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丽
对一个地方的直觉我以为可用心跳作比照。从高铁窗外一看到连绵的华山,我的心就跳个不停,没条件量血压,估计血压至少增高到了一百三。这次采访全军标兵英雄连,本不该我来,年过五十,生命的光华暗淡,再顶着近四十摄氏度的烈日到部队,身心疲累不说,单只看到接待方的眼神就够难受的了。不是我敏感,五年前我下部队,采访那些跟自己儿子一般大的官兵,有一位上等兵就口无遮拦,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问,首长,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来采访呀!望着四周一个个嫩得能掐出水的面孔,自己在这样无论采访还是被采访的队伍里,确实太苍老了。心虽受到不小的伤害,但我还是以妈妈般的慈祥笑着对他说,老年人也应与时俱进,跟你们年轻人在一起,才能永葆青春呀。
可一听这次采访的部队就在华山脚下,我感觉身体就像被一股无法阻挡的巨浪推动着,日也思,夜也想,又不由自主地出发了。
当兵三十余年,采访无数,皆大同小异,不外是开会、介绍情况、群体采访,我每次都喜欢一个人去看,去听,去问。比如这次,我会查看官兵宿舍门上是否有灰,会仔细琢磨他们床头的座右铭,会随意拉开床头柜检查物品摆放是否整齐,会打开学习室任何一台电脑,想看看年轻的士兵们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不是检查,是很想知道现在年轻的兵跟我们当年有何不同。
说实话,每次收获都在我意料之外。
第一天采访,本子就记了四五十页,写一部中篇报告文学不在话下。工作有底了,心就松弛了,一看住处离华山只有八百米,吃过晚饭,便欣然前往。
好多年没来了,没想到华阴热得让人受不了,头上汗珠滴滴答答掉个不停,前胸后背全湿了。是因为全球变暖了,当年没有这么热,还是因为那时年轻,耐热?心里不停翻腾着,可我仍然顶着烈日,穿过尘土飞扬的街道奔向华山。路两边大树很少,饭店却挺多,臊子面、油泼面、肉夹馍的招牌极其醒目。我咽了一口唾沫,来回躲着疾驰而过的车辆。大多是东风、长铃之类的拉货车,上面不是载着好几层货物,就是堆成山般的一捆捆蔬菜。华阴改市了,可仍跟三十多年前一样,除了高楼多些,其他好像没怎么变。
也不尽然,一进华山景区,看到广场上睡卧的陈抟雕像,广场上绿茵遍地,跳舞的大妈们,不,比我大不了多少的跳舞的女士们,穿着白裤子粉色T恤,正在“今天是个好日子”的音乐声中载歌载舞。玉泉院已关门,我一时分不清从何处进山。穿过卖旅游纪念品的小摊,最后在路标的指示下,终于找到了进山的路。
一入山道,心里就踏实了,三十二年前,我们就是从这条路上山的。我、班长,还有我们班其他战友。我们也是吃过晚饭,踏着夜晚的树影进山的,记得那时路边有不少卖山货的小摊,还没到回心石,女兵们都爬不动了,吵闹着要回去。只有一位女兵不说话,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望着远处的华山,双眼微眯着,一只手拿着无檐军帽扇凉。
一听到大家吵闹着要回去,一向好强的班长急了,这个红脸蛋儿的甘肃兵比我们大两岁,领导专门把她从野战部队调来带我们这批新兵。她不但军事素质强,还能把坦克开得四处跑,她当我们班长,我们很是服气。内务、队列,她什么都要争第一。看到别的班没一个人掉队,她就吼道,你们是不是三班的兵,要不是,就回去;要是,就跟着我,到东峰看日出!在部队,班长一声令下,那就是上刀山下火海,都要无条件服从。无奈之际,我们就朝一向笑眯眯的指导员求助。在新兵连他以温柔著称,而且又是干部,比我们大七八岁,成了众女兵撒娇的对象。比如匍匐前进时,前面有水,我们长长地叫一声指导员,他就会给班长说,陈班长,让大家休息一下吧。再比如吃饭时,我们咽不下水煮大白菜,他会让炊事班班长给我们每位女兵饭盆里加片肉,还叹息着说,她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加些营养。可在华山半山腰,他口气虽柔,却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说,是不是好兵,上到山顶就一目了然了,对不对?姑娘们,就当一次急行军,电影《智取华山》看过吧?在解放军面前,还没有完不成的任务、上不去的山,对不对?再说,西峰上还有劈山救母石呢,你们不去瞧瞧?电影《宝莲灯》多好看,那把斧子,真的神奇得很哟!他说着,把我们一一用目光鼓励了一遍,仍是微笑着,那双细长的眼睛挤得没了缝。
于是在女班长的命令声中,我们九个女兵,被分给了班长、副班长、党员、老兵。包干儿到人,谁负责的人掉队,哼……班长说到这里,冷冷地扫视了我们一眼,后面的话没说,我们就懂意思了。你拉我,我拉你,踩着地上的影子又往上爬了。
指导员劲儿大,拉的是最弱的我。可那时男兵不能拉女兵的手,这是新兵连里不成文的规定,指导员虽然比我们大好多,也须遵守这规矩,他从身后的挎包里掏出背包带,往空中一抛,丢给了我。看来他早就预备好了。
我拉着背包带这头,指导员拉着那头,他走一步,扯一下,惹得上山的男男女女游客像看西洋景。爬了三个多小时,到四点多时,我们终于气喘吁吁地上到了东峰,可天阴着,一点日出的迹象都没有,倒是风吹得我们站都站不稳,生怕从山顶掉下去。班长怕我们感冒,给我们每人租了一件棉大衣,而她仍穿着短袖军装。我们冻得瑟瑟发抖,可谁也不愿穿那件不知多少人穿过的油腻腻的军大衣,我们戴着刚别上帽徽的无檐帽,穿着刚缝上领章的淡绿色短袖军装,顶着寒风,腰板挺直站在东峰顶上,班长一说“茄子”,我们马上也跟着喊了声,摄影师就在这时按动了快门,给我们拍了一张“全班福”。
对的,我们没有一个掉队。虽然在路上,我们边往上爬,边不停地骂班长,还哭了好几通鼻子。吃完了指导员给我们买的几包饼干,虽然我们没有看到日出,可照片上的每张脸都是阳光的,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十八岁呀,十八岁的岁月在那张黑白照片里永远定格了。
照片上的我们穿着八五式军服。我刻意强调军服,是因为好多人都喜欢六五式军服,就是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穿的那套军服,可我更喜欢八五式军服,女兵都戴无檐帽,帽徽是五角星,但上面是写着“八一”的。领章是红绒面,上面镶嵌着一颗小小的“八一”。八五式女军官服就更漂亮了,大檐帽上缠着红圈,系着灰丝带,肩上还有别致的肩章,金黄色的铜扣比我们的黑扣子漂亮多了。
我之所以如此不厌其烦地描述我们的帽徽领章,是因为我怕我再也想不起它了。随着年岁的增长,许多事都淡忘了,只有用文字记下来,我才确信我曾经有过美丽的岁月,有过那花朵般艳丽的芳华。比如,那张我最珍爱的华山合影照到哪里去了,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我清楚地记得班长给我们每人洗了一张,我小心地别在日记本的封皮里,然后锁进皮箱,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现在没有了它,我反复地回忆都想不起来那天我们是几点上山的,又是几点下山的,而我们的战友,除了女班长还有那个没人帮忙一个人爬到山顶的战友,其他人连名字都叫不上了。女班长在带新兵连时睡在我下铺,前几年到北京看病时还找过我,头发全白了,人瘦得我都不忍心看。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叫诺布朗杰的诗人写的诗:还没动笔,那没写完故事的人,一语不发就谢世了。
我可不想有他那样的遗憾。
正当我气喘吁吁地伏在五龙桥栏上,瞧着山下淙淙流过的泉水,回忆这水当年是否也如此清澈时,忽听到一声,是你吗?小因,林小因!声音大得令行人纷纷驻足注目。
我回过头来,发现一个中年女人,跟我一样,齐耳短发;跟我一样,走得气喘吁吁。跟我不一样的是,她化着妆,丰腴的脸在落日下油光发亮。
你是……哎呀,妈呀,真是你呀,小因,你没变,还是不化妆。还是那么瘦。对了,还是那么傻乎乎的。哈哈哈。
望着这张阳光的脸,我忽略了她的直率,在记忆的大海里极力搜索着这个忽然而至的面孔。
这人看起来有些面熟,但我真想不起来她是谁了。
她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胖胖的手上也是汗津津的,我是张芳华呀,张芳华,你咋还这么呆头呆脑的。她边说边使劲晃着我的双手。
张芳华?张芳华?我忽然想起来了,你是张干事?
