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中标
干家大少爷趴在汉阳城翠微街自家的房头上,手中的弹弓指向隔壁培正小学的操场。他屏息凝视……忽听“当”的一声脆响,停歇在学校屋顶上的一群麻鸽子,被惊得四处乱飞。
麻鸽子,直肠子。一些白糊状的粪尿在一些羽毛的掩护下,垂落在少佐的钢盔上、鼻尖上,还有衣领上,有一些腥臭。少佐被莫名飞来的一颗石子击中,大脑嗡嗡作响。有那么一刻,蒙蒙的少佐丢下一队正在忙碌操练的士兵,手舞足蹈地去捉那些凌空乱舞的羽毛,却又捉不住。气急败坏的少佐这才清醒过来,取下钢盔端详,要不是被这钢盔阻挡了一下,他的太阳穴上肯定会有一个血洞。
少佐抬头,发现对面杂货店一排屋脊兽的后面,露出了半个讪笑的脸蛋。顿时,一排密集的子弹朝那边射去,干家大少爷一个鹞子翻身,不见了踪影。
少佐率领部队包围了杂货店,他像捉羽毛一样去捉拿杂货店的老板干老爷。干老爷被吓得瑟瑟发抖,口中“太君太君”念叨不停。
带路党说,你儿子偷袭了太君,你把人交出来!
干老爷吓尿了,还夹带了零星的屎。他不敢当着带路党和日军的面,把这些尿啊屎的涂在少佐的钢盔上、鼻尖上,还有衣领上,他只能扇着自个儿的耳光。唉,这个调皮的儿子闯了大祸,今天又将如何收场呢?
干老爷的儿子名叫干家雄,今年刚满十四岁。他在培正小学断断续续念了八年书,如今连初小也没有毕业。眼下,学校被日军驻防,他也乐得逍遥自在,成天游荡,偶尔还能飞檐走壁,干些偷窥少妇洗澡、男人解手之类的龌龊事。
干老爷央求带路党向少佐求情,还连滚带爬地从店里搬出一个大茶壶来,要给少佐的部下一人倒一杯水。他的茶壶放在店前的青石板上,青石板上竖着一排雕花门板,门板上贴着一张西洋画,西洋画里有两只大乳房。
少佐抽出东洋刀,劈了干老爷的茶壶,茶水流了一地。少佐用刀尖蘸着茶水,在西洋画上划了一个“×”。
少佐的举动,让干老爷心里一咯噔,他的脸色骤然苍白。看这架势,今天若是交不出人来,这经营了几十年的杂货店,怕有血光之灾。
不远处,街面上的麻条石传出“噔噔噔”的响声。两条铮亮的船形皮鞋,顶着两条修长白皙的大腿,大腿上套着紫色的旗袍,摇摇摆摆,交替走来。干家女主人干太太刚刚走出街那头的大烟馆,一眼就看见了围聚在自家店前的日本兵。她踉跄上前,抬脚踢翻了冲着少佐点头如捣蒜的丈夫。她厌恶他的懦弱,这个男人和她死去的前任没法比。
抽了鸦片的干太太,胆子大得很。她听不懂少佐叽里呱啦的鸟语,也不屑搭理他,但教训起带路党来却毫不留情。你说你一个中国人,跟了一群倭爹,满街胡闹个什么呢?
带路党对少佐一阵耳语,转身对干太太说,你儿子呢?
提起儿子,干太太一脸幸福。她的儿子品学兼优,将来还要留洋呢。
是你喂养的儿子吗?带路党面露狰狞。
干太太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了儿子英俊乖顺的身影。她的儿子在绿茵草地上奔跑,她的儿子在课堂里专心研学……
你的儿子!你的儿子!干太太的耳边传来咆哮。恍惚中,她感觉胸前一阵剧痛,只见一股血水冲天喷薄,而后缓缓坠落,和干老爷滞留一地的茶水汇合,再慢慢流淌开来。
少佐砍掉了干太太的左乳房。带路党丢下了一句狠话,天黑之前,带你儿子来皇军军营自首!
干家雄并不是干太太亲生的儿子。干太太亲生的儿子叫干家男,今年也刚好十四岁,是汉口圣保罗中学的住校生。干太太不明白日本人为何要对她下如此毒手,当她从干老爷口中得知事情的原委后,她大骂了继子干家雄。
这个不肖子,送给日本人砍脑壳好了。
她记得她带着儿子第一次走进杂货店、住进这个家时,这个砍脑壳的大少爷给她带来的羞辱与难堪,至今都难以忘记。干家雄从亥时二更起,就邀约一帮顽皮的留级生,潜进自家的后院,趴在父亲的窗台下听房。那是一个阴冷的冬夜,像钢针穿过皮肤一样的寒气也阻挡不了一群小男人的兴奋与好奇。干家雄小巧而又温暖的舌尖,像暗中跳动的一豆灯火,舔舐着窗户上的一层油纸。很快,从手指头粗的纸窟窿里,他看见父亲骑在女人的后背上,双手抓牢了女人的双肩胛。
女人面无表情,弓身趴在床上,两只乳房垂吊着。干老爷一用力,她的两只乳房就前后摆动,像在风中摇曳的瓜果,要是干老爷的力气再大一点,那瓜果都会随时掉下来。
干家雄小声说,一人看一下,不要挤。
心虚心急的小伙伴们听不进劝导,个个都想往前挤,嘴也不老实,不是喘粗气,就是语无伦次:骑马,骑马。
干老爷胯下骏马烈风,奔腾不息。突然,那女人一声惊叫。原来,她的手被干老爷怼进了枕头底下,她摸到了一团软绵绵、肉乎乎的东西,抽出一看,是一对用细麻绳捆在一起的死老鼠。
女人顺手一扔,死老鼠就贴在了干老爷的嘴巴上。窗外,突如其来的集体哄笑,让兴致正浓的干老爷转而恼羞成怒,这个砍脑壳的不肖子!
干老爷逮住干家雄,他就地取材,拿出杂货店待售的粗麻绳子,将儿子绑在一根圆木柱子上。他先用鸡毛掸子抽打干家雄的屁股,打折了五根。他心疼他的鸡毛掸子,又换了藤质的如意尘拍。这如意尘拍编得结实,无论如何挥打,都不折不散,落在干家雄白晃晃的两瓣屁股上,印出了重重叠叠的梅花,梅花渗血了,梅花烂在了乌青的肥肉里。
干家雄只比干家男大了两个月,两个孩子一般高。女人整好衣服,朝干家雄走来。干家雄以为自己快死了,他看见母亲朝他走来,帮他解开绳索,还帮他清洗伤口。他抱住俯下身的母亲,想要衔住母亲裸露的乳头,却被母亲一把推开了。干家雄对自己的母亲没有一点儿印象,他一直以为能生孩子的女人就是母亲,母亲也一定是女人。
日后,成为干太太的女人,对干家雄有了或多或少的提防。
干太太对干家雄也有好印象的时候,那是在她的儿子干家男回家讲述了他在学校的遭遇之后。
干家男以前不叫干家男。干家男这个名字是干老爷给取的。他摸着小男孩儿的头,叹息一声,既然进了干家的门,那以后就是干家的人,要做干家有出息的男人。干老爷说出这个话来,似乎是对自己的儿子干家雄有些失望。于是,他把不请自来的二少爷送到隔壁学校和大少爷一起读书。两兄弟原来在一个班级,但干家雄从来不理会干家男。有一天课后,一帮同学追问干家雄,干家男真的姓干吗?干家雄说,不是。干家男是你兄弟吗?干家雄说,不是。那我们可以揍干家男吗?干家雄说,不能。那帮同学不信,揍了干家男。结果,干家雄揍了一帮同学。揍完同学,干家雄指着干家男说,你是你,我是我,别指望以后我们真能成为兄弟。为什么不能呢?在很长一段时间,干家男一直没弄明白,直到他学业有成,把干家雄留在原地,自己去了外国人开办的寄宿学校,他才发现他们真的你是你,我是我。
干家男去寄宿学校念书,当然是干太太坚持的结果,但也有干老爷的支持。干老爷认为,栀子花不开,茉莉花开。将来,在两个儿子当中,若有一个能成气候,他的晚年也就有了一种保障。
干太太也讲情分,她心里记着干家雄的那次仗义举动。每当干家男周末回家,她总想把两个孩子拉在一起,说你们做兄弟吧,以后有个帮衬。但这话她还没有说出口,就因为干家雄的鲁莽,让她躺在和干老爷做过爱的床上,忍着自己的胸口被日本人剐过的剧痛。少佐横下的那一刀,把她刚刚吸食鸦片的快感和麻木感全都吓退了,现在有了摧心剖肝的感觉,眼前的昏暗迷离,仿佛是地狱的门口。
干老爷拿来一团棉花,按住干太太斜襟旗袍上的破洞,却止不住直往外冒的血水。干老爷哆嗦着用力按几下,干太太就歇斯底里地尖叫几下,后来竟昏死过去。干老爷手足无措地站立一旁,看着干太太苍白的脸和浑身的血,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
哭完,他想起翠微街的尽头有一家名号为“永安堂”的中药铺子,铺子里有个坐堂老郎中,名叫莫贤之。
干老爷急急忙忙请来了莫先生。
干家雄肯定知道自己不可原谅的冒失。他在汉江的岸边游荡了好几个时辰,只等太阳下山,天一擦黑才敢回家。
黄昏的江面上,船家收起渔网,慢悠悠地向岸边靠拢。干家雄赤条条地躺在岸坡的沙土上,头枕双手,闭目养神。咿呀咿呀的摇桨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这是在告诉他,船家快要靠岸了。他伸手去摸晒在地上的衣服,那身夏季短装,已经被他下水游泳打湿了好几回,现在还是湿的。他翻身坐起,看到被桨叶拍碎的夕阳还在水里晃晃荡荡,感觉时间还早,又索性躺下。
这是谁家的小孩儿,睡在这里干什么?船家一脚跨过全身赤裸的干家雄,并不等他的回答就急切地走远了。
干家雄一个鲤鱼打挺,冲着远处的背影高声吼叫,睡在这儿等长大,干死日本人!
