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四海 梁晓宇
自从以“欧几里得—笛卡尔—牛顿”为主线的科学传统像常识一样印刻在人们的大脑中,时间和空间通常被认为彼此独立、互不干涉。然而,现实并非如此,当代资本主义正通过整合空间结构与控制空间生产缩短流通时间以扩大资本积累,这非但没有解决资本主义的周期性危机,反而通过空间重组这种隐蔽的方式在全球范围内转嫁其自身危机。大卫·哈维认为资本主义对空间资源的深挖将激化时空矛盾并造成全球范围的“不平衡的地理发展”。据此,大卫·哈维在其《希望的空间》中构建了时间与空间相结合的“辩证乌托邦”,意图展望克服时空矛盾的“埃迪里亚”般的希望空间。
人们关于乌托邦的印象常常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般的理想城邦,例如在古希腊时期柏拉图就提出的“理想国”,还有《奥德赛》中的费阿刻斯城邦、莫尔十全十美的“乌托邦”和康帕内拉消灭了私有制的“太阳城”,这些充满真善美的城市都承载了关于乌托邦的空间想象。海德格尔曾言:“建造不只是获得栖居的手段和途径,建造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栖居。”[1]不同的建筑体现出不同时空背景下人的存在状况,建筑本身还包含了对未来的希望,人类生活看似与乌托邦相距甚远,但从城市建造的现实角度出发,“建筑乃是当代乌托邦思想的发源地”[2]。也正因如此,大卫·哈维一反现代西方哲学的传统而对乌托邦理想寄予厚望。目前学界对“辩证乌托邦”大抵持肯定与否定两种态度。汪行福认为,乌托邦既是对当下社会的批判,也是对未来社会的美好希望,且大卫·哈维并不是直接从脑海中幻想出一个乌托邦,而是在批判以往的“时间乌托邦”和“空间乌托邦”的同时探索一种“辩证乌托邦”的可能[3],他建议应该在吸收历史经验教训的前提下重新思考乌托邦对现代社会的意义和作用。此外,李逢铃从“主体—人”的角度也对“辩证乌托邦”给予了支持,认为大卫·哈维在《希望的空间》中表现出强烈的“人学”色彩和“主体性”反思,这种反教条式的乌托邦尝试值得我们批判性学习[4]。吴红涛将场所精神视为“辩证乌托邦”的创新点,并从伦理学的角度指出大卫·哈维对场所的强调是从宏观缥缈的“理论性感知”向细腻真切的“日常性感知”的复归,意在肯定“辩证乌托邦”相较于传统乌托邦的现实价值[5]。王金岩、吴殿廷从现实实践的角度探讨了大卫·哈维的这种空间替代方案对中国城市发展的有益启示[6]。可以发现,虽然以上学者都对大卫·哈维的“辩证乌托邦”思想给予了肯定,但是多从“辩证乌托邦”的某一子理论出发认可其合理性,而需要注意的是,面对“辩证乌托邦”,务必处理好其理论的“系统与部分”的辩证关系,以求作出全面客观的评价。
囿于对传统乌托邦的不切实际的刻板印象,许多学者对大卫·哈维的“辩证乌托邦”持否定态度。例如,胡大平指出,虽然大卫·哈维在《希望的空间》中将早期的空间理论探索归纳为“不平衡地理发展”理论,并从空间角度解释了全球化的实质,再以“辩证乌托邦”道出克服空间矛盾的乌托邦向往,具有一定的理论创新性,但大卫·哈维的乌托邦思想与现代性语境有种不合时宜的突兀感[7]。有学者站在现实性角度批判性看待大卫·哈维的“辩证乌托邦”,唐旭昌指出他抛弃阶级斗争观点试图用理想中的“社区”克服资本主义社会的时空矛盾无疑使其现实性大打折扣[8]。尹才祥指出“辩证乌托邦”并未触及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和制度体系,这暴露了“辩证乌托邦”在实现方法上的空想性[9]。付清松认为,如果“辩证乌托邦”困在资本主义体系中,不与其他社会革命一起消灭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话,它同样无法避免“莱布尼茨奇想”式的话语自恋[10]。鉴于任何对乌托邦先入为主的看法都会影响对“辩证乌托邦”思想的判断,因此有必要回到大卫·哈维《希望的空间》的原初语境中一探“辩证乌托邦”的原貌,并在此基础上用马克思主义观点辩证地审视大卫·哈维的空间方案。诚如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所强调的“用马克思主义观察时代、把握时代、引领时代,继续发展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21世纪马克思主义”[11],本研究立足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将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社会的经典描述和大卫·哈维对“辩证乌托邦”的设想结合起来,从而更好地思考和解决现代社会中的时空矛盾。