对呀,我原来在咱们师炮兵团,后来到师里开新闻报道会,我在你宿舍住了十天,你给我做了一顿饭。我的娘呀,那是世界上最难吃的饭了。我给你做了条红烧鲤鱼,一条三斤大的鱼,你可是吃得干干净净的。你房间的布置我现在还记着,一张床,一张桌,一个灰色的皮革沙发,一个双眼会动的穿着红色背带连衣裙的布娃娃。对了,桌前墙上还挂着一幅画:一条大路通向远方,两边绿油油的森林像把伞,遮得一条路慢慢重合,绿到了尽头。
真是口才极好的张干事,她是从地方大学新闻系毕业后入伍的,比我早一年分到师里,不,准确地说,是分到了师炮兵团。炮兵团只有她一个女干部,把她分到那儿,听说还有一个段子呢。据说她到师里报到后,在招待所住了半个月还没接到分配单位的通知。有天她急了,就买了一瓶当地名酒西凤酒、两条金丝猴牌香烟来到师家属院。问人,政治部周主任家在哪儿?有个中尉告诉她,周主任家在三楼,301。她敲开门,一个穿着背心有好几个洞的中年人问找谁,她说找周主任。那人说,楼下。她提着东西到了楼下,这次是一个比楼上年长些的男人。张芳华心知肚明,笑着边提着东西边进门说,这是楼上周主任让我送来的。原来楼下是副主任,一听说她从楼上主任家里来,马上让她提着东西出门。后来,她就分到了团里。我跟张芳华熟了,问她可有此事。
哪个这么编派我,我参军就是要到野战部队去体验生活的,炮兵团虽然离市区远些,可我是万花丛中一点红,三千宠爱在一身。你不相信,到我们炮兵团去看看,就知道我在团里比公主还公主,战友们像爱护我们的大炮一样宠爱着我,值班有人替,劳动更没我的份,每天上班,茶水都有人给我沏好了。
公主拉着我的手,连珠炮般地问我现在在哪儿上班,离婚了吗,孩子多大,什么级别……我说,你还这样说话没分寸,怎么一见面就问人家离婚了没?
她笑着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我就是这么个直肠子,因为咱们战友有四五个都离婚了。你知道吧,你们师医院的李依然,还有住你隔壁的刘医生,就是那个整天爱唱“十八岁,十八岁,我参军到部队”的四川兵,都离了两次婚了。
张芳华到师里开会不久,就凭着一年在报刊发表了五十九篇新闻稿件、比某位师宣传科干事仅差一篇的佳绩,从团里调到了师宣传科,至于那位师宣传科干事容我以后再说。张芳华跟我都住机关单身宿舍,她在师宣传科当新闻干事,我在师后勤部政工科当干事。
我调走时,把宿舍里刚买不久的长沙发给了她,她高兴坏了,不但给我包了西葫芦、香菇两种馅儿的饺子,还骑着自行车,一直把我送到火车站,说,你是我的恩人,要不是你建议我把发表的文章给政委送一份,我还调不到师里呢,师部离我家只有五公里。现在我就可以在城里安家了,我都二十六岁了,再不结婚就没人要了。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们俩同时发问,还是她嘴快,立即做了回答。原来,我走后,她在师里一干就是十年。野战部队什么都得会,射击、手工标图、卫生救护、按图行进、携枪一百米障碍跑、跑三公里,一路努力,升到了副团级。后来她随丈夫调到了南方,分了大房子,可南方再好,还是吃不习惯,两天不吃面,感觉活着都没滋味。谁知部队改革移防,梦想成真,她又回到了梦想开始的地方,真是山不转水转,我又转到了华山脚下。部队番号变了,但住的还是原来咱们老部队的院子。
我的天,你是说你就在咱们师部上班?
对呀。
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说,那我得到师部去看看,多少次梦到了老部队,梦到了老战友,好想大家呀。对了,那你爱人呢?
马上退休,退休后就过来,我再干两年也退休了。在退休时回到老家,也是组织的恩典。儿子呢,大了,已经工作了,不管他了,找对象的事咱说了不算,只要不找个姐姐回家,就由着他了。
姐姐?
现在年轻人都爱找姐姐,觉得成熟、懂事,会照顾人,最好再有房子有车什么的。我儿子的同学,好几个找的都是姐姐;还有人找了离婚带着孩子的,把他父母急得够呛,可儿大不由娘,没有办法。对了,你孩子呢?怕也成家了吧。
我儿子,唉,找的对象我不满意。
没有一个父母对儿女婚事满意,父母都把自己未实现的梦想寄托在儿女身上,却不知儿大不由娘。我父母当初也不喜欢我爱人,说人一看就不老实,怕把我闪到半路。谁知我们平平安安过了三十年,还是原配。她哈哈笑着说,这儿离我家近,到我家玩儿,我妈妈可喜欢家里来人了。
她家就在县城边上,又静又方便。院子里有个绿绿的藤架,中间摆着一条长桌,对面各有两把摇椅。
我说,是葡萄架吧?她八十岁的老妈妈拄着拐杖笑着说,是紫藤,我最爱紫藤,你要是四五月来,满架都是紫藤花,那一片紫呀,漂亮得像画一般。八十岁的老人笑起来,竟然有种少女感。对,少女。现在一提这个词,我心里莫名地有些伤感。
我跟张芳华坐在摇椅上,看着她的七八本影集,边看边听她念叨:
田珠,通信学校毕业,在通信营当技师。李依然,在医院检验科当技师。
这个是李依然吧!一看到她娇小的脸,我马上从众女兵堆里认出了她。
没错,她现在还是那样。张芳华笑着说。
跟我同一办公室的宋干事看上李依然了,让我介绍给他当女朋友。李依然长得漂亮,宋干事个子小,怕人家看不上,借了宣传科杨干事的高跟皮鞋,鞋太大,宋干事脚小,我让他穿了两双袜子,还垫了鞋垫,可害惨了我们的宋干事。结果,李依然却看上了战勤科的周助理。宋干事很瞧不起周助理,说她不讲卫生,军装领子常年都是脏的,而且说话不雅,写的材料也“的地得”不分。可爱情就是说不清,李依然还是爱上了周助理。后来宋干事又说,李依然眼窝太低,肯定看上周助理的家境了:周助理家在西安市。这日子八成过不到头。宋干事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转了两圈后,用手指梳了梳他浓密的头发,拍着桌子给我说,你给我作证,如果他们过得好,我的姓倒着写。你告诉她,为了她,叫我做任何事都值。
这时科长走了进来,说,哎,胡说什么呢,别忘了你是军人。
科长拿了报纸一走,宋干事蹑手蹑脚地小跑着关上门,悄悄对我说,你告诉李依然,真的,我敢向老天发誓,此情永生不变。
可最后李依然还是跟周助理结了婚。
对了,李依然怎么样了?我急忙问。
后来她随周助理调到了西安。我联系一下她,西安到华阴,高铁也就半小时,开车一个半小时。张芳华说着便打电话,没打通;她又发微信,也没动静。张芳华说,不急,来,吃瓜。李依然性子慢,到老了,还是那样子。唉,人生不顺。儿子十八岁那年高考,成绩比一本分数线还高出了五十多分,一家人高兴地商量着填志愿,李依然非让儿子报军校,周助理则让他考省城的财经大学,没想到通知书还没收到,儿子忽然得了一种怪病,现在生活不能自理了。周助理开始喝酒,接着就转业了,然后就跟李依然离了婚。此人只可同享福,却不能共患难,这是李依然给我说的原话。
我吃了一惊,说,没想到三十年前宋干事一语成谶。
现在李依然跟宋干事过得很幸福,结婚十年了,还像新婚。一会儿李依然来了,你就知道他们是多么恩爱。张芳华感叹道。
我刚调到师医院时,李依然的宿舍在我隔壁,她饭做得好吃,经常我买菜,她做。
后来我调到师机关后,张芳华也调来了,我们常到师医院去看李依然。李依然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一看人,特别娇媚。张芳华曾经也想学这种眼神,结果她刚一闪,那个喜欢她的男军医就说,你是不是眼睛不舒服,我带你到眼科去看看。逗得我们捧腹大笑。
师部机关单身宿舍通向师医院的路边是一片玉米地,结的玉米棒子特别大,快成熟时,我们很想摘,但部队有纪律,不能拿老百姓一针一线,谁也不敢摘。丰收时,我跟张芳华帮一位老乡收玉米,他会给我们送一筐,煮了吃特别香,我们送李依然,送杨干事,师长看到了,我们又送了他四五个。老头儿特可爱,说,好久没吃这么嫩的玉米了,还要给我们钱,特逗。路边有家便民小饭馆,我们最爱吃老板做的红烧鸡块,每每得了稿费,我都叫上她俩去打牙祭。
师部不远处有条小河,叫尤河,河水不深,水下的石子水草清晰可见。每天吃过晚饭,我跟张芳华、李依然,还有从后勤基地卫生所调来的南雨桐,踩着鹅卵石手拉着手逆水往上游走。
师宣传科杨干事,经常在师部机关天台上打太极拳,一看到我们,马上背着相机就气喘吁吁跑来了,说要给我们拍照。张芳华一手搂着我的肩,一手搂着李依然的肩,南雨桐呢,抱着吉他,那是杨干事带来给我们做道具用的。我们穿着新发的八八式新军服,金色的少尉肩章映衬得我们每个人都那么漂亮。后来这幅照片被刊登在一九九〇年第八期《解放军画报》封面上,题目当然也是杨干事的杰作,叫《我们师的花儿》。
走累了,我们坐在河中的石头上,双脚浸在水里,望着两岸的庄稼,畅想着未来。我们都想着未来一定锦绣一片。
这时,张芳华打开手机,说,这是她最爱听的歌,朴树最先唱的,但她最爱听王菲版的,只有女人才能唱出其中的含义。她说着,闭上了眼睛: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
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
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
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
在人海茫茫
她们都老了吧
她们在哪里呀
…………
翻着一张张照片,我的心忽然狂跳起来,手指不禁哆嗦起来。
你在找谁?你想见谁?我帮你联系。分别三十年了吧,我们难得相聚。在我们还不算老时,尚能再见一面,也算人生之幸。
我仍翻着影集,张芳华是后来的,当然没有我们还是新兵时在华山东峰前的合影。一想起这个,我忽然有些烦躁,合上影集,说,不了,采访事多,以后有机会再说。
她说自己休假,刚好有两天时间,可以陪我转转,问我想去哪儿。
我说要是有空,能否到咱们曾经的师医院转转?