干家雄气馁,他等待落下去的太阳始终不落,似乎是有意要考验他的耐心。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他发现自己的裆下有几根倒伏的黄毛。他就弯腰去捋直那几根黄毛。他的想法是,要让它们茂盛蓬勃起来,像钢针一样站立,至少也要像豪猪的棘刺,能保护自己、抵御外敌。
天黑后,干家雄大摇大摆地出现在翠微街上。这时候的翠微街已是鸡飞狗跳,喊声哭声一片了。少佐等不来干家雄,就出动部队,将街上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儿全都抓起来,关进了培正小学。培正小学的操场上,有一株三百年的婆婆树,树干要三人合抱,枝干虬曲苍劲,撑起一篷宽阔圆满的树冠。在阴森的树影下,挂满了一团团白光光、颤巍巍的肉。日军扒光了少年的裤子,令干老爷拿来杂货店的麻绳子,将他们捆绑吊挂在婆婆树上。大人们从四面八方追赶过来,围聚在小学门口,看到树枝抖动,孩子啜泣,都不敢出声,生怕激怒了这帮日本人。
带路党说,凶手一天不自首,皇军就一天杀一个!
众人小声议论。干家雄就在众人堆里,他的右肩胛被人牢牢抓住。干家雄猫腰蹲腿,扭头一看,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落在日本人手里是死,落在父亲的手里也是死。干家雄就地一滚,像泥鳅一样溜了。
没有人注意到干家雄的到来和干家雄的撤退,但他们都记得戊寅年九月刚刚开头,城外的枪炮声响了三天三夜。接着国军被迫退出,日军突入占领,汉奸也适时出现。日本人肆意放火,当街杀人,从不把中国人当人。这人间地狱,恶魔当前,又有谁胆敢反抗呢?
夜色深沉,空气凝固。无关的看客早已退去,当事的家长仍然留在原地,他们的呜咽抽泣盖过了树枝上的窸窸窣窣。
少佐等待的人一等不来,二等还不来。这时,在日军岗哨的刺刀下,威风凛凛地站定了一个人。他说,我是干家雄,我来自首!
干太太内服汤剂、外敷药膏,终于清醒过来。她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喃喃地询问身边的干老爷,今天是不是礼拜六?干老爷说,什么时候了,谁还记得哪天是礼拜几?干太太艰难地说,我儿家男,今天应该回家了。干老爷忍着眼泪说,回家了。
干家男周末放假回家后,看到母亲的惨状,了解了事情的经过,悲愤不已。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回想前不久在学校加入童子军的誓词,以及军事操法、战时救护,一股热血直往上涌。他脱下自己的校服,换上干家雄的外套,腰间还插了一把尖刀。他在培正小学门前的一声断喝,着实把站哨的日本兵吓得一怔。结果可想而知,他被日本兵用同样的手段挂在了婆婆树上,身上还比别的孩子多了一些更深的鞭痕和刀伤。
干老爷忧心如焚,度日如年。三天之后,他典当了杂货店,贿赂了带路党,买通了日本官,才把干家男赎了回来。但在新店主限定干老爷搬离的最后一个夜晚,干太太的伤情却出现了恶化,她突然高烧不退,意识模糊。干老爷只得再次请来了莫先生。
莫先生先手测体温,再拿捏脉象,后查验伤口。揭开膏药一看,吓了一跳。干太太的胸口已被脓浆灌满,腐臭扑鼻。莫先生让干老爷协助,将干太太翻过身来,乳下放置一陶瓷粗碗,挤出的脓水血水盛满整整一碗。再把干太太平躺过来,处理伤口,填上药粉,又接连贴上三张新的狗皮药膏,直把干太太的左胸贴得满满当当。莫先生这才开口说,这是高温热毒所致,我开出一方,定能祛腐消炎,提脓生肌,只待静卧三月,必能痊愈。
莫先生在油灯下奋笔疾书,他草就了祖传秘方,交给干老爷,郑重地说,拿好,这是“黄金散”。
拿了“黄金散”,看了一眼浑身绑满绷带的干家男和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干太太,干老爷垂头丧气。天亮后,他要和这祖传的杂货店作别,还不知道要带这母子俩去往何方。
室内蚊虫的嗡嗡声,窗外知了的“知了”声,还有远处癞蛤蟆的呱呱声,都是翠微街给这一家人最后的亲切的馈赠。干老爷流泪了,干太太也有了感应。毕竟,她带着儿子被干老爷收留,在翠微街杂货店居住了七年。那些如梦似幻、似是而非的情景在这个闷热潮湿的夏季接踵而至,椎心泣血的往事如杂草一样在脑子里到处乱钻,让她不得安宁。
干老爷整理行李去了,干太太自言自语说,伯伦,你要带我一起走。
干老爷不叫伯伦,伯伦是国军的上校团长。武汉会战前,他对形势产生误判,写信让远在浙江的妻子前来团聚。女人带着七岁的儿子千里迢迢地赶来,却滞留在郊外进不了城。那时候,战斗已经打响,并且持续了将近四个月。有一天,她趁战事暂停,拖着儿子跟随一群难民拥进了城内。她找到警备司令部,报出丈夫的姓名,长官却说,伯伦兄已为国捐躯。再后来,武汉失守,国军撤离,女人带着儿子又成了难民。
女人成为干太太是后话。作为女人,她引以为傲的双侧乳房如今只剩一侧,另一侧的破洞只能听天由命,交给莫先生去处置了。在莫先生诊疗的过程中,有一个人早已躲在她和干老爷共同生活的窗台下,像一个蹑手蹑脚、鬼鬼祟祟的听房小丑。
他有着泥鳅一样的身段和敏捷的四肢。他整个人贴附在热度尚未散尽的青砖墙上,闭一只眼,睁一只眼,乌黑发亮的眼珠透过手指头粗的纸窟窿,直视干太太裸露着的前胸以及前胸上耸立的高峰和深陷的枯井。不对称的风景,让他感到错愕,感到悲痛。这一切已经不是冒失和冒犯,是家仇,是国恨。他野草般的头发耷拉在两个招风耳的旁边,但这并不妨碍他灵敏的听力。干老爷和干太太不搭调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莫先生的处方,他也听得一清二楚。
干太太迷迷糊糊地说,大少爷呢?大少爷今年十四岁了吧?
