房、厕所、客厅在中间,还有个水电箱,开口在墙外,恰好把他的卧室隔了又隔。

客厅巴掌大,放了鞋架和嗡嗡作响的冰箱。偶尔在这里碰面,他俩会把它用作闲谝、说话的处所,一个站这头儿,一个站那头儿。大妈衣着洋气,面料花花绿绿,年轻五十岁,断定秀色可餐,说说话,他就能忘掉饿。而今快七十岁,头发花白,蓬松曲卷,圆润的脸上,有了老人斑。镶着两颗金牙,翘着唇角,笑起来放银光。看着蛮清爽。对着她,皇甫银有了时光快流的错觉,像自己也到了古稀年纪,大妈是他的老伴儿。——混着混着,竟到了这地步!想起前次在西安,梅竹的小姨江果对于他的问难。那时的他,踌躇满志,合计自己从大地方去到小地方,自能风生水起,混个人模狗样,谁晓得走的是下坡路。拿到录取通知单那会儿,他可是意气风发!族中长老断言,他身上带有大气运!气运和运气不同,运气短暂、即时、变动莫测,气运却恒久绵延、可追可续。

没有大气运,他能考进排名前几的大学?现在大气运在跑路?

毕业五六年,他换过五家公司,待过三座城市。首站南京,再到上海。来无锡也有一年多了。自负不缺人脉、经验,找事便捷,岂料越换越闹心,他成了风吹雨敲的青,几厘米的根沾不着地,浮摇水面,漂泊无定。

从元旦到元宵节,两三个月了,他都没找到下家,吃饭是问题。多想来一箱挂面啊,配上榨菜、熟肉,煮一锅,着实美味。此一时彼一时,他不舍得破费。哈喇子快要流下来了。后悔算计不足,低估了人家的门槛。

裹紧被子,到阳台上晒太阳。那里放了一张餐桌,兼做书桌。角上有一只方凳,凳子上立了个紫砂花盆,红壤,兰花泥,植着一株小树,枝头开满鲜花。

卧室和阳台之间的配重墙,没有砸掉,只把墙上的窗子整个取下,单留半人多高的墙,墙上贴瓷砖,做成宽宽的吧台,放着插座、锅碗、水壶。木床横放。平板电视高挂,从没开过。电视柜上,放着他用得最勤的热水瓶、卷纸、剪子、小刀、指甲刀,边上是电话。床下有几只纸箱子,装着衣服和鞋,还有几本书。

他多久不摸书了,要么看视频,要么上网,要么刷微信。散散淡淡,心里的煎熬说不出口,找不到出路和抓手。赖账一时收不回,坐着等死吗?送外卖去吧,边送边等,揭不开锅了!而且那样两只手更是暴露在外,吃得消吗?

他坐在桌子旁,看着窗外。马路上车流成川,噪音隔着双层玻璃都很大。他不自觉地搓着手背,越搓越痒,似乎痛快了,未几更胀更疼,快要流出脓水来了!正自咬牙切齿,手机振响,漫不经心点开,QQ有了留言,是在上海时的同事。

年后他发出几十条消息,试试有没有合作的项目,这便有回音,一条埋着金矿的回音!同事问他,何时去的无锡,请他帮着做个设计。她这些天没上QQ。他忙回复,加了微信,聊了聊,不复杂,一两天就成。同事道,活儿是她师兄托付的,报酬有五千元,先转给他一千。

好人啊!大姐久久无消息,还能有帮衬!

大妈没留意皇甫银出去。他在不在,吃不吃,在哪里吃,不是问题,有问题的是,皇甫银搬了一只大纸箱进门,满满当当,有挂面、方便面、肉片和榨菜,在她讶异的目光中,他舒服地哼哼,额角潮红。

冲进厨房,烧了一锅水,他尚有点小激动。

天无绝人之路,地有好生之德,天地不仁而有情,倒进去肉块、姜蒜,撒下调料,水在滚动,散发诱人的香。他重新闻见了肉味!钱是穷人的命,它重不重要,你缺一次就知道。

他比任何时候都明了粮草的价值、金钱的意义。

不及面条出锅,他就舀出一勺子,吸溜溜进嘴,又往嘴里塞了一块肉,惬意,舒爽!他点点头。大妈在一旁,说他胃口真好。年轻是福!

“可不嘛!”他附和一声,捞面,倒汤,吹着热气,跑去了房间。一路稀里哗啦,全然是饿杀鬼投的胎。

这一阵,皇甫银都没出门。厨房里的垃圾桶,每天丢进几只榨菜、熟肉包装袋。大妈想不注意都不能了。晚上,外孙女来了视频电话,她说起皇甫银的诸种不寻常,外孙女猜测那浑球儿铁定的啃老族,成天打游戏、赌博,要么他拿什么养自己?对外婆每天给他收拾垃圾,尤感不忿,恨不能立即和皇甫银对话,要他检点自觉,自己的事自己做。

外婆说,她只是觉得小伙儿子怪异,没别的啊。倒垃圾顺手,有她丢的菜根、鱼鳞、药瓶。外孙女却想到了洗刷马桶、清理厕所垃圾,全丢给外婆不行,必要讲清楚,单双日轮值。外婆厚道,她不能视而不见!计划周末去无锡,给外婆一个惊喜,和皇甫银摊牌。临到出发,她有事,没去成。

隔了没两天,这位小菩萨,周二到了。下午到的,晚上没走,和外婆睡在一起。并未当即找事情,而是观望了一天,看他都有何种恶行,一总算账。

马桶盖子上有污渍、斑点,她极度介怀,以花洒喷出的热水冲洗,用布擦净,坐上去暖烘烘,不再有心理障碍。他洗漱,幅度大,地上全是水,差点让她滑倒,摔个大马趴。这要是外婆,该多危险!晚上他熬夜,别人熄灯了,他那边亮着,天热了招蚊子。外婆天黑就上床,一个月用不了几度电,他白天、晚上开电脑,电费多花多少!外婆一日三餐外,很少喝水。他平均两个小时上一趟厕所,一天下来,费多少水!她不反对喝水,而是要把账摊上台面。

他在吃上拮据,每天一袋面,早午有动静,晚上不怎么吃。偶有饭烧过了,软烂烂的;还有把水耗干了,如糊糊,又像疙瘩。他猪一般吃得津津有味,嘴巴老响。外婆感叹,能吃,却没得吃,定有情由。

一两周下来都是面,这玩意儿有多美味?都这样了,还不出门好好赚钱,太懒了吧?有没有投机倒把,做没做非法交易?

外孙女越揣摩,越觉他名堂多,叮叮咚咚找上了门。

皇甫银对她几无关顾。晓得大妈来了个亲戚,喊她婆婆,想来是大妈的儿媳。

转拐,经过一条狭长的过道,推开虚掩的门,让人心眼一亮:房间比外婆的小一倍。这个点儿的阳光,偏移沙发,明媚刺目,映在阳台、窗台、地板、白白的墙壁上,浮满房间。身上骤觉暖和了好几度。

目光对视,来的不是大妈,是大妈的儿媳,一个小胖子,皇甫银忙移开电脑,从沙发上起来,抖开披在身上的被子,扔上床,被子有一半耷拉在地上。地上腌臜,有鞋印、黑粒、瓶盖、塑料纸,多少天都未打扫收拾了!

小胖子皮肤白,浑身的肉挤挤的,眼睛挤成了缝。穿着深蓝色外衣,中间挂出一道道白色绒丝。领口、衣口、袖口也镶着绒。头上一顶酒红色护耳貂毛绒帽,压住一头乌发。个子不低,二十啷当岁。和江果评价的江南女子形象不搭调。

他问她什么事。姑娘不露声色,审看皇甫银。

这小子自私、混账,竟把阳气全捂在自己房间!难怪外婆那头儿阴潮无尽,压根儿对流不过去。人丑得有特点:长脸,瘦骨梭棱,眼窝有点青,眼珠子亮,头发像是炸开的焰火,耸着肩。穿一件黑色羽绒服,左手戴了只棕色的毛线手套。吊儿郎当。她被他瞪得心虚,强笑道:“抱歉,打搅了!我婆婆一个人在这儿,要住几个月。她年岁大,身体不好。请您多多关照!另外,您白天在家的话,请开开门,通通风。她那边终年不见阳光,湿气大,阴冷。老人都怕冷……”

皇甫银闹了个红脸,她前面的拜托是幌子,要点在后面。他欣然允诺。

他平时都开门,这两天因为大妈有客才关的。“你是——大妈的儿媳?”

“大妈?她是我外婆。”姑娘愣了愣,脸红了。

自己有这么老?外婆就那样年轻?一肚子的话,咽了回去。

这人的底细,得查查。她瞟了瞟电脑,键盘上面放着一只棉手套。他在家都戴手套!他真在做事——正经事?姑娘神速做着判断,语气平和,轻问:“你是做什么的?不用上班吗?在家办公?”姑娘没用敬语,贴近多了。

“我做设计,正在调试样品。”说着皇甫银来到沙发前,弯下腰,对右手呵呵气,手指冻僵了,伸展不自如,点了三次鼠标才拉开一排图样。

居然是工程师!自己的猜忌实属无厘头。姑娘略感内疚,双手抱在一起。她戴的是露指手套,背面绣着红色的玫瑰。

点点红光散射、晃耀,撩拨人的神意,她望过去,轻呼了一声:“哇,好漂亮!”朝着阳台跑去,指指角上的花盆,点点吧台上:“怎么摆在里面、下头,没放台子上?每时每刻看到,心情也美啊!还能多晒会儿太阳!”

哪里不对劲!她抬起手指,指尖上竟有白白的印迹,忙退开半步。

她吹了吹,捻了捻手指。再看吧台,上面落了一层白灰,灰下隐隐有几道污垢,似汤似胶似油脂。团放着一堆打包用的塑料绳。如同是肮脏他娘哭肮脏——肮脏死了,让她无话可说。

皇甫银没注意到姑娘的情绪和小动作,他以为她爽脆、活泼。她的话就是圣旨。他绕过去,拿开阳台上的桌子,搬出花盆,放在吧台中央。原本萧索的家,顿显斑斓、喜庆。

植物有一尺来高,叶脉紧密,枝条疏朗,分出五六个杈枝。中间开着一朵殷红色的花,花瓣数重,每个瓣面都嵌进一块块一片片白,像是喷出来的。上下半粉半红,又开了五朵花。枝头最上方,还有三个苞蕾,似剥开的红心火龙果,亮洒血光。火爆至极。姑娘靠过去,凑上鼻尖,在花前深嗅。

真香啊!在这隆冬季节,这股香好比仙露琼浆,浸润着世界。

挪到外婆的房间该多好啊!掉过身,外婆站在门口。她忙笑问这是什么花。外婆进来,眯了眯眼,望着皇甫银,笑道:“你这小伙儿子,了不得,还能养住花!”

女人都爱花花草草,她上前摸摸叶子,捻一捻:“嗯,山茶花,怪道呢。”外婆精气神都变了,说山茶花有几十上百个品种。这个是鸳鸯凤冠,不常见,一树能开好多,一花双色,所以叫鸳鸯。

皇甫银糊涂了,问:“这是茶叶吗?茶叶开的花?”

他的老家多菜花,阳春三月,山坡上种的油菜开花后,满目金黄。

外婆纠正说,这不是茶叶。茶树的花不大,本身也不是给人看的。而山茶花是专给人看的,种子做香料、榨油,亩产能榨近百斤,比豆油、菜籽油值钱。

由于有年轻的女孩子在,皇甫银动作多了些,竖起拇指,夸大妈是大行家!又朝姑娘笑笑。姑娘吐了吐舌头。

“我老家金匮,就这附近的。我家老头子,宜兴的。年轻时我们做园艺、刺绣,种花、绣花。到苏州后,开了家茶叶店。哪里有茶、开什么花、出多少油,是要晓得的。”“大妈谦虚,常人没有你的阅历,三言两语说得周周详详!这花是前头的房客留下的,我除了浇浇水就没动它,也不知它叫什么。”又对姑娘说,在上海时,他们合租的人多,都是自己用电磁炉做饭……

“好了,你忙吧。”姑娘不想再聊。男女之间,不能有任何暧昧,至少和他不能。她留心到了外婆无意间的那些话,心里咯噔过一下,鸳鸯啦,凤冠啦,老头子啦,让她不那么自在,便拉着外婆,摆摆手,回了她们房间。

进来前,她想过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不是开不了口,是一刹那的顿悟、女人的直觉。皇甫银是个不懂生活,不爱娱乐,不会赌博的人。善良,无用。衣不称体,手套一大一小,颜色都不同,不知怎么凑的。即使是山茶花,搬上搬下,抬抬手的工夫,他都不做,何况干别的?

她走了,皇甫银一点儿没发觉。他见阳台空出一块,拖擦干净,搬过去办公,能长时间晒太阳。虽说椅子硬直,不及沙发舒服,但可以专于做事。

隔了十几天,周六的上午,姑娘又来了。外婆没在。她见皇甫银那边的房门大敞,久无动静,走过去。房间里没人。山茶花还在吧台上。蛮听话的呀。

人呢?没在?自己会不会被人当贼?

“你来了!”突兀一句话,姑娘吓了一跳,惊呼着双手捂住胸口。

一个人从花盆下站起来,不是皇甫银是谁?

阳台上铺着一层纸板,上面是床垫、床单、被子。被子掀开,电脑搁在一只沙发靠背上。贴墙有一只靠垫。他刚才坐在被子里,要么太入神,要么睡着了。很享受!惬意的世界,恬逸的阳光,煦温的被子,一个懒散的家伙。

羞死人了!姑娘像真做了贼,心慌意乱,绷紧了身子。——怎可以随随便便闯进男人的卧室!受到了花的蛊诱?

她瞥了他一眼,拍拍额头,笑开,下巴上的肉拉锯般晃。

感激他穿着衣服,要是赤袒光背,可就汗颜无地了。

“我带了青团子,新采的野菜捏的,来吃吧!”她临时起意,说完,都羞于看人了,转身出去。皇甫银套一双布鞋,踢踢踏踏跟上。有好吃的,必须得跟紧。

姑娘拾出十六只光亮清润的团子,上锅去蒸。皇甫银渴望着,赛过土地渴望甘霖,不习惯天上能掉馅儿饼,舌根下直渗口水,无话找话和姑娘扯淡。

此刻,美食对于他的诱惑,远远大过美女,或说食欲过滤掉情欲,让他成为一个纯质的人,一个彻底的人,直似饿急了的婴儿,只有吃能哄住他。

香气氤氲,带着田园气息,带着青青的麦草味。姑娘说有豆沙的,有肉松的,有虾仁的,有花生芝麻的。本想再包点蔬菜的,只是皮子里有了。婆婆爱吃黏黏的糯米,家里都惯她。皇甫银笑了,说:“老人家能吃是福!我到她的岁数,铁定不如!”

姑娘小小得意,昂起脸,甩甩头发。她家的女人都高寿。皇甫银却面带菜色,婆婆说他舍不得吃,她既然看到了,就帮帮吧。吃好了,气色就回转了。

蒸汽弥漫,身上暖热,肚子更觉饿。姑娘的手机打了一次又一次,她外婆都听不见。难道一个人在外散步?手机没加振动。

快十一点,外婆进来,姑娘接过她手里的袋子。买的菜不少,有香菇、白菜、蒜苗、生姜、鳝鱼和太湖白鱼,还买了红糖、陈醋。外婆要做饭,姑娘说晚上吃吧,中午有青团子。外婆说那就烧个汤。

收拾停当,锅里加进开水,鸡蛋打在碗里,切了两个西红柿,淋香油,几分钟就得。青团也出锅了,皇甫银自取六只,回了房间。

这东西实惠,一个顶俩,油绿松软,碧玉一般,看着就放不下。他咬一口,肥而不腻,丰而不腴,甜意酽酽,粘在牙齿上、舌尖上、喉咙里,精神大振。

他料不到,这么好的东西,姑娘只吃了两个,外婆却吃掉了八个。外婆是想剩着的,可是咸鸭蛋的蛋黄流油,拌着酥热的肉松,咸甜适口,她舍不得,吃得有点撑。忙忙碌碌拆洗床单和衣服,到第三遍时,肚子猛然胀疼。

吃多了?她揉着肚子,坐上马桶,却拉不出。不停走动、喝水,想把饭食遛下去,胀疼愈添凶烈,一阵阵搅和,就像美猴王溜进了肚子,上蹿下跳,疼得她腿打晃,冒冷汗,终于动弹不得,恶心欲吐。

这辈子她都没生过大病,只一个慢性咽炎。那是刚到苏州,卖茶叶蛋,喊了半年嗓子,着凉感染的,快四十年。冷起来咳得厉害,不冷没事。这次的痛,非同小可。她脸色苍白,心跳加快,嘴里哼唧,快要失去意识的样子。没忘了给外孙女打电话,外孙女吓坏了,跑回来,急出泪,抓着外婆的手,问她能不能起来。喊120?来不及吧?想起房里有男的,姑娘又跑过去。

皇甫银正在劲头上,听说大妈不行了,忙存好样稿,合上电脑。

端详端详,大妈很衰弱,不能活动,克制着没有喊出声,大口地呼气,状态不妙。背不得,她的肚子不能压,横过来抱吧!

皇甫银看似瘦弱,气力不小。让姑娘带把小椅子,不顾手背的肿,双手抄住大妈,让大妈抓住他的肩,从从容容抱起人。等电梯,乘电梯,他坐在椅子上,平放着大妈。姑娘感激,一溜跑,带他到了自己的车旁,是一辆红色的宝马。

医院近。两人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急诊室。皇甫银喘气如牛,汗水滴落。大妈看着不重,真要搬着、托着,几十分钟不离手,常人都支不住。

人离了手好一会儿,臂尚且酸,持续在抖。手背麻烘烘的,反倒不那么肿胀了。

医生量了体温,抽血,拍片子,做检查,查出是吃了太多黏性的青团子,诱发肠梗阻,幸亏送得及时,不然肠子就坏死了。姑娘哭了,祸是她惹的。忙问要开刀吗,医生说先灌肠,保守治疗。如果不好,才需开刀。但须禁食,连水都不能喝。说着,开了单子,姑娘去交钱。护士推着大妈,去了里面的小诊室。

等姑娘回来,大妈尚在灌肠。姑娘给她妈打了电话。约莫一小时后,大妈出来了,躺在推车上,左手吊水,已经排便,需留院观察。吉人天相,善哉善哉!

天将黑,姑娘想起新房子没锁门,托请皇甫银代理,弄好后就别来了,她一个人能行。好人有好报啊,幸得犒劳过他,没和他闹掰找他算账。

六七点的时候,皇甫银用大妈的小米熬粥,装了一暖壶拎来。外婆住的是三人间,睡着了。皇甫银劝姑娘喝了一小碗粥。收拾好,她催他回去,她妈就快到了。

大妈没有丈夫?姑娘没有爸爸?就一个妈?她妈也无兄弟姐妹?存疑,不好问。姑娘对皇甫银也新奇:这家伙在家时病态,裹得像粽子或包子,出门在外,却穿这么少,肉都凹瘪了,硬硬贴着一层皮,没加衣服,不冷吗?

拖到八点多,皇甫银仍在医院,连地下室都看过了。看里面住满人,床和床间隔一两米,各拉帐子和帘子,中间是过道。混乱黄浊,仿佛到了黑灯瞎火的贫民窟。和大妈比,遭罪更甚。想到自己的未来,生病住这壁厢,不如径直埋。

大妈住的贵了几倍吧?那也不便休息。有钱没钱皆是憋屈,见鬼了!一定要好好活。近九点,姑娘的妈妈跑来了,四十多岁,和姑娘不像,像大妈。

她没走过市区外的夜路,从上海来,因此慢,饭都没顾上吃。小米粥派上了用场,倒进碗里,还烫嘴。姑娘的妈妈吃得香,把粥喝光,面色鲜活多了。商议晚上谁陪床。姑娘回去不对劲,孤男寡女,姑娘没想法,但小伙儿子人强马壮,不能叫人放心。两个人都留了下来,租一张床,请皇甫银拎回来,支在过道上。

晚上,姑娘睡在外婆脚头,睡得还勉强,她妈睡过道,却休息不好。廊道里灯亮,来来往往的人,女人睡觉轻,一点儿响动都会醒。结果是迷迷糊糊,总觉发生了大事。早上醒来,风闻常州那边撞车,送了好几个人过来抢救,打仗般折腾了一宿,都没把她从睡眠里拉出来,可能是太累太困。

没有班上,睡到自然醒。皇甫银困睡不起,他是被外面的声音吵醒的。

大妈出院了?他一骨碌起来,稍作收拾,穿过道,到客厅。外婆已休息。姑娘和她妈谢过,邀他去吃午饭。盛情难却,皇甫银洗了把脸,和她们出了门。

姑娘叫曼艺,话不多,主要是她妈妈曼新梅问话。

哪里人?兄弟姐妹几个?有弟弟、姐姐?还有妹妹?上过大学?学什么专业?像个媒婆、准丈母娘,专朝他的隐私问。

饭菜不错,河蚌豆腐煲、干锅花菜、红烧河鳗、一盘肉骨头、一只三斤重的澳洲大龙虾。又烫了一壶桂花酒。皇甫银许久没有这么认真地吃过大餐、正餐了。

他话少,喝酒少,吃了许多菜,一个人吃掉七八成的量。这就不是一个顶俩,而是顶八!曼艺切身体会到婆婆所说的皇甫银的好胃口。曼新梅开心,这孩子实诚,不浪费,吃得干净。看来她招待得不错,心里有点怜惜他。

一个人一生机遇不多,他错过毕业就业的好时节,这会儿都不得安妥。干瘦、营养不够,要是条件好点,她不介意找这样的女婿。老实,本分,聪明。不聪明能上那么好的大学?蚊子样唔哝:“西北工业大学。”起先她以为名不见经传,再一确认,陡然想起来,女儿当年高考,就梳理到那所学校。它是和上海交大、东南大学、同济大学一个档次的顶级名校!得是多幸运和优秀!为何如此低调呢?不会是二级学院吧?

大学产业化,不少名校,本校不赚钱,办个二级学院,收取高昂费用,学生挂在嘴上的,都是本校的大名,有挂羊头卖狗肉之嫌。皇甫银手机里就有学位证的照片,给她看。的的确确是本校毕业。“你真沉得住气!你这学校,没几个进得了的啊!”

上什么大学重要吗?一个自己都难养活的人!

皇甫银另有难言之隐:当年毕业,他分的是一家航空研究所,报到才发现,远离城市,气候干,他日夜流鼻血,掉头发,待了一周,不能适应,只身来到江南。他有文凭,手头功夫扎实,绘图软件熟练,找事不难。

长远看,待在大城市面子上好听,对他却不切实际。只有他稳住、混好,全家才能出来,生活在一起。他是长子,比“凤凰男”肩负的责任重。他把姐姐、弟弟、妹妹的命运,全捆在自己身上。这一程,路途遥遥,茫无边际。

蒸青团子的时候,皇甫银问过曼艺的喜好。她自小惯养,泼辣,对人浑不懔。两片唇较薄,上下碰弹。单位勤着换,妈妈让她接管生意,费心巴拉,她不干。她做的话,笃定做倒。与其惨败,莫如扫数盘出。拿上钱,干点有趣的事。

周围人都说,她有歌唱家韩红、阿黛尔·阿德金斯的派头,肉肉的,遗憾没有人家的好嗓子。可她有独到的东西:吹萨克斯,中气充盈,昂然嘹亮;弹钢琴,十指翻飞,轻柔灵动;拉二胡,悠扬婉转,如泣如诉;摄影也棒极,自拍的短视频,在抖音上大有人望。她爱在电脑上剪接视频,组合画面、放大字幕、调和颜色,高强度的享受,愉悦心灵和精神,忘掉时间。她想当艺术家,虽然做艺术的清苦,出得来的不多,曲高和寡,需要商人养着。

当时没给他看自己的抖音、喜马拉雅,这会儿给他看,请高才生参谋参谋。

皇甫银看得认真,看完还回去,说不错。他来设计设计,做成赚钱的产品线。

“哦——”两个女人吃惊,曼新梅是没料到他能做出产品线,曼艺是没想到能赚钱,记起在他房间看到的设计图,将信将疑。

“你设计一下就可以吗?”阿姨心中怀疑的成分居多。

“是的。我就做的这个啊。或者说,一部分是做这个的。只要按设计施行,就八九不离十。”

曼艺问:“你精通吗?”