她说好,离开后我也再没回去过,整整二十八年了。路也不远,开车就四十分钟。
从军校毕业后我到师医院时已经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了,师医院大楼林立,无论是就诊区,还是宿舍区,都是楼房,可是院部却罕见地在窑洞里。
仍是当年的坡,路两边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只有一条小道勉强人能通过。生锈的铁丝网门被一把大铁锁锁着。
我说当年这里可是鲜花遍地。
哈哈,真如歌里唱的,“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不过,亲爱的战友,你别悲伤,咱们曾经拥有咱们的春秋和冬夏。我叫人来开门。张芳华说着,就打电话。
不下去了,站在窑顶看看就行。
张芳华说,不行,你又不是常来,来了,怎么也得下去呀。她打电话联系留守的人,人家说这地方多少年都不来人了,钥匙都找不见了。就在这时,跑来一个下士,手里拿着钥匙。
我第一个冲进长满荒草的院子,蜘蛛网粘得我满脸都是。我先跑到曾经的办公室,门当然锁着,什么也看不到。我办公室左面是院长、协理员办公室,右对面是打字室和我刚来时住的宿舍。我刚来时就在这间办公室,对桌是南雨桐。
南雨桐?你跟她有联系吗?张芳华拭着汗说。
我没接话,跑到院中间的一棵侧柏跟前,说,芳华,你快看这棵树,还是跟当年一样高大。往事如电影画面般一帧帧飞过,我恍然看到那两个美丽的身影抱着西瓜走来,她抱半块,我抱半块,我们坐在这棵大松树下。当时有条长木椅,我们坐在椅子上,拿着勺子,她吃我的,我吃她的,吃一会儿,两人傻笑一阵。谁能有我们俩幸运,在同一个新兵连当战士,现在又在一个单位当干部,我们发誓,即便结了婚,只要想说话了,一定把丈夫赶走,头对头地说一夜悄悄话。
张芳华陪着我又到我当新兵的地方,走了半天,跟记忆里好多对不上号。直到看到一片荷塘,我蓦然想起来了。可是当时我工作了两年的食品厂找不到了,锁着的铁皮门里边只有栋三层楼,我一时不能确定它是啤酒厂的还是食品厂的。而南雨桐当年工作过的卫生所,更无踪迹可寻。
我费劲地在脑子搜索,总是感觉不像,可张芳华肯定地说,就是这地方,虽然我没来过,但知道这里曾是咱们集团军的后勤基地,为部队建设做出了重要贡献,有一批官兵像工人一样在这里做方便面、啤酒,现在成了某部训练场。
我走到池塘边,塘里开着不少荷花。在新兵连时,我们男兵女兵穿着胶鞋在冬天挖塘里的淤泥。南雨桐第一个跳到水里,我说水凉,她说没事儿,干一会儿活儿就热了。
是在塘对岸右角,对,就在那棵大杨树旁。这时,我好像找到了过去的记忆。我怎么忘性这么大,我那么思念它,怎么会认不出这池塘呢。冬天结了冰,我们还在上面滑过冰呢。南雨桐身穿绿军装,脖子上系着一条红围巾,滑得最远,像一团红光在白色的冰面上跃动。我喊道,小心,小心,万一冰破了怎么办?她却咯咯笑着说,不会的,我命大。我从小在山里长大,水里沟里掉下去好多次,都没死,别说这么个小水塘了。
她在卫生所,我感冒发烧,她会给我送药来。我是食品厂的,经常从车间偷偷带几包方便面给她。我们发誓要成为一生的姐妹。
哎,热死了,快走!张芳华拿着手绢不停地扇着凉,拉我走到前面关着的铁栅栏门前。按方位,那里面应是当年我们的基地机关,在新兵连时,我就在里面的大操场训练了三个月。
因为疫情,门口的哨兵坚决不让我们进,他是个上等兵,头戴钢盔,身穿丛林迷彩服,手抱钢枪,戴着大口罩,只露着一双大眼睛,警惕地瞪着我们。我赔着笑脸说,班长,我三十多年前在这儿工作过,是老兵,让我进去,我就看一眼过去工作的地方。说着掏出军官证,上等兵双手紧紧抱着枪,摇摇头,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张芳华忍着气,也掏出军官证,说她是驻军某师的副政委,说着,还特意把她的职务和单位重复了一遍,可严守纪律的上等兵一点都不通融。张芳华最后咬了咬牙,说,那我给你们单位领导打电话,上等兵说,你给军委首长打电话也没用,疫情期间,任何人不得进入训练场,这是规定。
真是死脑筋。张芳华说着,拉我回去。
再也没有比到了家门口却进不去更让人沮丧了的,我回头再看,又看了看大门上的八一军徽,当年可没有,连门都没有,大道直通基地机关大楼。班长带我们练体能的大操场,一定在大门之内。而我曾经向往的机关飞机楼,一定还好好的。我一步一回头,眼泪夺眶而出。
别哭了,我回去就给他们领导打电话,一定让你进去。不过,你们的厂房肯定没了,听说移交地方了。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正是大中午,天实在酷热,后背、胸前湿了一大片,太阳像火般直直地烤着我们。我仍不甘心,说,那咱们到潼关去,去看三河口湿地公园。
我听说过,还真没去过。我陪你去。
三河口即洛河、渭河、黄河汇流之处。境内地势平坦宽阔,水天一色。当年我和南雨桐和杨干事就在此喝过鲇鱼汤。一鱼两吃,一半红烧,一半做汤。就着潼关酱菜,天下美味。
吃了一口,味道果然跟当年一样。
我望着对面川流不息的大河,感觉到时光真是飞逝而过。在落日的岸边,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时,我们也是站在黄河边照相的。那时没有现在的栈道,也没有一排排的饭店。那时,这儿是一片荒滩,从荒滩到岸边,全是石头。我们穿着凉鞋,硌脚,就干脆脱了鞋子,跑到黄河里,还想往前走,杨干事急忙说,别走,别走,黄河水很深的,就站在岸边,快出来。然后给我们照了相:给南雨桐照了一张,也给我照了一张。有时我们为了分出给谁照得好,还要争半天呢。
你尝尝,这就是有名的潼关酱菜,始创于清朝康熙年间,距今已有三百多百年的历史,曾被列为皇宫贡品,称为“廷笋”。它是选用当地所产上等莴笋为原料,先盐渍后酱渍腌制而成。上等的原料、考究的工艺,引起了鲁迅先生的极大兴趣,尝过之后,还专门买了十斤酱笋送给亲朋好友。不远处就是岳渎公园:北可览黄河胜景,西可观西岳华山。老板娘背广告词似的不停地介绍着,张芳华嘴也不停地嚅动着,半天,我才醒悟过来,你说什么?
你想不想见南雨桐,她可是你的好朋友,她人在兰州,现在时间多的是。兰州到华阴,坐高铁也就三四个小时的路程。
我问南雨桐过得如何?张芳华说还行吧,又问我,你过得如何?