干老爷斩钉截铁地说,提那狗日的干什么?他命大,死不了。
他从窗台上滑下来,他恨死了这个亲疏不分的父亲。这一丝动静,不为人所觉察却被狗所知,一只狗叫,引出许多狗跟着叫。干老爷警觉地对干太太说,有人!说完转身冲向货架,取下了一把尖刀。干太太拉着干老爷的手不放,神志似乎不清。哪有人?明明是一只呆狗。
听了这话,他就模仿一只狗,趁着夜色,默默地爬着,爬出了干老爷的院子。
干老爷用一辆独轮小车将干太太转移到了祖籍乡下。这里环境优美,空气新鲜,便于她养伤,更利于她戒掉鸦片。干太太明白,经过这一番折腾,干老爷的家底祖业都败光了。病好以后,她得改弦更张,和这个男人好好过日子,一起拼命挣钱,再把翠微街的杂货店赎回来。
时局的变迁和家境的败落,让干家男的学业也受到影响。圣保罗中学已经停课,教堂和课堂都被清理出来,用于临时安置无家可归的难民。
干家男没有随大人去往乡下,他留在学校和童子军一起参加了难民救护工作,做一些诸如搬运伤员、包扎伤口之类的简单事情。很多人的伤口感染化脓,和自己母亲的情况大同小异。这时候,他想起了莫先生的处方。那个处方他也有一份,是离开翠微街的前夜,干老爷让他手抄的。原处方被干老爷收藏着,他看见干老爷爬上阁楼顶,摸摸索索,从横梁一头抽出一段中空的楔子,莫先生亲手开具的处方被秘密地叠放在里面。干老爷爬下来,望着疑惑不解的干家男,点点头说,总有一天,我们还要回来的。
干家男按照这个秘方抓药,将各种草药研磨成粉末状,分发给有需要的人,那些用过药的人,伤情都有好转。他想,干老爷在乡下给母亲用药,母亲的伤情也一定会有好转。有一天,他发现莫先生也出现在学校难民营里,忙着给难民检查病情,分发药剂,治疗伤病。干家男上前,把自己给病人用药的情况告诉了莫先生,莫先生流露出赞许的目光,表扬他做得好。这以后,干家男经常遇见莫先生,他对中医学产生了兴趣,反正无课可上,就拜莫先生为师,学习望闻问切的基本要领。
干家雄和家庭彻底失去了联系。他也曾转转悠悠回来翠微街看看,但他家的杂货店已经转手易主,父亲和继母不知去向。去找异父异母的干家男也无必要,他就以汉江为家,沿江边商铺偷点吃的喝的,无聊了,就去江里游泳;累了,就爬上岸,躺在滩地上休息。
无聊透顶的干家雄发现自己的裆下似乎又多出了几根黄毛,而且毛的颜色也在变深,向棕黑色转化。他有些得意,知道自己一夜长大,可以喜欢自己喜欢的女人了,要不了多久还可以打败和自己作对的敌人。
他喜欢的女人是什么样?在哪里呢?干家雄尴尬地笑了。他目前还没有女人,他将来的女人一定要有两只大乳房,他躺在两只乳房中间睡觉。干家雄睡觉的样子也招人喜爱,他现在面带微笑,嘴角还流下了一摊清亮的口水。
嗒嗒嗒的马蹄声惊醒了干家雄的美梦。他擦干口水,睁大眼睛,发现周围站了一圈骑马的国军。他们的马瘦得不成样子,他们的军服脏得像抹布。这些干柴一样的军马,这些倭瓜一样的军人,是被日军打散的小股国军。干家雄觉得好笑,他说,打劫吗?除了雀雀,我什么也没有。为了证明他的话是真的,他转动赤条条的身体,好让国军一览无余。
格老子,穿好衣服,走!国军班长说。
国军班长有一口米黄色的大龅牙,人称龅牙黄。
去哪里?干家雄反问。
去当兵。龅牙黄命令道。
我不想当兵。话音刚落,干家雄跳起来,一个猛子扎进了汉江里。
江面上,除了冒起几个突兀的水泡,什么也没有。国军朝水里射出一排子弹,发出变了调儿的“嗖嗖”声。枪声停止,国军就无奈地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七月的汉江清澈见底,水温适宜。干家雄收紧小腹,舒展手臂,摆动长腿,在深水处自由划过。他可以长时间屏住呼吸,从汉江南岸潜到北岸,但现在,他顺江而下,要去追逐一群从他肚皮上擦过的鱼。他有灵活的双手和十足的蛮劲。他的十个指头合在一起,像钢钳一样钳住了一条鲌鱼的尾巴。鱼拼起命来和他较劲,他就和鱼玩起花样泳姿。最后,不知是鱼的妥协还是人的让步,干家雄估计国军走远了,自己可以上岸了,这才冒出水面,把一条鲌鱼举过了头顶。
干家雄捡起地上的衣服,发现自己的手掌被鱼刺扎出了血,他想起世上还有一种止血敛疮生肌的神药,它叫“黄金散”。在十四岁的干家雄的印象里,黄金散就是用黄金粉末和名贵中药材研制而成的一包粉剂。它能治好干太太的乳房,也能治好自己的手。
干家雄朝颓败的国军追去,不管怎么说,国军有枪,当了国军,就能搞到黄金。
龅牙黄面对气喘吁吁追赶而来的干家雄,惊呆了。格老子,你要搞么子?
干家雄说,我要当兵!
当兵搞么子?
搞黄金!
龅牙黄咧开满嘴龅牙,咯咯地笑了。接着,他用手掌连连拍了拍干家雄的屁股。龟儿子,走,跟老子去搞黄金嗦!
干太太接连用过莫先生的“黄金散”,创口的脓血止住了,创面也缩小了,除了新近长出的一团红丝丝的肉,就是慢慢结出的一圈黑乎乎的痂。照这样下去,要不了三个月,她就可以痊愈。
干太太心情好,就和干老爷商量,明天就回翠微街去,把杂货店的生意重新做起来。干老爷说,杂货店的典期还没有到,再说,我也没有那么大一笔赎金。干太太说,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干老爷回应道,不能怪你,也不能怪我那狗日的儿。要怪就怪日本人,大老远的,跑来我们国家,还吆五喝六、砍砍杀杀的。干太太听了干老爷的话,默不作声,拿出莫先生的药粉,重重地倒在自己的左侧乳房处。有少许药粉撒在地上,这让干老爷心疼不已。这些药粉现时金贵,因为战乱,不仅西药奇缺,就连中药材也很紧俏,城里的药店都很难买到什么西药中药了。
一来是为了挣些钱,二来是为了找回两个儿子,干太太非要干老爷搬回汉阳城不可。除了床上那点事必须由着自己,一般的事干老爷都由着干太太。所以,当干太太的身体见好,他们就搬回城里去了。
杂货店的新主人念及干老爷在翠微街上的为人,主动把杂货店让出一块,叫他们夫妇二人支个货架,搭个柜台,谋求个生计。还说,这个店本来就是您干老爷的,以后还是您干老爷的,不如现在还给您一部分。
干老爷很感动,对新主人说,您就是我现在的东家,我们夫妻二人就给您打工吧。新主人连连说,使不得,使不得。最后,他们谈妥,新主人还是经营他自己的项目,干老爷专营刀具。这样也不与新主人的营生相冲突,还能互为补充。
干老爷的货架和专柜就靠在杂货店进门的一角,醒目得很。这是新主人的意思,因为干老爷的货品单一,特别需要引起路人的注意,也就是一个眼球效应。
干太太有钱的时候养尊处优,纸醉金迷,现在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她身上的贵气和礼数变成了精明和务实。在她的建议下,干老爷货架上的刀具琳琅满目,从家庭必备的各式切菜刀、剁肉刀、水果刀,到食品作坊常见的雕刻刀、锯齿刀、切片刀,再到屠宰牲口所需的杀猪牛羊的刀、剥皮剔骨刀、挑筋刮毛刀,甚至还有习武练功的刀剑,诸如太极剑、古风刀、铁飞镖等等。干太太捡起多年不写字的毛笔,写了一张“专营刀具、兼治刀伤”的小广告贴在柜台外的一侧,向人昭示她内心的坚韧和柔软。
新主人看了,啧啧称奇。说夫人好主意,把水火相克的两个行当整合在了一起。又说夫人好心肠,有刀枪就有死伤,这救死扶伤的道义就是人间的恩德。
其实,干太太是受了莫先生的启发。莫先生给她治病,只收材料费,不收诊疗费,而且还把祖传秘方无偿地贡献了出来,是真正的悬壶济世、医者仁心。虽说现时形势紧张,药品断销,但她手里还有一小部分没用完的“黄金散”,她把它们分成小包,准备接济给急需的人。等以后形势好转了,还可以去中药铺子买些中药材回来,照方研制,接济更多的人。
干老爷听了干太太的想法,也大声说好,还时不时地在杂货店前的空地上和干太太舞刀弄枪,比画几下,说是帮助她恢复体力,增长本领。干老爷的祖父是清朝皇上钦定的武状元,干家有练功习武的传统,到了干老爷这代,因为他生性胆怯,也就把这家传的武功不当一回事情,只学了一点皮毛。而干太太因为早年对兵器略有研究,现在对刀枪也不拒绝。
这一日,干老爷手持青龙偃月关公刀,干太太挥舞吞云入浪鹰嘴钩,两人你攻我防、你来我往,操练得好不热闹。毕竟,干太太是个中年妇女,又受过重伤,几个回合下来,渐感体力不支,险些摔倒。干老爷搀扶住干太太,劝说干太太,练功千日,修行一生。不急,不急,慢慢来。
于是,干太太就转身回房休息去了。
干家雄跟随国民党军队的残兵,还没有走出省界,就被崇山峻岭挡住了去路。他们只得在山沟沟里打转转,有时一连几天看不到一个村庄、一个行人,找不到吃的就喝溪水,饿得饥肠辘辘。
龅牙黄说,找到大部队,就有吃有喝。
说话间,隐约看见山沟里的羊肠小道上行进着一支小型商队。现在,想不打劫都不可能了。龅牙黄下令快马加鞭,赶上商队,即使搞不到黄金,也要搞点吃的喝的。
商队也就七八人,打头的是一位身着棉麻夏装、气度儒雅的长者,紧跟其后的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少年。其他人衣着各式各样,拄着木棍,牵引和护卫三匹棕红马艰难前行。远远看去,马背上驮了木箱子、布袋子。龅牙黄猜想,对方有金银财宝。
和商队也就相隔几米的距离,不远不近,不早不迟,干家雄突然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地冲着商队中的人高喊,干家男,干家男!你就是干家男!