“不能算精通。我很少玩。对新玩意儿如何赚钱、吸粉,有大概的理会。

“哦。那合作呢?如何分成?一次性买断?”阿姨正经地聊起买卖。

皇甫银都是一次性支付,不管别人怎么赚,把属于自己的,先舀碗里。别人大赚,他不眼红;别人亏本,他不补贴。买卖有赚有赔,他不将自己交给看不见的风险市场。

“我这孩子,嘴上成天挂着阿黛尔。你看她搞艺术成吗?”阿姨介绍起阿黛尔的身份,英国歌手,多次获格莱美奖。是曼艺的偶像,不是比,是说她有一个方向。她要在音乐圈站住脚,至少得赚钱养活自己。

皇甫银本能地感到,阿姨是他生命里的贵人,他可不想失去这层关系,便说他不能确定曼艺会不会赚钱,只是按他的设计,有可能赚钱。

这是活话。女人们却未意识到逻辑上的漏洞。

他在手机上搜出阿黛尔·阿德金斯。大歌星爱食物不爱运动,一度不想减肥。肥肥的时候,脸上饱满、光鲜,减肥后,老气了有十几岁。

他笑笑。想着干哪行都不简单!曼艺若照阿黛尔的路数,减掉几十斤,漂不漂亮另说,起码显年轻,气质就上去了。

他说有信心。她家的人不错,给她们做事,免费。世上的生意,都是概率,没有包赢的。他会帮曼艺。

“你很有头脑!我相信你!”阿姨不吝褒扬,笑得眉毛开了花,一挑一挑的,拿勺子铲满虾仁,分给皇甫银。曼艺开心,喝了一口茶,等她妈放下勺子,抬抬身,要出去。曼新梅让出道。曼艺一屁股坐到皇甫银身边,点开视频,自来熟得像是要好的姐们儿、哥们儿,讨教增加粉丝的点子。她窥测过大V们的心得、秘密,却同雾里看花。她活力绽放,有一股浑然天成的豪气,像东北姑娘。

他略作讲解。曼新梅悄然出去,洗了手,买单,转回来,他们还在手机上点点戳戳。看别人插入的广告、自销的商品及收到的打赏。两个人争执,是不是上头条要缴费。海量的自媒体,怎么保证自己推出的东西被更多人刷到?好多好多的心灵鸡汤,让人乐此不疲。大家总要找到合乎自己的乐,以遣有涯之生。飙车、赌球、赛马、蹦迪、掼蛋、搓麻、看戏、读书。心灵鸡汤也是汤。

交流有效,探到极限,就需亲自尝试了。皇甫银手机上没装几个软件,多了占内存,但曼艺在用,他要对得住她们的招待,不得不下载,注册,加为好友。

皇甫银就当她是同性了。他俩是姐们儿,又是哥们儿。没有比这更紧密又界限分明的了。

耳鬓厮磨,女人吹气若兰,再嗅着她微微的体香,不经意碰到手,他依然有异样感。再怎么说,她是个女人。

曼艺说自己一个姐妹手上有本书,要做设计,过两天她介绍给他。

这是不要欠人情的意思。皇甫银自很感激。吃得差不多了,他打着嗝儿,站起来都显沉。吃多了撑的。难得让肚子饱满如瓜,多就多吧。

出店门,变天了,风刺在身上,寒气透骨。皇甫银不惧,刚从暖和地方出来,有美食压阵,他英气凌云,走路快当。曼艺有点鄙薄他,飞了他一眼,轻轻地坏笑。曼新梅甩开女儿,跟上皇甫银,问他晚上想吃什么,待会儿去超市,她多买点。皇甫银没料到她不是请一次客,大出意料,忙说不了。他晚上是决定不吃的。

曼新梅说她们过两天可能都会走,上班,到时钥匙想放在他手上,早晚请他帮把手,开门和锁门。她妈妈没法动,就当他锻炼身体了。中间快递可能有送货的,也请他过去点收一下。皇甫银忙说:“好的,阿姨,你放心,我和你妈处得来。这点忙理当要帮。”路拐弯时,她摸出个红包,悄悄塞给皇甫银,说不要让她女儿看见。拿着,一点心意。皇甫银赶紧推辞。她决意要给,说他如果不收,就不要他帮了。再次把红包塞进他裤袋。然后回过头,喊女儿。曼艺一蹦三跳,追上来,说刚才给婆婆打电话,她不要吃。

“她是吃不了,不是不要吃。”曼艺说自己请假了,明天服侍婆婆。她妈妈笑道:“我们这几天轮流吧,谁能排开谁来,你婆婆恢复也快。”

“阿姨,忙不过来的话,外婆我照应。”皇甫银没班上,对她们母女,无须避讳。倒不是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他又吃又拿了,而是真心要帮她们。这家祖孙三代不势利,待人真诚。他在江南根基尚浅,能得她们的友情,总归有益。

回到房间,皇甫银放下东西,去了阳台,想睡个午觉。换裤子时,碰到红包,好奇地打开,数了数,16张百元钞票!太多了!助人为乐,怎么收钱呢?她为何不叫女儿看见?维护他的尊严?她又是何时封的红包?结账的时候!是了。红包都是在餐馆给备的。阿姨经心、周到,帮人都不动声色。

别人有,不比自己有,得加紧干活儿,再查看几个招聘网站,定点投放简历。单位不能太挑,犹如找女友,他先天、后天欠足,没资格挑肥拣瘦。

他并未不平衡,有人出生就金贵,有人出道就顺遂,有人平台好,有人跟对了人,万万千千。不如他、羡慕他的,也是千千万万。各有各的纠结。层次和等级,到哪里都有,守好本分,尽力即可。

他想过把曼艺朝着“小韩红”“小阿黛尔”包装,很快发现不对味。如果是他老家的女孩,有陕北民歌打底,声嘶力竭吼将出去,那是应合得上的,一个江南姑娘,不那么协调。让他自豪的是,曾有人夸陕北民歌歌词诗性又野性。上大学那会儿,他们需修艺术课,他选了吴璇的大课。她年轻,活泼,是男生的偶像。她也没有辜负学生,联合了一个搞作曲的老先生,有理论,有实际,讲秦腔和陕北民歌赏析。那位老先生对歌手贺国丰有过提挈,带大家去看贺国丰的演唱会,听了他的《一对对鸳鸯水上漂》《不争气的裤带解不开》《谈不成恋爱交朋友》,歌词直接贴物,粗朴而不猥亵,皇甫银彻底爱上了这些歌。更为喜人的是,作曲家和龚琳娜也有交情,特请龚琳娜来做讲座。龚琳娜表演了她的“刮心唱法”,唱的是《圪梁梁》《满天的花满天的云》,荡气回肠。沉浸其中,人差点出不来,有种魂飞魄散的错觉。

江南有什么好听的歌吗?曼艺的形象,如何与江南配搭?

伤脑筋!回头问她本人吧。随即丢之脑后。

他忙,接了上海那边的几单私活儿,一个月可分一万多块,够半年的生活,欠账再要收回来,手上过两万,日子就宽了,找个相对稳当的工作,也就有了充裕的时间、耐力。金钱是底气,有钱能从容,没钱确实窝心和糟心。

他在无锡没同学,没朋友,没搭档,零基础,零开端,他有的是勇气。人年轻,不免走弯路。他相信三五年内自己就能上道,成为地上的一棵树。

曼艺就不同,她爱逛街,喊上发小儿,或者男友们。她的男友,是当闺密处的。喝喝甜酒咖啡,唠嗑斗谝,间或打牌搓麻,景区、茶楼、酒吧、会所、KTV、麻将馆,打发时间。观展、看电影就免了,容易误会。他们身世相近,形成了圈。

男女间的交情,比友谊多,比爱情少,只要不忙,一个电话,就得来。

补完觉,后半晌有了变卦,曼艺赶回苏州。曼新梅要找皇甫银,看他关门了,她也乏,就没去打扰。次日曼艺来接替,曼新梅打上车,去高铁站。路上给皇甫银发了一条微信,感谢他的照拂、辛苦,她妈能下床了,这几天若有不周,请多担待。她店里忙,她妈那边,请他帮着照看,有事吱咕一声。这是担心有变故。老人的事,谁能料测?

皇甫银听到曼艺在,隔日早起,便在微信里留言,请她有空过来,定一下唱什么歌吧。曼艺是个小懒猪,这时还不醒。微信倒有了闹钟的性能,一声脆响,把她呼起来。她伸伸懒腰,外头可冷。在家她开空调,这儿开不得,外婆会热得睡不着。和老人睡觉,太不习惯。但这几天她要忍。隔壁的皇甫银,应该叫“黄花瘦”,自己这个“茱萸胖”,送他三十斤肉就好了!

早早吵醒了人,扫兴!她问候了外婆,洗漱。熬了小米粥,让外婆先吃。自己洗了个饭盒,带下楼,去超市买菜,要了一笼生煎包,到家就着小米粥吃掉十只包子,剩下两只,吃不动,再吃嗓子就流油了。

洗了洗手,十点,有了闲工夫。她去串门,在皇甫银的门边敲了敲。

屋子比上回齐整,台子上的山茶花开得更欢腾,幽香徐徐。

她闻闻花,粉嘟嘟的肉上,多了几分喜色。皇甫银皱皱眉,站在另一端,拨动叶子浇水。本为四体不勤的懒家伙,这早晩装成个辛勤的园丁。

他问她是不是铁了心想做直播、网红。曼艺说是的啊,她打小儿沉溺于乐器。皇甫银笑道,人力有时穷。他是个穷苦打工人,出生地也在穷旮旯儿,运不到,走不了红运,很难改命。她呢?同样棘手。他要把前两天饭桌上没说的话,说出来。

曼艺小有吃惊,心道,谁和你“同样”!

“什么话?”

“你不能怕苦,务必改掉懒惰、赖床的陋习!”

难听!曼艺嘟嘟嘴,要耍小性子,转念想想,他说得没错。谁叫她不早起的呢?这家伙断定刺探过!哼,好意思过问人家女生!

皇甫银对她可不会动念,不担心她想多了。看她尚不服,便加满弹药:“忠言逆耳,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当着你妈,我开不了口,她和你外婆人好,我不能辜负她们,说违心话,哄你开心。你这样子不成。要按我说的去做,三个月魔鬼式训练,减肥。你太胖,形象过不去,倒找、甩卖都没人要,怎么能红?”

真理啊,真理伤人啊!

曼艺河东狮吼,面部紫涨,青筋暴起,大吼一声,心口里咕噜噜滚下颗冰球。那些花受她的怒气逼压,容色惨淡。天在作怪,要塌了呀!

他俩熟吗?有这么揭人伤疤的吗?不是来定夺用曲的吗?和胖挨得着?!

皇甫银小心翼翼,拉来椅子,当是补偿,示意她坐,自己坐到床帮上。

“你要不,就维系这尊容……”

曼艺炸过后,眼圈发红,低着头,像做了坏事。

她其实也在进步吧?大早上起来,就着冷水淘米,熬粥,下楼采购,干得多带劲。转眼间长大,能帮人了。谁知被这厮一顿斥。你算哪根葱啊?

“包装,要有所值,对吧?我们不能做无用功。话难听,理就这个理。”

皇甫银对这位胖蘑菇一样的女生,悠悠射出最后一粒子弹,没有一点儿浪费的意思。反正不对着自己射击,他不疼不麻。心想,这话她妈听到都该感激吧?

这一家没一个男的露面,曼艺跟着妈妈姓,她们是少了一根顶梁柱。曼艺毫无忧患意识,都在宠她。女人的形象多关键,她怎能不正视?

“你每天去湖边暴走吧,别少于两个小时。一个月下来,模样会大变。你有自拍杆,每天就着湿地,自拍一刻钟,记载你体形的变化,存好。哪天达到了目标,再播放,同步炒作你的演技。”皇甫银既然想帮这个女孩,也就无所保留了。句句带操作性。若他好好说,曼艺不是不能接受。可他刺刀出鞘,炮弹上膛,过于跋扈,她如何挺得住?就不会婉转点?实在是个蛮横、粗暴的小子!

至于减肥,她也想啊,可没有那份毅力,不忌口,不胖她胖谁?她妈总唠叨,女人没有学问、才华、岗位不打紧,却不能漠视容貌。容貌是通行证,走进男人的世界,这张证很重要,它比文凭、奖状都要灵验。这么胖,哪有男的疼?

现如今连一个“锡漂”都敢讥诮她!再不改,何来的竞争力?何来的自信?外界、别人靠不长,长久靠自己!她的策略有误。

“你光嘴说,你不是厉害吗?厉害的话,你陪我魔鬼式!”

曼艺眼眶里泪水晃动,赌气说了句没脑子的话,发泄怒恨。想抽他两下,但这王八蛋不好惹,打不过。皇甫银呢,不男人,愁眉苦脸,叹叹气,摇摇头。

“你也就逼逼……”

“不是的,小姐。我要干活儿!你以为我养活自己轻巧?”

“我给你陪练费……”

“啊——不是短期付,要月月付!”

皇甫银可没想从她身上赚钱,没觉得她会成功。曼艺却一脸刁难的样子,泪都快流出来了。他心知言重,不过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说轻了她睬吗?

他陈述详情:“我不能断档。今天有,隔些日还有。攒多了,才来接连不绝的客户。为你断档的话,我要承担多大风险!你先把这身条儿给撸下去!该说的我都说了。另外,我对江南艺人,所知不多,越剧、黄梅戏、昆曲、锡剧、苏州评弹……都是小众艺术,有没有大众歌曲、标志人物?”

曼艺火大,又要喷发,骂道:“转什么转!你个丑八怪,也敢埋汰你姑奶奶!大白痴,连周璇都不知道,老上海……”

皇甫银恍恍然,被她削得没了脾气,不要互害对骂,竖起了手,投降说:“就她!‘小周璇’——你照着她去穿戴、打扮!这是后话……”

“前话”是啥?聪明的都懂。指向的依旧是她的“条儿”。皇甫银一脸苦涩,没老实,信手比画,生怕她看不懂,来了个夸张的月亮形——没比成西瓜、包子,已然客气。老上海的旧歌偏文,小资情调,近同《诗经》里的“雅”。你曼艺会吹吗?能到那个境界吗?出得来效果吗?

曼艺站不住了,气饱气足了。换个脸皮嫩的,估计都会撞墙。

不胜愧汗,她拔身而去。她本是来看一下他的设计,告诉他约了那位姐妹,给他介绍活计的。结果弄个老大不爽。然而怪得了别人吗?皇甫银是为她好。即使他算不上职场油子,看过、听过、经过的也成林成山了,足以明白阿猫阿狗,上升的路越来越窄,不愿看到曼艺就此被湮灭。

一个姑娘,没有容貌,而想成功,何等难!

江南女子,原是秀丽、袅娜、灵动、柔美、清甜的别名,住在诗里,行在画里,不食人间烟火,不仅代表地域、代表人文,还代表一种情怀,就像视频里人气旺旺的李子柒,真实的人与景,纵令不忍目视,自拍的镜头,也要修饰成仙境,处处带仙气,风姿绰约。对于曼艺,不下猛药治愈她的惰性,这个懒丫头,一辈子只能暗无天日。他甚少看人脸色,靠的是手艺,找资料,找案例,找样本,比较,筛选。做设计,要求不低。设计的东西,除了艺术性,还要琢磨客户,从实惠、实用、档次、性价比等着手,在竞争、角逐里胜出,带来回头客和美誉度。

他指不上外人,无须要形象。曼艺做的则是吸引眼球的功业。大街上十个年轻姑娘中,起码有八九个会被来往的目光穿插成刺猬,曼艺是其外的尚能完好无缺的姑娘。她不觉悟,还在太阳地里望星星——白日做梦!

刚进来,皇甫银对她是一种态度,霎时变了,变得分外刻毒,让她疾首蹙额,想活活吞了他。成为一个人不易,她为自己开心长大,不受扰,不怕拐,不被骗,才存心疯起来、吃起来、胖起来,有错吗?她没有逼迫自己,是因为还没有哪个臭男人叫她心动,比起异性,她更爱同类。而今要做自媒体,走民国范儿的路数——旗袍、花伞,底下有个胖胖的姑娘,大煞风景!

她的信心崩解。之前,皇甫银哪怕说得再难听,只要胖得在理,她连一根毫毛都伤不着。多年的坚持,她已是铜墙铁壁,身上的毫毛是钢筋,轻易不足撼摇。

她开车去金匮公园跑步,跑得嘴角吐沫,才跌坐在枯萎的草坪上,戴手套的双手支撑在地。看蓝天白云,六合封冻,是生命在流逝,还是正酝酿重生?

回到车上,喝了口水,见手机上有个未接电话,是吴滴打来的,她们是同学也是姐妹。她拨回去问,滴滴,下课啦?吴滴说两点见吧,别忘了,华莱坞那美书店,带上你那位搞设计的朋友。

唔——喝着的水,呛在曼艺喉咙口,她咳嗽得说不出话来。滴滴笑道,好了,我挂了。

哎,滴滴提醒时,曼艺一愣神,就呛了。光顾恼火、置气,竟忘掉约那个王八蛋。打鸭子上架,曼艺难为情!可冷静想想,皇甫银的话没错啊。

她讪讪留言,转告了和滴滴的约会、为何有这场约会。她的帮忙,权当回馈,管他到不到。不到更好。姑奶奶的气还没消。

那美书店在华莱坞影视城里面,有数万册关于电影、摄影、艺术、设计的图书与杂志,还有剪报等,分导演、演员、国家、时代、奖项、电影节等类,资料较全。不仅卖,还可租,还能观摩、购买藏品、珍玩、工艺礼品等。每天放影片,不定期办影展、沙龙。供应红酒、咖啡、茶点。吴滴家离它不远,她的中学老师和那美的老板亦亲亦友,她办了会员,常来消磨一天半天的。曼艺陪她来过一次,看一部新片的首映。听导演、编剧、主演的现场发言,女主幂姐在外地,没能来,但视频连线互动,她谈了两则拍摄花絮。曼艺见到她的那一刻,整颗心都战栗了,幂姐是她仰慕已久的女神。她有一个艺术梦,幂姐是灯塔。

她到的时候,皇甫银也到了,在门口徜徉。没有缩肩,或许是身子太单薄的缘故,脖子的比例不当,略勾出去,露出探头的微疵。

捉到他的洋相了!她汉子般上前,拍拍他的后颈,让他收起来,否则脖子断掉怎么办?找个猪头接吗?本来就丑,这下更没形了!

羞辱过,失衡感找补回来,她哈哈笑着,大度地拉着他,钻进书店。

吴滴,又叫滴滴,大学时和曼艺是要好的闺密。杭州姑娘,外公、外婆在无锡,她跟着妈妈姓,外公就成了爷爷,在无锡的中学里教书。她刚到,点了两杯拿铁,脱下外衣,内穿刺绣针织艳红色羊绒衫,戴一双粉色的露指手套。不丑怪,不漂亮,普及版。个子有一米六八。婀娜有致,气质上佳。长脸,额头高,颧骨高,眼睛狭长,目光清柔,脸面光净,总是笑笑的。本色而带一点儿书卷气。切合江果眼里的江南女生的式样。

侍者问皇甫银喝什么,他选茶。上了一壶红茶,倒在杯子里,他双手捂住,吸着热气,浏览身边墙上的剪报,都是关于电影的。

书店里没几个人,空调不热。吴滴压低了声,听着娇嗲柔媚,和曼艺扯个没完。谁谁结婚了,谁谁又和男票吹了,哪家店来了新款的裙子……最奇葩的是,上个月在书店,她就坐这位置,一个男的凑上前,问她是不是接戏的,有没有路数,请她赏口饭吃。境况糟糕,不像是装的,便给他要了份吃的,多聊了几句。他在影视城做群演,快三年了,薪资是日结,有戏拍,八小时给九十块。没戏干瞪眼。每个月能有一千元左右的进账。养活自己都难。凌晨四点就排队,等着导演选人。为省钱,住过桥洞和地下通道。女的好些,扭扭抱抱、亲热接吻、脱衣服露大腿,会加钱。人再漂亮,演技好点,平均能到三四千元。

竞争大。据说群演的人数,超过了二十万人,真能冲出来成家成腕的,也才两三位。吃盒饭,吃得都想吐,还不一定能吃上!问他为何要一棵树上吊死。他说没学历、没技术,干不了旁的。群演自由,门槛低,可以泡泡马子、钓钓凯子。自然,上钩的极少。女的弃演后,许多当网红,做直播带货,很赚钱……

噢,曼艺和皇甫银连日来不就在琢磨着当网红吗?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考场。每条道上都挤满了人,特别是不要多高条件的行业。那就得抓紧。

曼艺约她清明前后看樱花,拍几组镜头,配到视频里。皇甫银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抽了本时尚杂志,快翻到头,她俩喝完咖啡,换上红茶,才想到他。

吴滴问他设计过啥。皇甫银手机里存有图片,加上微信后发去几幅。她说不错,挺有感觉。她没带稿子。他问内容是啥。她说局限于写江南名士,她的老校长主编,托她译为英文——她在美国交流过两年,本想留下,家里没让。问了问价,学校那头有活儿的话,她也找他。

曼艺怜恤皇甫银,要她出出力。吴滴第一眼看到他,“清瘦不胜衣”,和曼艺的“便便带十围”,恰成对比。她再次不落忍,心在紧缩,都没让他请客。

皇甫银住的小区大,绿化不错,四季鲜花络续。小区外药店、花店、水果店、售楼处、洗车房、理发店、餐馆、超市、银行,一应俱全。小区西侧,隔出一块别墅区,傍着湖,专有人看管、打扫。

曼新梅买的房,就在别墅区。他很少进,不愿出入登记,也不想受刺激。他关门和开门,多半等在外面,装修的把钥匙带出来给他。

三四点,曼新梅来电话,请他五点一刻去锁门,晚上一道吃饭,她找他说事。

阿姨的饭,硬货多,油水足,一顿抵他好几顿,皇甫银吃馋了。这要天天吃,料定成个大胖子。做梦呢,天下哪来好吃的白食!偶尔打打牙祭,就很有福了。

起了大雾,江南的天黑得早,离了奇的阴冷,行人稀疏。

皇甫银呼着白蒙蒙的气,很有节奏地顺着人行道慢跑。戴着手套,戴着帽子,耳朵、脖子下面,慢慢冷得要冻起来。手背不能硬碰,手掌捂住耳朵,来回搓,鼻尖受着寒刀的削刮,吸进冷气,心也哆嗦,动摇他的意志,扰乱步伐。他的步子和喘气,一时不能协调,就跳起来,跺起来,啊啊啊喊几嗓子。撑过难受的时段,适应了冷,他几乎成冻人儿了,机械地跑,在浑蒙的灯光里抖动肩膀。

老家的冬天,外面是干冷,室内有炕,身上的热气抗冻。在西安念书、上班、加班,室内有暖气,身上热,出门办事,到地铁、公交站,不以为意。南方的冷彻底,屋内不比外面温度高多少,他没有太厚的衣服,再一暴走,寒意明显被低估,只能靠身板硬扛。跑步尽量不在晚上。此刻,他的意识快要冻僵了。脑袋木木的。有谁迎面给他一棒,他都不会躲,而是迎上去,直挺挺倒地。

看到了万象城,灯光朦胧。他缩着肩脖,跑快步,嘴里缓缓地出声,呜呜呜呼动。越来越逼近希望,越来越活过来——他一口气冲进商厦,顿时受到热风的拥抱。喘着气,他站在进口处空调的热浪中,让木僵的脸对着风吹。细胞软化……全活了过来!呵口气,留神着除下手套,摩摩手背,搓着耳朵和脸。

摸出手机,有几个未接电话,全是曼新梅的。拉开屏,手指木得不听使唤,用力摁下去,告知她马上到。

商厦里,一眼到顶,共五层,珠围翠绕,富丽堂皇。大人带着孩子,逛荡的、购物的、玩乐的、吃喝的。过道分岔,各个绕成圈。

他乘扶梯上到三层,找了个厕所,明亮、整洁、无异味。拿热水洗手,冲击手背的红肿部位,疼痛一时轻了。撩动热水,洗洗脸,他长长地呼气。多么适意!为口腹之欲拼命,待会儿必要好好吃,不辜负自己的辛劳、阿姨的美意!

到四层,找见餐馆,曼新梅就在餐厅里,靠着玻璃墙有一排座,软皮高背长椅,并排能坐三个人。她给皇甫银倒了一杯茶,红润清亮,清香四溢。

她说刚送走客户,不愿动了,感谢他大老远跑来。茶是她带的,阳羡红茶。晚上喝红茶,暖胃消食。

宜兴古称阳羡,阳羡红茶汉家史书就有记载。茶圣陆羽赞它“芳香冠世,推为上品”,后选为贡茶。“天子未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阳羡茶是和杭州的龙井、苏州的碧螺春齐名的。先有阳羡茶,后有紫砂壶。

皇甫银脱掉外衣,脑里浮现江果和梅竹那天喝过的茶。就它吧?

品咂一口,地道醇甜,有股大街上炒熟的栗子味。连喝了几口,胸膛里热流涌动,把最后一点儿寒气祛除。曼新梅喊服务生上菜,皇甫银心怀期待。

上次就吃得好,尤其那些肉骨头,阿姨说加了八角、桂皮、红曲粉、糖桂花,口感正,她都做不出。今晚点的是冰糖红枣、琥珀桃仁、白斩鸡、苏式熏鱼、清炒虾仁,还有一份银鱼饼。偏于素,吃得甜,带糖的就好几个。这是要勾引蛔虫,把他身上那几根硬骨头蛀空啊!

曼新梅的话题比上次热乎,问皇甫银为什么不留在上海,有什么打算。皇甫银悻悻然,说自己这几年倒运,进哪家,哪家出事。他只能远走高飞。下一步想去外企,不再祸祸同胞。“外企薪酬高,攒上几年,三十岁前买房子。没房子谁肯嫁呀?”他恬不知耻,说,“这边的房便宜,但愿别涨太快。”

曼新梅想起了什么,说明天早上七点半,他到旁边的酒店大堂来,一起用早餐。她订的双人餐,孩子回苏州了,不吃也是浪费。

这哪好意思,他游览钱锺书故居时,看到一句话,“小叩辄发大鸣,实归不负虚往”,“大”与“实”是以“小”和“虚”为前提的,他没有付出,即使是“小”和“虚”的付出也没有,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吃大户?

曼新梅要了一份山药泥、一份榴梿酥。打好包,请皇甫银带给她妈,嘱咐他掰开榴梿酥,里面的心,单挖出来,给她妈。心入口即化。剩下的,皇甫银吃。

这不,“小”和“虚”来了,接受她的款待理所应当!