我笑着说,梁山伯与祝英台结婚三十年,怕也跟我们寻常百姓一样,再好的夫妻慢慢都成了伙伴。
伙伴!甚好,甚好。张芳华说,随手扔出一个石子,河面漾起一阵涟漪,瞬间消逝。
离开时,我买了三瓶酱菜,说爱人最爱吃。南雨桐也最爱吃。
张养浩在潼关怀古,我在潼关怀旧。都一样,全是一腔说不尽的忧伤。
第二天下午,李依然开着车从西安到宾馆来看我了。
我一眼就认出李依然来了,人到中年,她还是那么美,穿件深蓝色上衣配一条白地红花裙子,比少女时更有风韵。
儿子得病后,丈夫跟她离了婚,她转业在家照顾儿子,插空给人当钟点工。宋干事知道后很难过,放弃大好前程自主择业到了她所在的城市,一直默默地支持着她。两人合办了一家药店,一年后结了婚,生活得很幸福。
可是你当时还看不上人家。
谁的后脑勺上也没长眼睛,年轻时只图长相,年纪大了,才知道自己需要个知冷知热的人。不过,话说回来,老宋对我真的好,我知足了。李依然说着,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虽然五十来岁的人了,仍然有动人的羞态。
这时,宋干事打来电话,问她晚上回去不,回去的话他来接她。
不了,小因出差来了,我陪她聊聊天,在这儿待几天。她说着,满脸都是幸福。
想去哪儿怀旧,我带你们去。你们想干什么,我都满足。我开自家的车,想开多远就多远,全听两位战友指挥。张芳华敲响了门。
到你办公室去看看。我跟李依然异口同声说。
办公室有什么好看的?张芳华虽然如此说,脸色的欣喜却掩饰不了,说,好呀,小因,重回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一定思绪万千。
办公楼是新刷的,可楼还是原来的。哨兵仍然那么年轻,好像每个时代哨兵都是那么年轻。一见穿着大校短袖常服的张芳华,哨兵啪地敬完礼后,一双警觉的眼睛就没放过我和李依然。
放心,她俩是我的朋友,也是军人。准确地说,也曾是这楼里的兵。张芳华朝哨兵还过军礼后,解释道。
门仍是老式的,我说现在不少单位用手机往门上一碰,门就自动开了。
大作家,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军人,保密守则你咋学的?这可是军事重地。现在离了手机好像就没法儿活。开门用手机,吃饭用手机,交款用手机,难道将来打仗也离不开手机?张芳华说着,晃了晃手中的国产华为手机,说,我们必须要用国货。她再次说。
快三十年了,一进昔日的办公楼,我的心跳得激烈起来。我说,到一楼政工科去看看。淡灰色的瓷砖是陌生的。黑胡桃木门也是陌生的,可往门前一站,我的心又飞速地跳个不停,穿透门,恍若看到二十二岁的自己,正伏在桌前拿着钢笔写着“本报讯”。
楼梯口有张办公室示意图,我拿起手机要拍,张芳华马上拦住我不让拍。我说,我也是军人,保密守则岂能不知,我只想知道现在部队的编制情况。作为军人,不熟悉部队,怎么写稿?
那你保证不能乱发,不能泄密。张芳华一脸严肃,让我忽然对她多了一层认识。
是,张副政委。我笑着举手敬礼。一旁的李依然打了我们一下说,你们就馋我这个老百姓吧。
二楼跟过去一样,还是领导办公室,张芳华副政委的办公室,在靠楼道的里侧。当年每次我上到这一层,都要先整理军装,都要拿着小本子,把要对首长说的话演练两三遍,再喊“报告”!
张芳华的办公室好大,跟我记忆里师首长的办公室面积相当。看着墙上的军用地图和地图下的大校女军官,以及老板桌上的红绿两部电话,我能想象她平日指挥千军万马的神气。从事专业创作二十多年了,我发现我骨子里还是向往着野战部队的生活,虽然同是师职干部,可我镶着宝相花的文职肩章怎能和她两道杠四颗星的大校肩章相提并论?如果我不离开师里,会不会和她一样,也坐在这样的位置?
就在我意兴阑珊时,张芳华桌上的电话又响了,一进屋她的电话就没断过。
领导就是忙。李依然笑着说。
哎呀,忙得要死,这不,通知明天测军事体能了。你们想不到吧,我都这一把年纪了,俯卧撑、三十米蛇形跑、仰卧起坐、三公里跑,一项都不能少,不及格,提升立功免谈。
好像我们文职军人就不测似的,跟你说,我每年考核都是“良好”。我马上接口道。
李依然笑笑,说,行了,行了,别在我这个老百姓面前显摆了,要不是我儿子病了,我怎么可能离开部队呢。如果我不离开部队,肯定比你们干得还好,搞不好还能评个技术三级,也就是大家所说的文职将军呢。
我回头看了一眼李依然,正要说话,张芳华的手机又响了。她接完电话笑着说,有个人听说你回来了,要请我们吃饭。怪了,她怎么知道你回来了,我可是不经你同意不乱叫人的。你猜猜,她是谁?
我的心忽然跳得飞快,那个娇美的面容再次出现在眼前。我故作语气平淡地说,谁呀?
你猜。
我新兵连一百多个战友呢,还有咱们师伙伴,少说也四五十人。我怎么猜得出。我仍然语气平淡,可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差一点就要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可话到嘴边了,我还是强硬地咽了下去。
张芳华说人就在门口,我去接,你们俩等着。你可给我好好的,毕竟都是战友,毕竟人到中年了,什么都得看开。
一定是她,她跟我在一个新兵连,后来我考上军校,她因成绩突出,士兵提干。在我上军校的三年里,她当了护士。我分到师里时,她已在师组织科当干事了。
我们都喜欢一个人,那就是宣传科的杨干事。后来她嫁给了杨干事——成了军区首长的儿媳,调到了军区——那曾是我们每个军人向往的地方。
李依然鼻子哼了一声说,八成是南雨桐,只有她才有这样的派头,来了也不打个电话,还让人接。听说她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病退了,得的什么病,我们也不清楚。不过,她可念念不忘你,老向战友们打听你的去向、你的家庭什么的。
杨干事提将军我是知道的,可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说。其实我经常拿当教授的丈夫跟老杨比。拥有少将军衔虽然不是唯一的对一个军人最大的肯定,可是当戴上它的人站在你面前时,你还是会由衷地想向他敬礼。
让我意外的是,来的却不是她,而是杨干事,过去的帅小伙,那个穿着一身军装的军区首长的公子,照相好,爱喝咖啡,会弹吉他,能写一手好诗,全师新闻工作年年排名第一的杨干事,迷得我们师里的女干部一见他,要么说话不利索,要么又是割双眼皮,每个人把跟他说话当成一种荣耀。宣传科在四楼,我们后勤部政工科在一楼,每天一上班,我都会借着到宣传科请教新闻稿件如何写的机会看他一眼。每次去,他都会跟我说他刚看的内部电影,什么《魂断蓝桥》《简·爱》《出水芙蓉》等,还有师、军领导变动,军区大院如何漂亮之类。这些虽然让我动心,但最让我动心的还是他本人。他除了是一个优秀的宣传干事、一个优秀的男人外,还有一个本事,就是让人老想听他说话。说什么不重要,我就是喜欢听他说话时的那种语态,不紧不慢,而且特有趣。
组织科在宣传科对面。南雨桐是我从师医院调到师后勤部政工科两个月后调到组织科分管共青团工作的。我一般刚到宣传科,她就进来了,带着好几包小吃,会先给我,然后再给杨干事。对了,我们是三个好朋友。我有时想,我们三人的关系,就像宝钗、黛玉与宝玉的关系一样。当然这样的想法,我谁也没告诉,一直到现在。
杨干事,不,老杨,当年的帅小伙,当然也变成了中年人。我一见他有些激动,毕竟我们在一起共事了三年,他给我照了那么多相,给我写了那么多情书。现在他虽然眼角有了皱纹,可人仍那么精神,一身少将迷彩服,使他显得比同龄人要年轻。我感觉自己特别激动,而他好像天天见我似的,只是微笑着说,来了?声音是平淡的,态度从言行上也看不出。
我说,嗯。
他说他妻子在饭店,让他来接她的三个战友,一起吃个便饭。
她好牛呀,也不来看看我们,还派杨大将军来。我开玩笑道。
她嘛——她在点菜。老杨说着,伸出手握了一下张芳华的手,又握了一下李依然的手,对她俩有说有笑,还说她们仍是那么年轻漂亮。可是对我,微微点了点头,连握手的例行公事也没有。
她人不来,电话也不打,我感觉受到了轻慢,说,我还有事,就不去了。
怎么能不去呢,你们天南海北的相聚不易,她一定要见你。老杨说着,脸色凝重,话语让我一愣,越琢磨心越寒。再想,她一定是来请我原谅的。我这次出差,是不是潜意识里就是想见她?这么多年无数次梦到她,这几天走到熟悉的地方,也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她。她在我记忆里,永远都那么漂亮,我以为我会恨她,可是为什么老梦到她?昨天在师部,我还特意跑到四楼的宣传科去看,明知道她不在,为什么还要去?