那少年确实是干家男。在这偏僻的山野无人之地,国军里有人认识干家男,商队立即紧张起来,有人把手伸向了腰间,试图掏家伙。
国军的武器在明处,指向了商队。一位长者示意不要轻举妄动,转身面对龅牙黄解释,鄙人莫贤之,汉阳永安堂中医,这是我的学徒干家男。
龅牙黄喝道,干啥子的哟?
莫贤之莫先生答道,我们这是要去通城县,筹办抗战医院。
莫先生的话,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商队这些人是共产党地下组织的成员,他们在抗日救亡运动中负伤,为了躲避日本人的搜捕,乔装成难民,藏身于租界。他们一边接受莫先生的治疗,一边等待组织的接应。今天的行程,正是莫先生安排的,马背上的物资是部队急需的医用器材和药品。
龅牙黄不信,命令莫先生打开箱子,确实是一些医疗用品和药品。他翻动一个布袋,露出了一些金黄色的闪光碎片。
干家雄兴奋得大叫,金子,金子。
国军队伍听说有金子,蜂拥而至,端着枪将莫先生围得水泄不通。莫先生镇静地说,这是“金礞石”,一种中药材而已。说完,他抓起一把金礞石,用手搓捻,碎片更碎了,还有滑腻的粉状物落在了地上。
莫先生将手中的金礞石递到龅牙黄的鼻下,有淡淡的土腥味。真不是金子。
莫先生接着说,这金礞石坠痰下气、平肝镇惊,入药可治顽痰胶结、咳逆喘急、烦躁胸闷、惊风抽搐。弟兄们要不要来一剂?
国军队伍泄气地往后退,莫先生就势说,都饿了吧?我这里备有少许干粮,不如大家一起分享?
干家男取出干粮,首先递给了干家雄,然后分给其他国军。国军风卷残云,干粮还没有吃完,龅牙黄似乎想起什么,他抓起干家雄,指着干家男,开始讯问。
他真的姓干嗦?
是的。
真是你兄弟嗦?
是的。
那老子能毙了他不?
不能!
干家雄气宇轩昂地站起来,用自己的胸膛顶住了龅牙黄伸过来的枪口。他的样子,就像干家男站在日本兵岗哨前的样子。
哈哈哈!龅牙黄收了枪,爽朗地说,你两个还真像兄弟的嗦!
干家雄笑了,大声对龅牙黄说,我还认识这位莫先生,他给我们的母亲治过病。
龅牙黄把手一挥。行啦行啦,快吃,吃饱了好行军喽。
干家雄回想起家庭的变故,百感交集;在他乡异地邂逅了干家男,更是感慨万千。他靠近干家男,拉住他的手说,当下国将不国、家不成家,为兄只能四海为家、浪迹天涯了。不过,为兄还有一事相托,万望勿辞。
干家男拍着胸脯表态说,哥哥的事就是我的事,哥哥请讲。
干家雄叹口气说,你也看到了,为兄已身为国军,随时都有性命之虞。如果十年以后我还不回来,家中双亲就拜托兄弟了。
干家男抱着干家雄痛哭,哥哥就不能不走吗?
干家雄说,我志向已定,还有大事尚未完成。请接受为兄的一拜吧!
说完,干家雄已经跪在了干家男的面前,干家男不敢迟疑,也迅速跪下。两人对拜三回磕头三次,完成了嫌隙的化解、友情的缔结以及信义的承诺。干家男从马背上的布袋里取出一样东西交给干家雄,说哥哥拿好,有个刀伤枪伤什么的,用得着。
龅牙黄和他的队伍似乎等不及了,在大声催促干家雄快走。就要分别了,干家男挥动手臂,望着干家雄的背影呼喊:
哥哥一路平安,我们等你回来!
干老爷的刀具生意红火了三天,马上就偃旗息鼓。因为日本人扶持的“治安维持会”找上门来,强行没收了他货架上的刀具,说这些刀具涉嫌凶器,对皇军不利。幸亏干太太早有防备,把关公刀和鹰嘴钩藏了起来。以后,她也不和干老爷在店前空地上大张旗鼓地操练刀法武术了。不过,经过一些时日的锻炼和调养,她的身体已经恢复,除了协助干老爷做些账目的事之外,还亲自管理进货和出货,但只限家用菜刀、水果刀,即使是买卖菜刀、水果刀,也得出示“治安维持会”开出的证明。
这一天,干太太外出办事刚走不远,店前就来了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男人头戴一顶又脏又破的毡帽,还故意把帽檐压低。他在空地上跛行,徘徊了很久,时不时朝干老爷打望,像一个有意采买刀具,又怕暴露身份的外地客。干老爷注意了很长时间,也特别警觉。他张望了培正小学里面的动静,发现日本兵营里并无异样。
陌生男人一跛一跛进了店,不看杂货,直奔干老爷的专柜。干老爷迎上笑脸,殷勤地问,先生想买什么刀?
陌生男人压低声音说,不买刀!
您不买刀那要干什么?
我找一个人?
什么人?
经常进出这个店的女主人。
那是我太太。请问您找她有何贵干?
她也是我的太太,我来看看。
干老爷大惊失色,瞪大眼睛问,你是谁?