她又给皇甫银打车,送他出去。

次日晨,皇甫银定了时,顶寒流出门。第一次有女士请吃早餐,他当作晨练。

酒店临湖,无所遮拦的风从水面刮过,蚂蟥般探入、吸附体内,中间没有过渡,寒毒蚀骨。手背胀疼。桥底、坡后,结了薄薄的冰,冰凌里刺扎着枯枝败叶。齐水高的芦荻根,沤罨得发黑。无畏的红嘴鸥,在湖上飞逐。绕湖的路,有时是木栈道,有时是地砖、石板。出现亭子时,还会有一段回廊。栈道伸展,在水上不时挑起一个观景台。上桥、下桥,桥是木的、石的,还有铁的。道边陆续看到花果。冬桂的花,米粒般碎黄。南天竹如火霞,铺了一地。冬青树的红果子,一簇簇垂挂。常绿的还有龙柏、含笑、杜鹃、小檗、八角金盘等。

晨跑的人,老辣、耐冻,个别甚至穿单衣。皇甫银反正就这身衣服,仿佛死猪不怕开水烫,戴着那双乱配无敌手套。

他是个守时的人,六点多出门。看到了日出——不经意间看到它露面。红光在水上晃曳,妖娆夺目,动感十足。掐着点儿到了,和曼新梅见面。

五星级酒店,大堂一侧是三棵顶天立地的棕榈树,有三层楼那么高。圆圆的大柱子之间,摆着散尾葵、金橘、南洋杉。厅堂和廊道都有壁画和彩雕,山山水水,树草繁茂,亭台楼阁,轻波横漂,舟楫往还。古装人物,或煮茶品茗,或面流垂钓,或执书勤读,或抚琴歌舞。餐厅可眺望湖景,视野开阔。

拿了吃喝,他们依窗对坐。皇甫银要的肉多,鸡肉、牛肉、鱼排、河虾、金钱肚,吃不够。没要加工肉,除非没的选。主食是汤包、蒸饺、玉米、紫薯、发糕、南瓜饼。还拿了一碗阳春面,蔬菜加拌进去,尖尖一大碗。曼新梅少多了,西餐为主,煎蛋、烤面包、小蛋糕点心、培根、咖啡和一杯酸奶。见小孩在吃哈根达斯冰激凌,也去挖了一小碟。

几次下来,两个人都留意到了对方的饮食习惯。昨天那一顿,让皇甫银琢磨了一夜,如何进言,曼新梅毕竟和曼艺不同。

皇甫银说,他家在山区,一个小集镇边上。景美如画,人称“小江南”。家旁边是家小诊所,他散学回来常去玩。只有一名老中医,祖传,有好几代了。带着他女儿。闲下来医生会教点东西。怎么看病,怎么识草,怎么知药性。什么病用什么药,剂量多少。养生常识。杂七杂八。那时他脑子好,听一遍就记得住。无形中领会了不少。这几年回去,又请教了若干。老先生开导,四十岁前立业为重,之后就要转到身体上了。凉的、冷的、生的、辣的、烤的、炸的、腌的,尽量少吃,不吃。肾不好,多吃黑色食品。湿气大,多吃大薏米仁。红枣、西红柿、洋葱、胡萝卜、西蓝花、小米、苹果,每天吃。老家东西少,许多吃食他都没见过。到了大城市,才有所识别。同学里已有去世的,触目惊心。老先生已不看病,交给了女儿,自己颐养天年。站桩,打太极。温养阳气。阳气足,寿命久。说这么多,是见阿姨爱吃培根、香肠、腊肉、火腿、蛋糕、烤面包、冰激凌。少吃为佳。尤其是糖。牛奶则阴寒,灭阳气,患乳腺癌、糖尿病的概率大涨。

曼新梅道谢,说图的省事。大早上,哪有时间熬粥、炒菜?都是面包、鸡蛋加牛奶。以后把牛奶换成红茶吧。柜台有不错的红茶,待会儿尝尝。她看到罐子里是水金龟、普洱。肺好就混起来喝。

皇甫银只知绿茶、红茶,其他糊涂。问普洱、青茶是什么茶,一共有多少茶。曼新梅略加解说,提到乌龙茶的减肥功效。

她女儿那么胖,这个肥就减不下去!皇甫银腹诽,没接着问。

他发现桂花酒酿发糕最好,带花香,软软糯糯,推荐给曼新梅。她笑了,现出眼角的尾纹,嗔道:“你刚叫我少吃糖!发糕糖多噢!”心里却蜜意汩汩。有陌生男人关心自己,这和女儿、妈妈的关心不一样。她感到生命在开绽。保不定异日会对什么男人动情。

皇甫银问她找自己有什么事。她说吃过饭,陪她去看下新房子。他是专家,眼光和普通人不同。皇甫银不能谦虚自己不是专家,只是设计和设计有时不那么通。阿姨指着他给意见,胆子不小。不过,兴许真能在专业上帮点小忙。

曼新梅问,生活上是不是都有设计?什么时间做什么事,就像他的养生论,四五十岁重视。人前期走上坡,中年往后,机能松垮。对她是个提点。

“你看我吧,老了老了,还回无锡创业。疯了吧?图什么?”她苦笑笑,喝了口酸奶,补充道,“你的话我记住了。杯里的喝完,奶我是再也不碰了。”又拿勺子挑起一点儿冰激凌,说:“这个也是!我和女儿,都爱吃,无论寒暑,即便外面落雪,只要冰箱里有,就吃。睡前想吃,也会爬起来吃。”

“阿姨,因人而异!你看喝酒出事的多吧,但长寿的也不少。抽烟我们深恶痛绝,许多抽烟的活过了九十、一百岁!不能一概而论。戒烟后闷闷不乐,情绪就坏了。有研究说,负面情绪影响寿限。我们不如求一个好心情!譬如抽烟飘飘欲仙,未免不能抵消它带来的祸!”曼新梅笑道:“你让阿姨无话可说了,小家伙!脑子转得好快!我对你越来越有信心。”

皇甫银擦擦嘴,一盘子肉下了肚,已经饱了。难得大吃大喝,再来点吧。暗暗打了个嗝儿,嗓子眼儿泛出肉菜味,忙喝了几口汤汁。

还可以大吃十年。他是饭桶里的敢死队队员。

来到自助饮料区,酸奶、果汁、纯奶、豆浆、咖啡,依次排开。冰激凌在冰柜里,是孩子和小姐们的最爱。皇甫银接了半杯咖啡。小试一口,兑了酸奶。又用碗装了半碗冰激凌。没吃过这东西,尝尝吧。味道不错,却是冰牙齿,一股冷意顺下去,咔吧吧,有如湖上的冰块解冻。

曼新梅喝的是红茶,没有再取笑皇甫银喝的东西。换个口味不错。和他吃饭,比平时吃得多了不少。早餐要好,居家就那么一说,真正肯牺牲懒觉,在冷津津的水里涤濯费力忙一顿丰盛早餐的,少之又少。

曼新梅这边的小区,精致高雅。有独栋别墅,有跃式大平层。香樟树、桂花树成片,树下是草坪。小区和湿地公园之间有条沟,沟上设桥,桥中间立一道铁门,小区里的人刷卡出入。大平层在最后面,二十层高,属第六代建筑,把花园置于空中。她买在十五、十六层。电梯居中,一户一梯。

进门大厅,把角是楼梯。原先没有暖气,起开地板,加放地暖,屋里堆了不少管线、板子。朝东为落地玻璃窗、推拉门。外有一个大阳台。阳台外突出一块,做成了花池,池内填满植土,设排水孔。栽着常青的花草灌木。上方装有电动遥控伸缩式雨篷。往里拐是走廊。进了一个房间,南边是落地玻璃窗、推拉门,门上了锁。取钥匙开开,外面挑出一个大平盘——空中花园,四五米宽,二十多米长。平盘外侧是花圃,种着栾树、绣球荚蒾、红枫、金桂、贴梗海棠、水仙、富贵籽、风信子、冬美人等。里侧铺石板,摆放桌椅、沙发、器械。靠墙一圈是青藤灌木。二楼阳台有玻璃护栏,摆放花盆。远眺是水天相接的湖面,大海般辽阔。往里依次是次卧、洗手间、主卧、书房。外面连通那个大平盘。朝南的墙也都有窗门。旁边和对面是卧室、小厅、卧室和保姆房、洗手间、厨房、储藏间等。楼上大同小异。这次装修都在里面,空中花园和阳台没动,看完就锁上了。

皇甫银为之咂舌。看后才提了意见:大厅分里外,中间做一道木墙,把楼梯隔在外面;厅多,要不要改做书房、练功房?他认为大平盘、阳台最该全封,用钢化玻璃,冬天防冻,秋夏防雨、防蚊子。问她家多少人,太大了显冷清。

曼新梅说,买这房子捡了大漏儿,本身也酷爱。加上她妈老了,留恋故地。凑出一千来万买的。出掉几家店铺。资金到位,还款的还款,余下装修、买家具。

皇甫银说:“你们有钱人的活法,我永远跟不上!”他整理过几则案例,说装修越简洁,越大气,越适用。太豪华住着不舒服。

曼新梅说她是简装。老人住,没有地暖太冷,再是要耐脏,不怕磕碰。问他为什么整理这个。皇甫银说,接了家新公司的活儿,方案是他做的。查过不少资料,包括水房、茶室、办公区等设计样式。过去他只设计产品,而今摊上了,边做边学。

“像曼艺小姐,上回谈话,很受启发,往后试着能给别人设计梦想。唉,没钱,有钱自己开公司了!当务之急是积累客户。”他没敢说他替她狠狠训过了曼艺。女儿成那样,阿姨的责任最大!

曼新梅心中感动,这小伙儿她看低了。全靠自己摸索,虽说走了弯路,那也不容易。这辈子,谁不是歪歪扭扭、颠颠簸簸走来的?有人罩,有人护,固然好,但未必能笑到最后。有机会扶他一把。像她这种岁数的人,绝不做无用功了,一般人没必要帮,只有自身优秀、潜力充裕的,她才肯投入。世上都是人帮人。

师傅到了,曼新梅做了交代,把皇甫银的若干理念融进去,打车走了。

到苏州,她急快清理资产。联络、谈判、调整、确认、结算,留下一个核心店,归拢资产,准备跟着她妈回蠡湖湾过日子。

一为享受。过往劳劳碌碌,操心太甚,该有的生活都过不好。三代人,老父亲去世,她离异,孩子待字闺中,不说贻误,起码也是偏移了重心。二是人活一世,天伦叙乐,才叫幸福,四分五裂,不是她想要的。三是苏州、上海等地发展已很成熟,难有空间,不如到新地方有所作为。她跟不上上海的节奏,每回去,都跟到了战场的最前沿一样,硝烟滚滚,火烧眉毛。苏州略好。不过管人、收钱、用钱、办事,没完没了。本性里她比男人慵懒,易满足,买了那么大、那么好的房子,就收心过日子。毛估一下,不算店面,活钱有一千来万。财务上初步自由。

两周后,皇甫银给曼艺拿出草稿,是一份三到五年的企划书。取名“周璇再世:小曼艺唱响老上海”。同步覆盖抖音、快手、b站、微信、微博、喜马拉雅等平台账号,以仿制周璇的歌曲为主,演奏老上海名曲。背景是当地美景。前半年,瘦身和自拍。选八九个点摄制。如鼋头渚的樱花季,配乐《无锡景》《秦淮景》《花开等郎来》《我有一段情》和喜剧电影《三笑》里的《为了小秋香》。这几首歌的音乐大同小异,但歌词意蕴不尽一致,有的婉柔,有的甜蜜,有的轻快,软糯飘忽。演奏者随之出现各种风格,都要去模拟、熟习。还选了阳澄湖的大闸蟹油菜花、雪浪山的薰衣草、洞庭山的茶园枇杷、阳山的桃花节、桂花公园的桂花节、拈花湾的梵天花海、穹窿山的雪花以及灵山大佛的梵宫与山景,分别配乐。半年后,瘦身成功,再选周璇的三十首歌,去三十个景点拍摄视频,覆盖上海、南京。买粉,每天推送一段,成为话题人物。

接广告,推销自家茶叶、超市里的货品。接受粉丝打赏。

曼艺眼前一亮,这家伙,懒归懒,嘴臭归嘴臭,思路宽,出活儿,草案无懈可击!前景似花,让她看到了红彤彤的果子,一簇簇放光。细琢磨,却不对味,它是假定了她全知全能!老上海歌曲,哪首演奏流利不得花功夫?萨克斯呢?二胡呢?钢琴呢?伴奏呢?唱歌的谁呢?外面冷飕飕,在哪儿练习呢?

欲速不达,从会的入手吧。不会的先听歌、看谱。会的有《无锡景》《五月的风》《夜来香》《二泉映月》,加一个,龚秋霞唱红过的《梦中人》。另外老电影插曲《小小无锡景》《姑苏城里好风光》,曲调优美,她自幼就会,收进来,作为江南系列歌。其他都得练。钢琴临时租?萨克斯、二胡呢?来去巡视,曼艺在脑子里搜寻温暖的空间,抵过冬天,再去湿地。摄像机、支架、无人机,也是必需品。下次带来。

皇甫银内急,拖着棉鞋朝厕所跑。曼艺扭捏几下,斯文扫地,双颊火烘烘,看了眼他瘦削的肩,怎么都不能把他和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联系起来。

那些混得开的,进了电信、银行、石油,三五年下来,年薪百万。苏州、无锡,月薪高的,也有三五万。他闭着眼睛干,每年攒个十万八万不多吧?这儿的房子良心价,三年拿首付。结构、绿化、细节,也理想。相近的区段,上海、深圳、北京,要贵上五到八倍。他混得忒差了吧?

走出来,路过厕所时,听见他在里面哗哗冲刺的声音,她不禁发慌,急乎乎跑进外婆的房间。外婆已能自如走动,不要服侍,只是不能用大力,正坐在大窗台上,拿着小暖壶,倒了半杯水吃药。

曼艺盘坐上床,打起电话。后来想起她妈在江南大学食品学院修读过,认得一些人吧,便和曼新梅视频聊天。曼新梅在群里问了问。冒出一位,两相沟通后,让曼艺去,吹拉弹唱,全包。约了周六面叙。

女人对女人,爽快不少,也简单许多。独缺形象。曼艺越来越意识到皇甫银的规诫煞费苦心。这些天有效果,但不够明显,需尽快瘦去十斤。晚上她不敢一个人去湿地,除非外婆陪。但老胳膊老腿摔一跤,再惹个事,那就是嫌她命长!

邀请那家伙。免费,不用白不用。年轻轻的,不出去遛遛,身体早晚会垮。

她去了物业处,办登记,加入别墅区微信群,要到门的密码。每天去公园竞走,自拍照片和视频。落雪、下雨、大风日,她就在电脑上剪接,插进一些学生时的小照,加入指法特写镜头,一首曲子一段视频。每段三五分钟。几次放给皇甫银看,提意见。皇甫银不懂那么多,隔行如隔山,只能从美观、效果上提建议。

曼艺要给皇甫银钱,那家伙客气不收,说多介绍几个客户就有了。

投桃报李,她带他去了江南大学,把妈妈的关系送给他。他又拿到几单生意,忙活不息。不意收到牛星的留言。这哥们儿多久不联系,偷偷摸摸竟又考研,成绩出来,初试通过。吴璇让他考的是东南大学,四月份到南京面试,顺道来看他。问他情况。皇甫银为哥们儿高兴,也为自己感伤——负担过大,他无力考试了。

天开始转暖,枯枝转青,败草显绿,新土冒芽,人慢慢瘦下去,个子像地里的种子,得到春气,在节节拔。实际上没长一分一厘,是比例在变好,身子朝着苗条变。脸长了,眼大了,样子一点点蜕化,所谓女大十八变,曼艺到了二十五岁,才真正在十八变。这一变,倒也可观。

外婆夸她,皇甫银高兴,说是见到了曙光,万万别再像地雷,哪怕戴的是钢盔,也会炸得人魂飞魄散。

有喜事就有合作,他们策划起了樱花节的活动。这是特制的第一个节目,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暖春花开,江南最美的季节,吴璇来了无锡。她到过多次,在南京有亲戚,筹办吴氏宗亲会,和东南大学、南京大学、上海交大、江南大学、苏州大学交流。

这次是牛星给她报信,笔试过关。前两年,他考的都是研究所,两次夺冠,不见录取,他不服。皇甫银得知后,骂得他狗血喷头,说研究所指标少,内招都不够,你一个外来户,凑什么热闹?让他正正经经考个大学,因此他找到吴璇。她把他推给东南大学的表姐,到今天,半只脚才跨进门。

吴璇欣慰,问了问皇甫银的现状,要了他的电话。买到机票后,联系皇甫银,说明天到无锡,后天要是没事,十一点来宝能城酒店。地铁四号线直达。

老师来了,无论有事没事,皇甫银都须探望,况且是周六,能有何事?见老师和见曼新梅却不同。人生到了谷底,劫难四伏,山穷水尽,他越混越差,再见老师,怎不心愧?就像一块露天的石头,浑身被光阴老人风蚀出千百个洞眼。又像是补考,考了一年又一年,红灯高挂,如何对得起师尊的栽培、厚望?

唉,不管那么多了。自己有多惨,老师看不到……

带点啥?拿得出手,显得混得不差。

设计的作品?不能吃不能喝!对了,新梅阿姨做茶叶,她给自己的钱,够买几筒了吧!他拍拍脑袋瓜,似在嘉勉——要命时刻,没吃素,再接再厉!

他去了电话,说多年没见的老师来无锡玩,她那里可有好点的茶叶,多少钱,一千元以内的,来两斤,包装够档次就成。明天要收到,至迟后天早上十点。

他跑马般一口气端出。曼新梅开首没当回事,说她派人闪送。挂了电话,想起什么,回过来,问是哪里的老师。大学?西工大?哦,交通大学!男的女的?多大岁数?那这样吧,她来联系,问问今年的明前新茶哪里能抢出几盒子。给这样的老师,就送市场上买不到的。

承情了!意外至极。半小时后,曼新梅要到一斤,宜兴湖父镇阳羡湖畔茶林,大地春红茶。茶王,量少,非卖品。不够自己喝,所以没什么知名度,但只要喝过,必定上瘾。比照其他茶,哪怕是几千数万块一斤的,都不足为观。后天早上送到。皇甫银不由得记起江果的红茶。是一个等次、品类?

吴老师拿到后,足能在江果、梅竹跟前显摆了!给力!

茶厂听说这茶是给交通大学的先生、老乡,大知识分子,专做了外壳。早上派车送过来。一共四只石榴红的礼盒,上印烫金的茶树林图以及中英文对照的“生态茶园”“中国名茶”字样,高端、大气。每盒内嵌两只锡罐,每罐装有125克茶叶。出产日期就今天。卖的话,一盒子起码两千八百元。单茶叶每斤也在三千元以上。

曼新梅没说价,她结过了,别见外。显然是感谢他的救命大恩。皇甫银再受触动——就算是为了身边人的情谊,他也要好好打拼,活出个人样来。

翻出压在纸箱底部的假领,穿戴一新,一手拎俩,担心上下台阶外盒磕碰受损,他拦了辆出租车。吴璇已候在大堂,看他拎着这么多纸盒子,磕磕绊绊,走不利落,忙接了两只,嗔怪他带什么东西。又说他气色不错,比上次结实。

乘电梯,到顶层,她请一个小姑娘打开一个房间,走进去。小姑娘沏上花茶,带门出去了。皇甫银好不惊怪,问她是来开会吗。吴璇笑道不是。上次在她办公室,他见过的梅竹,歌唱家,还记得吧?皇甫银印象深,点点头。吴璇说,这儿是梅竹在无锡开的公司。

“噢,她也在?”他忙问。吴璇说,目前来得还不多,重心在大唐不夜城。慢慢过渡,就会长期留在这边。等会儿见见她的助理吧。

有人敲门,吴璇喊一声“请进”。推门的是梅竹的助理、无锡公司的总经理李滈沣。女强人,学霸。吴璇介绍说,滈沣本科和皇甫银校友,高几届,研究生上的交大。工大、交大,同根同源。师姐、师弟一家,都在无锡,往后相互关照。

李滈沣说,皇甫银的名字她如雷贯耳,吴教授念叨过多少回,年轻有为!

皇甫银赶紧客气。他年轻不假,一事无成,惭愧之至。可也不好反驳,对方是客气。李滈沣倒真心,能得吴璇看重,岂会差?初来乍到,她和小姐都有心挖几个人才,尤其是皇甫银这类高才生,纵兼职,能帮她们稳稳阵脚也好。

跟进来的小姑娘给李滈沣沏完茶带门出去了。李滈沣品一小口,说小姐等会儿来。本有活动,小姐推掉了。她先说说近况。

她们是去年年初确定来无锡的,熟人保荐,买了这边的楼,一层五十多个房间,平均每个房间四十平方米,两层,归总四千来平方米。投入六千多万元。五星级标配,八十多个房间,交给酒店,每年回收五六百万元,十年回本。不算自己用的二十个房间,图的省心。不用做饭,吃得新鲜。酒店也不亏,入住率能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来日出售,也优先给酒店。

皇甫银听得一愣一愣的。她家老板有钱!背后高人多。酒店还能玩组装魔术!李滈沣说热门景区,不少这样的店。承包制,一个人拿几层,和各方面打通有特定关系,各显神通。赚的是流程上的辛苦钱。

皇甫银云里雾里,依稀明白大小人物“抢食”,实属不易。吴璇不怎么算账,干事凭热情。她佩服梅竹,说走就走,到这边发展,从零起步。起步往往最难。皇甫银呢?来得早,有根基,那就多帮帮师姐。老乡帮老乡,男生帮女生,该派。

李滈沣朝他挤咕眼睛,笑道,我家小姐不会亏待你哟!

谁受得了如斯勾魂的目光、语气?皇甫银窃喜,感激恩师给的机会,外面上极力镇定,腰板笔直,似乎硬实了不少。里面的假领,类于金融危机中的美元、黄金,无比坚挺。李滈沣一口一个“小姐”,他听着新鲜,别有情致,显出她和梅竹的关系何其亲密。人家器重,他不能不识抬举,便说设使能帮,定当赴汤蹈火!咱西北人皮实,什么高温酷寒没历练过?生就汤汤火火里滚打的命。

几句话诙谐感人。李滈沣申谢,皇甫银问她目前有需要做的吗,能否瞧瞧她们的企划书,他拿一个设计出来。他刚给曼艺做过,稍加调整即可。

又有人敲门,小姑娘推开门,说“小姐来了”,让在一边。里面几位站起来。皇甫银振作精神,两腿不争气地战栗。

上回他曾想请大明星签名,留有遗憾,一直憧憬这一天。

梅竹的皮鞋声,在走廊上橐橐响过来。大跨步,矫健有力。

李滈沣迎到门外,小姐停在门前,朝着吴璇和皇甫银摆手问好,眼睛在说话。

吴璇还以为白天见不到梅竹,说你倒快,跑趟上海,像从交大去了趟鼓楼。梅竹说,可不,我到无锡站半小时,高铁去上海半小时。约的九点,同行大姐听说我是从外地赶过去,她挪了位置,约在上海站南广场的酒店喝了杯咖啡,聊得不错。她本周忙,明天去法国,等回来会找时间,一起见见几个朋友。没十分钟就分手了。和吴教授许久没见……

“叫小姑。”吴璇纠正。梅竹戏谑地笑了:“你是我的后台,小姑——这不有外人嘛!务须藏好,轻易不能泄密!”“哎呀,你这淘气鬼,没边没影了!拿我找开心!再说了,皇甫银是我学生,江果带你来的那天,他也在!”

是吗?梅竹可记不得他了,看一眼皇甫银,他忙点头,心里竟有懊丧、颓索之意。梅竹也才对上号,请大家坐,笑道:“我好不容易有点隐私的啊,小姑!还要谢谢你赐教!让我多和上海的同人接触,推诚相见。我遵照去做了。”

吴璇又好气又好笑,见面就受她捉弄,一点儿没长大的感觉!都不知道她是如何混出道的!顺势把皇甫银拎来的茶叶给了她,努嘴说,学生带的,你老家的新茶。

“啊,这就有新茶了?”梅竹接过去,摊在桌面上,取出精美的锡罐翻看,啧啧赞叹,说做工考究、体面。再看日期——今天的?喜形于色,喊来小姑娘,给大家泡上,用紫砂壶。又说她家有几块茶地,还得十几天后出茶。皇甫银忙道,这儿也要几天以后。朋友问了好多家才找到,请茶厂抢出来的。

呵,这家伙对老师盛意殷殷!吴璇小小感动,别的人也惊羡。

朋友若斯,见得他好人缘,在当地势力不小。李滈沣做出判断后,说未经小姐同意,她就请皇甫师弟过来援手了。他要看企划书,这么快就进入角色。好敬业呀!梅竹自是欢迎,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她从上海急着赶回来,是想和吴璇长叙。要把大唐不夜城的那一套整体移过来,有个固定的场地,至于怎么合作,如何起手,尚无头绪。对本地的娱乐方式,也在了解和接触。未来也要涉足影视业。

两条腿走路,是所有歌手最完美的组合。船大好压浪,要是能和江南大学、华莱坞、三国城合作,在太湖边办个影视或艺术学院,且演且教,那就实现了最后一个梦想!期望各位多多出力,尤其是小姑和师弟。

她比皇甫银年轻,喊他师弟,是随李滈沣叫的。她有资格充大、卖老。

两个小姑娘进来。前面的端托盘,上面是茶壶、茶海、茶匙、茶荷、水盂和三只茶杯;后面的托着电茶壶,里面是滚沸的山泉水。

先把茶叶拨进茶荷,茶叶条索紧细,叶底鲜嫩红匀,色泽乌润,散发清新的果木香。再用开水温杯、投茶、洗茶,这才冲泡。

叶呈古铜色,隽拔舒展。把茶汤倒进茶海里,分给众人。汤色温润,红亮通透,芳香饱满。品一口,顺滑香醇,滋味浓郁,回味甘美。能媲美甚至好过小姨的茶。梅竹喜欢,站起来,拿起茶叶罐,说照这个样子,她要100斤,请师弟帮忙订购。皇甫银吓了一跳——狮子大开口啊!新梅阿姨说是“非卖品”,他们自己都不够喝,会卖吗?能买到吗?便说:“不瞒您说,这东西紧俏,不卖。我得问问,不敢保证。”

好东西少,那不假,但是否真买不到?懂得饥饿营销的,就靠噱头,让人甘做冤大头。皇甫银年轻,听风就是雨,李滈沣是在市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明晓一些路数,小姐是要照顾他朋友的生意,并非给他压担子。所以让他不要勉强,能买多少算多少,不够的,她想办法。还怕没好茶?

用午餐了,服务生推着餐车过来,在隔壁的休息室,摆了一长桌。是日式料理,专为接待吴璇点的大餐。江果若在,就完美了。

没敢上生鱼片,都是清蒸的熟食,蒸笼里冒着香香的热气。揭开盖子,有红加吉、海胆、甜虾、北极贝和金枪鱼。肉质肥美。餐器皿,或方,或圆,或仿古,分竹、木、瓷三种,艺术、别致。放了日式酱油、泡姜、香醋、绿芥末。

四个人坐下,喝的是大吟酿,每人斟了小半杯。梅竹酒量不错,吴璇一般般。李滈沣说她以茶代酒。皇甫银其实能喝,但底子薄,没怎么喝过,又是日本清酒,不那么习惯,跟着女士们的节奏,小口小口抿,心情仍不平,觉得身边坐着女神,梦一般,不可思议。瞥见她喝茶的样子,形似绣花,每一步都那么雅。他紧张,好奇,出了许多汗。对海鲜,他早适应了。丰美可口,淡淡的,带点辣,带点咸,甜甜酸酸。不油腻,不刺激。

从谈话得知,梅竹这次来,主要是演出,在下个月的吴氏庆典上献歌,首次亮相无锡,商议唱什么,又要切题,又要有特色,还要好听。几个人都在流行歌上做文章。轮到皇甫银发言时,他给曼艺刚提供过“剧本”,便推荐了几首,老上海的《梦中人》《好春宵》《卖相思》《月圆花好》《天涯歌女》。几位女士均笑,说他小资情调。他忙解释,有个唱歌的朋友,想包装成“小周璇”,他做的设计,近些日听过不少,要不,哪儿来的小资?

哦,那就难怪了!他是把别人花钱买到的信息免费给了梅竹,真没把她们当外人。到了无锡,自然要唱大家熟习、当地出产的歌。——那就尝试尝试。

李滈沣再问他,小姐正式过来后,从哪里开局?大剧院?秀场?

皇甫银觉得应该走亲民路数,儿童乐园有个小舞台,每天有演出,不妨借鉴。小姐在大唐不夜城,不就这么唱出来的吗?

他本想说“师姐”,但梅竹看着不比他年长,索性跟着李滈沣叫了,可一个大男人叫着,他总觉别扭。梅竹反而习以为常。她饭量不大,吃好后静静喝茶,等大家吃完才离位。众人回到隔壁会议室,她和吴璇议了议这几天的行程就出去了。留下李滈沣,和吴璇洽商细节。与吴氏宗亲会会长、秘书长通话,约定见面的时间、地点。不拉横幅标语,不走红地毯,谈好价钱、赞助方、演出时间。

小姑娘敲门,说小姐有请。李滈沣让吴璇先去,她和皇甫师弟交代几句。

她不问他在哪里、做什么,开口就请他来做事,诚意邀请,她们看好他。底薪一万五,其他为提成、奖金。年薪不低于三十万,上不封顶。这比北京、上海同龄段、同学历的,都要高一倍以上,更甭说西安了。

皇甫银没有多犹豫,他未找到下家,馅儿饼砸上头,试试就试试。不误接私活儿。李滈沣大开心,感谢、欢迎他加入。给他一个月,不够的话,两个月,和老单位交接。这些天都不用来,小姐不在,等她演出时再来助助力。方便的话,请看看能不能多找点媒体,本地的,苏州、南京、上海的,都请请,给小姐造造势。让他办张招商银行卡,发工资。小姐对他们的业务没有过多要求,第一年亏损不超过一百万,最好能持平。赢的是长远和扎根。

皇甫银脑海里的公司,撑破天也就五六十万的本,正常十几万,加贷款,有个三十万,就很不简单了。梅竹动辄几千万,打水漂儿似的,难怪成功。曼艺就没有这份实力。实力靠雄厚的资本支撑。尤其演艺界,俗话说要么你老公厉害的。他虽则没什么好交接,但面子上要过得去,不仅装着有单位,而且还是大拿,有做不完的事。

谈妥,她带他上顶层。梅竹和吴璇正在赏览风物。

是一个天台,围筑半封闭式的花园阳光房。小花园里,错落布置了花箱、花架,或树或藤,缠绕排立。花香如瀑布,流洒而下。有栀子花、四季桂、美人樱……左角有个樟木凉亭,可容七八人聚会。摆了一只坐躺两用的白色吊篮藤椅。中间是平地,放有长桌、椅子。朝南的玻璃墙,自动开合。墙外有平台与栏杆。

几个人凭栏远眺,正对贡湖,对岸城市天际线是苏州,楼宇林立,淡淡隐隐。西南部则是太湖,水面平展,浩渺无际。微风习习,万分写意。

这楼梅竹买来后,重新布局、装修,在上面建起世外桃源。园内练练歌,吊吊嗓,喝喝茶,吹吹风,外加蹦跳、跑步。骋怀游目,直到水尽头!