我跟李依然已约好了,一会儿我带她去看中医。咱们到了这岁数,你知道,毛病不少。你有什么病,尽管找我,那位中医医术好生了得,你那天在华山遇到我,其实不是偶然的,就是这个医生建议的,让我每天爬一小时山,对身体有好处。你跟南雨桐好好谈谈。人家大老远跑来,一定是有要紧事找你。张芳华说着,朝我做了一个鬼脸。
我们都人到中年了,来了,大家还是在一起聊聊吧。
这样,你俩先聊,随后我再约她,反正你们又不马上走,我再约附近的姐妹们,咱们近期聚聚。张芳华说着,摆摆手,跟李依然走了。
司机是个中士,忙给我打开了后门,我坐上去,老杨坐在副驾驶位置。我忽然想起自己买的酱菜,又到宾馆,取了两瓶装进包里。
一路没有说话,可我感觉到他在不停地看我。
都好吧。他终于开了口。
还行。
一直读你的作品,多少年过去了,每次见你,都跟我想象中的一样。
好像我们经常见面似的。
他笑了一下,看着我,嘴张了张,没有说话。
我躲开他的视线,直视着前方问,雨桐这几年好吧?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我要好好跟她聊聊,说说我的食品厂,说说她的卫生所,如果她想去,我们再去一下我们曾经待过的新兵连,她的记性比我好,又有方向感,当年我们新兵连考核结束前,考的最后一个项目是寻找目标点。我们拿着指南针在森林里寻找目标时,她是第一个判定位置的。我要细细地听,让她讲讲我们在师里的故事,讲我们到潼关的故事。我要拉着她,再走一遍我们的食品厂、啤酒厂、卫生所,再走走我们去过的黄河,还要到师医院再去看一下窑洞,到侧柏下怀怀旧。她比我记得清楚,又会讲,我要一一记下来,把它们写到纸上,也许以后再也没机会了。我还要问她,为什么要偷偷抢走杨干事,她完全可以跟我说,在好朋友和恋人之间,我会选择她。我们在新兵连时是战友,提干后,又是全师最谈得来的人。我要问她在我们还是新兵时唱的那首《小路》她现在还会不会唱了。要问她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看电影《索伦河谷的枪声》时我哭了。还有,我要问她那年冬天我们挖水塘,她没落下病吧。我还要告诉她,得知他们结婚时,我哭了一夜,我不是哭失去了杨干事,说真的,多年过去了,到现在我确信我并不了解他。我是哭她结婚全师人都告诉了,却没告诉我——她最好的朋友。我都准备好了礼物,那是我托朋友在杭州买的杭绣,我还给她绣了一对枕套。可她先是抢走了我所爱,然后又跟我断绝交往。我去找她,她门也不开,打电话也不接。他们结婚后,因为工作非得接触,我们也只是公事公办。我每天待在政工科的办公室里,没命地复习,准备报考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最终,我成功地离开了她,离开了那个我曾梦想干到将军的军营。走时,除了张芳华送我,其他人我谁也没告诉。
想什么呢?
想我们年轻时。
你还是那么单纯。
我笑了笑,说,好想见到雨桐。
他再没说话。我的心却热着,想着即将见到的南雨桐。自从离开师里,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她还是那么美吗?我曾打听过她,她后来跟我们的战友都没来往,特别是调到军区后,就好像人间蒸发了。
南雨桐在新兵连时,大家都称她为“连花”。一百二十个女兵,能胜任“连花”之称,可见她当时有多美。不过,当时我对她第一次注意是在新兵连的第一次恳谈会上。
所谓恳谈会,就是大家介绍自己的家庭。那时刚入伍,女兵们虽然穿着军装,但没佩戴领章帽徽,队列训练才走了一次,除了一个宿舍的人能认识,其他都叫不上名字。南雨桐虽然跟我一个班,但在另一间宿舍住,大家都说她是女兵中最漂亮的,那时着迷于读书的我,一点都没留意。
恳谈会上每个人都发言了,多年过去了,我都忘记自己说了些什么,因为我老家在陕西最北部,偏僻的农村不说,又是黄土高原,靠天吃饭,那时我还不知道我们县昭仁寺的大名,更不知道还有唐朝的一块碑,所以说了些什么,一点都不记得了。可南雨桐发言时,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们三班全体女兵是坐在宿舍里的,因为一间房子里面摆放了五张高低床,中间有个空位置,我们就一个挨一个坐在小马扎上,谁发言站起来即可。我坐在后排,看不到南雨桐的面孔,可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用本子记了下来。
我家在浙江遂昌,归丽水市管。我们那儿是山区,山林密布,小河数不清,我就随便给你们说下那名字你们就知道有多美了:缙云县、青田县、云和县。那儿是浙江的绿谷,有些地方有“小桂林”之称,有的则有“小三峡”之称。有三十五个少数民族。出产制印的青田石,还有龙泉宝剑、青瓷。不但文化悠久,物产也很丰富,有金矿,有竹子,还有杨梅、蓝莓。好吃的更多了,有风炉三层火锅,有杀猪菜、泡豆腐、黄米粿、焦滩鱼头、千层糕、冬笋,还有以黄金为灵感做的黄金宴,每个菜都金灿灿的。而这些还不是我最骄傲的,我最自豪的是我们家乡是著名剧作家汤显祖写《牡丹亭》的地方。汤显祖纪念馆里有个戏台子,我从小都在那儿听戏。《牡丹亭》里的几句词写的就是我的家乡:你看山也清,水也清,人在山阴道上行,春云处处生。
她说了很多,我只记住这些。分析她说的每一句话,包括对物品的选择,甚至描述的次序,都很有讲究。且不说“小桂林”“小三峡”,且不说我没见过的这个糕那个笋什么的,单单汤显祖纪念馆,就击中了我内心的梦想。《牡丹亭》的剧本在我上小学时就在少先队大队部的图书馆看过,虽然那些竖排的繁体字我好多都不认识,但我知道能让女主人公杜丽娘起死回生,这个作者一定了不起。从那以后,我就发誓等我有钱了,我就去南方,就去一个叫遂昌的地方,在汤显祖纪念馆的戏台下,看一出《牡丹亭》,在那春云处处生的山阴道上走一走,体会一下什么叫江南。
后来班长怎么说的,战友们怎么说的,我都记不得了,但我记得牢牢的是开完会,我跑到南雨桐的房间,说,我叫林小因,咱们做朋友吧。
她看了看我,没有说话,脖子扬得像只小天鹅。
我说我在高中时就在报纸上发表过作品,我的眼光没有错,你会跟我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一定是一对开得最美的军营玫瑰。
她笑了,脖子也压低了,说,志同道合的战友,让我们在革命的道路上手拉手奋勇前进。说着握住了我的手。虽然我们想一直手拉着手,可不久,新兵下连,我分到了食品厂,整天穿着白色工作服,坐在生产线上做方便面。她不但干干净净地穿着白大褂背着红十字药箱全师转,还是我们这批新兵里第一个当上班长的,并且第一个提干,第一个调到军区的。想想三十年里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好激动,真的,有时怪想她的。
到了。停了车,老杨却不下车,看着我,我下了车,犹豫着是不是给老杨,不,给杨将军开门。这当口儿,饭店服务员开了门。
一进包间,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容貌没怎么变,还是那么苗条,乳白色的贴身连衣裙,衬得身材恰到好处。还有胸前铂金镶嵌海蓝色宝石的项链、耳边的海蓝色宝石耳环和谐地融为一体。但这么一个美丽高贵的人却坐在轮椅上。我以为自己眼花了,仔细再瞧,饭店的椅子是地中海田园绣花图案的老虎椅,而她却坐在不锈钢黑色轮椅里。无论如何,我没想到她会是这个样子,我把预演的一切话语都忘到了脑后,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雨桐你……怎么……还好吧。
她看了一眼老杨,老杨说,我去部队看下老首长,一会儿来接你们。然后向我点点头,快速离去。
老杨走了,她看着我,双手放在腿前,没有说话。让我奇怪的是,轮椅里的她,即便站不起来了,她身上仍有一股让我为之震撼的力量,让我感到她好像坐在宝马上一样,有种女王般的骄傲,有一种不得不让人注目的自信。
剧情的瞬间反转,让我一时无法适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说什么好像都很难开口。
还是她打破了寂静,说,我之所以想见你,是要问你一件事。
我愣了片刻,不是道歉?三十年不见了,她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开头,好像叫我来就是为了质问我的。我便没好气地说,你问,尽管问。
你调走时对老杨说了什么?