陌生男人回答,我是朱伯伦。
干老爷魂飞魄散,口齿不清地说,你、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朱伯伦没有死。他是黄埔军校的炮科毕业生,也是在一线作战的一名团长。那场阻击日军的血战持续了十三天,大小战斗经历了十几场。在战斗胶着时刻,朱伯伦将炮兵连布置在一处小山包上,炮口对准了日军的必经公路。
那天黄昏,公路上开来了敌人的坦克。反坦克炮连一阵炮火打过去,打坏了两三辆坦克,堵住了日军大部队前进的道路。朱伯伦抓住机会,下令轮番开火。炮火在纵深几千米长的公路上开花,把日军炸得抱头鼠窜。过了一会儿,天空出现了敌人的轰炸机,远处出现了“膏药旗”。敌人的反扑又开始了,国军部队被敌机炸弹击中,伤亡惨重。朱伯伦身负重伤,肚皮被弹片划开,肠子流出了体外。他将肠子塞进去,躺在担架上继续指挥战斗。到了最后,他的担架被敌人的炮火打散,和部队失去了联系。
后来,朱伯伦被部下掩护撤出了战场,但日军扬言一定要抓住他。他一路西行,在武当山隐秘疗伤,后又辗转国外接受手术。医生从他的身上取出了三十多块弹片,他的右手是假的,左腿也是假的,肚皮上长满了瘤花,像崖柏的树干,又像晒干了的陈皮。朱伯伦九死一生,回国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汉阳城寻找失散的妻儿。
他来了。
干老爷拱手抱拳,说,兄长所言,小弟有所不知。若有冒犯,还望海涵。
他想起了七年前的那个冬天。持续夏秋两季的战事刚刚结束,经过洗劫的翠微街上大小商铺都关门歇业,冷清的石板路上突然蹒跚走来了一对母子。他们的外乡口音里有着浓重的江浙腔调,肮脏的旗袍和破损的小西服,是透露曾经有过身份的唯一线索。那些街坊邻里被女人沿街轻敲细叩打开大门后,不肯接济一碗热饭一杯热水,却又要嘴长嘴短追问母子二人的身世。干老爷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一脸惊恐的女人是如何走进杂货店的。她拉着满脸炭灰的小男孩儿,用一双欲哭无泪的眼睛乞求干老爷,可怜可怜我们母子二人吧,让我们避避寒气吃口饭吧。
干老爷把手一招,快进来。
他拿出自家还没有吃过的晚饭,看着母子二人狼吞虎咽地吃完,又进厨房烧了满满一锅热水,拿出儿子干家雄的衣物。他有些难为情地说,我有一个和你儿子一样大的儿子,但我没有女人换洗的衣物。
那时候,干家雄外出游玩还没有回来。女人抖开正合儿子身的衣物,看到干老爷作为这家男主人却又诚恐诚惶地站在那里的样子,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处境。干家雄的母亲已经死去多年了。女人知道应该让自己的儿子留下来,争取和这家男主人的儿子做个伴。她对男主人羞涩地说,以后,你就是这两个孩子的爸爸。
此后的三天,女人带着儿子一直没有走出杂货店,再出门时,他们的脸上就有了几分生机,原本江浙式的笑容在邻居们故意的招呼声中跃然而出,慢慢生长。
戴毡帽的男人听完干老爷的讲述,眼眶发红、发涩。他连连摆手说,不不不,都是日寇作孽。我这次来,还要感谢大哥对落难母子的援手搭救。
说完,陌生男人把一张银票推到了干老爷的面前。干老爷没有接,陌生男人的手就一直按在银票上微微发抖,他不知道该如何体面地收回,最后摊牌的那句话还能说不能说?
干老爷将他的银票和手一起推开。轻声说,等她回来,让她带着儿子跟你走。
一直在一旁倾听他们讲话的杂货店新主人唏嘘不已。戏本上的悲欢离合他看过很多,亲眼看见这人间大义还是第一回。他上前握着两人的手,感慨地说,你们两个都是好男人,我要敬你们一杯!
三个男人围坐在一起,推杯换盏,互诉衷肠。不知不觉,天色渐晚,干太太这个时候也该回来了。其实干太太已经回来了,她刚刚走进翠微街,目及杂货店门前坐着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背影,惊呆了。尽管那个背影没有肩扛军衔,没有背枪,但他板正板正的坐姿,就连举手端杯的一招一式都像极了朱伯伦。
她冲上前去,扳动他的肩膀,哭喊了一声,伯伦!
朱伯伦站起来,扶住她说,怜月,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们的儿子呢?
儿子朱子训是汉口圣保罗中学的学生,今年都十四岁了。哦,对了,儿子好久都没有回家,他参加了童子军,将来和你一样当国军,打日本!怜月抱着朱伯伦,伏在他的肩上恸哭不已。
朱伯伦说,挺住,日本人就快完蛋了,曙光就在前面。
怜月哭得更厉害了。
干老爷也被这一幕感动得泪眼涟涟。他起身说,我去把二少爷接回来。
朱伯伦将他按下,郑重其事地说,不急!先让怜月考虑一下,你们也好好商量一下,半个月后我再来,到时你给我一个准信儿!
朱伯伦起身告辞,他一跛一跛地朝暗黑的街面走去。干老爷探出头,发现翠微街的街头巷尾布满了国军的便衣暗哨,他这才如梦初醒:朱伯伦是一个活着的人物。
莫先生是自己一个人返回汉阳城的。他护送的地下党成员到达设在通城县城的交通站后,按规定,他必须原路返回。
莫先生多少有些伤感,干家男这个羽翼未丰的少年,就算是自己的学徒也未出师,就那么毅然决然地踏上了抗日的征途。他们最终的目的地是延安,前方可以预见的万重险山、万道深渊,都能如履平地或者化险为夷吗?
令莫先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此时此刻,危险正在一步一步向他靠近。他刚刚走进永安堂,驻扎在培正小学的日本部队倾巢出动,把他包围了。少佐带人将莫先生五花大绑,将中药铺子抄了个底朝天。除了空空如也的中药柜,什么东西也没有。
少佐连夜将莫先生押往设在汉口大孚银行的宪兵队,进行严刑拷问,威逼他交出共产党的情报,但敌人什么也没有得到。
在大孚银行的地下室,日军建了一座水牢。透过钢筋栅栏,能看到水牢里关满了革命志士。宪兵队强迫莫先生等人在水牢旁边再挖一个水牢。日复一日,挖成之日,水牢里注满的不是普通的水,而是硝镪水。
宪兵继续审问莫先生,还有哪些人是抗日分子?医疗器材和药品是从哪里买来的?又运到哪里去了?
莫先生浩气凛然地回答,在中国的大地上,人人都是抗日义士,你们是杀不尽、斩不绝的!至于那些器械药材,用于救死扶伤、弘扬人道,难道也有错吗?
宪兵将莫先生拉到硝镪水池子边,逼问他招还是不招?
莫先生振臂高呼,我心向党,生而无畏,死而无憾。
说完,莫先生自己走下了硝镪水池。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扑面而来,他没有退缩,勇往直前,他的脚底发出吱吱声,淡黄色的水面鼓起大大小小的水泡。首先是莫先生的脚掌、脚踝、小腿上的皮肤和肌肉顷刻被腐蚀了,接着是裸露出的半截子白色骨架。
不知是莫先生自己躺下的,还是硝镪水摧垮了莫先生的身体,他躺在水池中间,安详地闭上了眼睛。然后,他全身的皮肤和肌肉荡然无存,水里沉浸着一副人形骨架,就是这副骨架,几分钟后也轰然坍塌,化成袅袅上升的青烟。
干家雄扛着枪,紧跟龅牙黄一行人一路南下,他们听说有大部队的国军正往桂林开拔。这里还是鄂界,过了湘界,才能进入广西,还有七八百公里。
幕阜山脉绵亘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鄂东南大地上,蜿蜒曲折的山路从这座山攀爬到另外一座山,都没有一个尽头。闷热的天气把蝙蝠、蚊虫、蠓子、蛾子压在头顶上乱飞,有些飞虫都钻到了眼睛、鼻子和耳朵里。
格老子,快走!再赶不上部队,都要被倭娃子活捉了喽。龅牙黄的担心不无道理,这里山高路远,日军、国军时常出现和隐没,情况非常复杂。
龅牙黄的小股散兵一路东倒西歪,从汉江边走来。沿途又抓了几个壮丁,加上干家雄,一共有十三个人。干家雄还是年龄最小的,他落在队伍的最后。
后面传来行军的脚步声,哐哐——哐哐——听这声音,步伐整齐,气势强大。
干家雄撵上龅牙黄,激动地告诉他,大部队来了,大部队就在后头。
龅牙黄侧耳细听,越听越感觉不妙,国军部队的步伐不可能这样敲金击石。黑暗中,他一挥手,命令所有人择地隐蔽,就近卧倒。众人趴在路边草丛里,屏住呼吸,睁大眼睛,只等不明部队通过。
这是一小队日军。虽是黑夜,但打头步兵枪刺上的“膏药旗”和士兵军帽上的两块“猪耳朵”布,也都能依稀看个明白。
不知是从哪县哪乡抓来的一个壮丁,被吓得不停地哆嗦。日本兵以为草丛中藏了一只兔子或者别的什么动物,举枪射击。草丛中的人以为被日军发现,慌忙还击,就这样双方打了起来。子弹从枪管里射出来,像炸蚕豆的声音,弹头摩擦空气,拖曳出短促的火光,星星点点落在对方阵地上,也不管能不能击中目标。
国军边打边退,退到一片树林里,有了大树和夜色作掩护,暂时还能咬住敌人。从枪声可以听出,这些国军也不是不堪一击,那些日军也不算铁嘴钢牙,你打几枪过来,我打几枪过去,互相试探着对方的底细。安静了一会儿,从日军后方传来“冲啊杀啊”的喊声,那喊声震天动地。龅牙黄抓住机会,站起来动员说,国军大部队到啦!兄弟们冲出去啊,杀死这些倭娃子!杀死一个嗦,奖赏黄金二十两嗦!