不是至交密友,是来不了的。皇甫银怎曾料到会有这等人间美境?小姐的身后必定是豪门!

庆幸这次该转运了,跟上一个对的人。

春意渐浓,最先带来消息的是木兰、金腰带、连翘和檫树,紫的、黄的、红的、蓝的花,立在枝头,争相斗艳。到得樱花怒放,已是“春意满身扶不起,一双蝴蝶逐人来”。

春情激荡,鼋头渚红妆十万,沸反盈天。人贴人,人挤人,人喊人,钻在花海、花丛里,像一个猛子扎进了童话世界。人在花中,晶莹透明,幻成一丝蕊、一点萼、一片叶。粉红的、雪白的、淡黄的樱花,朵朵相靠、相补、相挂,赛于亿万烟火爆炸、迸射,密密匝匝,组成花的山、花的云、花的瀑布,萦绕、流转在头上、身上,瑰丽炫目。瓣雨轻盈,如松雪,如滴珠,如笑靥,又像是银色的梦,飘飞洒落在地上、人脸上,一层一层,数不清,也望不到边。

曼艺避开人潮,停到一树花下。那是棵大树,枝上挂满泡泡状的彩灯,灯下扯起排排风铃,微风吹拂,风铃丁零当啷。

她竖指头,和风铃将触未触,举支杆自拍。皇甫银跟在身边,一肩背萨克斯,双肩背吃喝,手里还抓着个日产摄像机。

他从未见过这么多樱花,第一回在樱花树下穿行。

园林像水洗过,山石青润,草木凝碧,新芽新蕾都快滴出里面的绿液了。他念书的西安,春天里满城芍药和牡丹,那些花比人矮,有疏离感。而樱花高者数丈,低的也有两三米,踮脚尖都难够上,加之洁白脱俗,阳光融融泄泄,神魂都如沾了蜜,让人想要融进那雪光般的世界,欲飞欲仙。

这一刻,曼艺是仙子,脸上染虹彩,忘情地对着镜头微笑。鼓起的肉,看上去顺眼了。她穿一件白色的外衣,下身是牛仔裤,膝盖那里铰开两道大口子,蹬着银灰色运动鞋,时而屈腿,时而摆腰,时而拈花,或以食指、中指跷在侧后的脑顶上,变着戏法抓拍,要么捉蝴蝶,捡花瓣。手机响了都没听见。皇甫银听到了,指了指,她忙移近,放开声量:“滴滴,滴滴,到哪儿了?”

吴滴自己来的,早在长春桥,怨气不小。曼艺耍赖:“这就来啦!这就到啦……”

周围人多,她喊着,收起自拍杆,拉住皇甫银,在人缝里穿插。“让下,让下,对不起。”急急乎乎,钻出樱花谷。

草坪上这里那里,立起帐篷,铺了一块一块席毯,坐着一圈圈人,大家子、小家庭、亲侣友朋,打牌的、歇脚的、吃喝的、侃大山玩手机的,不一而足。路上落了一层层花,招蜂引蝶。黄色的观光车载过来一车车游客,在落花结成的地毯上,压出两道黑带子。

他俩无心看,一路跑,越过横云饭店和排队的人流,去往“太湖佳绝处”。

皇甫银跑出汗。他背的是高音萨克斯,体型轻小,仅有几斤,摄像机只三两斤,要是背中音、次中音萨克斯,或是大摄像机,重量翻几倍,可吃不消。

多远就看见拱桥上的滴滴,撑一把油布樱花伞,浮在层层叠叠的人头与花浪之上,朝这边摇手,扑上前,和曼艺打在一起。

她穿了身唐式交领襦裙,上襦偏黄,下裙是黑的,缀了红花,腰部有宽宽的带子,衬出她飘逸的身材,亭亭玉立。皇甫银看得呼吸都停滞了。

曼艺嗓门子大:“死丫头,你不是男人护驾吗?”吴滴捶了她一拳:“看你这春样,适才春耕了?”扭过头,羞红脸,不经意朝着皇甫银颔首。

他瘦瘦削削,一副“种马”样,俨然从哪个工地上,或是旧社会的鸦片馆,溜出来的,掏空了身子,两只包就压塌了人形,似一头熬过冬天的老黄牛,催命般搞春耕,本来瘦骨嶙峋,这下皮都贴在骨上,只剩骨头了。半脸的汗水,头发全湿,泛着油光。哪来的“春样”?

吴滴将自己的半瓶水递给他。皇甫银尚自领受她的倩装与形体美,在这遮天的花雨中,官能一齐发酵、膨大,恍惚迷离。看到水,才意识到渴坏了。咕咚咚倒灌,险些没把瓶子底都吸进去。横膀子,擦摸几下嘴,回过魂,正式道谢。

牙齿白洁。可他再干净,这水也不能还回去。懂事的该买新水。皇甫银介于懂事、非懂事之间,凡事靠本能。想着这水姑娘喝过的,心里很甜。

曼艺不长心眼儿,她也渴啊,憋在心里,带他们往回走,到了轮渡边,有卖吃喝的,一字排开的货亭子,矿泉水比外面贵几倍,不愁卖。曼艺要了三瓶卡迪拉。眼尖的吴滴看到有“二泉映月”牌子的,冒出尝新的念头,想比较一下。说这水曾是贡水,千里迢迢送往长安。

长安不就西安吗?莫非他家祖先也吃过它?皇甫银要了一瓶盖,品了品。请教因由。吴滴说,像是唐朝的事了,惠山那里的人,在京城做大官,想念家乡的泉水,所以成为贡水。有人写诗讽刺,把这事和杨贵妃吃特供荔枝并列。陆羽称它为“天下第二泉”。诗人李坤说它是“人间灵液”。苏东坡在杭州做官时,也曾带御用贡茶“小团月”,到惠山吃茶,就吃的这水。都是大人物。我们小小的,跟着沾沾光。喝过了天下最好的水,像出过水痘子,此后免疫。

皇甫银想着要把这些打包装进去,曼艺的表演就显出深长的历史感了。“天下第二泉”“二泉映月”,故事多,眼巴前不重要,取到好景是目的。

趁着花期,这几天他们都想来,每天的人不同、天气不同,活动也有变化。主演再来点花式,汉服、旗袍、唐装、脸谱……还得看人,吴滴穿了上相,曼艺穿着就不是那个味儿。事实上,曼艺穿什么都不对味儿,何况是中式的衣款?

他们着手选景。在“包孕吴越”石头边,拿出萨克斯,曼艺摆拍姿势、指法,拍了几组镜头。人来人往,多得避不开。去往广福寺的路上,人少了。但没什么樱花,弯曲的山道,安静、阴湿。

吴滴说别往里了,再走就绕了。曼艺是识路的,这次来,她要登上鼋头渚的顶高处,前看太湖,后观蠡湖,樱花尽收眼底。

有近路下山,山道弯长,樱花伸展,是在后山。他们在弯口处取景拍摄。绕过兰苑,到了赏樱阁,又是人头潮涌。阁下小广场,围了几大圈人,看明星表演。

四面八方,全是香艳的樱花,密密麻麻,他们匆匆摄录。排着队登梯,爬上阁楼的高处。曼艺和吴滴并排站,曼艺吹乐,吴滴摇身变为唐伯虎,大大方方唱《三笑》里的“叫一声二奶奶”。

十分堵,左右的人不等说,相互推搡,让出一角。可机子里满屏人脑。只能把吴滴打躬作揖眉目飞动的样子,来了个全景。

她衣着得体,比曼艺瞩目,曼艺当配角,鼓着腮帮子,额头暴起青筋,涨红了脸。这要是梅竹过来,会是什么声势?

他没和她们透露她的消息。自己这么快受到重视,曼新梅的新茶,无意中起了不小的作用。他感恩,陪着曼艺出来,也是在还人情。

路过名人馆,确定这也是一个点。映入眼帘的雕塑,竟是大圣先贤泰伯!

卒于“三月初三”——这日子在皇甫银心间轰鸣。怎就和他同月同日呢?还来自一地儿?只不过,这位姬先生是去世,他是出生。

揉揉眼,没错。奇迹了!定睛一看,尚有个“公元前”,他是公元后。泰伯是阴历,他是阳历。玄之又玄!

自己莫不是泰伯转世?——何德何能,附会上伟大人物!

他震骇无语,领略到宇宙间神秘莫测的力量。联想到了背后的气运——真正的大人物身上,哪个不带着久远的气运!万年屹立!

时来运转,自己到这里,是来“接气”的!

默默三鞠躬。前后上下,全角度拍摄这位同乡。

姑娘们早进了樱花馆,买了些樱花茶、樱花糕。和他在门口会合。去了一条小道,从灌木高树里盘绕而上,路面坑洼不平,侧边爬满苔藓,叶瓣层层堆叠,花木清腴简远,寂静空灵。

走了一多半路,看到范蠡堂。青砖青瓦,立在一个高台之上。

爬上去的石阶比较陡,阶梯青绿湿滑。落叶堆地,绿树掩映。廊檐是黑色的木柱子,大门前挂着红地儿金黄书法楹联:

教国以生聚,教家以温饱,古贤合今时,知命乐天堪景仰;

有山作画屏,有水作明镜,高阁临胜地,乘风玩月足优游。

皇甫银放下包,求教有何深旨。曼艺答不上。吴滴倒晓得,说上联讲范蠡的史迹。谋士、文财神、商圣集于一身,声名不虚。功成身退,天下景仰。下联借此地美景言志,说他隐于风月间,足够“优游”。可是他的“隐”并不太平,要靠真本事,忙碌赚钱过日子。

皇甫银频频点头,对吴滴和曼艺的印象,有了改变。

堂内有白色的影壁,拉起白纱帷幔,正前方中间位置,安放范蠡坐像,清癯英俊,束发长髯,一手招摇,一手执卷,脚底供奉香炉。头顶有镏金额匾,书有“润泽湖海”四个字,两侧对联是:

兴货殖,商通吴楚,游名烟水讬鸱夷;

事渔盐,泽沛东南,泛宅江湖甘豹隐。

吴滴向导在前,看大意还能明白。费解的是两行的最后三个字。无所不通的吴滴解释说,这有两个掌故。一是“豹隐”,说来简单,比喻洁身自好,隐居不仕,出自《列女传》。“鸱夷”则多义。简译是皮袋。《史记》里说,越国打败吴国后,功臣范蠡从海上去了齐国,改叫“鸱夷子皮”,即“酒囊饭袋”,带自嘲性质。一种说法是纪念政敌伍子胥。当年范蠡用反间计,加害吴国重臣伍子胥,伍子胥死后被吴王拿鸱夷装着丢进湖里。惺惺相惜,那时他不得已。再一种说法是悼念西施。记载西施生平事迹的两部书,东汉的《吴越春秋》和《越绝书》,均野史。一个说西施也是装在“鸱夷”里沉水死的,一个说西施跟着范蠡“同泛五湖”去了。还有人认为,范蠡也被勾践杀死,故意放风,说范蠡跑了,隐姓埋名。证据不充分。我们只能相信《史记》。

曼艺从后面扭住吴滴,靠在她耳边说:“亲爱的,你怎么懂这么多?”气息呵在吴滴脖颈上,腋下又被胳肢到痒痒肉,她一边扭捏,一边哈哈笑。曼艺松开快要笑断气的吴滴,扶她去坐。

这一圈下来,走了不少路,两个女人都有点累。皇甫银从包里拿出曼艺买的叫花子鸡、面包,刚在底下买的樱花糕、樱花茶,摊在屁股旁的木板上。

走了半天,加点能量吧。揭开锡箔纸,曼艺、吴滴都没怎么吃早饭,本来就饿,这时闻见肉香,不顾洗手,不顾雅观,动起爪子,一人拎一只鸡腿啃起来。

鸡肉酥烂嫩滑,吃得嘴上油乎乎,额头都沾到了。相互取笑,指引,擦拭,笑弯了腰。皇甫银觉得她俩像侉子,和梅竹的优雅无法比。

他始终做君子,挑边边角角上的肉、中间的骨架来吃。

垫了底,吴滴兴致颇高,说上回要请皇甫银做设计的那本书《江南风流纪》,里面载有不少学士、显贵的事迹。她译了一半,记住了一些人的来龙去脉。吴越战争是重头戏,核心人物即范蠡、西施、伍子胥。在她老家杭州的建德,最出名的莫过伍子胥。建德的富春江边立了一块碑,写着“胥江野渡”,传说伍子胥逃出韶关后,到了那儿。想来他只顾亡命,慌不择路。说着,吴滴去拉曼艺,曼艺甩掉她,说:“臭丫头,我不知道你啊,想把手上的油蹭我身上!”

吴滴对她的栽赃不以为意,说有空领她去建德玩。可惜正史上只有范蠡、伍子胥,并没有西施……

曼艺把骨头吐到纸上,拿湿纸巾分给皇甫银和吴滴,说了句石破天惊的话:“西施假不了,她是我一个亲戚的老祖宗!”

啊!皇甫银喝了口水,差点酸落门牙。要说无盐、嫫母、阮女、孟光和她有所牵扯,或许他不诧讶,说西施和她沾亲带故,那还叫人活吗?

曼艺擦擦手,丢开纸巾,补充道:“我奶奶那头的亲戚,有姓施的,上溯八十一代……”“怎么说?”吴滴新鲜,脑里记起一位老师说过的话,大凡修家谱,都要附会大人物,显示出身之不凡。

曼艺继续大言不惭:“施氏有多支。北方有一支是孔子的弟子施之常传下的,后人像施耐庵。浙江为施姓大省,如施今墨、施蛰存、施光南。亲戚家藏几十卷的老皇历,往上溯源,就到了诸暨苎萝村的西施施夷光。据说西施随她妈姓,她爸姓郑,入赘施家。所以西施也叫郑旦。”

“哦……”曼艺总给人意外,另二人已习惯。施耐庵都能和孔子扯上关系,她的亲戚和西施攀远亲又算什么。曼艺追出一句:“还别不信啊,我有根有据!”

皇甫银擦擦嘴,没忍住,仿佛嘴上油多,刹车失灵,出来的话太滑,刹不住的话一股脑儿滑出去:“奇了怪了,坐在范蠡堂前,说的是另外两个人的八卦。你俩都还本事大,拉扯到自己身上!”

两个女生乍一听还以为夸她们,细一辨,夹枪带棒,抡上来了,想造反吗?便都跳将起来,一个粉拳砸去,一个手指掐到,毫不含糊。皇甫银吓得撒腿就开溜。曼艺砸了个空,吴滴则蚂蟥吸血般,手指叮在他胳膊边,却是不得力,他的胳膊在动,刚好能躲过,到了下台阶处,倒是真把残余的油蹭掉了。

皇甫银停都没停,奋身跳下去,连连告饶:“高抬贵手。”

吴滴适时停下,曼艺嘴不饶人,说:“你再胡说八道,我一巴掌扇死你!”又指示他收拾垃圾。二女掉头,从另一侧下去,转到上山的路。

最高点舒天阁在望。曼艺走得不耐烦了。近期她活动量大,都是平地,这可是爬山,体验大不同。她身上脂肪多,后跟磨人,膝盖酸累,登高会喘。这种喘轻轻弱弱,但是走长了,喘声就大了。她慢慢坠在后头。皇甫银没顾两位,冲在前面,鼻里满是草木气息和花香。见识过秦岭的高峻雄迈,江南的山就显秀气、袖珍了。内部的葱茏剔透、滑湿润泽、清凉幽寂,北方则少见,或是看不到。

到了舒天阁,已有几位捷足先登,在“鹿顶迎晖”大字前说话、拍照。来这儿的多是大叔、大妈和老年人,年轻人难得,除非有特别情怀。要不是曼艺做节目,他们大概也不会上来。

一口气爬上阁顶,豁然开阔,心潮跌宕。的确是江山如画!

石栏杆围成三百六十度观景台。整个樱花谷就在下方,金光烂漫。远处是太湖,无边无垠,阳光铺洒,水天泛金,一片昏蒙,缥缈苍茫。

山势起伏,排在西南天边。遥遥望见山尖间的佛像,是灵山大佛?

湖中间是三山仙岛,游弋船只、快艇。转过来,又是一排排山岭,绵延无绝。山脚是东蠡湖,再一转是西蠡湖、太湖。

人不多,能上无人机。他来回拉镜头,见曼艺她们到了,打电话要她们在底下慢走一圈,他把远景拍进来。

姑娘们上楼后,惊叫着,蹦跳着。四边全是水啊!辽远,旷阔!没什么人。两位唱起来,吹起来。皇甫银跟着转圈子拍。

下到阁楼底层台面,她们又演奏一曲完整的《无锡景》。没有比此地再合宜的了。用足力气,尽兴尽力。曼艺累极,一屁股坐下去。

吴滴去了旁边拍美景。她到过鼋头渚多次,上山仅一次,是在金秋时节。那天山下都是雾,没看见什么。这次有了新发现。独一无二的视野,一年一次的樱花,葱葱翠翠,心在净化,魂在轻舞,整个人都要起飞。好想在此天荒地老。她浮想联翩,自嘲地笑笑,见皇甫银也在拍,干脆到了他边上。自拍,杆子拐来拐去,天上、地下、平行,每个角度。皇甫银给她抢拍了几组镜头。吴滴很上相,神采焕发,笑起来很媚,眼角眉梢不啻藏着春光。

“看到我们曼艺的大方了吧?”吴滴浅声,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皇甫银愣是没反应过来。“像你这种潜力股,一般人是不会让自己姐妹接触的,先要自行消化……”吴滴嘻嘻偷笑。皇甫银臊红脸。她在挑逗他。

他一时说不出话。非是迟钝,而是不必多想。自己几斤几两?与其患得患失,莫若收心,起码要等稳定后再斟酌、思量。

“你上知乎吗?知乎网……”“不多。去的话也是查东西。”“怪道了!你有空去看看哦。那里有好多不错的姑娘,征婚。像我们江南,条件好的比较宅,圈子不大。不将就,都想找相当的。”

皇甫银心里嘀咕,吴滴以为他不配她俩,把他推给知乎?

“哦——你常去?”皇甫银淡定地问。“是的啊!我有姐妹就在知乎上找的。激励我,我报了家门,嘻嘻,搞定!”吴滴很幸福的样子。皇甫银明白过来,人家这是在共享欢乐。他笑了。

她有多灵巧,可能是发觉自己对曼艺无感,才有所指点吧?“自行消化”又怎么解?他不想让她误会,便说自己是穷打工的,没那工夫。上回和这回,都是曼艺给的活儿,摄像是业余。请她留留心,帮他再找点活儿。

他无时不为谋生而不安,即便梅竹拉他入伙,许以高薪,他也没觉自己会长久做下去。对她们如何赚钱没有头绪。他两手空空,去了能干什么?心态上照旧是无业游民。边说话,他边推出镜头:“你笑得好看!我给你拍几个画面!”

“谢谢。”吴滴把手上的东西放在地上,摆了个仰望的姿势,抬起一只胳膊。

正午的阳光洒照,她的睫毛像镀了金,莹洁生晕,无风自动,彩蝶般扇着薄薄的翅膀,足能钻进他梦中。他着迷,心随她的手摆荡,反复拍这个姿势。吴滴以为他尚未拍好,就持续不动。眼珠子没闲,骨碌来骨碌去——呀,东北地平线上,不知何时,像是孵蛋,水天间,散射亮白的雾云,上方魔妖作法,漆黑一片。那片黑扭曲缠绕,似在抽吸大地上生灵的精气,得意地甩动一圈圈乌发,推压上来;又好比扯起了浓墨色水帘,帘幕节节高,不经意间挂了半个天。

末日开启,世界动荡!“大雨来了!”她惊起,喊了一嗓子。

众人转身去看,朝着一个方向——来者不善。

“快跑,越快越好!”其他人呼啦啦朝山下跑。皇甫银没动,转过镜头。

要是能在这儿把大雨的声势拍下,多么宏伟壮烈。不会有第二次了。

往常晴天、阴天,容易见,但从晴转阴的过程,以及脚下整片山湖被雨水抽打浇灌的样子,却是一大奇观。

曼艺来了精神,摩拳擦掌,让皇甫银接着拍。好不容易登顶,不就为选取镜头吗?对旁人而言攀登易,在她却是不小的负担。连着爬,她腿软,脚疼。这要一个人来,或是吴滴没来,她可就闹笑话了。她甚至畏惧有下次。

拿出萨克斯,她吹奏起来。这种高音乐器,吹的难度大,不过声音的穿透性强,适于野外空旷之地演奏。她吹得风生水起,激扬波荡。

吴滴也就不急了,她比任何人都怕雷雨。这时微信有了信号,男友到了山脚下,在石雕鼋的旁边。他是从物联网软件园赶来的,路不好走,上午加班。“潘驴邓小闲”,吸引女生的五大指数,他样样不占。

吴滴没在乎,她在乎的是男人的诚意、爱心。他忙起来确乎忙,十天半月都在出差,随时随地被调遣。忙过,才来找她,拉拉手,说几句话。他们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她先要陪他回趟老家,见见他的父母,也要让他见见自己家长。

他有一个妹妹,父母离异,妹妹跟着母亲,他跟父亲,更爱的是母亲。常常接济母亲和妹妹。他的父亲是公司老总,前后找过三个女人,最后一位,小了三十几岁,比他都年轻。他远远离开父亲,一个人到江南,就为有朝一日能和母亲走得更近。他母亲退休了,未曾改嫁,妹妹念着高中,过两年他想让妹妹考江南的大学,然后把母亲带来,跟着自己过。

吴滴渐有动摇,这家太复杂,妈妈会否同意,是个大问题——吴滴觉得她不会同意,只好瞒一天是一天。

男友看中宝能城的一套房,正筹钱缴首付。接了软件园的私活儿,紧赶慢赶,交给客户,中间有异议,他不得不多费唇舌。本来不能出门,可约会在先,又不得不应对,匆匆赶来。到晚了。这非第一回,吴滴理解。他的内心呢?极端困惑。女友没等他,自顾上山了。他等不了她。照理说,谈个女人有多难,总是若隐若现,他怎能抓住她?两个人要弄到知乎上结识,可知都不爱抛头露面。

他觉得吴滴还不错,他做的行当,技术上男的多,服务、后勤才有女的,那里面也有向他示好的,他踯躅过,不想吃窝边草。对吴滴,他谈不上有多深感情,只是比窝边草强。土著身份,好几套房。拿下她,有若中头奖。

起先,吴滴的手机无信号,让他急,等到接通,才知道她上山了,他预感有事发生。吴滴这一路也未想到他。对他情意浅浅,浅得可有可无。至于刻骨铭心,她未有体验,也不能想象。一个人怎么可以为别人要死要活?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重要?打小,父母就这么灌输、教化她。她的情感素来是温暾水。

她躲在阁楼边,看到曼艺目光里的愉悦,把一首《无锡景》吹得清越柔亮,直上云霄。打头反应的是花草树木,沙沙曼舞,继而前倾后仰,醉意醺醺。大地迷离,水摇山晃,颠簸浮沉,到了陶陶然、醺醺然的赤裸情境。

他们还想在阁前的亭子里避雨,但乌云疾快遮上来,天昏地暗,大有倒扣下来的意思,望之骇惮。吴滴逃进了舒天阁,任天地訇哮。

皇甫银提着东西,跟在曼艺后面溜进去。云像是懂音的,带着电光和雷音,宛若剧场里的灯光、掌声、音响,俯压而下,把无数的掌声、笑声,一股脑儿砸落,四溅、跳跃,打在水上、石上、叶上、枝上、花上,爆裂成更细、更欢的笑语、掌音,融入下界。风助雨势,越抽越猛。山被打斜了,湖被劈得隐进水雾里,缥缈迷蒙。树和草也趴下了。雨水横挂,成线成行,在空中快步移动。

其余人逃走都不到十分钟吧?估计还在半山腰,躲哪里能不湿呢?

阁楼里晦暗窜风,两个女人贴紧皇甫银,黯黯瑟瑟。雨水毫不留情,扑洒进来,他们不得不上了顶层。那里密实、通亮多了。有八根圆柱子,顶天立地,安稳如山。阁顶中心雕着金灿灿的花鸟,簇拥成圆,估摸是秋天的金桂。

他们席地而坐,石板凉,两个女人一处,皇甫银一处。

滂沱大雨啪啪啦啦,阁楼受到撼动。顶端窗户,间或有雨星穿刺进来,落到头上、身上,冰凉如针。三个人不觉倚到了中间的柱子上。里面先还能见物,瞬间漆黑如夜,呼吸之声相闻,两个女人捏紧对方的手,挎住胳膊,扭在一起。曼艺叫皇甫银说几个笑话,但不能黄,更不许说鬼故事。

皇甫银刚被她们追击耍闹过,岂肯饶过?第一句就恶作剧,吴滴惊叫着制止,皇甫银依然故我——要么别讲,要么就听。多刺激啊!

“我小时候睡过坟头,那种高高耸起的土包子,顶上做了个圆圆的帽子。胆大吧?到上海租的房,是个凶宅,里头死过人,晚上不开灯的话,床前就有女鬼飘过来飘过去,拉着长舌头,白头发,蓝眼睛……”“你你你……别说了!”“混账!”曼艺骂人,吴滴哀恳。皇甫银反问:“不好奇后面?”“不好奇!”