我走时,是张芳华送的我,怎么可能见到老杨?
你不说,一会儿老杨来了我当面问他。
我很是恼火,南雨桐,看来这不是老友会,你醉翁之意不在酒,摆的是鸿门宴呀!
想知道我的腿为什么变成这样的吗?就因为你。她说着,一双眼睛狠狠地盯着我。
我?哼,你可真霸道。我说完,好想离开,可又不甘心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天实在太热,包间空调又太凉。我把温度调高了些,远远地坐到她对面。桌子好大,空着的三个座位好像也在看着我们的笑话。
我一定要当面问清楚,就是死了心也坦然了。
到底什么事?
二〇一四年二月十五日晚上七点至十点,你在哪里?
我正要回答,可一看到她那咄咄逼人的眼神,忽然想,我为什么要回答她?便一声不吭。
我帮你回忆一下,那时你在西双版纳开会,住在曼听公园附近。她说着,把手机微信朋友圈上的一张照片截图递给我。
那时北方是冬天,西双版纳的花却开得正盛,我拍了几张北方难得一见的花花草草,好像有一株叫朱蕉的植物。
你跟谁在一起?
我心一惊,故作镇静地说,那是一次笔会,都是作家,四五十人,多少年过去了,我怎么能想起来。
除了你们会议上的人,那天晚上,你还见谁了?
你一直在暗地里监视着我?你竟然没告诉我你是谁就添加了我微信,真不可理喻。我语气平静地说。脸有些发烧,心紧张得跳个不停。我站起来想走,可是看到她的表情,心想,我为什么要走?我又没做亏心事。便又坦然地给杯里添了水,要给她添,发现她杯子里还满着。
她死死地盯着我,我说,那天晚上,我还遇到了你家老杨。
你总算还算诚实。南雨桐揉了一下眼睛,又说,你是我心中的一根钉子,是我一直想战胜的碉堡。她狠狠地瞪着我,小小地品了一口茶。她那杯茶半天还是满的,而我已经喝完三杯了。她说,你进步的每一个足迹,都逼得我不得不进步。我在你的微信里看到了你的成就,刚开始心里很焦虑,可是我管不住自己,我不能不看。你的成就无形中催促着我别落后。你跑三公里,用时二十一分,我就用时二十分。你做三十个俯卧撑,我即便腿疼还是咬牙做了四十个。你调了技术六级,我就想尽一切办法调正师。你是我这一生唯一看得见的碉堡,有你在,我的人生好像也有了动力,你逼得我一步步地往前闯。
你太高抬我了,还一会儿钉子,一会儿碉堡的。
她淡淡地扫了我一眼,目光望了眼窗外,窗外只有一棵紫薇,仍在夜色中灿烂地开着,她回过头,微眯着眼,慢条斯理地说,新兵时,我是唯一一个入了党的女兵,我还没把得意在你面前展现,你却更厉害,写了几篇“豆腐块”,竟然就把全基地女兵唯一的三等功得了。当我看到基地最高首长把军功章戴到你胸前时,我真有了“既生瑜何生亮”的悲叹。我终于理解了周瑜不是气量短,他是被逼无奈,真的没办法。你上学走了,我提了干,终于轻松了。我在基地卫生所,听到你毕业后分到了师医院,我就想我一定要尽快调到师里。我调到师医院当助理员,跟你坐对面,还不到三个月,你又调到了师后勤部政工科,我就想我一定要努力调到机关。因为演讲突出,我调到了组织科,你又调到了总部。我因为结婚才调到了军区大院。每每看到军报上你的名字,我就焦虑得好几天吃不下去饭,睡不好觉,生怕落后于你。怎么说呢,你就像我每年一次的洗牙,不洗,难受;洗,更难受。可每次洗完了,当我能咬可口的水果时,我还是渴望再洗一次。对,你不要觉得我说得难听,就是这样的。我有许多心思,我相信你最懂我,虽然你不跟我联系,可我一直打探着你的动静。
你没我漂亮,没我学习好,你只会写几篇文章。我每次都拿名人名言劝自己,不要跟你比,跟自己比就行了,一个父母都是农民的女孩子,凭着自己的努力——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你真以为我凭的是相貌?你忘了在新兵连时,我射击,五发子弹是四十九环,比你多了三环;考军校,三门课,我是二百八十七分,只比你低了两分。你以为浙江都是天堂杭州呀,我们遂昌是汤显祖当官的地方,是以《牡丹亭》出名的,没错,可你不知道,那是山区,我上学得翻好几座山。为了走出大山,我付出了多少。上学时,我背着馍,点着煤油灯。当年第一年,我的津贴只有十四元,可是到年底,我还是省下了五十元给家里寄去。你知道你们吃零食时我为什么要出去?不是我不爱吃,是我没钱,不敢吃呀。
我上学时,妈妈给了我四十元,我一分都不敢花,全是用津贴过完大学生活的。我穿着军官服回到老家时,我们全村人都出动了,这是开天辟地第一个,我是第一个女兵,第一个女大学生,第一个女军官,族长还把我写进了家谱。
我接话道,就因为你,我记住了浙江有个遂昌县。去年我出差,还专门坐公交车去了遂昌,还到你们那个小村子转了一圈。我打听到你家,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但没进去。
她定定地看着我,半天才说,我相信你说的这话。我成了军区部长的儿媳,也算住上了小楼,有多少人羡慕着呢。可是你知道这么多年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吗?近三十年了,你不知我是如何努力才融入了那个家的。公公爱吃饺子,我学会了包十几种馅儿的饺子,什么三鲜的、虾仁的、香菇的。婆婆腰疼,我学会了中医针灸。老杨爱喝茶,我就也喝自己最不喜欢的红茶。为了迎合他们,我失去了自己。也不单纯是为了他们,为了跟你比,我失去了自己。在师医院时,我是一个有前途的医生,可为了坐到你办公室对面,我放弃了我擅长的专业,当了一名助理员。因为你到了师部,我又向往着师部。我对着镜子练表情,跟着广播员学说普通话,以演讲比赛第一名的成绩调进了师组织科当干事。也因为你爱跟老杨在一起,我爱上了老杨。本来我在集团军组织处有望当处长,为了跟他在一起调到军区,我只在军区报社当了一名编辑。这么多年,卫生员、助理员、干事、编辑,我什么都干过,却件件都没成功。我以为我能靠自己的努力抓住婚姻,得到幸福,可是将近三十年的努力,儿子都考上研究生了,头发渐白,他们家才总算认可了我,我婆婆去世时,拉着我的手一直没松开。可老杨仍忘不了你。你多年来刊发的文章,只要能找到的,他都剪下来,放到书房,没事就老看。与其说是我嫁给了他,不如说是你的魂附到了他身上。我敢说当年若是你们结了婚,会跟我们一样,早就形同路人了。他却好了伤疤忘了疼,忘了是你先抛弃了他,因为你压根儿就没想在师里长待。
她这话惹恼了我,我说,我还一直想问你呢,要不是你告诉老杨我不喜欢他,他怎么可能跟你结婚?要不是你们结婚都不告诉我,我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离开?
她拍着腿说,你知道我的腿是怎么成这样的吗?就是那天晚上你们在西双版纳造的孽。
一听这话,我一下子呆了。
今天我拖着残腿,坐了三小时的车赶来,就是想问你,你是不是跟他有事?
没有。
可是那年你们在西双版纳相会,难道真是巧合?
就凭一次跟异性喝茶,你就怀疑你丈夫背叛了你,你们的感情就那么脆弱得不堪一击吗?