听说有黄金,干家雄第一个冲了出去,举枪乱打……
赶来支援的不是国军大部队,而是县武工队。他们听见枪声,赶来杀敌。
龅牙黄对县武工队队长说,感谢贵军驰援喽,不然我军损失惨重哟。
武工队队长说,精诚合作,抵抗外敌!说罢,率部下追杀日本逃兵去了。
龅牙黄回过头来清点自己的队伍,发现死了两个,伤了三个。干家雄是其中一个,他左腿中弹,坐靠在一棵大树背后呻吟。
龅牙黄问,伤到哪儿嗦?
干家雄露出了小腿肚子,那里有一个血窟窿,鲜血汩汩直流。他想起干家男临别时赠送给他的药包,颤颤巍巍地从腰间摸索出来,打开一看,是散发浓郁香气的黄色粉末。干家男说过,有个刀伤枪伤什么的用得着。他遵循他的话,准备将药粉倒在伤口上。龅牙黄一把打翻了干家雄手中的药粉,掰着他的腿说,弹头取出来了吗?取不出弹头,你的伤口就会化脓,到时候脓浆直流,腐肉直掉,连你的腿骨都要露出来嗦,发黑发臭嗦。运气好的话,找个医生,咔嚓一下……龅牙黄停下话匣子,做了一个刀砍骨头的手势,接着说,那你还能活下来嗦,但你缺了一条腿,是个跛子哟。运气不好的话,你就只能等死嗦,连个尸首都回不了家啊!
干家雄打仗时,没有被日本人吓住,现在却被龅牙黄吓住了,他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龅牙黄用一只手掌捂紧了他的嘴巴,继续说,龟儿子,格老子忍一下。另一只手已经伸进他的腿肚子里,用食指和中指去试探、搅动,然后硬生生地将那个弹头抠了出来。
干家雄痛得昏死过去。龅牙黄将他平放在地上,摸出一颗没有发射的子弹,在一根火把的映照下,用石头敲开弹头,将黑色鳞片状的火药倒进干家雄小腿的血窟窿里,然后将火把凑近血窟窿。火药遇到明火,突然哧地从伤口处冲出一团火苗,足有一尺多高,火苗忽闪一下,很快就熄灭了,但有一股肉烧焦了的煳臭味。龅牙黄用火把烧过的刺刀尖去剔干净干家雄腿上的臭肉,再找来几种草药用石块捣烂,塞进他腿部一个像鸡蛋大的窟窿里,又撕了布条捆扎包裹好。
龅牙黄把干家雄丢在马背上,等他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他问龅牙黄,我死了吗?
龅牙黄说,龟儿子,算你运气好嗦,遇到了比医生还管用的格老子嗦。
干家雄扑闪着一双含泪的眼睛问,那你赏给我的黄金呢?
龅牙黄一时沉默无语,不无伤感地说,那哪个龟儿子赏给老子黄金啊?
天色大亮,队伍继续前进。翻过前方的山头已是晌午,他们能够看到山脚下的村庄和炊烟。驮着干家雄的马本来就瘦,又经过这些时日不分昼夜的长途行军,已成皮包骨了。它喘着粗气,不肯前行一步。龅牙黄卸下干家雄,上前查看究竟,只见路边立有一块麻石,一面写着“湖北界”,一面写着“湖南界”。
龅牙黄心情舒畅起来,总算看到希望了。他去抽打老马。可是,无论如何抽打,那马总是仰颈长嘶,止步扬蹄。
龅牙黄捧着马脸说,伙计,倭娃子都没打死你嗦,你就再坚持一口气嗦,我们一起去打死倭娃子嗦。
马打了一个响亮的响鼻,倒毙在地,马头指向了北方。
北面方向,翠微街上人头攒动,鼓乐齐鸣,鞭炮声不绝于耳。
干太太兴冲冲地从外面赶回来,把干老爷拉出柜台,满脸通红地说,快看,胜利了,日本人投降了!
是吗?噩梦醒来的早晨,汉阳城的上空祥云飞渡、霞光满天。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让干老爷激动不已,泣不成声。
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家什拿出来,显摆一下。干太太说的家什是青龙偃月关公刀和吞云入浪鹰嘴钩。她快速进房,找出一卷白布,一层层,一圈圈,将自己的胸脯缠紧捆死。这样看起来,她高低不齐的前胸得到了修整,就像男人的胸脯一样平展、结实。
干太太邀请干老爷重操旧艺,表演刀术,为胜利日凑兴。
街面上已有好几支锣鼓队、秧歌队、舞龙舞狮队了,这武功刀术虽说生疏,但在这翠微街上也算独门绝技,因为刀具店只有干老爷一家。家家出节目,人人都表演,是喜庆日子里民间自发形成的惯例。
干老爷操起了关公刀,干太太提起了鹰嘴钩。干太太飞身旋转,伸手出钩,钩像闪电当空劈来,把空气劈出了一串啸音。干老爷两腿平地一叉,再收起双腿腾空一跃,横刀向天接住了钩。钩与刀在空中短暂相接,发出了“砰”的一声脆响,一团火光四处迸溅,又迅速消失在空气里。
好!好哇!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干老爷和干太太在杂货店前的空地上打打斗斗,开心得很。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了培正小学大门口。
学校大门紧闭,但岗亭还是站着两名缴了枪的哨兵。人们围聚在学校大门口,只闻操场上的鬼哭狼嚎,却不见平日嚣张跋扈的鬼之魅影。日军今天特别悲伤,他们将要离开培正小学,列队去向中国军队投降。市民的吼声铺天盖地,口水唾沫也能化成江水淹死这些跑来中国杀人放火的强盗。市政府警察局见状,派出了大批军警维持秩序,以防不测。
门开了,日军部队迈着整齐的步伐通过了大门。两名岗哨向左向右转,迅速跟上队列齐步走。他们的脚步“哐哐——哐哐——”铿锵有力。他们的武器已在前一日被集中收缴,所以没有刺刀,也没有刺刀上的“膏药旗”。
少佐行进在队伍右侧指挥的位置,他的腰间一如既往地斜挂了一把军刀。这把军刀作为指挥刀杀害过多少中国人,少佐记不清楚,但它砍掉了干太太的乳房,干太太记得清楚。要不了半个时辰,少佐将会把这把军刀摘下来,双手举过头顶,然后弯腰献给中国受降官,以示解除武装,接受战败的事实。
干老爷和干太太已经耍到了少佐的身边。干太太向干老爷递去一个眼神,干老爷回应一个眼神,目光相接,会心一笑。
青龙偃月关公刀和吞云入浪鹰嘴钩同时刺出,直抵少佐的前胸和后背。干老爷操刀从后背叉起了少佐,少佐在半空中蹬了几腿,那把军刀从半空中重重地摔落下来,掉在地上咣当一响。说时迟那时快,干太太持钩刺啦一声,划开了少佐的肚皮。
刀和钩在少佐身体内游走旋舞,带出了少佐的心脏,钩出了少佐的肠子。
日军部队并不因为自己的指挥官被中国人斩杀而大吃一惊,也不因为少了一个指挥官就乱成一锅粥,他们按计划前进,一步一步走向末日。整齐的队伍里,没有一个人侧目回顾他们的少佐。少佐躺在翠微街的阴沟边,自己的颈子上缠着自己的肠子,旁边丢弃了一坨沾满污泥沙土的“狼心肉”。
敲锣的停止了敲锣,舞狮的停止了舞狮,看热闹的人沸腾了。疯狂的欢呼声中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市政府的军警开枪打死了带头闹事的干老爷和干太太。
朱伯伦晚到了一步。他的美式吉普车在杂货店门口停了下来,他的侍卫刚刚从车上跳下来,干老爷和干太太就被呼啸的市民从军警的手里抢夺回来。他们把复仇完的两个中国人的尸体托举在半空,向特别市政府呼啸而去。