闪电划过,照了进来,姑娘们面色苍白。皇甫银咂咂嘴,拉拉舌头,说:“你们身后就有个影子,直挺挺蹦跶过来了。”

“啊——身后?”她们明知不能信,却也没法子不怕,借着一点光扑来。吴滴抱住他右肩,曼艺一拳打到他左胸上,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朝前拽。皇甫银哎哟讨饶,更像遇见鬼。

轰隆隆,惊雷炸开,吴滴一哆嗦,侧翻过来,脑袋钻到了他怀里。

曼艺欺身压过吴滴的腰,摸到皇甫银的脸,撕他的嘴,披头散发,喘着粗气,恰似女鬼附身。皇甫银挣扎着,真正觉到了疼,在格挡、抓挠。

曼艺虚脱,倒在他身上呼气,手碰到一个绵软软的东西,居然掐了掐,又捏捏、弹弹,在上头盘盘摸摸。原来吴滴的腰带松了,襦口大开,双乳从罩杯里滑溜出头,昂昂然,翘翘然!曼艺得手后,玩得不亦乐乎。

吴滴何曾受过这等捉弄,还以为是皇甫银的魔爪,吓得不敢动,一股酥麻感汹涌流过,抑制不住想要喊——喊不得!谁叫她投怀送抱,被坏家伙揩油呢。

曼艺在,他不至于明目张胆。单是摸,少不了什么。

果然,曼艺隔衣服捏弄片刻,撤去手,臊红脸,心口怦怦跳。

“咔!”上方声裂,阁顶再次炸动,窗户嗡嗡颤抖。“妈呀——”“皇甫银”太坏了,吃够豆腐,故意放大恐慌,把头朝着吴滴身子下藏。吴滴本就吓坏小胆,抢拉过一条胳膊,往里钻,就差把自己揉进去。曼艺比她自若多了,但也紧靠皇甫银。她是个没有太多性别意识的人。男的身块在那里,力大,经的世面多。

她妈夸皇甫银老实,问过她对他的评价。这人可做朋友,别的乏善可陈。养自己都难,哪个女人爱毛反裘,会嫁他?至于她的婚恋观,没怎么想。纵使找,也会丁克,能接受丁克的不多,也就没想过结婚。

长成这样,是会起到保护作用的。她身边成过家的女的,没几个称心如意。从妈妈身上,她看见了将来。吴滴的表现,她早已见怪不怪。雷电是她的瘟神,吴滴乡下的表姐,是在下雨天电死的,对她打击尤深。早知下雨,他们就不上山了。山顶冷,再下一场透透的雨,穿得少,天黑前出不去的话,可就惨了。

信号不好,微信时有时无。吴滴的男友这是匀出工夫来陪她,接了个电话,催他回单位,他也就没等她。他见过曼艺两次,有点怕她,她见面就挤对他,眼高于顶,泼辣无比。像个母老虎。他背后都叫她夜叉。

回去前,他在微信里留言。半路遇到雨,天黑却无路灯,打开车灯,水在车窗玻璃上哗哗流淌,雨刷来不及刷,模糊一片。他小心慢来,一点儿没去想吴滴的安危。到了单位才想起来,微信无音息,电话一片忙音。

瓢泼大雨,他本该第一个想到她,找到她,保护她!唉,罢了,婆婆妈妈!谁叫他忙呢?吴滴的眼皮有点跳,男友想她了。

亮堂了一些,最紧迫的时候度过,雨小了,可还在淅淅沥沥。

皇甫银撑伞出去侦察过几回。烟雾蒙蒙,看不清东西。绕栏一周,阴云奔涌,前赴后继,没有向好的迹象。会不会越下越大?能早点还是早点下去。这山头不错,下次来航拍。由此他想到几个高点,用歌串起来,突显江南和太湖的美。

曼艺唱过,梅竹是不是也试试?抖音上直播,会吸引几多粉丝!

他站了几分钟,感受雨的大小、疏密,并不见减,中间还像急切了。雨线更紧,速度更快,声音也切急响亮。被迫的等待,可能不是办法。他看看门票上的简图,比较线路,察觉上山时绕了,曼艺的车停在充山大门,吴滴的车停在樱花谷旁。各在一边。回樱花谷顺当。

不打不相识,他的尽职、认真,得到两位姑娘的默许。曼艺、吴滴都要等雨停了再走。时候尚早,五点前应该能停。吴滴穿得少,这时觉得冷,出去会更冷,会感冒。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活动活动吧。

曼艺站起来,吹起萨克斯,上身摇晃,十指按压,把音量压低。

内部空间小,回音大,耳朵吃不消。吹的是情歌《站在高岗上》,轻快甜蜜,饱绽活力。原唱姚莉。对皇甫银来说,不得而知。吴滴却熟,听了一段,唱出声:

连绵的青山百里长呀,巍巍耸起像屏障呀喂

青青的山岭穿云霄呀,白云片片天苍苍呀喂

…………

吹罢,曼艺嘴唇发酸。歌能让人忘掉怕,放松神意。吴滴递给她水。曼艺夸她跟住了,没跑调。老辈人的歌,唱法简单。它被张惠妹改得过于时尚、花哨,丢了本初的淳朴意味。两情相悦,拉着手站上高岗,看云海苍茫。我要是男的,就拉你出去了!嘻嘻……

吴滴红了脸,这要是一个时辰前,她会无所谓,眼下她的心境变了,自己都说不清。偷看一眼皇甫银,拉上曼艺的手,朝着皇甫银塞去:“来来,你俩,外面就有高岗!”吴滴只对着曼艺笑,没去看皇甫银。

好了疮疤忘了痛,她不怕雷劈了,戏弄起曼艺,掩饰窘意。

曼艺心里明镜似的,打诨道:“若是没有雨,我和皇甫银可就在外头看浪花云海、百里青山了!你不羡慕?把你家花心,喊上来,记得带伞……”

出卖了!吴滴的男友叫花心——有这种名字?假的吧?

两个人再次打闹。吴滴边打边说:“你才花心!三个五个了?”

皇甫银是不能帮的,早早让开了。听吴滴这一说,心里起疑:曼艺也抢手?经常换人?有这癖好?幸而她没把自己当备胎。感情上,他有洁癖。具体到曼艺,不能说倒贴都不要,起码还能做个不错的、交易上的朋友,但要处对象,委实强人所难。他是个情感至上者,也是个感觉派,有无感觉,第一眼就知晓,那里包含着对女人的底线要求。曼艺未达线。

胖的人他也见过不少,那是和他无关。他的避让,只是单纯的回避,不给人厌了的错觉。两个女人都看得出。曼艺多少有点不舒服,虽说他是她请来的,她就这么不受待见?象征性地表示表示好感、不好意思,有一个缓冲也是好的啊。不给面子!吴滴则看出来,皇甫银和曼艺无缘,他踩点、选景、拍摄,提出计划,无可挑剔。休息时敬而远之,玩起来有股疯劲儿,和曼艺一路货。大概这男的会装,黑灯瞎火不老实,难道就会偷鸡摸狗?她竟是心乱、心热了。

曼艺想给吴滴装视频软件,吴滴不肯,说它花里胡哨,拿炫酷的音乐、画面兜售欲望,拜金、纵欲、炫富,无耻!话有点尖刻,像是故意的,平抑她的心火。

皇甫银想起和曼艺初次见面时的探究,便请教吴滴,问她对直播卖货的看法。吴滴当他是躲避自己的指桑骂槐,说那个很假啦。你不是名家,名家直播,卖卖东西,赚得到粉丝的钱,可别砸了牌子,卖那些假货、伪劣产品。而且带货的哪个不是把折扣压得低低的,靠着扰乱市场、走捷径赚钱?千军万马,一茬茬,割不完的韭菜、大头菜,笑翻、捞足了的是背后的势力。

知音之见!皇甫银对吴滴越来越有好感,可惜她名花有主!再看曼艺,她的腮帮子不酸,语速快多了,辩道,还是得看内容,韭菜之所以多,是因为内容。精心策划、挖掘、制作,拿出好东西,自有人围观、喊好、打赏。

大概这便是她花代价找皇甫银设计、拍摄的原因?

她俩怼上了,各自有理。但只有成功者的理能够服人。——梅竹成功在先,他们均可上她的快车。他隐约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

两个姑娘看起一个视频,传出节奏感很强的音乐。曼艺说是宝莱坞影片《真爱永存》里的歌——《燃烧的爱火》。音乐亢奋、乐天。她俩情绪向好。唱歌有疗愈性,让人情不自禁随音乐舞蹈。曼艺的舞姿顺贴,手、腕、臂、臀、腰、胯、腿、掌,扭摆颠荡,像经过多年的训练。吴滴散漫了一些,有点跟不上,做到一半、一小半就得换动作。可曼艺跳不快,肚皮舞是浑身在出力,该拉的时候她拉不到位,那身赘肉有所拖累。胸部和脖子硬,久了会喘,越来越想坐到地上。吴滴则相反,越跳越得力,带着曼艺转圈,水蛇腰上有着使不完的力。此消彼长,渐渐同步,曼艺没跳完,出了汗,口渴,退下去,把剩余的水喝了个干净。盯着吴滴,看她和音乐融为一体。

“爽!”音乐戛然而止,吴滴摆摆腰,笑了。她为练体形、长个子,九岁学的采茶舞。初中时功课紧,停了课,没想捡起来倒很快。只是采茶舞走的是轻、巧、圆的路数,动作柔婉,胸腰收放提沉有度,道具是花篮、花伞、彩扇、铜钱鞭、手帕、彩带,花花绿绿,和肚皮舞这类强悍路数的,迥然是两大世界。

“彩虹,快看!”外头竟有人,传来一嗓子。他们忙跑出来。“西边日出东边雨”,那雨稀稀拉拉,不成意思。

西北半天上,仙境大开:两个七色的光球,横亘天际,祥光普照,似一面透明的、金光闪闪的镜子,跨过湖水、山脉,高高矗立。圆内浮现亮灿灿的云雾、云朵、云山,或朦胧,或清晰,或在飞,或静立。

“咦,上头有人!两个潘西、一个潘东。”底下传来说话声,是个姑娘,遮着额头,指着上面,对身旁的小伙儿子说。上下交接,十道目光彼此打量。

“啥?她说啥?”吴滴没听懂,小声问。皇甫银喊道:“你好啊,潘西!你们南京的?”“嗯?你怎么知道?”姑娘一派天真,昂了昂下巴。“潘西……我们正做视频,请问会跳舞吗?上来一起跳吧?”“好的啊!”姑娘眉飞色舞,浑身洋溢朝气、活力。皇甫银便请她赶紧,把双彩虹拍进来。回头让曼艺、吴滴准备歌曲。介绍说自己在南京待过,南京人都把年轻漂亮的姑娘叫“潘西”。出自《诗经》里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南京不愧为“世界文学之都”!

姑娘们摆好姿势,恰好南京女孩上来。不用寒暄,加紧开拍。曼艺吹那首《五月的风》。吴滴和潘西悠悠然,翩翩然,随节奏起舞,兴之所至,即兴发挥。皇甫银忽地意识到彩虹不知何时会淡去,让曼艺换新的,吹几句就换,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身后的彩虹太美,要让它反复出现在演奏画面里,剪到不同的歌中。

这样的虹,百年难见。只有站在高山之巅,方能拍全,定格为永恒。

曼艺靠着栏杆,腰部借到力,改和转都快。两个跳舞的则是手忙脚乱,节奏倒是贯通,不致出洋相。大不了剪的时候花点功夫吧。

曼艺再吹《梦中人》。这歌少有人听过,茫然伤感,民国年间曾被影星龚秋霞唱红,有《魂断蓝桥》的意味,宜于月下听品。接着是《无锡景》和《天涯歌女》。再想来一首《四季歌》,彩虹已淡淡流逝。

机会抓住了,众人击掌呼唤,加了微信、抖音。大雨时,南京游客在底下的亭子里。趁雨小跑上来,要从前面下去,不顺道。挥手惜别。

皇甫银一行随后也下了山。密林下穿插,几乎感觉不到有雨。

山里湿度更大,溪水潺潺,从石涧跳荡而下,舒缓处为流,陡峭处是一匹匹瀑布,悬在崖壁、丛林、藤草间。雨珠挂满枝头,与风飘零。野花经过洗涤,格外夺目清新。路面湿滑。吴滴没有负重,蹦蹦跳跳,不太安分,四处去采花,采那些娇俏、挺拔的花,连根带泥,收进塑料袋。这是要栽进花盆里的。

曼艺发现好看的就指给她,她会放下袋子,两手去拔。

到了山腰,一截路变成七八路石礅子,溪水横穿而过,跌落下方的宽沟、石崖。宽沟里堆积大大小小的石头,中间突兀四五块巨石,黑色的面上,有着一层层绿衣、青苔。紫藤、凌霄爬走,藤边游出一簇簇新嫩的小草,夹杂茑萝、天门冬,牵牛花开着莹蓝色的花。再上有几棵矮粗的铺地柏。崖边巨石上,冲刷出一道道水槽,矮的有水从水槽里滑落,高处的却不见水。

山崖边上,开着一株花,比别的都艳,曼艺、吴滴眼尖,同时发现。

琥珀黄,很像财神菩萨琉璃吊坠。是长寿花。惹人喜爱!吴滴撩起裙摆,扎在腰带上,露出两条修长的腿,一步踩上巨石,踏过水边的石苔,把稳靠上去。谁知快要到时,底下一块踩着的石头一歪,脚底打滑,她啊呀摔下去,双手赶紧拉住顶头的铺地柏,屁股抵住一根粗枝,才没有坐进水里,但是左边的脚腕仍受压,一多半重力直冲而下,咔吧顿挫,崴扭严重,疼得几乎失去了知觉。

翻翻身,裙摆松散,耷拉下去。她用手提住,慢慢抽出伤脚,扳动它轻转,筋骨刺痛,脚踝也碰不得。她龇龇牙,快要哭出来了。

幸灾乐祸,报应吗?并且是即时报!花草有灵,山神显灵,都在惩罚她。

还能走吗?无法动弹!怎么办?泪水盈满眼眶,就那么半卧着。刚刚跑出的汗,全然凉飕飕了。曼艺急问她有没有事,皇甫银已丢开包,跳上前,扶起她,半抱着把她拖上来。豁开的裤口那里见血,腿蹭破皮,隐隐作痛。裤子湿了一半,尤其是屁股那里,不舒服。脚板肿了。

皇甫银默不作声,把吴滴采来的花草插进包边的口袋里,归置一个包,体积大,比较轻,交给曼艺,留下的另一只包,挂在自己前胸,弯下身,说背她。吴滴拒绝,但她走得了吗?有什么不好意思?她早被这家伙捏过、摸过,不想再叫他碰,局促忸怩,一阵抵抗挣扎。皇甫银不管不放,拍拍她的屁屁,要她老实点,这雨没准,到时可就没地儿躲了。她姑且当他是闺密、女的……

这话说的!男女也可临时变性?禁不住破涕而笑。皇甫银趁便抄起她的双股,双手大掌蒲扇似的把住她的腿根。她顿有一种奇异的快感流遍全身上下,哼了哼。那可是女人的禁区,摸不得,他的魔掌百无禁忌,一会儿往上挫一下,一会儿往上挫一下,爪子抠里抠外,抠得她麻麻酥酥,惊悸、惶窘。肉和肉相贴,暖意在回升。

皇甫银开初新奇,有股说不清的感觉。身上的人绵绵软软,尤其是胸部那里的晃动、温热,隔几层衣服都有反应,还带着股股体香,让他遐思无限。这是曼艺给不了的,他能不把曼艺当女人,吴滴却是标标准准的女人。

他分岔注意力,问曼艺包沉不沉,能不能跟上,他要加快步伐了。背着人可不能优哉游哉。曼艺说没事,能行。她是把自己当男人的,怎能说不行?

重点的背着,轻点的一肩一个。萨克斯是单独的包,挎在左肩,不时滚到腹前,磕碰她的腿,让她不爽。但已经适应。下山毕竟好走多了。在阁顶歇得不错。此番历练,拍到最好的外景,夏天雨季多过来,会拍到更美的景物。她一身豪气,抵住所有压力,跟得很紧。

皇甫银一路跑,闷着头,越背越像压的是大山。汗水从脸上挂落。那汗却未持续多久,渐渐少了,不流了。韩剧里常有男生背女生的镜头,如同背着个布娃娃,晃晃荡荡,还能谈笑风生,现实里皇甫银背着吃劲,气呼呼而出,压得说不出话。或者需要运气、顶气,才能说话。吴滴知趣,在上面不语不动,看到有地方休息,才提示一下。

一段溪水,冲到路面,那是段很陡立的下坡路,一级级石阶,挂起小瀑布。

蹚水!他一脚踩进去,鞋里全湿,袜子和鞋之间,传出扑哧扑哧声。掉过头,他让曼艺掐边走,踮脚,绕开水。他踩水是没的选的选。曼艺站在上面,忙把这段给录下来。歇一阵跑一阵,迅速见到山脚。

丝雨若有若无。人声嘈杂,景区依旧闹哄。吴滴下来,大腿都像被他抠肿了,合不太拢。胸口一下子阴凉,打起喷嚏,扶住曼艺。

皇甫银内衣通湿,双腿酸软,赶过落水的鸦片鬼刚被救上岸,身上、手上挂着大包小包。吴滴看在眼里,仿佛在那美书店初见他时的模样,再次心酸。一颠一颠挨到车子前,松了口气,想到男友,打电话,他却早走了。

算了。崴了一只脚,开车不耽误。便说车子她开,省得倒。

曼艺搀着她进去。打开空调,让热气呼呼浇灌,身子冰一般化开。吴滴活动片刻,不那么正常。试试反应,影响轻微。

三个人路上争持,先去医院止痛,包扎一下。吴滴不想去,曼艺让去,皇甫银附议。他不会开车,和吴滴共乘一辆,曼艺跟在后面。这时候饥肠辘辘,谁都没想吃。山上吃的,和正餐不同。正餐一顿是一顿,荤的、素的,羹汤酱茶,管够管饱,野餐是混搭,油水少,只扛得一小会儿,过后饿就跟疯了似的,一浪一浪冲刺。

医院里人不多。没多久他们出来了。吴滴的伤无大碍,然而伤筋动骨一百天,宁不苦恼无奈?曼艺带着她,慢慢出入,皇甫银做着甩手的小跟班,身上、脚底的难受已适应。

回家要赶紧换新。鼻子里满是药水味,刺激着饿意。本身他寡寡淡淡,不比别人有底子,消耗巨大,再要空一顿,那饿来得具形立体,幼兽般揪扯他的腑脏。想说找个餐馆吃饭,但不在饭口。肯德基、麦当劳呢?若他富裕,早就跑去买一大桶“全家福”请姑娘们吃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他倒想大方,然而这一顿下来,能抵十几天。——当然,有了新工作,哪怕钱没到手,也不输壮气。

请吧,对女生慷慨点,任何时候都没错。换了别的男生,献殷勤都找不到托词……内心交战了数个回合,他盯着外面的街道,看哪里能有快餐。

细雨窸窸窣窣,像是扬起的面粉,飞飞洒洒,细到不易觉察。

从蠡湖大桥下来,到了万象城,他叫吴滴拐出去,靠边停,他买点吃的。吴滴说到家吃吧,她给奶奶打电话,煮饺子。“你们北方人是不是爱吃饺子?”

皇甫银对饺子不感冒,说:“饺子大概是山东那一带偏好,我们爱吃面条。臊子面、油泼面、酸汤面、刀削面、BiángBiáng面。”

曼艺倘在,定会骂他还没吃够啊,吃出了情愫,干脆娶回家,养蛊那样养起来!吴滴的馋虫则给他的话喂活,在腹内吞吐吸嘬,扭打嘶喊。不行了。忙慢下来,给奶奶打电话,说饿了,三个人没吃饭,马上到家,下一斤面吧。看看有什么菜。十来分钟就能吃上。奶奶怪她不早说,来的是客,早说买点菜啊。

吴滴直咽口水,挂了电话。皇甫银觉得给老人家添麻烦了,曼艺去没事,他去算什么?就在路上买点鸡块,啃啃算了。可快餐总像缺东西。由她张罗吧。若不是她受了伤,倒不妨去万象城了。他非主角,陪着曼艺有口福,要是他一个人,可就意味深长了。

吴滴说老人家就要给他们找点事,在家多动动。刚下桥,曼艺来电,说跟丢了,记不得她家的小区。吴滴说,蠡湖大道一直走,吴都路出口会合。

皇甫银笑问,吴都路是不是专为他们姓吴的建的,凡姓吴,都住在吴都路一带。吴滴说哪儿啊,吴都路从前可叫吴越路,苏州也有条吴越路。怕重复吧,无锡是泰伯奔吴,建立吴都的所在,叫“吴都”没问题。这条路比较长,往西到江南大学东门,穿过去是长广溪湿地。她常在上面散步。往东去宝能城、尚贤河湿地,是条景观大道。有牌坊,有溪水,有群雕,有码头,有民居,有亭阁、书院、连廊、画室、索桥。朋友来了,一道遛弯儿,骑车、钓鱼、放风筝。她卖掉爷爷奶奶的安置房,买在这儿。他们原先住的街道,才是吴氏聚集地。问他的衣服和脚是不是全湿了。多亏他,牵累了!

说时她两腮都红了。便宜这小子了!一跑神,差点撞到前面的车。皇甫银前后晃晃,客气了几句,记起下个月梅竹的演出要找媒体等事,忙问询了几句。

他只能问她,没背她下山也会找她。吴滴听闻是吴氏祭祖大典,她有份,说无论如何,当天要到现场,尽尽义务。她认识做媒体的朋友,有同学在上海做网站,可以代邀。解决了大难!皇甫银说回头公司开劳务费,外聘身份。吴滴嘻嘻笑了,说免费,给自家祖先办活动,哪能要钱,相反,他这个外人,倒该拿报酬。她的腿是不能动了,到家网购电动轮椅——本想给爷爷、奶奶预备,这下可好,自己先用了。能走更好,不能走的话,上高下低,动不了的,请皇甫银搭把手……他们缺人,她能帮上。皇甫银无比感动。这女生堪比新梅阿姨,爽气。可惜她已不是自己的菜。她蓄意想去,他就推着她,未尝不可。亲兄弟明算账,梅竹会给她发钱。他不欠人情。并且,她身上延续着那美书店带来的诗礼书香气,他潜意识里分外倾慕,老想和她多待待。摘花意外拉近了他俩的关系。谁没有危急、困顿、大意时?他恰在,很快上手。出于公德也好,出于义气也罢,做人要有人的样子。

吴滴对他俩的关系亦有定位。联系他在山上的话,他的生意,无以为报,那就帮帮他了。叫他开个店,打印、设计一体。学生试卷、门脸门面、节日联欢、复习讲义、包装定制,她都能派活儿。缺钱的话,创业能贷款。差个几万,她们可以借。皇甫银说承蒙雅爱、美意,需要的时候会有叨扰。等祭祖过了吧。祭祖会来一个大名人,她们零距离接触接触。祈愿吴滴几天后能下地。

出电梯,走廊里弥漫鱼肉香。吴滴深吸一口气,看到她家的门是敞着的,喊道好香啊。曼艺更馋,附和着喊:“什么好吃的啊?奶奶——爷爷!”

奶奶听到说话,走过来,七十多岁的人了,满头银丝,比较脆弱。见孙女扎着绷带被曼艺扶进门,后面跟着个背了包的年轻人,吓坏了。吴滴说没事,山上滑了一下,脚扭了。去医院处理过,幸得曼艺和她朋友帮助。

奶奶怪她粗心,倒腾柜子里的拖鞋,给曼艺换。却没给皇甫银拿。

爷爷一颠一拐,艰难移行。曼艺忙把吴滴交给奶奶,跑去扶爷爷。

爷爷十几年前中风,右腿瘸了,每迈一步,右脚都要在空中划拉半个圈,轰隆砸地。脸上红亮,站定时恂恂有儒者之风。

曼艺搀他回去,安慰道不要担心,仅仅扭了扭。吴滴向来刚强,没两天就好。

皇甫银放下包,想换鞋。不换不行,脚底一步一个印,但换鞋也不便,脚板潮乎乎。有没有夏天的塑料拖鞋?穿着脚头虽冷,却不至于把毛拖鞋弄湿。

拉开鞋柜,味道轻,有股樟木香。不像他们合租时的柜子,臭得熏死人。

没有他要的拖鞋。脱袜子吧。顾不得脚臭了。揪下袜子,破了洞,他不顾害臊,把它塞进鞋里,脚板在裤子上蹭擦。脚趾肚上异味较冲,忙跑去洗手间。打香皂,洗着,闻着,嗅着,仍有味。擦过的裤管,扯出一块卫生纸来擦。就差身上洒香水了。

没想来这里,穿戴随意,老人家不嫌,终究他是背吴滴才弄湿的鞋,捂出臭味,但这只有自己明白。尤其有姑娘在,纵是够不着,他仍不想留个邋遢印象。

吴滴家的房子新,目测有一百五十平方米以上。装修不说多豪华,却够精致。瓷砖是蓝白色,带花纹。地板是实木的。柜子、桌子、博古架全是红木的。就这条件,差不多已是皇甫银人生的极致。

哪天能忙到一套小两居,就不枉为人一世。基础太差呀!他并不气馁,给自己鼓劲,笑着出来了。曼艺在等他,指指地上的凉鞋。他快速套上,心头温热。看曼艺进了洗手间。里面有他的尿臊味啊!他忐忑地想。

曼艺是受吴滴指示进去拖地的。里面的家伙洗把脸水都要洒一地,老人万一滑一跤,怎了得?需及时清除隐患。

菜已上桌。一道切牛肉,一道红烧鱼。坐下后,吴滴悄悄塞给皇甫银一双干净袜子,女式的。他再次心热,在桌下套了进去。

没一会儿,奶奶煮得了面。他们去接。姑娘们的是小碗,端在手里轻轻巧巧。吃得文静,不怎么发声。皇甫银的却是大海碗,捞了满满的油菜和面。

他上来就吸溜一大口,底下烫,差点把舌头烫成两半——这舌头烫熟了也不能当肉来吃啊,急忙忙吐出大半,吹着,啊啊着。姑娘们看笑了,奶奶说散散热,不忙。

食物当前,姑娘们不饿,皇甫银适反,看着不能吃,饿意打起架,胃与肺撕抓得有了碎裂的动向。多烫也得吃。身上需赶快暖起来!

奶奶问味道怎样,曼艺说好吃。皇甫银不用嘴回答,以行动答对,叉一块肉,塞进嘴,干吞。再叉面,吹气,吧唧吧唧。一副饕餮状。

那饿意在肚子里伸伸腰,腾挪放大,摧枯拉朽般消散一空。

奶奶羡慕他吃得香,曼艺的眼光好啊,小伙儿子出色,要个子有个子,唯独不长肉。可男人年轻时的瘦,不叫瘦,有女人伺候,膘就飞快地上来了。奶奶这是看上了皇甫银。进门那会儿,曼艺只顾叫人,指点皇甫银放包,也没听到吴滴介绍。

曼艺来过几次,和爷爷、奶奶熟,听奶奶的意思,不仅她中意皇甫银,而且是把他当成了自己男友。她听着不舒服,却也未纠正。

大姑娘寻不着对象太反常啦。有的姐妹,火急关头雇男的,招摇蒙混,何况皇甫银这种不要钱的货——他自然也收了钱,但不是为这。

爷爷坐在沙发里附和。他年轻时,闹饥荒,没吃没喝,底子差。日子一天天好了,吴滴奶奶照管到家,这不,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水桶上装铁箍——难解难分,一个没落下!人前人后都叫他吴胖子。他的主张,能吃的时候,可劲儿吃,胖点怎了?别等吃不动,活个什么劲儿!