她铁青着脸不说话。
我们是喝了一会儿茶。多年不见的老战友,在异乡遇见,一起喝杯茶没有问题吧。那次我们是开会,你家老杨出差,看到我的微信,得知我也在西双版纳,就到我住处不远的茶馆聊了会儿天。
可你们不只是战友呀,两人肯定旧情难忘。一个熟人给我打电话,说看到老杨跟你在一起,一听到你的名字,我就魂飞魄散,立即买机票准备去西双版纳,可因为心里急,出门遇上了车祸,腿就成了这个样子。我想到你单位告你,可是我没证据,为了不让人笑话,失去家庭,我放了你一马。
你想多了。战友将近三十年没见面,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是喝了杯茶。
小因,我们是多年的好朋友,你真就不能给我说句实话?她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看着我。
雨桐,如果你是我的好朋友,你应当相信我,相信你的丈夫。说着,我站了起来。没想到我盼望的分别近三十年的老朋友相会是这样的,我背上包,快步走出包间。
忽听身后哐的一声,我回头一看,轮椅倒了,她趴在了地上。我忙跑上前去,把她抱起来,她那么轻,那么无助。头发乍一看是黑的,再细看,发根处全是白的。这么多年来,我以为我受的委屈比天大,试想世界上,还有比被好朋友抢了心上人更要命的事吗?却没想到她比我还可怜。
我说,雨桐,你要相信我,说实话,那次我和老杨的谈话并不愉快,我们说的都是别人的事。我把战友们的近况都问了个遍,甚至师医院那棵大柏树都说了,可他连句我这么多年过得好不好都没问,我们怎么能有事?你以为中年人还像年轻时吗?再说年轻时我也没有那么激情飞扬呀。那时,大家刚穿上干部服,到了人才济济的师机关,又是写材料,又要下部队,想着凭着自己的努力,调到集团军,调到军区,甚至调到总部,谁敢犯错?人到中年了,以为束缚少了,可更多问题来了,没有了年轻时的单纯,考虑问题更现实了,对自己要求更严了。想往上走,你就要足够优秀。部队情况你比我懂,你不优秀,很快就会被淘汰。还有,爱情有时很奇怪,它是一种心情。来得急,去得更快,可能对方一个眼神、一句笑话,甚至冷冷瞧你一眼,你都可能倍受打击,连看他一眼的心思都没了。中年女人的心,比青瓷更敏感。身为女人,你肯定明白。
她推开我扶她的手,整整裙子,斜睨着我,不说话。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你当然了解我。我的家庭虽然比你好一些,生活在小县城,可是爸妈都无职无权,爸爸在车站旁边起早贪黑地卖油茶,妈妈一天到晚给租我家房子住的高中生做饭烧炕。婚后,爱人对我不错,虽然也曾有过各种诱惑,可咱是人,你明白吗,咱们都是农民子弟,走到这一步不容易,怎么敢不努力?就像你穿上军装,坐在公交车上,就不得不让座,军装,它很神奇,穿在身上,就由不得你不自律、不努力。我向你发誓,我现在见了你家老杨,一点想法都没有。
那么过去有,是不是?你那么爱他,为什么拒绝了他。把一个根本不爱我的人让给了我,使我痛苦一生。
我正要回答,可一听她后面的话,又恼火了,你一直在质问我,我问你,你为啥告诉你家老杨说我根本就不喜欢他这个公子哥儿?
难道你没说?难道你口是心非?
她轻轻喝了一小口茶,好像茶是毒药,我把她的凉茶倒了,给她加上热的。她看着我,半天无语。
我这多半生不比你过得轻松,你只看到我的光鲜,却不知道我也有颗伤痕累累的心。
哈哈!她忽然间发出一阵笑声,笑完,取出一支烟,递给我。我摆摆手,她吸了一口,说,这你没说假话。你写的每篇小说,我都在老杨的书柜里找到看了,你以为你高明,可我从你小说众多人物的生活轨迹里,看到了你光鲜下的哀伤。
我看着她瘦弱的身体,心有愧疚,但她的举动又使我不适。我站起来,面对窗外,望着灯光下那一树鲜艳的紫薇,背对着她说,你以为别人都像你那般幸运?我是考上了向往的艺术学院,到了北京,可你知道我毕业后分到了哪里?可知道我在那被誉为“京郊唐古拉”的山沟部队一待就是三年?那时你公公一个电话,你就在军区报社当上了编辑。当我好不容易调到北京,四家合住一套单元房时,你正在将军楼上悠闲地看着内部片。当我为了评职称,跟小年轻一起上补习班学英语时,你已评上了高级职称。至于你的哀伤,是无愁强说愁,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我想着她会骂我,会喊叫,也许这样的发泄后我们会重归于好,毕竟我们再见面的概率小了,我说的当然不是物理上的概念。
她好像没听我的话,忽然抬起头来说,你帮我给老杨打个电话。
我没他电话,说着,我递给她手机,她没接,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我目光坦然地直视着她。她打完电话,老杨说他十分钟就到。我看她推轮椅,轮椅一动不动,便走到她跟前,问,你是不是想上卫生间?我帮你。她朝我摆摆手,给我指指沙发上的一个包说,你把它拿走。
什么东西?
回去看了自然知道。
你老家遂昌,真是世外桃源。我还在汤显祖纪念馆听了一曲昆曲《牡丹亭·寻梦》。我说完,她也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望着外面,脸上汗珠越来越多。
你需要什么,给我说。
她坚决地摇摇头,怒气小了,说,你再吃点饭,你怎么一直不动筷子。她说着,让服务员把菜热下。她明显有些不在状态,一会儿看表,一会儿好像坐不安宁。我知道该告辞了,可我又不能把一个残疾人扔在这儿。
好在,门终于开了,我浑身都轻松了。老杨一来,南雨桐却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几乎是吼道,你去哪儿了?老杨耐心地解释着,我想让你们好朋友多说会儿话嘛。
我一看这架势,说,雨桐,我先走了,以后多联系。
她让老杨递给我一包东西,又让他送送我,我急着说,不用,几乎是小跑着出了饭店。
回到宾馆,我打开包,发现那是本散文集,有图有文,封面写着《在少女花影下》。
她竟然还读名著?还喜欢普鲁斯特?我好奇地打开,就再也移不开视线。
扉页题记:有匪佳人,如镜如灯。又翻一页,是篇《序言》:
往事仍可追
明知道,一切追忆总是枉费心机,绞尽脑汁都无济于事。可是我还要细细地凭着记忆把它记下来。那些生命中难忘的瞬间,它藏在脑海之外,非智力所能及;它隐蔽在某件我意想不到的物体之中,而那件东西我在死亡之前能否遇到,则全凭偶然,说不定我至死都碰不到。
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做一个玛德莱娜蛋糕,让我们在回忆往事时,有些真实的凭据,证明我们曾经这么生活过,我们曾经如此年轻美丽过,我们有清澈的双眼,有奔腾的心跳,红活圆实的小手,有我们绿军装一样鲜绿的岁月,有我们头上帽徽一样闪着金光的青春。
青春是什么,也许就是蛋糕的香味,就是上班路上的雪花,甚至就是喜欢一个人却不好意思表白的那种羞怯。不,不,也许都不是,就像现在的我,坐在轮椅上,渴望奔跑的那种感觉。
无论是什么,我总算把它整理出来了。
又想,我这一生,值吗?
路边的野花会告诉我,天上的流云会告诉我。还有,也许我这一生中,就那么一两个朋友告诉我,我曾经是那么地,那么地热爱生活,那么地渴望把自己的一生过得跟别人不一样。也许我就知足了。
虽然我知道,我连一般人都不如。虽然我知道,我的一生充满了悲剧,可我知道,我走过,努力过,我心跳过,也疼痛过。
我还想说,虽然疼痛着,我还是喜爱一朵花的样子。它只要美丽地开过,再开不开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心情那梦还不远。
第一张照片是我们新兵连生活结束时照的。我也有一张,后来被妈妈拿回了老家,我一直想拿回来,最后却找不到了。
第二张就是我们在华山东峰拍的那张照片。班长还是那么年轻,根本不像前几年在北京看到的她。指导员仍一脸灿烂地笑着,并没有在边境作战中离开人世。而南雨桐,她笑得最灿烂,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没靠任何人帮助爬上华山的人。她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好像在跟我说着悄悄话。而我呢,倾听着,微笑着,一缕头发遮住了右眼。
十八岁呀,我的十八岁,我终于找回了你,找回了对战友们清晰的记忆。她真有心,在下面用字条注上了每个人的姓名。
后面还有几张图片,都是手绘的我们曾经的营区。我跟张芳华昨天走的那条满是浓荫的大路,就是过去的高低不平的那条大道,进门左边锁着大门的是我新兵工作的食品厂,再往后是新兵连时住过的啤酒厂。因为啤酒厂只有三层楼,所以后面的平房厂房我没有看到,可能移交地方后拆了。她不但画出来了,还在上面标着字。最难忘的是通向基地大门口有家老百姓的小卖部,门上写着“军民小卖部”。那时我们实在馋了,她就会买一瓶水蜜桃罐头,带来给我一起吃。过一阵,我也会买瓶凤尾鱼罐头去看她。我们边吃边笑,你喂我我喂你,比亲姐妹还亲。
卫生所就在通向食品厂的路边,一栋二层高的楼,好多年前就拆了。
大路尽头是有一面院墙的,现在没了。右边就是池塘。顶头是机关楼、礼堂、招待所。我们基地最漂亮的飞机楼,她画得很像,放露天电影的广场上的那两棵挂银幕的大杨树,她都没忘记画上。
还有师医院的办公室,我们吃西瓜的大柏树,还有我们曾经去吃饭的农家小饭馆……最让我吃惊的是尤河公园的那条小河里的鹅卵石、小鱼,她不但画上了,还标出了公路、加油站,还有我们师机关的单身宿舍、工兵营、修理厂、通信营,我没找到的地方,她一一全画了下来。
后面有四五十篇散文,全是她对多年军旅生活的随想。我没想到她的文字那么好,对细节的描述那么传神,有些我还读出了眼泪。
我忽然明白了,她要见我,并不只是恨我,也许她跟我一样,认为我们最懂彼此,要不为啥单单把集子送我?我越想越感觉有许多话要跟她说,一掏手机,才发现我连她的电话号码都没要。而我带给她的酱菜也忘了给。
我拿手机在百度搜索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那句:有匪佳人,如镜如灯。
第二天清晨,张芳华和李依然到招待所来陪我吃早饭,吃完饭,我们走到营区的大道上,树木葱绿,一排排官兵宿舍好像沐浴在一片金光之中。宿舍前的衣架上挂着的白床单、绿军装似曾相识,但不一样的是,官兵们穿的军装更漂亮,住的房子里安着空调,锻炼用的器材更现代化。
可是一想起南雨桐,我的心情一下子不好了,问她俩:“你俩知道南雨桐现在坐着轮椅吗?”