这叫朱伯伦怎么说呢?唉,“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念过之后,他潸然泪下,哽咽着大声说出来,怜月,你是一个值得敬佩的女子。大哥,你是义士,也是烈士,国家以你为荣。
朱伯伦令人买来汉阳城内最贵最好的棺木,收殓了干太太和干老爷。两具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椁,在翠微街教会学校培正小学的大操场上停放了七日。七日一过,朱伯伦又令人将两具棺椁抬上一辆军用卡车,两排侍卫持枪站立在车厢两侧,在圆号和军鼓的引导下,缓缓驶出了晴川门。
朱伯伦说,他要把棺椁带到重庆。
出了汉阳城,军车上了国道,过沔阳、荆州、宜昌,再转船走水路,过秭归、巴东、奉节、万县,才能到达朱伯伦驻军的重庆。这一路的坎坷和曲折,也让朱伯伦唏嘘不已,难以自持。朱伯伦的吉普车在前,载着两具棺椁的军用卡车在后,一路慢行西去。快要驶出汉阳城时,朱伯伦伸头向后回望,他想和这个城市告别。这吉普车颠簸,卡车更颠簸。身后有碰撞声,他下令停车查看,卡车上的两具棺椁摇摇晃晃,都快并在一起了。卫兵把两具棺椁分开,空出中间一条过道,好让朱伯伦通过。朱伯伦下车,刚刚返回到自己的车上,车一开动,身后又传来强烈的碰撞声。他不得不再次下令停车,再次登上卡车,用他的假肢右手频繁抚拍其中一具棺椁,又频繁换手抚拍另外一具棺椁。他轻声细语道,怜月、大哥,求你们别打了,仇人已死,日本人已经投降,我们胜利了。从今以后,咱们中国人不打仗……
出了省界,船过三峡,亡魂安息下来。
干家雄被龅牙黄一路背着,背到了广西桂林。他们如愿以偿,找到了国军大部队。但干家雄梦想的金子却一直未能找到。他平生第一次见到金子,是四年后。
四年后,干家雄长到了十八岁,他随国军大部队又辗转去了福建厦门。这是一个渔港岛城,空气中到处飘浮着海鲜的腥味,比海鲜的腥味更浓烈的是大炮的火药味。解放军隐隐约约的炮声从海沧方向传来,夜晚听起来更加清晰,白天偶尔抬头,甚至可以看到炮弹在空中爆炸的云团。风声鹤唳的国军塞满了街头巷尾,比渔民从海里打捞上来的沙丁鱼还要多,他们拥挤在一起,提心吊胆。
那个夜晚,炮弹爆炸的声响渐渐稀疏,干家雄坐在龅牙黄的怀里,龅牙黄坐在疲惫不堪的队伍里,队伍坐在深秋冷清的滩头上。趁着夜色看去,他们像低矮的灌木丛,一丛丛、一团团,黑压压的一大片。这么多的人,没有一个人有胆量站起来大声说话。因为他们接到命令,凌晨三点,只等海水涨潮,就有大批的民船和军舰将他们送到海峡对岸去。他们在沉默中焦急地等待。有繁星闪烁的天空更加让人寂寞和紧张,生怕有一颗高悬的星星被谁拉扯下来,化作流星,魂归大海。
干家雄冷得发抖,他说,我今天好怕。
龅牙黄说,怕个锤子嘛,大不了看看对岸的风景再回来嗦。
干家雄抖得更厉害了,他抱紧龅牙黄。我还是好怕。
龅牙黄摸了摸干家雄的前额。这娃儿不发烧,哦,对了,今天是娃儿的生日。龟儿子十八岁了。在疲于奔命,却又有可能随时丧命的前夜,十八岁的男娃儿总像缺了个啥。作为干家雄貌似的义父,龅牙黄这个老光棍儿油然而生了某种责任感。
走,快起来!格老子带你去庆生喽!那涨潮的消息传来传去,都没有个准信儿。龅牙黄有十足的把握,在凌晨三点之前把干家雄完好无缺地带回来。
他们就近来到一处背街小巷。国军都拥向海滩了,在那里集结成一片低矮的灌木丛,这里只有一盏孤单的旧灯笼,在冷风中对着海滩招摇。
龅牙黄龇牙咧嘴,把头一偏,命令干家雄,进去!
干家雄推开掉了漆的朱红大门,见厅堂空无一人,就顺着吱呀吱呀的破楼梯上了楼。阁楼有红衣女子迎接了干家雄,女子抑郁地说,这屋子好空寂。
女子和干太太的年龄差不多大,也穿旗袍。干家雄回头逡巡,屋子确实空寂。但他发现左手边的一个小圆桌上,躺着一只金光闪闪的手镯。干太太都没有这样的金手镯。这是干家雄长到十八岁,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真实的金子,他顺手把金手镯塞进了裤袋里。
女子知道来意,干家雄也知道来意,他们就抓紧时间上床。尽管没有其他人在场,但干家雄还是让女子把薄纱帐放下来。
龅牙黄在门外数星星。他对自己说,时间还早。
女子退下旗袍、内衣,干家雄看见了两只硕大的乳房,和干太太的乳房差不多大。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出现了跳跃的金星。这么大的乳房,肯定生过孩子,他上前衔住了女人的乳房。
女子对干家雄说,你是第一次吧?
干家雄红着脸答,嗯,是第一次。
女子说,不要急,今晚没有别的国军大爷,就你一个,时间都是你的。
话是这么说,但干家雄还是急。越急越是不举。他又翻身去衔住女人的乳房。
龅牙黄在门外踱步。他对自己说,时间差不多了。
女子像一个耐心细致的老师,言传身教,甚至不惜拖堂,发狠也要教会这个笨手笨脚的小学生。这可急坏了在楼下等候的龅牙黄,都凌晨两点一刻了,海面传来汽笛声,海滩有了嘈杂声。
龅牙黄在门外大喊,龟儿子,快走!
也许是连日来太紧张、太劳累,这时候,干家雄躺在两只乳房之间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在汉江里游泳,身体被温热的江水浸泡,五脏六腑都泡开了。他抓住了一条鲌鱼的两腮,鲌鱼带着他在江底游来游去。鱼倏地变成马。他胯下有烈马,然后一泻千里。
女子下床,清洗身子去了。干家雄赶紧穿好衣裤,准备下楼。他路过小圆桌,迟疑了一下,又从裤袋里掏出金手镯,放回原处,再添上一块大洋。
见到龅牙黄,龅牙黄问,付钱了吗?今晚她不该收你的钱喽,她应该给你发个红包嘛。
干家雄没有回答,他在后悔把金手镯还给了那个女子。毕竟,她不是干太太。毕竟,这个机会不会再来。
女子从窗台上伸出头来,急切地朝干家雄招手,呃,大少爷,这个是还给你的。
话音落地,一个红包应声落地。干家雄拾起一看,里面有一块大洋和几张角票。
龅牙黄拉起干家雄的手,说,快跑!
临海码头上,人潮汹涌,人货混杂,民船和军舰挤在一起,在海浪中晃来晃去,还没有启航,就有飘摇欲坠的感觉。
干家雄终于登上了一艘运输舰。对比那些民船或者登陆舰,他所在的运输舰明显没有那么拥挤。除了龅牙黄等一批老兵,舰上还上来了一些不认识的国军。他们分别被安排在甲板上和底舱里。
干家雄抱着枪,一屁股坐在甲板上。龅牙黄拉着他朝码头飞奔的时候,他把女子给的红包搞丢了,龅牙黄拽着他登舰的时候,他又把自己的行李搞丢了。那里面有他这几年来的全部收获,十几块大洋如果还在手上,最不济,也可以去岛上的金店换回一点碎金子,等到将来带回家去。现在,这个即将启程的旅途,让他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龟儿子,你以为你旅游去嗦?站起来,把枪拿好喽!龅牙黄提醒干家雄。
干家雄望着漆黑苍茫的海面,大脑一片空白。
龅牙黄指着甲板上堆积如山的货箱,告诉他,有哪个龟儿子敢靠近那个,你就开枪打死他喽,这是上头的命令嗦!