吴滴感觉,爷爷这话是对曼艺说的,他喜欢胖胖乎乎,那带了他的“基因”,胖子不能在他的世界里绝迹,他要鼓励曼丫头胖下去,曼艺的男人也别嫌她胖。这算作一种别开生面的待客之道。皇甫银见曼艺不说话,他也无所谓。

吃了点面,又跑去加汤。面条越泡越软,没有嚼头,渐渐就没味了,兑些肉汤、鱼汤,蛮好。吴滴只吃了两三块鱼,肉未动,曼艺和皇甫银包圆儿,吃得脑满肠肥,起身都打了嗝儿。皇甫银的嗝儿打得响,曼艺的嗝儿则是无声的。

皇甫银去了洗手间,曼艺抢着要刷锅,奶奶没让,要她坐,吃点茶。曼艺说不了,得回去了。有空他们去她那边坐坐,她们新买的房,下半年生意会移过来,她常驻这边。奶奶说那敢情好,常来常往,滴滴多了个伴当。

皇甫银出来,曼艺问是不是该走了,皇甫银要搭她的顺风车。换袜子时,皇甫银想套那双湿鞋,吴滴看到了,忙说别换了,潮着的。就穿拖鞋和袜子走吧。

曼艺也说太湿了,拎着吧。像个小娘子,给不晓事理的郎君发了话。那就是娘娘的懿旨,得接着。皇甫银听话地拎上鞋告别。

路上,曼艺问皇甫银听说过澳门赌王吗,他说看过新闻。从香港去的澳门,追到富家千金,先后娶了四房太太,生下十几个儿女。曼艺哈哈笑:“坏家伙总爱盯着坏家伙!”皇甫银赧然:“他一个大男人,我盯他做什么!我看他怎么发财,好吧?他和我一样,去到一个新地方,白手起家……”“他吗?搞笑的吧?”“怎啦?”“他叔伯爷爷,香港首富、香港大学创办人之一。他本人就读于香港大学。日本人打到香港后他才去的澳门,他那位叔伯爷爷,早在澳门了。所以让他追到出身显赫的澳门第一美。”“我错了。他不是白手起家?”“你说呢?他年底到的澳门,三个月后和第一美结婚。语言都不通,那位说葡萄牙语。这是什么速度?战争年代,他靠走私生活用品发家,对外要打通英国、葡萄牙、日本、中国四个国家的关系。”“真让我开窍了!”“开什么窍?攀龙附凤?”曼艺得意地笑了。皇甫银答不上话。

赌王气运极佳,才能闯出一片天地。越大的人物,背后的气运越强。台前幕后的推力,是构成大气运的支柱。万事难的是开头,是第一桶金。

依托梅竹,可算攀龙附凤?她势头好,自己水涨船高,这和刚到澳门的赌王差不多——她虽是新来,却带了足够的银子、名气和一身才艺过来,自身就是龙凤。皇甫银走着神。隐约的光,似乎亮了一些。

快到时曼艺说等会儿她去酒店,把他放小区门口吧。皇甫银惊问,外婆不要伺候了?曼艺说好多了,不用时刻盯着。这些天她都住在酒店,晚上查资料、剪视频。明天还去鼋头渚?皇甫银说电话里约吧。

他要给梅竹做设计。今天的见闻,对他有不少启发。

“刚才你怎么提到赌王?”他翻回去问。曼艺说就聊聊天嘛。年轻时他是大帅哥,吸金、吸色。哈哈……

曼艺的笑点低。这丫头,她就爱有钱、风流的大帅哥!没见赌王妻妾成群吗?有多单纯、幼稚!却也正常。它是一种对心目里的男人的期许。对比而言,皇甫银既不吸金,又不吸色——大概前者是后者的基础?就不能成为女生的意中人。

对身旁的女孩,他虽无想法,然则她的话却是鞭策。为了找个像样点的女友,他都该赚上一大笔钱。“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他没有贫嘴基因,大学时都没学会,况且进入了社会?

下了车,他去超市。空气里弥漫着水汽,花草上满是水珠,细碎、剔透,人身上像是长了毛刺,毛刺是水做的,凉丝丝,阴意沉沉。又要下雨的样子。

裤兜里不再空瘪,有了改善生活的底气。他从超市货架上拿了三捆挂面,剁了两斤羊肉,抱了棵大白菜,心里满足:羊汤下面,绝对美味!

开了门,要把袋子解开,肉进冰箱,白菜放阳台,不料刚进屋就发觉大事不妙,早上走得急,没关窗,雨水淋湿了阳台,被子、褥子全潮了。怎么好?没到夏天,晚上不能不垫盖。一时半刻干不了!——赚了点钱,亏大了!

皇甫银掀起被褥,拖到空地上。拧拖把拖地。拿抹布擦洗墙上的污渍水垢。

曼艺外婆在没在?房门是关的。他抖抖拖把,放在洗衣机旁,洗洗手,愁眉苦脸,想着晚上怎么睡。没有被子不成,穿着衣服睡又受不了。买床被子?是该换换了。这还是上大学时置的,常年不洗,气味能熏死蟑螂。

他找出夏天的帽子,可防雨。他没有打伞的习惯,雨小不回避,雨大就躲躲。天气不好,戴帽子就不错。半路遇见外婆,拎着一只蓝包。老人家病一场,明显老了几分,带点苍白。脚步不快。原先挺挺的腰微微窝着,空出的右手划拉着,平衡另一边的重力。皇甫银想送送她,帮她拎包,外婆说雨快来了,她天人感应,身骨疼。今年的时梅天,日脚不会短。“你这是出门吗?赶紧的,早去早回。”

她不知道曼艺早上是和皇甫银在一起的,恰好有电话,他听见了,让外婆接,是曼艺的,说她在外跑了一天,刚回酒店,打算早点休息,不过去了。外婆问吃饭呢,新买的鱼和虾。这还没到家呢,皇甫也在。曼艺吃了一惊,让她把电话给皇甫银。曼艺问他为何遇到她婆婆。皇甫银诉苦,买被子。早上出门,忘掉收阳台上的被子,结果淋透了。晚上没的盖。曼艺又好气又好笑又过意不去,让他听着,别说话了。她订了晚餐,酒店有优惠的双人海鲜自助,过来吃吧,排个进度表。皇甫银心不在焉,说待会儿联系。曼艺说:“那你去吧。买好来。电话给我外婆。”外婆接过去,曼艺说:“婆婆你真好,知道我馋。但太累了。鱼虾明天吃吧。留一点儿就可以。新鲜的,你晚上多吃点。”外婆溺爱道:“你不来,我晚上哪能吃大鱼大虾?你过来再做吧,坏不了。”

皇甫银自去超市。它却不卖被子。被子出货慢、占空间,大商场都不定有!哪里会卖呢?不好说。布艺城,万达、永辉、家乐福、大润发……

他挨个儿搜索,找地铁能到又近的。曼艺打来微信电话,问他被子买到没,先别买了,晚上他睡酒店,她去吴滴那里挤挤。为她才出事。六点到,去吃自助。

没想曼艺慷而慨!他干活儿有报酬,此外的就和加班费、提成、奖金差不多了。他们却未谈到这层。无功受禄。她请他吃饭,就带着答谢的性质,再住酒店,显然过分了,变成他欠她了。然而无法拒绝,不然白花上百大几百元买被子,只睡几个晚上,划不来啊。礼尚往来,备点小礼物吧。送花不宜,她没在家。忽然记起床下的邮册。在南京时,单位十年庆典,发过一套南京老照片纪念邮册,包括玄武湖、秦淮河、总统府、明城墙、鸡鸣寺、明孝陵、九龙桥等等,适合送人。他从不集邮,上回翻假领发现,正好送她。

回去,皇甫银晾上被子。听外婆在厨房切菜、洗东西,闻到小米粥的香味。对她来说,这辈子估计都不敢碰糯米了。他没和她说话,带上邮册就出去了。

酒店在尚贤河、贡湖湾湿地交界,正对太湖。晴好的日子,湖湾尽收眼底。湖上帆影点点。

这个湾区在无锡、苏州之间,西北、东南走向。曼艺常去苏州那边会友、喝茶。对面是南岸,偏离市中心。有太湖湿地公园,遐迩闻名的南京大学苏州校区。西边卧龙山,东边大阳山,南边穹窿山,山环水抱。曼艺曾有在此终老的意愿,和蠡湖、鼋头渚作比后,她扭转想法,那边的人气、景色,还是不如这边。

她会照着皇甫银所说,积累若干后,再放送。空档期太长,效果会受损。乘着视频直播的势头,抢一块立足之地。

吴滴给她推过一篇文章,说“中国的傻子一半在抖音,一半在快手”。她看到的是机会。世俗的,便是流行的,每个人都有追赶离奇夸张、滑稽荒唐的潜在本能,她是一股清流,以画面、音乐取胜,应能捕捉腾飞的契机。

皇甫银到了,曼艺带着他,刷卡进餐厅。菜不少,猪牛鸡鸭过于腻,她减肥,没敢要。但是红烧鱼、大龙虾、生蚝、生鱼片、海螺、扇贝,她没放过,装满一盘。有专门的锅,自己煮。皇甫银并未看见,曼艺指给他后,他也想吃,便重拿一只新盘,拾取海鲜。取了少许茼蒿、白菜、豆腐、土豆片、鸭血、粉丝。要了一份锅底。取了两碟芝麻酱,浇拌香醋、酱油。皇甫银感觉拿多了,有海鲜锅,完全可以不要旁的。曼艺住这酒店,他并无惊异。开玩笑说自己住不起。在南京、上海做工时,他偶能住宿,无不是那种经济的连锁店。

问曼艺为何她外婆不住酒店,她说傻瓜,老人容易晕向、迷路,不爱上、下车跑。自小走出来的,两脚踏地,心里实。哪像我们?恨不得跨上洲际导弹,一路呼啸,跨越太平洋,从美利坚倏忽间来到大中国!

皇甫银笑了,说“半饥半饱桃花色,死吃猛胀菊花黄”,她是不是顿顿晚餐都丰盛,会胖的噢。曼艺说:“讨厌,不吃拉倒。你看着我死吃猛胀吧!这也是晚上特价,我才要尝尝。在吴滴家刚吃,还没消化。该当明天吃!你还桃花色,你是青菜色!懂?懂?”

曼艺直肚直肠,不知不觉,吴语飞迸,气得两手虚虚地挡到涮锅上。要不是腾腾的热气,她会奋不顾身,全捂上去。这浑蛋,不说实话会死啊,饿死你?!

皇甫银服气认输。不服不认还能怎的?和女人讲理,活得不耐烦了!

曼艺消了气,让吃慢点,边吃边消化:“我想吃三个小时。”皇甫银瞠目。

曼艺问了些问题:版面、标题和链接,推出的节奏,中间的吸引点。买粉值当吗?能找到投资公司,吸引风投吗?话题越发投机,不像说生意,像两口子蜜语,短暂的沉默都让皇甫银感觉怪怪的。

他没说梅竹的事,也没说自己新的职位。他不是那行里的人,合计不那么靠谱。倒是曼艺,他会带她赶上梅竹的快车道。

早先,他对曼艺没什么念想,现在看还是蛮好的。念过大学,肉肉的,说过头了,会拉拉舌头。玩起来配合。道歉的时候,竖双手。小动作多,表情丰富。适于当演员,香港老派影星沈殿霞那类……

表扬的话说给她听,曼艺又一次爆发,抬身捶他。那可是演“肥姐”“肥婆”的好吧?太打击人了!“肥姐”生命里倒是有大帅哥郑少秋。而且,她女儿就成功减肥,无疑是榜样。可她不要演戏,没想进影视圈。

皇甫银本想追一句:“你这样子,别担心,不说搁影视圈,搁哪里,都担保完好无缺。”逞一时之快,会被打爆头!便塞了只生蚝,烫到了舌尖,忙翻转起来,尽快降温。没有异味,食材新鲜。想到了胡雪岩的生财之道。他在图书馆翻看过高阳的《红顶商人胡雪岩》,一本被后世捧为经商必读的名著。这几天,在网上浏览、琢磨,找窍门,打算用在曼艺和梅竹的设计上。

以史为鉴,梅竹的公司,摊子不可铺大,演戏、唱歌和音乐学校,哪样做好都不简单,先集中一个点,跨界是将来的事。

曼艺呢?他让她不要背债。他对融资、风投,没有太多好感,因为资金不会白来,势必要参与、控制整个过程。缺少外助,又很难做大。最好请教过来人。

曼艺无所谓,说她做视频直播,不为赚钱,发烧友懂吧?玩票,享受玩里的乐趣,如何把音乐融在舞姿中,用怎样的指法配合情绪。这本身就很有意思。问他通常什么时候有空,在哪儿上班,为什么不找单位。

皇甫银说还在找。衔接出了些状况。想开家设计公司,一个人的公司,攒够客户。目前只够吃饭。想要发财,还需积累。水平也得提升。常去花瓣、千图、站酷、猪八戒、哔哩哔哩找活儿,看他人的设计,更新自己的作品。几天去一次,加起来费时。有个轻松的单位观摩,提升更快。

曼艺问:“你们做设计的,都是赶时髦吧?我难得上其他网。买东西都是……那个,火大吧?太烫了。”忙喊服务生过来,把火弄小点。再加点汤。

用的是瓦氏炉。服务生调小火,加了白汤。曼艺拿公筷放菜,又用勺子搅翻。皇甫银刚半饱,海鲜的壳都不小,吃了一堆,进到肚子里的肉聊胜于无。配进各式蔬菜、鱼片,方为可观。他站起来,取了点食材,选出几味海鲜、一碟辣油。

曼艺不吃辣,在家早餐、午餐多半合在一起吃,因此晚上放得开,常常吃撑。不这么吃,她这体形,还真不容易维持。皇甫银自然要向着她,捞出干货,都是优先给她。她说好了,他才给自己。曼艺说,吃海鲜,标配是酒,问他爱喝酒吗。皇甫银心存敬畏,不怎么沾。好酒是有钱人喝的。譬如梅竹所请的清酒。酒局多、沉溺于酒的,得意者多。陶渊明那类再穷也要把酒喝足,不醉不休的,罕见。

上大学,偶然有局。宽裕点的同学请客,北门街口,一排廉价小馆子,天热就在露天,点上毛豆、花生、拍黄瓜、鸭脖子。不为吃了什么,为的是聚。聚感情,聚人心,聚力量。有女友的带女友,没女友的带笑脸。互相抬杠,吹牛皮。喝的是汉斯啤酒,八度,人均两瓶,排队上厕所。他的哥们儿都是大学时处出来的。

曼艺不由得想起他喊过话的“潘西”,笑他经历丰富,南京、上海都待过。开端在哪儿?皇甫银感叹是同学怂恿,他下铺的哥们儿,安徽人,毕业后回了老家马鞍山。那里是项羽的殒身之地,建有霸王庙,长江到此,南北流向,隔江相望是所谓江东,南京的江宁区。传说项羽兵败,退到和县的乌江,无颜见江东父老,拔剑自杀。他的乌骓马,翻滚自戕,马鞍落地化为一座山,取名马鞍山。南边的当涂,有李白墓。假期走访,他们首先去凭吊李白。同学开车,吹嘘了一路,专挑李白的刺。你猜大诗人怎着?一生娶了四个女人,有点像赌王吧?中间两位同居,没办手续。头、尾明媒正“娶”,都是退休宰相家的孙女,都是倒插门。

嗯——曼艺第一次听到这词,似乎陌生,似乎又耳熟。

皇甫银说,李白的原配夫人许氏,满门显赫。李白婚后住在丈人家,借着女方势力、财力和自身才气,交结各式显士、权贵。十年后妻子去世,只一年李白又找了女人,那女的嫌他穷。经贺知章、玉真公主等引荐,玄宗皇帝注意到李白,召他进京。李白尚在山东,42岁,不免忘形,写下不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骂他的同居者是“愚妇”——有眼不识泰山。

曼艺摇摇头,对李白的花花肠子、得志失态,有点恼。皇甫银笑言他也是那次通盘了解了大诗人,颠覆过往的好感。年轻时李白家里没多少钱。29岁成家,做上门女婿,惨吧?曼艺这才把“倒插门”对上号,原来和西施的父亲无二!

“上门女婿怎了?你体验过?想体验体验?找个姑娘,上上门。”曼艺坏坏一笑。皇甫银自是不屑,接着八卦:50岁,李白娶了第四个妻子,是宰相宗楚客的孙女宗煜。这姑娘初会李白,就留下“千金买壁”的佳话。安史之乱后,李白携妻南逃。为报效朝廷,做了永王李璘的僚佐。没几个月,永王被指叛乱,李白蒙冤下狱。妻子东央西求,李白流放夜郎。经白帝城,遇赦返归。和妻子重聚,送她去庐山修真。次年,李白因困窘,投靠在当涂做县令的“从叔”李阳冰,当年病死。死前诗文草稿给了李阳冰。李阳冰整理、抄录,得以流行。李白笔下的从叔、从弟等多不可信,仅为方便投靠。他的身世来历,至今谜团重重。

曼艺问他如何看待大诗人的一生。他从未想过。这会儿一想,肯定是天才。出身不好,不得已趋附上流,直至受皇上恩宠。但随性惯了,脾气不合官场,又跑了。生活却不是诗,冷漠、残酷。再遇宗家的女儿,始得安定。孰料天下大乱,从此飘零。曼艺有点晕,问:杜甫如何?他们没有相互接济?

“杜甫更惨吧!”皇甫银回南京后,曾买过李、杜的传记研读。杜甫出身望族,和妻子相爱一生。生了八个孩子,聚少离多,常年在外谋仕途,郁郁不得志。最后死在路上:江水暴涨,他被困在船上,饿了好几天。县官送了点吃喝,有人说他是撑死的,有人说县官送的牛肉较多,杜甫放馊了还吃,中毒而死。

“啊?会有这事?”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曼艺能吃,皇甫银为说故事,嘴巴里每次只能咀嚼一点儿东西,曼艺却是没停嘴,要他再说说西楚霸王。她记性不错,把听故事当作山珍海错的作料了。

皇甫银笑笑。拜祭项羽需过江,过江前,他们在江边找了家酒楼,吃的是石臼湖螃蟹、熏鹅,喝当地太白酒厂出品的鼎盛李白,皇甫银尝新,喝掉二两。那哥们儿去南京,他买金陵春招待,切点盐水鸭。

“你比他穷酸。人家不好意思骂你。”二人齐笑。他说同学铁饭碗,自己怎比?她这般惦记项羽,不枉他在她老家长大、起家。

“是吗?没听说啊。他不宿迁的吗?强哥老家。”“一看你语文就没学好。《项羽本纪》里有啊。”“讨厌。学的全忘了,不行吗?”“怎能忘呢?霸王别姬,他妻子虞姬,常熟人,也有说相城的。无锡、苏州的分界望虞河,就是有关她的传说。”“你都门儿清啊!”“哪里,我过目不忘。”“吹牛!”“就当吹牛吧!”皇甫银笑了。说大凡能在历史上留下一笔的,谁个不是亿万里挑一?命运会偏向最有气运的。别的都成了配角。项羽比不起刘邦。当初一个小小选择,往往导致后面越来越大的差距。

曼艺说喝点啤酒吧,没有汉斯,是太湖水牌子的,反正没事。皇甫银摇头。喝过了梅竹的清酒,就那么回事,别的酒更不堪。曼艺说不开车的话,她得喝。皇甫银说她太馋了,曼艺皱眉要骂他,他赶紧改口,鼓动她喝,等会儿他回去,她用不着出去。曼艺说不喝。“我陪你喝一杯!”“那就一瓶,咱俩分掉。”

皇甫银站起来。这顿饭,吃得扎实,时不时遛遛,匀出不少空隙,可以继续嗨。酒插在柜架上,有冰镇的,有常温的。皇甫银取出一瓶常温的,打开,拎在手上。取了两只杯子。曼艺爱冰的,皇甫银说常温好,冰的伤胃。曼艺听着不快。年轻轻的,吃喝是享受,吃的是心情。那么多禁忌,是对小孩子讲。她活了二十多年,还不知道如何吃饭?

看窗外,下起雨。喝这点酒,一定碰不上警察吧?开车去?皇甫银不许她冒险,打车保平安,他送她。约了一辆车,八点多,两个人在大堂服务台借了一把长柄雨伞,来到转门前,司机就到了。

皇甫银撑伞,和曼艺来到车边,曼艺挺挺着,还在揉肚子,要他回去,他哪肯,扶她上车。她是手撑在座椅上,人先横进去,屁股坐下,两脚才从外面收上去的。皇甫银拉开门,坐到了旁边。收伞,抖了抖,甩甩水,把伞贴在门边。

车内开着空调,车身密闭性很好,把雨水和声音挡在窗外。曼艺对司机说了位置,又扭过头,说自己都快坐不下来了。司机问她几个月了。曼艺一脸蒙。司机说:“雨天留心,地上滑,容易流产!”

啊——曼艺和皇甫银这当儿听出来,敢情师傅把曼艺当成了有孕在身。就因曼艺一句话?皇甫银回思她上车时的吃力状,哑然失笑。

弱智啊!曼艺抓狂,羞怒,气道:“我没结婚,哪来的流产?”“噢……噢,对不起。看错了!”司机忙问前面怎么转。皇甫银拼命憋住笑,靠近说:“不是有导航吗?”司机说有时候导航不如人工。外头雨大。

路上车不多,十几分钟就到了。皇甫银让曼艺等会儿下,自己先撑伞,钻出去,给曼艺拉开门,把伞罩在上方。整个世界唯有雨在响,噼里啪啦,阴风阵阵。曼艺朝他靠了靠。这伞虽说高,覆盖大,但两个人一把显挤。隔开走不能同步,空间上的利用不够,难免会踩脚。酒店那段路短,无感,这一段越走越磕碰。

皇甫银犹豫了犹豫,最后伸出手,揽住曼艺的后腰,揪着她一截衣服,约束她的节奏,两个人才紧凑起来,脚顺,路也顺了。

曼艺雨夜走得少,显出了皇甫银的作用,他总能借着浅淡的反光,带曼艺绕开水洼。一会儿到了,曼艺的裤管全湿,鞋里进水,肩膀半湿。匆匆作别,曼艺忙赶着上了楼。早知这样,就不出酒店了!何苦来呢?为什么不另开房?无脑!把皇甫银被子淋湿的事知会了吴滴,吴滴要她来和自己睡,酒店让给皇甫银。他睡的床,她还能睡吗?罢罢,她未失去什么,反而增进了一段豪情。她为他牺牲,算作积德。可以赢得合作人的好感。音乐高雅,涵养性情。往日的浮躁、急暴,动不动怒气冲冲,不知不觉慢下了,平息了,多了几许敏感,知性不少。比方司机对于她的误会,换在以前,她都会甩他耳光,撕他嘴巴,今天忍住没发脾气。

眼神离奇!吃多了而已,嗓子眼儿像堵住了,肚子撑得难受嘛,动作不能大,谁知这种小心翼翼,竟被当成了胎孕在身。可恶死了!

往后少吃,每餐八分饱,尤其晚上,别再胡吃海塞。胖成这样,应该检讨。不全怪司机。这要是吴滴,哪至于误会?不就胖点嘛!一胖遮去所有的好。胖有百害而无一利。原以为有了男友,才需改进形象,看来拖不得。

下了狠心,只是在受到刺激的那一刻,过后顾不上,总有各种推脱的道道儿。实质是由于懒,惰性难以突破。

“绑架”皇甫银,叫他陪驾!身边有人督促,强于一个人胡混。

吴滴开了门,她是坐在门边等曼艺的。爷爷奶奶已休息。曼艺忙脱袜子,换鞋。她回酒店就冲洗过了,所以这时累,扶着吴滴回了房。向吴滴要了一件睡衣,换下,把潮的晾挂在阳台上。

吴滴家房间多,她住在西首。爷爷、奶奶住东边。她妈妈偶尔回来,也住东边。曼艺来,是要和吴滴挤一张床的。两个人有许多话说。

曼艺说,外头大雨,她想不来的,可都预报了,不来吴滴会怎么想,说不清楚啊。“怎么说不清楚?”吴滴故意问。

曼艺让一个男的睡过去,自己要是不来,可不就瓜田李下了嘛!

吴滴嘻嘻直乐,说:“后悔转告给我了吧,留下让他给你暖被子多好。”曼艺道:“死丫头,找你家花心吧,被子不是更热、更暖吗?”吴滴说:“好像你有过比较!我想不到呢。下回找个男人试试。哈哈……”

曼艺舒服了不少,没说皇甫银送她,只道她是为吴滴还人情,人家背了她一路,鞋袜都湿了,她看到了吴滴的小动作,皇甫银在桌下套的袜子。吴滴说你酸了,吃醋。曼艺道:“可没那意思。你要心疼他,我开心还来不及。”“为啥呀?我有了,你还没有!”“你锅里有了,碗里再来一个。不是吗?呵呵,啊……”吴滴伸出了爪子,胳肢她的痒痒肉,曼艺倒在床上,夹住两臂,笑岔了气。

闹过,吴滴说皇甫银不是她的菜,放心吧。“我奶奶、妈妈都唠叨,身为女人,我们花季很短,错过就麻烦了。二十五六岁要嫁出去,至迟二十八岁。讲真的,你连个男票都没得,看得上那位不?高才生难得,不会一辈子背点儿。要能中意,我找机会诱导诱导。”

曼艺红了脸,想起他的不老实,手揽她的腰,即便她想过躲,但那一刻还是很甜的。得到了保护。有人同路,给自己遮雨。她摇摇头,就把皇甫银摇跑了。脑子里浮出在山顶她对滴滴触摸的画面,滴滴该以为是皇甫银的杰作吧,便游说道:“皇甫银和你都那样亲密接触了,要在旧社会,肌肤之亲,等同定情,你可要从一而终!说实在的,比起你的什么花心,他更契合。”

吴滴的心不由得急跳,先还担心曼艺和那家伙真来点啥,不想曼艺推给了自己,居然记起那家伙的咸猪手,胆大没魂,她因着紧张过甚,都没想抵抗。后来趴在他身上,好几次有感觉,一直怕想,怕去面对。比照她男票,那位外在的亮眼,年薪四五十万,985的本硕,想攒够八百万,买套小别墅,再念个在职的博,重要吗?对她无意义。她的房子够多。爷爷、奶奶只认她这个孙女。房子在她名下。学历、学位好听,又不当饭吃。他那么高的薪酬,是以日夜加班为代价。找了他,多一个负担——他照顾不了她,爷爷奶奶更指靠不上,有了孩子,她吃得消?连她受伤,他都老早跑了。皇甫银没在的话,凭她和曼艺可怎么下来?想想都后怕。她是要从头考虑人生里的缺失了。尤其她这种家庭。不能脑热,被感情蒙蔽眼睛——他俩有感情吗?有感情能这样?

从他提前溜掉,能看出态度。女人在乎细节。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再放心,那么大雨,也该自觉找上来吧?她还怕雷!男人的价值在于赚钱吗?赚多少钱,却不把女人和家当回事,有什么意思?虽则他特殊,压力大,没想过靠谁,和他爸赌气也好,想帮他妈和妹妹也好,但她犯不着。自己排在他的原生家庭之后。这种孝子,万一将来回老家呢?她要赌下去吗?妈妈那里就过不了关!