“啊,她咋了?”李依然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张芳华也吃了一惊:“坐轮椅?她真不能走路了?我只知道她病了,什么病,她谁也没告诉。再说大家都那么忙,也没在意。”
“要知道她身体不便,我们应当去看她。咱们当年可是好姐妹呀。”李依然说着,眼泪出来了。
张芳华拾起一片落叶,放进路边的垃圾箱里说,师里三天后要搞一台庆祝“八一”建军节的联欢晚会,她联系了二十几个老战友,她们可以回来。她准备组织老兵们表演几个节目,让年轻的官兵了解老兵,更加热爱军旅生活;让老兵重回军营,看看部队的最新装备,尝尝营养丰富的饭菜,住住士兵宿舍,再圆一次军旅梦。我说这个主意太棒了,一定要通知南雨桐。张芳华说已通知了,南雨桐说她到西安军医大看病,演出前一定赶来。
太好了,我要跟她说说话。李依然说着,抹了把眼泪,又说,她当年那么漂亮,我不能想象她成了那个样子,会不会不来?她那么要面子。
你把南雨桐电话告诉我,我叫她。我说着,按李依然说的号码拨通电话,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
咱们老兵集体表演个节目,唱朴树的那首《那些花儿》。张芳华提议道。我说这个主意棒,雨桐给我的照片和绘图可以配上,我来做PPT。不过,歌词有些伤感,得重新改下。
她打了我一下,笑道,你是大作家,这还不是顺手的事。
我眼前瞬间出现了新兵连的一幅幅画面,想起了在东北的女班长,想起了牺牲的指导员,想起了与杨干事和南雨桐度过的那些幸福的日子。我提起笔,改一遍,看一遍,摇摇头,再改。我知道南雨桐最挑剔了。她离开部队已经七年了,坐在轮椅里还能随口说出那样美的词,可见这几年她可不只是在轮椅上抹眼泪的。我绞尽脑汁,改到第八遍,终于感觉满意些了。
张芳华一看,双手一拍,爽快地说,我看行,就这么定了。
你说如果我们能回到年轻时,你愿意回去吗?芳华。
张芳华目光望着远处,想了半天,说,我们怀恋过去,是因为它一去不返,所以感觉过去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如果真回到过去,我相信我们仍有许多苦恼。比如那时我们想着调走,担心找到对象就困在了这个小城,厌烦周边的庄稼,渴望到大城市去成家立业。
是的,我可不想再住潮湿的窑洞,不想守着漫漫长夜复习功课考军校,我再也不想过那种得知他们结婚后夜夜失眠的日子。是她跟老杨说,我从来就没看上过他,就因为这句话,他娶了她。
张芳华忽然盯着我的眼睛,问道,老杨亲口对你说这句话是南雨桐说的?
没有,他在西双版纳只说他听到我的这句话后,马上就决定跟南雨桐结婚,越快越好。
可是那句话是我告诉他的,而这话是你亲口跟我说的。当时你们三个人老黏在一起,政治部郭主任对工作很负责任,又上过前线,是个人人尊敬的老领导,他老怕你们出事,让我劝你。我想了想,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你们三个人的关系明朗化,我先问老杨,他到底喜欢谁?他说他喜欢的是你,可是南雨桐也不错,他不想伤害她,但是你又不主动,他心里没把握,让我悄悄问问你心里到底有没有他。
我看着她,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时,两个年轻的兵走过,朝我们敬了一个军礼。
我一时慌乱得不知是否该还礼,张芳华手一伸,就是标准的还礼,那动作真帅,惹得我和李依然啧啧赞个不停。
目送着战士走远,张芳华对我说,三十年前的那天晚上,我们俩在师医院门口老百姓开的那家饭店吃饭,我问你,喜欢不喜欢杨干事。你满脸通红,半天才说,你不喜欢杨干事那个公子哥儿。然后我就将你的原话告诉了杨干事。杨干事告诉了南雨桐,南雨桐把你狠狠骂了一顿,当天就到组织科开了介绍信,跟杨干事结了婚。
可我那时太年轻,才二十二岁,还没确定那是不是爱,又当着口无遮拦张芳华的,吃饭间就随口说了一句。
可是这就决定了你们的婚姻,杨干事不让南雨桐告诉你他们结婚的事,他们对你很生气,就没请你参加他们的婚礼。张芳华说。
原来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在南雨桐要来聚会,我还有机会,我要告诉她这一切,要请他们夫妻原谅我当时的轻率,原谅我瞒着她跟老杨吃饭。如果那次吃饭时,我大大方方地当着老杨的面,给她打个电话,说我们是偶然遇见,我很想她,也许她的腿就不会受伤,她的人生会是另外的模样吧!
一切的错都在我,我要向她,向他们夫妻当面道歉。
这么一想,我准备在晚会上唱一折《穆桂英挂帅》,这是我多年来学的唯一的一出京剧,因为我除了写东西,就最爱唱这出戏了,我知道南雨桐和杨干事最爱听了。那时他们要是心情不好,我就会来一段。为此,这么多年,我周末坚持学戏。冥冥之中,总想着只有南雨桐认可了,我的人生才有意义。我还要告诉她,她的《在少女花影下》写得很好,稍做修改,完全可以出版,我帮她联系出版社。
上午十点,战友们一个个都到了,虽然脸上有了岁月的风霜,可都收拾得漂漂亮亮的。我们看完训练场,参观了整齐划一的官兵宿舍,又到师史馆仔细地参观,大家不停地说,部队近十年变化真大。
晚上,曾经的女兵坐在金光闪闪的现代化礼堂,看着一个个年轻的兵,听着他们唱一曲曲《当兵的历史》《强军战歌》,恍惚间回到了曾经的当兵岁月。
我盼着南雨桐来,只有她到了,我们这次聚会才算圆满。
这时,外面雷声大作,瞬间下起了大雨,离演出只有二十分钟了,可她仍没有来,我立即拿起手机打过去,电话仍没人接。我又是发语音,又是发短信,主要内容是:雨桐,战友们都很想你,你在哪里,我去接你。女兵连聚会,怎能没有“连花”?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你一定要来。战友们一个个抢过手机,都跟南雨桐说话,李依然还把姐妹们的照片发到了南雨桐的微信上,说,你不来,我们就一直在礼堂等着。李依然还没说完,张芳华又抢过手机发了一条语音,雨桐,我把你的病情告诉了一位有名的中医,人家说,她有妙方,你一定要来,我带你去找她。
就在这时,老杨打来电话,说,他们已进师部院子了。
车刚停,我们马上跑上前去,李依然打开车门,张芳华到后备厢取轮椅,我举着伞等在车旁。老杨抱着南雨桐刚一下车,我马上把伞撑到他们头顶。
张芳华推着南雨桐去洗手间了,我发现老杨坐在一边沉默不语,第一次发现他苍老了许多。我走到他身边,说,老杨,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因为我,给你们造成这么多的痛苦。
他摇摇头说,你在我们心目中,仍然是最好的朋友。别看雨桐表面上怪你,其实她老念叨的还是你。
这时,轮到我们演出了,张芳华身穿一身迷彩服,腰扎皮带,脚蹬陆战靴,浑身是劲地站在前面。我推着南雨桐跟在后面。我们穿着部队给我们精心准备的新式迷彩服,走上主席台,站成方队,由张芳华指挥,高声唱道:
那些花儿
她们已经被风吹走
散落在天涯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
就留在我们心里吧
那些故事在岁月中
已经难辨真假
可我知道,那些花儿仍顽强地开在天涯
…………
恍惚间,我好像回到了二十二岁。那时,我跟南雨桐是少尉,我们在训练场不停地跑呀,八圈,十圈,实在跑不动了,可谁也不甘落后。又好像回到新兵连,那时指导员二十六岁,班长二十岁,南雨桐和我刚过十八岁生日。那时的时光真美呀,天润蓝,连空气闻着都甜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