格老子,原来是去送死的,还要老子兼个押运嗦?干家雄学着龅牙黄的腔调询问龅牙黄。
龅牙黄说,格老子还不是一样嗦?明早到了对岸,才知道自己是不是个活人嗦。
说话间,一排飞弹在身后的天空齐头并进,把海面照得如同白昼。这个时候的运输舰就在爆炸声中,就在惊涛骇浪中启航,全速向海峡对岸驶去。
一个海峡的距离也许十年,也许几十年。干家雄想起在通城山沟里对兄弟干家男的临别嘱托,一种不祥之兆在脑海里闪过。那个把继子视为己出,把亲子往外推的干老爷现在过得怎么样了?那个让自己既恐惧害怕又念兹在兹的干太太还好吗?
一阵海风吹来,还在值勤的干家雄打了一个寒战。他又冷又饿,想找一处避风的地方躲避一下。他看见甲板上的货物堆被油毡布围得严严实实,就走上前去,揭开了油毡布。这些木头箱子里有可能是牛肉罐头,也有可能是压缩饼干。干家雄用枪上的刺刀去撬木头箱子,木头箱子的一角裂开了一个大口子。他伸手去掏,掏出一块沉甸甸、冰冰凉的东西。他从油毡布里钻出头来,对准星光,一道金色的闪电旋即闪过。顿时,他的眼睛发花,心怦怦直跳,呼吸也急促起来,喉头一阵一阵地发紧,像有一坨金子卡在那里,吐也吐不出来,吞也吞不下去。
这是一根金条,一根“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金条。干家雄仿佛发现了一座宝库,这货物堆里有取之不尽的金条,它们不是一般银楼浇铸的“大黄鱼”“小黄鱼”,而是国民政府中央造币厂直接铸造的战备金条。干家雄的双手直哆嗦。这是怎么了?那些光溜狡猾的汉江鲌鱼都逃不脱他钢钳一样的手指,这些有棱有角的金条怎么就突然抓不住了呢?干家雄屏住呼吸,像狗一样去刨动金子,一些金子就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面对小山丘一样的金子,干家雄又突然手足无措起来,他身上的口袋藏不下这么多的金子。于是,他摘下头上的钢盔帽,装了满满一帽子的金子。
干家雄钻出油毡布的时候,早就有一管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格老子,你龟儿子好大胆哟,信不信老子一枪毙了你嗦?
干家雄怒目圆睁,对龅牙黄说,你开枪吧!
龅牙黄叹了一口气说,龟儿子你好傻哟,这些金子你能带上岸嗦?宪兵是要搜身的,你想一上岸就死在那里嗦?
干家雄彻底绝望了,他呆在甲板上像一根铁柱子。那根铁柱子向防护栏慢慢移动,成为临海的一个背影。干家雄木然地从胸前的钢盔帽里取出金条,一根一根地投向大海。龅牙黄并不阻止,他看着干家雄机械重复的动作,在最后一刻有了被火烫伤的惊悚,他知道这个龟儿子终于害怕了。
果然不出龅牙黄所料,舰艇停靠在码头后,大批宪兵在口岸值勤,对上岸的国军进行搜身检查和名册登记。不过,干家雄顺利过关了。
国军临时驻扎在一片甘蔗地里,等待行动口令。趁这空当,龅牙黄将干家雄带到一处用甘蔗秆和甘蔗叶围成的茅坑里,向干家雄一偏头、一摊手。龟儿子,你啷个还不傻嘛!快给老子拿出来嗦!
干家雄说,你说什么?
龅牙黄说,想耍老子喽?你个龟儿子还嫩些嗦!
说完,龅牙黄一脚踢在干家雄的屁股上,干家雄顿时就有了尿意和便意。龅牙黄不嫌脏不嫌臭,端枪指着干家雄,要他当面拉屎,直到后来,他从干家雄的一堆屎里捞出一根臭烘烘的金条,才咧着一嘴大黄牙满意地笑了。
干家雄被龅牙黄逼疯了,怨愤的情绪占了上风。他的大脑有闪电闪过,眼放金光,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站在面前的这个人是谁。他们打了起来,扭成一团,然后双双掉进粪坑里,各自滚了一身尿和屎……
这是我一生难以言说的不堪。四十年了,我梦想有一块金子能帮我改正生活的不端,洗掉内心的罪恶,并在以后的日子里,让我像金子一样被世人记住。事实上,我一生仅有几次能够得到金子的机会,不是被我主动放弃了,就是被别人强行夺走了。为了那块金子,我常常在梦中惊醒。
四十年后,一位年近六旬的老人面对一位同样年近六旬的老人缓缓道来,他的眼里噙着泪水,话里透着忧伤。
他们一个叫干家雄,另一个叫干家男。他们坐在汉阳城翠微街杂货店的旧址上,这里已是一座摩天大楼。
干家雄对干家男说,兄弟,我很高兴你还叫干家男,这样我们才算真正的兄弟。但我想问问你,你有没有想过要改回你的本名“朱子训”?
干家男回答,我为我的干姓父亲自豪。
干家男现在是解放军军区医院的院长,少将。他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凭着最初的中医知识和后来学到的医学技术,一直践行着莫先生的初心。他对干家雄说,你见过的那位莫先生是我的引路人。莫先生把宝贵的生命献给了他认定的事业,我们朱家姓氏不足为惜。
干家雄说,共产党令人感佩!党派与党派原来是不一样的。
干家雄记得国军离开甘蔗地后,他随即申请调离了龅牙黄所在的部队,他和龅牙黄彻底闹翻了,分道扬镳后几十年都没有来往。后来,干家雄于中年退役,在一家退役长官开办的水泥制件厂里工作。
干家男关切地询问,敢问哥哥可有家眷?
干家雄叹息道,兵荒马乱的年月,不曾想过个人问题。就是后来生活稍有安稳,年岁也大了,在那个金钱社会,外省人命若蝼蚁,是没有资格谈论婚姻的。
其实,干家雄也有过一次意外的机遇。那一年,龅牙黄托人辗转带信,让他一定要去一趟“荣民之家”。当干家雄见到龅牙黄时,龅牙黄已经奄奄一息了。他好不容易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和一根金条来,语不成调地对干家雄说,龟……龟儿子,拿……拿去吧,去找这个姑……姑娘结婚嗦……
龅牙黄说的姑娘是他后来认识的一个苗家女,照片背后写有她的家庭地址。
干家雄没有去接龅牙黄递过来的照片和金条。他说,我不稀罕你的金条,我已经有了一根真正属于我自己的金条。
他从怀里掏出那根金条,把两根金条放在一起对比,龅牙黄的金条上有“中央造币厂”和年代编号的字样,干家雄的金条上有“金泰兴千足五两金条”的字样,这是干家雄在水泥制件厂几十年来的劳动所得。
干家雄带回大陆的不是一根金条,是一瓶黄金粉。临行前,他特地去了台北的金泰兴银楼,让人家将金条磨成了金粉,现在就密封在一个玻璃瓶里。
干家雄问干家男,“黄金散”的配方里有这样的黄金粉吗?
干家男举起玻璃瓶,瓶内金光闪闪,闪得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过了很久,他才说,都怪我当年没有给你说清楚,配方里没有黄金粉,母亲也不需要黄金粉。
他告诉干家雄,在炮火连天的岁月,他手抄的“黄金散”药方早已消失殆尽,连纸片也不知下落,庆幸的是他找到了莫先生的手迹。那是若干年后,他在翠微街倒塌的一堆破砖烂瓦里,父亲阁楼顶的横梁上,一段中空的楔子里,发现了泛黄的“黄金散”药方。
后来,兄弟二人去了重庆。在干太太的坟前,干家男让干家雄看过莫先生当年开具的处方:
半夏一两,防风一钱,辰砂一钱,川郁金一钱,硼砂半钱,牛黄一钱,酸枣仁一钱,白附子半钱(炮),雄黄半钱。上为细末。猪胆、麻油调敷。
干家雄老泪纵横,双膝跪地——母亲大人,孩儿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