关键,“花心”深不见底,仿佛有太多隐私,不要她知晓;她对他未曾动过心,不能彻底放心。好想找个人说说,但曼艺在乎皇甫银吗?她为何要撺掇他们在一起,心里还那么不安?

问曼艺对婚姻的态度,她说没想过成家这些碎碎。苏州又不是找不到。越是大城市,离婚率越高。离婚对女的不公平,男的再婚则容易。凭什么便宜男的?还有家暴,据说每七秒半就有一个女人受到家暴……

这是自己吓自己啊!但曼艺的提示触动吴滴内心深处的东西,那些没想明白,或者干脆没怎么想的东西,需要去面对,起码要问清楚。

爱情和婚姻,有着各式各样的形态,幸福甜美的,看着也不少,例如爷爷和奶奶。几千年来,人类都在延续婚丧嫁娶习俗,纵算有了高科技替代物,出现仿真、伴侣机器人,硅胶娃娃,也还是不离大势。生儿育女,依然是女人的天职、本分。而且,和什么人恋爱、结婚,都带着赌性。看着憨厚、专一的,谁保日后不偷食?世上没有十拿九稳、一辈子安好的婚姻,她爸是现成的例子。爸爸毁掉了妈妈的人生,也让女儿无信心恋爱。

吴滴的悲观中带着热望和不屈。哪天不迷惑,那便是停下了,满足或绝望了。

皇甫银渐有起色,不比“花心”差多少。人简单,她爱简单。有几次让她心猿意马,对他似乎做不到坐怀不乱。

他无意中碰到自己的敏感部位,当时应该是新异、好奇,想弄明白究竟是什么——当然,也不排除曼艺在搞怪,让她瘫软、晕乎,恍然喝了迷魂汤。她又骑在他身上。梦幻似的。她一路上采花,像是要显示自己?遭受不测,是为考验他?她放心他,才主动去参加祭祖大会?

他胆大归胆大,却是负责任,有担当,守信用。这样的人,她有感觉,看到了爷爷、奶奶的影子。

没有证据,没有道理,纯是女人的第六感。

曼艺对他马虎,则让吴滴宽心,自己不需愧疚,没有夺人所爱。

且行且珍惜。时间会给出答案。

清明早过了。曼新梅的母亲彻底康复,她想喊上皇甫银聚一聚,谁知他进了吴氏祭祖大典的筹备组,负责接待演员、各界大拿、大小记者。赶着樱花节的尾巴,大典和游玩兼顾,市区的酒店全满,一部分人被安排去了宜兴。

会务组人手紧缺,他请吴滴提前几天过来,帮着做登记、发资料。其他有负责餐饮的,有负责会务的,有负责采购香烛、烟花、服饰、桌椅的,有负责医疗的,有负责车辆的。皇甫银做惯了技术活儿,和人唇枪舌剑,说短论长,非为所长,多亏吴滴能帮,一口的方言,唬得住人,他不行的,就把吴滴推过去。

梅竹来得晚。这些天,她比较轻松,带吴璇、江果悄悄到过华莱坞、三国城、鼋头渚,参观那美书店,为之心醉。

她的宣传海报、公司布局、门面形象,则是皇甫银设计。吴璇拿到定稿后,大喊不错。好的设计,赏心悦目。顶尖的设计,不亚于国画、艺术,可以传之永久。皇甫银仿造为主,难得创新,没够上出线,但开公司足矣,再要进一步,那就要童子功,拿钱砸,自小栽培。人脉、资源,接二连三的机会,胸襟、志向,一环一环下来,不是人力能够达到的。他的出身成了限制。

皇甫银没有好高骛远,清楚自己的极限,有一门吃饭的手艺,知足了。得人赏识,对他则是莫大的鼓舞。

皇甫银向梅竹致谢,给他展示的平台。她像个小姐姐,勉励说她们都很倚重他,又有吴璇教授交托,请他好好把握,多和专家、高人接触、交流、互动,找到共同的利益点。人和人都是彼此扶助。不要怕麻烦,关系是在不断麻烦的过程里处出来的。好的关系就是你对我有用,我对你有用。一个人能否成功,不在于你掌握什么,而在于你认识谁。斯坦福研究中心的调查报告说,一个人赚的钱12.5%来自知识,87.5%来自关系。所以关系有时比金钱重要。她的经验是,谁认识你,比你认识谁还要重要。珍惜吧。

皇甫银茅塞顿开,对以往的生活、处世态度,有了新的领悟。

他从象牙塔出来,于今都未真正融入社会,每一步走得才那么难。眼前的人,无疑很成功,站在金字塔顶部。再联想吴璇以及教过自己的作曲家、歌唱家,又有谁不是身怀绝技大山般的存在?出线、功成名就,岂是一蹴而就的?这样的人传授心得,切中要害。梅竹入住后,才方便和他说话,对他语重心长,平时他根本说不上话。

曼新梅通晓人情世故,却不一定能说,因为层次不到,总结不来。吴璇的求职、调动,都是父母安排好的,不会想这些,没时间和他深聊。曼艺、吴滴虽在社会上混,却是普通人,她们或许不差钱,可是见识、经验不多,这些话说不出。尤其是吴滴,从未接触商业,卖房、买房不过是随大溜,踩对了风口。当年两百多万换的房,而今值五六百万,拿一辈子工资,未必能达到。不算“成功”,只是保值。比起北京、上海十几倍的涨幅,翻个两三倍,都不好意思往外说。

皇甫银所缺的是平台,还有贵人的提携。有梅竹佐助,做什么都能事半功倍。

夜深人静,坐在电脑前查找资料。想早点拿出思路,趁梅竹在,讨论通过。

从前他做设计,没想过人际问题。卖技术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理念尚待提升,设计中要考虑、兼顾所有人的利益!现在他活学活用,优化了方案。

大典伊始他就有了收获,吴滴该为他高兴吧?小富即安,她一辈子顺顺当当,养成乐于助人的天性。有一段同情皇甫银,想帮而不得其门。

梅竹的身份,且当保密,出面的都是李滈沣。皇甫银介绍她是大唐不夜城的总经理,代表陕西同宗会参加大典。吴滴很高兴认识这样的朋友,看着很精干。到最后一天,吴璇、江果兴兴地赶来,和李滈沣、皇甫银聊了几句,就拉着李滈沣去找梅竹了。吴滴好奇,问这两位谁啊,好派头。皇甫银说是他的大学老师,你们吴家总会的理事,没来得及介绍。吴滴笑了,她以为宗会都是男的,女的出嫁后给外姓生娃,加入宗会做什么?学者?研究族谱?皇甫银说谜底明天揭示。

次日是正日,他们很早吃了饭,乘车去阖闾城广场,坐在嘉宾入口处,远远斜对主席台,指挥人搬来寄存的矿泉水、小黄旗、黄丝巾、红帽子、礼品袋。

八点刚过,陆续有小车、大巴、客车进来,拉着满满的人。领队和嘉宾在皇甫银面前的本子上登记,领取物品。

八点半,音乐起,东、西、南门敞开,五六千人缓缓进场,分省市坐到广场中间指定的方块。东南亚、欧美等地,也都有分块。吵嚷声、哨子声、喇叭声,纷纷扰扰。红彤彤一片,全是帽子,圆圆整整,蔚为壮观,很像来到了牡丹园,鳞次栉比的鲜花,千万朵绽放,晃得人目眩神摇。

皇甫银站在吴滴的轮椅后,看着城墙前高高的主席台,上方有个很大的天棚,顶部贴有镏金大字:全球吴氏祭祖大典。他叹道:无怪尘俗追求,都要争坐主席台,上去后俯望芸芸众生,会有一种天下在握、志得意满的豪情。

他拧开矿泉水瓶盖,咕咚咚大喝两口,好叫自己冷静。

八点五十分,背景音乐换成了《英雄的黎明》,手执黄旗的两排队伍进来,站到广场两边。主席台到了二三十人。吴璇自然也在。江果没有随同。

吴滴极得意,这音乐是她选的。皇甫银第一回听到时,问她是首什么歌,哀婉悲壮,眼泪都要出来了。吴滴传话说是日本人横山菁儿的作品,为卡通电影《三国志》所作的开篇曲,古天乐版《神雕侠侣》也用过。描绘东汉末年,遭兵燹之厄,民不聊生,苍生百姓祈望英雄,来匡扶社稷。符合泰伯开国之主的身份。浓郁的中国风,圆号开场,气壮山河,把人带入久远的历史。英雄的柔情与悲壮,配上大提琴的低吟,涤荡人心,让人追忆无穷。

一曲终了,城门缓缓闭合,全场渐渐静下来。九点整,秘书长拍了拍话筒,微笑着主持大典仪式。第一项,由大会主席、吴氏宗亲会会长宣布大典开幕。

两侧城墙上,十八声礼炮轰鸣,广场前鞭炮、烟花齐放,红色的碎屑如雨般飞迸、洒落。白烟腾腾,空中飘满呛鼻的硫黄、硝石味。接着是行礼。《英雄的黎明》再度旋绕全场。全体起立,看会长领着主席台和观礼席的数百名嘉宾,佩戴黄丝巾,头顶小红帽,踩着一条红地毯,来到广场中心的泰伯、阖闾像前。

众人留步,秘书长请会长和姬氏、周氏、黄氏、孔氏家族代表以及陕西吴氏宗亲会会长吴璇,六人出列。钟鼓齐鸣,六人分三组,向塑像敬献花篮。在香炉前净手,点上三炷平安香。行鞠躬大礼。退回来,由身穿黄袍马褂的族人,抬着红绸托盘,盘里放羊头、猪头、牛头三牲,敬供在长桌上。依次又献点心和水果。

礼成脱帽,三鞠躬。归座后,北京大学吴氏副校长恭读祭文。

念毕,放飞和平鸽。广场各处升起红气球。把气氛推向高潮。

接下来是献歌、献舞。该到梅竹表演了。主席台改成了舞台。

男、女主持安步出场,均姓吴。女主持来自江苏卫视,男主持则是上海卫视的,小胖子,肉嘟嘟的,眼睛笑成了细线,做起引导:“各位亲友、同宗,中国古语说‘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今天是我们华夏儿女的祖先、人文初祖轩辕黄帝的生日。”女主持接道:“我们吴氏始祖泰伯的祭日,也在今天。泰伯是黄帝的第十七世孙,从陕西岐山,来到咱们无锡梅里,创立吴国。”

男主持接道:“农历三月初三,还是汉民族的传统节日女儿节。我们有幸请到优秀的女儿、同宗网红大歌星梅竹——吴小姐!”

女主持笑道:“此时此刻,精彩的表演马上开始,央视网和江苏卫视、陕西卫视、无锡电视台都在直播。梅竹小姐在新浪、腾讯、网易、凤凰网、抖音、微信、大唐不夜城官网公号等平台,也在同步播放。在线观众——请后台统计,哦,已经上传大屏幕。观众是一千五百六十万人!”

哇——全场大哗,连谦谦君子都按捺不住,面红耳赤地搜索、交头接耳。

这便是大咖、大V的能量啊!刷新他们的认知。

男主持宣告下面由梅竹小姐演唱两首歌——《黄帝颂》《泰伯颂》!

女主持跟着喊:“有请!”

惊呼声和连片的口哨声,汹涌而起。现场来了许多梅竹的粉丝和发烧友。他们举起一道道横幅,高过了头顶,喊起口号。

曼艺错过了!她最该来。若能叫梅竹推一推,烈火烹油,想不红都难。吴滴想起了好闺密。可又弄不清皇甫银是否认得梅竹,通过他的老师能否攀上交情。

梅竹款步亮相,身着白色连衣裙,来到舞台中央,笑道:“各位吴氏亲人,来到美丽的太湖之畔,我回家了!”众人哄笑。“无锡比上海、杭州,自然景致美了许多!蠡湖也比西湖美!这几天我到过蠡湖、樱花谷、拈花湾,才敢这么说。我的公号里,也是好评如潮。谢谢大家!”随后做了个手势,音乐声响。

从黄帝唱到泰伯,立意新奇,是历史大跨越、地域大跨越。连平常不怎么听歌的,现场听到后,都很受震撼。

《黄帝颂》,黄钟大吕,轰鸣云天:

天地玄黄 东方曙光

文明始祖 中华炎黄

薪火相传 盛世未央

《泰伯颂》 则有一种金戈铁马的气概,嘹亮、激越:

千年的句吴您开拓 成就了今天太湖的明珠

江南的文明您启苏 绘就了今天富民的蓝图

啊 泰伯 泰伯

歌毕,轰然喊好,不让下去。主持人再三说,接下来有别的节目,也很好看。嘘声一片。梅竹打圆场,说她准备一下音乐,鞠躬而去。

稍后,皇甫银的师尊、西安交通大学艺术学院院长吴璇女士登场,代表交大和大唐不夜城、黄帝陵,捐赠黄帝、周文王、周武王三个人的石雕像,入驻阖闾城博物馆。延续两段深长的历史。再由别的歌手演唱《江南吴氏之歌》《吴氏子孙》《太湖美》等,穿插宣读世界各地吴氏闻人、要员贺信、贺电,赞助商名录,颁发杰出吴氏族人奖杯等。平淡寡味,观众掉线一千万。

皇甫银无聊,转头问无锡都出过哪些名家。吴滴笑道:“有一个你肯定意外,王羲之。”嗯?——吴滴手机上找到一篇文稿,转给他。是书稿里的内容。

皇甫银点开,有图有文,写的是王羲之在无锡的活动。

王羲之出生在无锡洛社,并在洛社长大。祖籍山东临沂,乃第一豪门琅琊王氏后人,遗言要把家中宅第捐为佛寺,所以洛社旧宅,南朝时建成开利寺。寺中石牌楼有一副对联:“昔年右军第宅;今日三宝丛林。”王羲之的奶奶,是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母亲的亲姐姐。著名的“东床快婿”,就说王羲之的姻缘。他妻子郗璇家,派人到王家相亲,王羲之新近失恋,意志消沉,只顾着吃烧饼,没去搭理人。和他相恋的女孩,叫周莹,二人相爱六年。王羲之的一个堂伯王敦,举兵叛乱,图谋篡位。王敦攻下南京后,周莹的父亲周顗被杀,周莹记恨王家,和王羲之断交。王敦差点给以王导为首的家族,带来灭顶之灾。周顗暗中调停、帮忙,晋元帝司马睿才没有追究。可王导不知情,整理宫廷档案时,发现求情的奏章,方知误会。那时他只要说一句不杀,王敦便不会杀周顗。王导后悔不迭,说了句千古名言:“吾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伯仁倔强,脑瓜子进水,王敦杀他前,为何不说实情,白白搭上性命?

记忆里,王羲之是绍兴的。书上却说那是晚年才去。王羲之的父亲王旷,在他七岁那年北伐援战,被自己人使绊子,兵败失踪。史家认为王旷被俘,隐姓埋名,死后灵柩南迁,和王羲之的母亲埋在一起。

历史融合了阴谋、悬疑和悲情。皇甫银问书是谁写的,吴滴说主编姓钱,和大学问家钱穆是一支。无锡钱氏分两支,七房桥钱氏、绳武堂钱氏。钱穆属前者,后一支包括著名的钱基博、钱锺书。老钱家人才辈出,和杭州、湖州钱氏远追是一家,均为五代十国期间吴越王钱镠的后人。江南繁华,唐朝尚不明显,大运河漕运虽兴,但海堤、江坝未固,潮水侵蚀农田。太湖、钱塘湖、石塘、河浦也未筑堤、疏浚,蓄水、灌溉不利,要到钱镠掌政,才有系统治理,苏杭水乡,成为富饶的粮仓。皇甫银心上热乎,忙说:“我想马上看到,可别忘了。先谢谢了!”

不觉过了十一点,主持人宣布: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有请梅竹小姐,演唱《滚滚长江东逝水》和《丝绸之路》,向两座伟大的城市——无锡和西安,献礼!

乐起,放出烟雾,在阳光下滚动。梅竹一袭红裙,有似仙子,踏着雾,扬扬洒洒,出现在舞台中央。

这是导演临时借来的德制烟雾机造雾,发烟量大,把舞台装点得缥缥缈缈。

前一首是八十四集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的主题曲。该剧1990年在无锡三国城开拍,四年后播放,万人空巷,可谓家喻户晓。歌曲传达出往事如烟、以酒消遣的放旷心怀。

《丝绸之路》则带一股西域风,驼铃、壁画、飞天、大漠,丝绸鼓荡,旖旎回旋,玄妙迷人。江南这边,会唱的不多,与会者却都听得津津有味。

演出大获成功。人们忘掉了吃饭时间,仍请她接着唱。主持诚挚致谢:“梅竹小姐专门改签了机票,加了两首歌。现在她要去赶飞机。请大家留意,她即将有专场演出,就在咱们无锡。期待我们早日再会!掌声欢送!”

观众响应,上千万“竹丝”不舍地下了线。媒体人跟着梅竹溜了,有的想路遇截访。吴璇、江果也悄悄撤离。李滈沣发信给皇甫银,请他自便,小姐家里有事,下午回西安。

大典最后一项是祭神、祈福。八个人抬着两个惠山泥像出来。一个是财神范蠡,一个是娲皇后土圣母。敲锣打鼓,放鞭炮,绕着舞台和泰伯雕像转圈。

吴滴、皇甫银没再看,提前撤离。这时走人少,不堵。曼艺已在酒店等他们。

皇甫银谢过了吴滴,说开局顺利,天公作美,没有云,没有雨。不冷不热,恰到好处。要说遗憾,现场该贴出梅竹的公号,大家扫码就能进。再做个有声讲解。虽说她不需要,但苍蝇再小也是肉,蚂蚁多了咬死象啊!

吴滴被他的苍蝇蚂蚁论逗笑了,说:“你早不操心!这得是她的身边人来提。而且邀请的歌手有好几位,做你不做他,不行吧?”

皇甫银没忍住,说前些时谈到的大名人就是梅竹,自己在她的团队。告知了进程、待遇。吴滴惊喜,此等牛人加持,何愁不能发达?苟富贵,勿相忘——记得把曼艺拉进去,她也沾沾光。皇甫银说:“放心,你帮我那么多,不说也一定帮。等牛人正常来了约她吧。经过这场演出,我们搜集到了爆破点。”

吴滴调笑说:“你也快成小牛了。嘻嘻……”

接到曼艺,他们退了房,出外吃饭。曼艺说,她看过梅竹的公号,学习她怎么推广、打赏、联动,套路深,做得巧妙。大概是营运团队专门打造。外行看热闹,抓不住诀窍、暗里的门道。梅竹的平台不错,大唐不夜城,永远红红火火,除非意外,否则是不会倒闭、消失的,难得能常新、长火的网红圣地。她红,曼艺不妒忌。换作曼艺,瘦一下身,也会红。非仅如此,她还要向韩星取经,用黑科技给皮肤排毒,让自己美到发光,成为李孝利、林秀香、金智媛、金宥真、成宥利、金荷娜那样的“国民妖精”。梅竹是一颗星,激发她一往无前,也要做一颗星。星星辉映。待吴滴说皇甫银的东家便是梅竹时,曼艺不能置信,拍打着问他是不是真的。那可太好了,姐们儿快要登堂入室,横着走了!

曼艺说中午吃点好的,她请了。去港式茶餐厅一茶一坐,江南大学边上。吴滴嫌远,饿了,皇甫银搜到附近有家大明粤菜馆,曼艺忙说就它,连锁店,全国都有。皇甫银放了心,说在梁溪路上,过梅园就是。

两辆车一前一后,到了餐店。人不多,比较静。要了秘汁叉烧、蛋黄鸡翅、牛油果龙虾沙律、古法蜜制五味鹅。菜品精致是精致,盘子都不小,内容却少,料碟都放在盘子里。皇甫银吃得很节制,意犹未尽。

曼艺没吃够,加了一道白切鸡、一道白灼菜心。主食是一大盘“黄金万两”芝士焗饭——在蒸熟的香米里加菠萝、虾仁、蟹肉和咖喱,炒出来,放到蟹盖里,拿法国芝士盖住饭,焗至金黄。粒粒甜美,不能住口。皇甫银终于把自己吃撑了。没辙啊,前世饿死鬼投的胎,这世总他妈吃不够!

唯一没吃好,受着煎熬的是吴滴。她边吃边难过,隐忍不发。退房时,没有方便一下,本以为餐馆有地方,谁晓得洗手间在楼上,得爬上去。这在往日,问题不大。现在咫尺千里,她哪里上得去?羞于开口,憋住一泡尿,水都不敢喝,强作欢笑和镇定,表情怪怪的。曼艺毛躁,看不出,皇甫银看在眼里,以为她不爱这口,不得不投合曼艺。对曼艺的重口味,他无可无不可。吃得惯陕西菜,对粤菜就能接受。江南比为天堂,对他来说指的是好吃好喝,应有尽有。老家那边,小时候他都没见过海鲜长啥样。

曼艺侃大山,粤菜以海鲜为主,和我们的河鲜、江鲜、湖鲜,有不小差异。江南人做,蒸和煮为主,保留它的鲜,珍惜原汁,不使一滴流失,所谓吃肉喝汤,肉的美味全在汤里。粤菜以烧烤、煎炸、炖焗,麻辣、椒盐、咖喱、白灼为主,本有的汁水烤掉一部分,厚重的味道覆盖一部分,肉是吃了,汤汁所剩无几。

真是个美食家,吃遍世界,才有这体会。曼艺并非都是自己总结,她接触、听闻,也能成半吊子的吃货了。次后才说,不想那么快攀上梅竹。准备不充分,人家纵愿帮,也没底。她需要多做几期节目,做好了,请梅竹推一把,一劳永逸。有皇甫老弟铺垫,她不愁出不来!

吴滴、皇甫银浑无经商的经验,听这一说,粗疏中见细致,比他们成熟、上路。难怪想创业,单凭热情不中。耳濡目染,她的身边有行家。

出来,吴滴叫曼艺快快陪她去趟梅园。别问为什么,去了再说。

曼艺买的单,见吴滴说完就开车走了,只得追随。吴滴请皇甫银等会儿在外等着,曼艺陪她进去办事,速即出来。强忍着胀痛,吴滴再无心说话。皇甫银哪知她的窘境。到梅园,车子停在辅路上,皇甫银拿出推车,帮吴滴坐上去,推她快步到了景区入口。吴滴给曼艺打电话,叫她尽快,南门口集合。皇甫银买到票,不胜慨叹,一张五十五元,看的什么呀?这是他平生买过的最贵的门票。

曼艺跑来,吴滴不等她喘气,就要她进去。皇甫银看着她们的背影,茫茫然。吴滴急于撒尿,自不能透半个字。忍到现在,差不多要尿到裤裆里了,十足坚韧。曼艺忍不住大笑。撒泡尿花了一百多块,这哪是尿啊,简直是茅台酒嘛,撒一杯、两杯?一杯酒才多少钱?急成啥样了!路边随便找家餐馆,大概都能解决掉,她却生生给困住了。换作曼艺,哪会憋呀,径直说,随方就圆。羞人答答害死人!但祸根在她,要吃什么粤菜才去的那家。奇葩了,当地的餐馆,很少是北方那种几层的,这家偏偏另类,两三层,装潢显档次,让他们这种小资上当。

吴滴疼得没了心力,要她加快。快到目的地,蓦地看到一个熟影:梅竹?她不是去机场了吗?——薄荷绿比雅缇莎连帽短袖卫衣,胸前红白印花,上“E”,下“SEE”。小白鞋、灰口罩、太阳帽,帽檐压得低低的,几与眼齐。

吴滴是近身见过她的,记得梅竹走路的姿势、与众不同的眼睛和目光。桃花眼,像妈妈的“哥哥”张国荣,又如年轻时的王祖贤。笑时是弯弯的月牙,哭时则梨花带雨。眯起来似醉非醉,睁大了又是银河、星星天上来,秋波闪闪,旺旺亮亮。一个眼神里含了水的女神,足够征服全世界!

不过,女子最先引起吴滴注意的,则是腰部的包包,罂粟红的肩带、牛皮面,打蜡的帆布,LV徽标——那是路易威登特有的符号,梅竹挎着它进的酒店,从吴滴身边飘过,吴滴当时就盯上它了。很配搭、大气,贵贱吴滴不考虑。想着自己赶紧地买上这款,在姐妹面前臭美,一定会让人惊呼。

还有梅竹的手镯,左手腕纤竹,右手腕蜡梅,铂金的,叶子由几十粒祖母绿宝石镶嵌,造型别致,倩丽灵动。梅竹来得及换衣服,但出门在外,镯子、包包不可能备几套,那就成了她的“暗号”,让吴滴捉拿住一丝消息——也只有细心看过她饰物的吴滴了,换个别的人都难。

旁边跟着位中年女士,像皇甫银说过的他的“老师”——其实是江果。小姨没来过梅园,她就带她来了,让李滈沣、吴璇回酒店收拾,齐了接她们。

吴滴忘却了痛,不能不打招呼,摇摇手。梅竹感觉她面熟,却又想不起来,便微不可察地颔首,和小姨嘀咕一声,转身朝着出口方向走。不远处跟着位男士,墨镜,白色休闲服,一只手永远插在裤兜里。目光来回扫视。看到吴滴的小动作和梅竹的表情,扭过了头。吴滴的心叮咚一下,敬畏有之,悄无声息地放下手。

曼艺只留意到梅竹,问她谁啊,心道好无礼。吴滴不回话,要她快进去,憋不住了。曼艺赶紧把车子推到台阶前,扶她起来。出来时,吴滴方说刚才那女的就是梅竹。曼艺连呼怎不早说,四下张望,却哪里还有影子。

吴滴心里尚有一块阴影——那男的是梅竹的保镖!她释然地笑了,说:“亲,人家摆明了不想被认出来。等会儿叫皇甫银问问吧。”

曼艺感慨,那家伙能耐,攀上高枝了!怎生勾搭的?你别说,穷小子怪有桃花运。人也仗义。“给你说合说合?”“你看上他了吧?咱俩谁先认识的他?我给你说合吧!”曼艺说罢哈哈大笑,带她朝出口那里飞跑,要去追赶梅竹,没准在那里正赏花!吴滴说梅竹不会在了。我们拐进去,看会儿花吧,洗洗肺。

她一身轻松,心情好了,哪舍得出去。浑把皇甫银抛在九霄云外。这可是冤大头买的票!曼艺想到了,但她顺应吴滴,转动推车,进了内园深处,陶醉般吸着氧吧里的空气,带有粉蜜味。

花园里融融暖阳,芬芳淑郁,如雪如海,有杜鹃、玫瑰、牡丹、紫荆、梨花、樱花、君子兰、三色堇、虞美人,青碧胜玉,绿黄似锦,殷红若霞,五彩缤纷。最多的自然是梅树、盆梅,足足七八千株,不少晚梅还在开花,浅紫的美人梅,素白的玉蝶梅,淡红的宫粉梅,紫红的朱砂梅,翡翠色绿萼梅,一蒂双果的鸳鸯梅……云朵般连成片。“紫府与丹来换骨,春风吹酒上凝脂”——这些梅花,大概都服食了仙宫里的朱丹吧,才蜕变根骨,在柔柔春风的吹拂下,醺醺然,洁白的肌肤上,泛出层层红晕。吴滴也化成了花海中的一朵,装点繁华。

她们用手机拍照。曼艺的手机响了五六回,丢在包里,压根儿没听见。吴滴的手机再响,曼艺正拿着,显示是“兵马俑”,报给吴滴听,一脸的疑惑:还有叫这个的?吴滴大笑,捂住脸,拍了拍,要曼艺接。曼艺不知是陷阱,唰地拉开,传出的声音好熟,不太敢认——皇甫银?吴滴点头,曼艺陡地笑开了花,一手指吴滴,笑得弯下腰,说不出话。她俩都看过成龙、金喜善主演的《神话》,也看过巩俐、张艺谋主演的《古今大战秦俑情》,两位男主是大秦国的兵,披挂穿戴、表情气质,仿照西安兵马俑而来,皇甫银可不就是活脱脱的兵马俑嘛,素朴如土!曼艺还见过皇甫银裹着被子坐着的样子,简直没再逼真的了。亏吴滴想到!

玩得忘了时候,坏人她做。她没听皇甫银说什么,喊道就出去了,等着。

怎就像上次在鼋头渚?只是等的人换了一位!每次还都是曼艺失头忘尾地喊叫。吴滴要她出去不许笑,别和皇甫银说,他这样顶好,油腔滑调的忒多了,说了他没准学坏。这类文物,名贵至极!

曼艺又被文物说逗乐,笑道:“你这么埋汰人家,给他听到,要和你玩命噢……”“这是高度评价、高度呵护,好吧?”“对对对,你的无价宝,非拍卖……可以取代你家花心……喔,呵呵……笑死我了!”

打嘴架归打嘴架,曼艺不慢,推着吴滴朝出口奔。

皇甫银站在马路边吃灰,不好受。这两位胡天胡地,玩得想不起他了!

不意李滈沣打来电话,说小姐等会儿回西安,吴璇一道走。她送她们去机场。傍晚碰碰吧。他忙说好的,几点。李滈沣说回头发信息。

盈盈顾盼,那二位来了,身上落满春光,眼睛、眉毛都开了花。没多说一个字。皇甫银怪责,说都一个多时辰了,路口不能停车,他要不在,就贴罚单了。

上了车,皇甫银仍是跟吴滴,要把她送上楼。曼艺打道回苏州。

折腾一天,皇甫银身上已黏糊,李滈沣找他,该是商议如何趁热打铁吧,她不说,他也有建议。热水擦洗,简单吃了点东西,换了件干净衣服,这回没戴假领,他坐上地铁。李滈沣约他到华莱坞影视城边上的万丽酒店,离那美书店不远。

出地铁,上了酒店的观光车,绕湖泊缓行。进口是座苏式牌楼,四柱五楼柱不出山,琉璃瓦覆顶,正脊是大象背驮宝瓶。戗兽、走兽也都是琉璃釉面。松木梁柱,额上题有“万丽酒店”四个隶体字。白墙到顶,青砖铺地。塔柏、油松夹道。内有水池、花圃、草地、座椅、假山亭阁,香樟、合欢、梧桐、栾树……

大堂高阔气派,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亮可鉴人。壁画考究,刻雕精细,濯秀淡雅。做接待的都是年轻的姑娘、小伙儿,水灵灵、气昂昂,养眼、可人。

李滈沣已在大堂,带他去用餐处。各式点心、水果、红酒、果汁、酸奶和茶叶罐,琳琅满目。李滈沣拿了几块苹果、梨、杧果,几瓣橘子,接了杯酸奶,就够了。皇甫银依样学样,没好意思多拿。

这些天总有人请客,且都是女士,他快要消受不起。如果单留影像,不知情的看了,会以为他在留情、泡马子,蹭吃蹭喝,职业只能是“鸭”。

进得小包厢,李滈沣问他怎么吃这么少,她晚上全素,保持体形,吃东西不多。他是男的,又年轻,可不能学她。她为他才订的餐,不便宜,指望他吃回来呢!说完轻轻笑笑。她一笑现出两个酒窝,比吴滴淑媚,落落大方。像是和自己弟弟话旧。皇甫银便说吃掉再拿。喝掉一杯奶,扫荡了一圈,端回六只虾饺、六只小笼包、八个叉烧包、一个粽子、两个黄金糕,满满尖尖一大盘。

“这下吃回来了吧!”人家的玩笑,他寡廉鲜耻,当了真。李滈沣不能如曼艺那般数落他,也不能像曼新梅乐开花,放肆地笑,她只抿着嘴笑。

还当这家伙文气,看来是个武将的肚子,能吃就能打,总算没有辜负自己的心意。和小姐吃饭那次,看来他伪装过,没吃饱。

皇甫银顾不了说话。虾饺、粽子需要细细咀嚼。小笼包也要先吸里面的汁水,微甜不腻,香气裹颊,只是烫舌头,吃不快。唯有叉烧包,吹吹气,一口咬,整颗心都要化掉了,不能过瘾。他又取了五只,弥补遗憾。再喝点酸奶,吃得撑撑的。请教她晚上喝什么茶不影响睡眠,李滈沣笑道,红茶吧,别太浓就行。

他再次出发,捏了十几片茶叶,泡了一杯。叶片散散淡淡,在杯里氤氲翻腾,转个身红成一片,红得发亮,堪比琼液。他连打两个嗝儿,用茶水镇下去。拿了一盘水果,学着李滈沣,手抓小叉,文雅地吃喝。谈起正事。

李滈沣感谢他的付出,他有三千元补助,下个月会打到他的账户。设想的艺术班,招收小朋友,从五六岁到十几岁,音乐、舞蹈、书法以及暑期的表演班,在于精,不在多。不误演出。交叉进行。小姐天天用嗓子,对西安的气候有所不适,江南却能适应。皇甫银优势明显,公司多有仰赖。让他放手去做。

这次她住到这边,是体验,也是想和顶级的酒店合作,小姐定期在酒店表演节目。上镜多了,就有机会。皇甫银擦擦嘴,说他第一次见到梅竹小姐,是在吴璇老师的教研室,梅竹误以为唐城在西安,他冒出一个构想,请梅竹小姐去各大景点、剧院、综合超市表演。从唐城开头,延续大唐不夜城的“神话”与传说。用音乐会养学校。等到学校能够盈利,再自己养自己。

李滈沣说创意不错,请他去接洽。小姐是要进影视界的,专场演出是契机。韩国那些同行,全是唱而优则演,戏而优则唱。

皇甫银对影视外行,敏感觉察到它是一个大计划,需要实力。他仅有小本经营意识,能养家糊口,没指望发大财。忧心拉的线太长,投资过大,周转不灵。

李滈沣笑道小姐不差钱,就开始棘手点,一两年就好。这头小姐的熟人不多,但资源聚集很快。让他大步去冲刺。皇甫银自然知道她是安慰他,这两年他即算卖给她们,能有多大损失?笑笑说:“听人劝,吃饱饭。谢谢李老师和小姐信任,不谈乡情,冲着你们的诚意,我也会不遗余力。”

李滈沣点头说:“往后叫我名字。我的滈沣,全是三点水,是老爷的父亲、小姐的爷爷起的……我们都在沣镐路最边上的院子里出生。”

噢——怪道她一口一个“小姐”!

他问起“沣镐”的来历,没在西安待过的,听都没听说过。李滈沣说太古老了,三千多年前,西安初定都,就叫沣京、镐京。“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将,陕西黄土埋帝王”,说的就是它久长的皇城史。江南多才俊,在陕西面前,只有“陪驾”的份儿。李滈沣的爷爷,一直在吴公馆当管家,两家人又一道迁回,休戚与共。

现下吴府有多大呢?比这里的酒店大好几倍。哪朝哪代,世家终归是世家。豪门得有大气运,否则罩不住。小字辈里,又出了个梅竹。日月光华,相比之下几位公子都黯然失色,李滈沣为她打下手,心甘情愿。这世上超过小姐的年轻人,真没有几个。“情人”眼里出西施,李滈沣只在私人场合说这些话。皇甫银既然加盟,那便是自己人。

皇甫银说她的名字也好听,和韩国一位帅哥很像。李滈沣笑道:“李敏镐嘛。上初中就被星探看中,19岁出道。我中学时的偶像!小姐也敬佩韩国人,做什么都心无旁骛。”

皇甫银心头掠过一丝暗影,他就像被星探挖出来的,带到完全陌生的行当,可惜形象欠佳,毫无才艺,不能表演,只能为人作嫁,在外围打打杂——做做俗人就好,不想成大事,也无那个抱负、理想。他想开了。说自己看好小姐的形象,细节上有待打磨。不同时期,不同时刻,艺人的形象要跟踪设计。什么场合说什么话,唱什么歌,演什么表情动作,讲什么故事,都要提前设计。比方早上的歌,前后拉开的时间太长,观众都等得不耐烦了,中间有一首就好了。而且突出泰伯的话,黄帝就不唱,两首歌味道类同,还不如唱别的。

李滈沣说意见很宝贵,她转告小姐。演员都有化妆师,依照剧情,搭配颜色。自家打扮,则是美给自己的心情。心情好,一切皆好。但人世间的好,往往带着蒙蔽性。细节决定成败,请赶紧拿方案。今天聊得开心。

皇甫银点头,和她起了身,扫一眼台子、架子上的一应馔馐,十分诱人,却吃不动了,便带着深深的眷恋离去。

他没有记起吴滴,也未想到曼艺。大妈将搬走。曼艺那边的拍摄,她自行去做。吴滴和他瓜葛较少。他又回到年初时的状态,只是转机在即。吴璇力托,送给他抓手,名义上他能够迅速打通关节,但他不识几个人,知道自己的能耐。只好尽力而为。几位外地女士,不约而同过来创业,基础、条件天差地别。

梅竹最远,家里多金,声名远扬,承接过往,并有所拓展,不能败,也不会败,成功大小却有博弈空间。新梅阿姨,事业有成,回老家做实业,有现成套路,风险不足为患。曼艺是新手,基础不错,形象太差,能不能成功难说。大概率不成。有才又努力的多了,九成九倒在半途。但梅竹带来变数,他是曼艺去往梅竹身边的直通车,梅竹要在这边立脚,更可把曼艺送到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

红运开挂,谁都拦不住。这就是大机遇、大气运吧?哪怕是曲里拐弯。

他呢?单独创业的话,没有人脉、条件,何年何月站得住,不能想。

他不像曼艺,依托梅竹不可能,曼艺和梅竹所做的,和他不在一条道上。然而他不能言败,也不敢败。他抱着信念在坚持。

既然一个人走不到终点,那就出来吧,站站队,积累积累,反倒是条活路。外人靠不住,终了靠自己。但在微小时,必要低下身段。

吴滴的书稿快递到了,他得闲就翻翻。忙着收集、整理梅竹的资料,文字、图片、视频、音频,分类归放。有基本情况介绍,有参与的重大活动,还有演出、广告、走秀、宣传、行家同行的评价等。打印成册。走访各景点、广场、商厦、大学,推销梅竹这个品牌,接洽演出事宜。思路慢慢清晰。他通知了李滈沣。

李滈沣又隔了几天才找他,让他明天上午来宝能城,小姐也在,有半天时间,一起商议,定下来。后天正式上班。皇甫银翻出合同,掐指算了算日子。

次日,赶早到了,拧开桌上的一瓶矿泉水,喝了几口,看微信里的新闻。听到脚步声,忙收起手机,站起来。

梅竹现身,后面跟着个中年男子。国字脸,微胖,戴一副眼镜。酒红色商务夹克衫,纽扣敞开,小肚子突出。内穿白色绣花翻领T恤衫。

梅竹问候一声,对皇甫银介绍道:“我二哥。”皇甫银欠身道好,二哥双手插在裤兜里,瞟了他一眼,嗯一声,就走过去了。再后是一男一女,陌生,拎着包。彼此点点头,没说话。李滈沣最后进来,关上门。

梅竹先开口,说这是第一次正式的例会,往后的内部会,就在这里了。二哥纯粹不放心,帮她来把关的。刚刚讨论了定位、细节,决定培训、学校暂缓。先把巡演和人气做起来。无锡、苏州、南京、上海、杭州、扬州、绍兴,这些重要城市做一圈,差不多就一两年了。前几个城市,尽力做到各个景区、剧院、商厦、大学。滈沣姐担任总经理,皇甫先生为总经理助理。营销、商谈由李滈沣、皇甫银和法务敦促落定。需要人手的,报上来,综合配置。物色当地人,皇甫先生请多出力吧,走公开招聘流程。司机让酒店安排,不专配,谈一个价,尽量固定一个人、一台车。当地的宣传,也悉数交给皇甫银,上次的大典,宣传出色,超过预期。演出次数,每个月一到三次。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西安大唐不夜城还有演出。需要半年左右的过渡期。

西安那边,只是爷爷、父亲那代人有感情,到了梅竹和二哥这辈,五湖四海,哪里合适哪里待。大哥常年居香港,二哥移民在纽约,梅竹越来越不适应西部的环境,父亲百年后怎么办?争执不下。别人家子女为财产交恶,打得头破血流,两位哥哥却躲了出去,和小娘处着硌硬。

小娘原是父亲的秘书,和父亲暗通,不计名分。父亲觉得亏欠她了,便抓大放小,提她为总裁助理,把所有权、经营权分开,让她实际行使常务副总的权力,处理常规业务。这女的野心勃勃,联络一帮元老,逼走梅竹妈妈,自己扶正。梅竹的大哥、二哥只参加董事会,对小娘不爽,防备着她。

大哥继承爷爷留在香港的那摊,父亲曾叫他变卖,回西安,主持整个家族的大业,大哥不乐意。眼看半百之龄,一心培育一儿一女,私生子据说也有两个。想着几个孩子都能受到完整的港式教育,包裹在小家的温暖里,回西安的话,孩子们就顾不上了。梅竹和大哥,感情淡漠,因为他出外早,他们没怎么在一起生活,一年到头难得见面。

二哥兄妹情,手足情,看着她长大,难割难分。出国后,在哈佛念的MBA,没拿文凭辍学,开了连锁药店,中药、西药、器械,一应俱全。他牵挂最多的是妹妹,即便同父不同母。计划去香港,说服大哥回西安。他俩总得有一个在老父身边。不能学泰伯让贤。让给谁?小娘吗?靠不住,还得是亲兄弟。

妹妹呢?不适当,撑不住。心思也不在生意上。

梅竹本要提名皇甫银做副总经理,二哥给否了,说太年轻,没有从商经验,稳不住,先做助理吧,过两年再说。

梅竹原要买个临水的别墅,征询了人,对方告以利弊,不若买品牌酒店,不全买,只买几层,改装一下。梅竹等人一盘算,还真不错,买两层和买一幢别墅的钱差不多。搞定了安身之处。之后就得借着大典的人气,尽快蹚出一条道。

皇甫银说他优先考虑的是效果。梅竹小姐的独唱会,尤为关键,他认为放在唐城最合宜,他给李总做过汇报。打标语,“西安大唐不夜城公主梅竹小姐,献艺唐城”,两处都带“唐城”。加上四个分场,用大屏幕在线直播。一个梅园,一个宜兴竹海,一个泰伯景区,一个三国城。分别含着“梅”“竹”二字。再有吴姓鼻祖,吴文化广场,三国城的吴王宫、吴营水寨,都含一个“吴”字。总的宣传语,“梅园·竹海·吴王宫·吴文化广场联袂欢迎著名歌唱家梅竹·吴小姐回家”。大体就这些,细节可斟酌。

二哥神情大振,说皇甫兄弟用心了,不错的设想。补充一点,找记者独家专访,演出前在当地晚报、日报和公号、论坛上发表、转载,或者来个有奖竞猜,炒成话题。李滈沣赞同,说小姐唱什么歌,也费思量。这边的情况和西安不一样,我们是吼起来,拔高再拔高,堂皇正大,唱的是一股气。这边的唱,则动听、悦耳、怡情,像水浪,缠绵不绝。

梅竹说,阖闾城唱的有几首接了地气。目前采纳皇甫师弟的创意,都需练习。再和景区碰碰,他们也许知道游客爱听什么。皇甫银附和着点点头,碰碰的事只有他去了。梅竹笑笑,说就“五一”假期吧。看看景区的意思……

二哥说,公关有难度的话,提出来,能从外面找人协调。不过,那是万不得已,能自己做的,妹妹轻易不用家里的资源。她在大唐不夜城,瞒着亲友,租了块场地,本为自娱自乐,没想红成这样。可见得成功不可预测。除了实力,一个人的成就,离不开时运——恰好的时间、恰好的地点,需要有一个人冒尖,拉动、汇聚人气。时者,命也。运者,势力顺通、机缘交汇。好比长江,可数的支流七八百条,大点的四五十条,再大的有九条,其中汉江、雅砻江、岷江、嘉陵江最大,滔滔汩汩提供水源,长江顺势而下。有几条十几条淤积堵塞,都不是问题。本身走出来了,浩浩荡荡。妹妹就是长江,这里的每一位是支流,顺应好,会有大收获、大发展。

李滈沣清楚小姐的势力,二少爷的话不无道理,随手做了一些记录。皇甫银却有点三心二意。他对梅竹的出道,缺乏具体的认知。

梅竹让他们和演出单位接洽,时间、场地、曲目、音乐、舞蹈、安保、宣传、账单等,一揽子落实。商业演出,你情我愿,工作做在前面,表面上大众需要、景区邀请,娱游一体,隆重出世。可以一天多场,也可每天一场。

不几天,草案出来,皇甫银又和李滈沣磋商计议,第三天去了唐城。

资料夹在一个大夹子中,乘公交去的,先找办公室,受指引,敲开市场营销部的门,是个清闲部门,对他的话题没兴趣。大唐不夜城有耳闻,但和唐城互异,那是模仿大唐盛世的仿古商街,类于现代大都市中心区的步行街,不要门票,广场、商场、花车、歌舞、餐厅,靠声光电,天上地上装点得金碧辉煌,吃喝玩乐全齐。唐城重点是拍戏、演戏,不能坐下来吃饭、唱歌、跳舞。也有表演,找明星、演员带带人气,每年都有计划,只是接待能力有限,要找炒点、由头。另外,需和运营科协商。让他留下资料,看机会吧。

皇甫银不遗余力推许,梅竹是无锡女儿,外祖父是教授之乡、大学校长之乡宜兴走出去的院士、交大校长,荣归故地,阖闾城一场演出,带来巨大人气。观者留言数百万,打听她的下场演出。选唐城首演,讲一个“缘”字。梅竹是在大唐不夜城崛起、发达的,唐城仿佛是前者的简称,或者说前者是从后者的成功上得到启发,取的名字把后者包含。这样的巧合传出去,神奇又传奇。说句笑话,唐城都可以考虑和大唐不夜城打官司,告它侵权、盗名。输赢无所谓,要的是炒作。理由成立吧?

一个玩笑,逗笑了诸位,说他们来争取,给几天时间。复印了资料。

皇甫银松了口气,暗自得意自己的小算盘。不过谈判折寿、心累,寸寸攻防,反复拉锯。记得吴滴书稿开篇里提到的若干数字,是有关谋略家和开国帝君的,其寿限之短,让人骇异。心机最深的诸葛亮,年仅53岁;和他齐名的刘伯温,则是64岁。一统江山的秦始皇49岁、刘邦49岁、赵匡胤49岁、李世民50岁、皇太极51岁……历史上的皇帝,总共五百来位,均寿五十来岁。史书上确切记载了生卒年的帝王,人均则是三十几岁。为打一个江山,只活到五十岁上下的秦始皇们,若以再活三十年换他的江山,有愿意的吗?

人固有一死,或煊赫一时,威风凛凛、不可一世,或草芥刍狗、蚍蜉蝼蚁,这里的气数,那里漏失,落到每个人身上都是命。

皇甫银如今也在谋算、策动的窠臼中,为糊口、活命和养家,打出一块“江山”,和诸葛亮之流的谋命杀人,虽不在同一层面,性质则近似。

一点自喜感全消,背后湿了一层。他匆匆而去。

第三日上午,皇甫银又打电话,唐城那边听着有戏,忙知会李滈沣,李滈沣问他对方是男是女、几个人、多大。下午上班,她把他叫去,备了两只精致的纸袋。从阳台的小书桌上,拿了两个信封,示意给他看,放进纸袋。

“这是两瓶香水。信封里是旅游年卡。每人一份。一点谢意。他们如有时间,晚上吃顿饭吧。”“你也参加。”“这次我不去,谈合同的时候再去。留一线。”

皇甫银电话预约,那边晚上有空,定在大剧院附近。心里感佩李滈沣的职业精神和操守,做人上值得学习。诚然,大气是有条件的,但有条件的却不都大气。李滈沣说,跟着老爷和小姐做事,不会让办事的吃亏。他们帮了小姐,诚意送上,心诚则灵。小姐靠着它打的江山。任何人的成功,不会平白无故。她深受小姐影响,期望他也牢记。

皇甫银想到了胡雪岩,感激她的提示。出去,走在马路上,想自己一个名校毕业生,做这种鸡零狗碎的事,大街上拎着小礼品,前路莫测,值不值。

他没有适宜的平台,更没有小姐那样的起点。小姐随手能拿几千万,他累死累活,一辈子也赚不来一千万,没必要想不通。生存第一。连自己都不能养活,成了社会的负担,遑论贡献、理想!

名校真不是摆件,事业是人忙的。刚出道都要积累。家境不好,先就失去优势。把一件件事做成、做好,如果仍看不到前景,沉没成本有限,很好掉头。

来到尚贤河湿地,景美如画,他是画中人,行在画的世界。

小湖边碧波荡漾,水流潺潺。江南美景如画,他发现除了遍地花草树木外,还因为颜色的富丽。单一个绿色,藤有藤绿,树有树绿,苔有苔绿,草有草绿,花有花绿,萍有萍绿,细分为葱绿、纯绿、苹果绿、森林绿、草地绿、水晶绿、孔雀绿、墨绿、碧绿、蓝绿、黄绿、灰绿、褐绿、嫩绿、荧光绿、薄荷绿等。红则有玫瑰红、粉红、桃红、橘红、杏红、朱红、嫣红、水红、杜鹃红、绯红、紫红等。连树叶都是绿蓝青黄红白橙紫,无一遗漏,更不要说众多的花了。北方水少,缺得太多。

他停在湖边,近岸是水生植物,有鼓鼓的水葫芦,肉肉的满江红,贴水的圆心萍,椭圆的水莲,无根的微萍,满天星似的紫萍,米粒般的青萍,带着刺毛的槐叶萍……水美地肥。他识得这些并不为怪,搞设计的,就要比常人多多识物。

难得的放松时刻。在栈道上蹦跶,脚底下木板吱吱呀呀响,像打哈哈,感染到他的情绪。想着将来有个女友陪伴,一定开心。

定了型的,却是吴滴。耐看的姑娘,总叫人放不下,无视她有了对象这点。

饮食男女,总渴望爱和被爱!

缘何会是吴滴?难道是因她趴过他的背,被他抱过?

很少想曼艺,是因为胖吗?

快五点,太阳被云挡住。他的心收紧,待会儿是重要时刻,关系处理好,第一单生意落地,往后将是累累硕果。要是出偏差,工夫就白做了。

居然是为这个失态、顾虑!

啊,银杏树!有几十棵。每棵都有十几米高,伞形的叶片,片片嫩绿,带一根长柄,很像是太上老君和罗刹女手上的阴阳芭蕉扇,碧玉造,扇的不是风,是绿意。这样的树,纯为观赏,难得结果。结果要授粉。授粉时机苛刻,对人来说,是个累活儿,要在谷雨前后两三天内完成。他家老屋前后,有八九棵。老人常夸,那是摇钱树,能世世代代传下去的“铁杆庄稼”。他提早得利,一直念到高中都没怎么缺钱,树帮了大忙。它是他的福运树。

再见银杏,他顿觉自己会像高考前那样顺起来,他的机遇到了。

拎上礼品,坐车去万象城。来的有三位,两女一男,男的是那位年龄大点的、三十多岁女人的丈夫。他每天下班都要拐到老婆的单位,接她一道回家。今天老婆有约,他自然跟过来。正反是请客,添双筷子的事。

皇甫银送上礼物。女人们大是受用。香水可不是便宜货。难得是心意。

又加了两道菜,要了两瓶青啤,男的喝酒,女的喝橙汁。女人主动说要做就往大了做。唐城火过一段,那时的人气不低于大唐不夜城,眼前不那么景气,主要心思不在游览上,地铁营建,再偏的处所都可迅速抵达,他们在提高开放性,机制上更灵活了。想联合三国城一道做。分上下午。

年轻的姑娘也支了着儿,说大唐不夜城和唐城结盟吧,请梅竹小姐做形象大使,她是咱无锡姑娘,能演能唱,演唱会穿插结盟仪式,又好看又活泼!

思路要碰,离不开酒席,馔馐当前,灵思翩翩。

这些已超出皇甫银的策划,不由动心,想更进一步,联合几大景区一起做公司、办学校,将来上市也好,融资也罢,就方便多了。梅竹一个人做,他心里打鼓。来几个巨无霸托底,就能一直做下去。上市的话,分到几百万原始股,是实现财务自由的捷径。腾讯、新浪、阿里、东财、字节、药明,都是浪潮上的尖子生,让多少普普通通的打工人成了亿万富豪。

凭着皇甫银自己,想都不敢想,但他跟对一个顶尖人物,说不定就能。

这一刻,他打定主意,要全力辅佐梅竹,同那些为君王打天下的将军一样,打下来,怎会少红股?吃个五六代,不在话下。

景区看好的日子,本是5月2日、6日,因要和三国城商议,就待定了。

放心,三国城和唐城,本为一家,财大气粗,比唐城景气,大节日不愁客源,一旦插进去,对梅竹小姐好处显然。他们能说上话,说不上也就不提了。

皇甫银连声道谢,这种大忙,我们小姐不会忘,是你们帮着联系的三国城。

女人们眉开眼笑,男的兴致也不错,喝了一瓶,又要了一瓶。酒足饭饱,尽欢而散。

次日,确定5月2日。中间有仪式。一是大唐不夜城和唐城结为联盟,二是唐城聘请梅竹担任签约演员、艺术顾问,不定期演出。如果有雨,放到演播厅,没有雨则在广场上。下午去三国城。节目大体议了议,上午多来点流行歌、陕北民歌,甚至安排一段秦腔,下午则以江南小调、江苏民歌主打。不重复。

皇甫银转告李滈沣,很快,他拿出报告,让李滈沣惊喜连连,没想会有这等收获,往后再做梅园、竹海,问题就不大了。连续拿下四五个,热度高续,不愁不火。无锡稳,则华东稳。

她说来做做小姐的工作。对皇甫银的表现,自然打了满分,她甚至都有点依赖他了。用对一个人,开启了大阵势。

一个人晦气、霉气上身,走倒运,就像是瘟疫,会传染一批。行红运时,也能带起一批。小姐真是大福星,走到哪儿,都自带风光和气运。

她相信皇甫银是小姐带起来的。祝愿身边人都快快好起来,一直好下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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