大卫·哈维立足“历史—地理唯物主义”对传统乌托邦进行划分,认为传统乌托邦大致有两条路径:一条是由描绘某种完美的地理空间入手而建构乌托邦,一条是注重从时间历史的角度逐步实现的乌托邦,他分别称为“空间形式的乌托邦”和“社会过程的乌托邦”。大卫·哈维的“辩证乌托邦”就建立在对以上两种乌托邦思想的批判之上。
在注重地理空间性的“空间形式的乌托邦”中,空间占有绝对的地位。“空间形式的乌托邦”通常是一个封闭而排他的空间,作为一种完美的社会形态,它不需要在时间和历史上进行额外的发展,它就像某个哲学家的哲学理论一样,以完美的构建将历史在其乌托邦里终结了。在此意义上而言,“空间形式的乌托邦”是理念中的一个完美的实验,也正因如此,乌托邦常被认为是极权主义和霸权政治的一种危险存在。除了阐明“空间形式的乌托邦”的特点,大卫·哈维还结合历史上的乌托邦进一步道明了“空间形式的乌托邦”的缺点。乌托邦的概念最初由莫尔提出,在他的构想中,“空想社会主义”的社会发展被一种超出人的主体性之外的严密秩序所规定,这体现出空间相对于时间的绝对优越性,因为在这种严密的秩序控制下,社会已不需要向前发展,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这种自我封闭、排斥变化与发展的乌托邦在英国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的《新大西岛》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培根为他的“新大西岛”设置了完美的社会制度,在“新大西岛”中再无须社会变革,面对这种同质化和固定化的空间,时间在这里无处藏身,历史的发展也停在了“新大西岛”。用辩证发展的眼光看待“空间形式的乌托邦”,它显然是一种孤立不变的形而上学式的空间,就其现实性而言,根本不存在这种理想性、永恒不变的乌托邦。
与空间占优越性的“空间形式的乌托邦”相对立的是一种“社会过程的乌托邦”。“社会过程的乌托邦”较前者更具现实性,侧重于实践方式的可实施性,即在现实的历史中不断实现其乌托邦幻想。大卫·哈维也称“社会过程的乌托邦”为“时间乌托邦”,这样它的特点就很突出了,“社会过程的乌托邦”强调历史发展性,认为人类社会并不是某种完满的理想状态,它永远处于动态的建构过程中,就此意义而言,“社会过程的乌托邦”永远保持一种开放且持续的发展态势。大卫·哈维认为马克思关于阶级斗争的观点就是一种“社会过程的乌托邦”,在马克思那里,阶级斗争推动着历史的发展,当无产阶级担负起解放全人类的历史任务时,历史就开始向它的完美理想——“共产主义”进发了。“共产主义”的实现不是理论上的具体指标,它是一个艰难发展的历史过程,是一个持续变迁的社会形态。然而,我们应注意,大卫·哈维所指证的“社会过程的乌托邦”与马克思的“共产主义”不啻天渊。“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这个运动的条件是由现有的前提产生的。”[12]166由此看出,“共产主义”是立足现实条件提出的对当下社会的超越,最大的特点就是其现实实践性。而“社会过程的乌托邦”是立足某种超越现实的价值理想而设定的未来社会形态,这与马克思早期立足价值应然层面的“异化”概念有着相似的理论逻辑。这种超越现实的价值理想性的“社会过程的乌托邦”存在于许多社会构建中,例如亚当·斯密对“自由主义市场”的迷恋就是此种“社会过程的乌托邦”的现身说法,亚当·斯密理想地认为那只“看不见的手”可以随着时间发挥着自发调节社会利益的作用,可现实是资本主义危机频频复发。如此一来,这种建构于超然的价值理想的乌托邦的现实性就大打折扣了。
可以看出,无论是“空间形式的乌托邦”,还是“社会过程的乌托邦”,都有其理论局限。“空间形式的乌托邦”的构想要受到具体历史的制约,显然古希腊时期的“理想国”与莫尔的“空想社会主义”志趣相异。从唯物史观出发看待“空间形式的乌托邦”可知它对未来社会的乌托邦想象都是建立在特定时期的物质基础上对未来社会的构型,如此一来,每个“空间形式的乌托邦”其实已被贴上了特定时代的标记,且它的实现也将受到具体的、历史的社会发展过程的制约。在这个意义上,随着历史的不断前进,一种完美形态的“空间形式的乌托邦”是不会产生的。除此之外,在观念上“空间形式的乌托邦”与社会过程的分离导致其远离现实而倾向于价值层面的应然空想,在实践上由于“空间形式的乌托邦”通常描绘了一个完善的社会体系,其实践往往导向一种独裁统治和极权政治。同样的,“社会过程的乌托邦”也要受制于空间的限制,因为任何一种“社会过程的乌托邦”的实现最后都要投射到具体的空间中,它实现的可能性在于所构建的“社会过程的乌托邦”与现实的空间生产之间矛盾的解决。为了克服“空间形式的乌托邦”与“社会过程的乌托邦”两者的理论局限,大卫·哈维结合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构建出辩证的时空乌托邦。
除了对理论上的乌托邦思想进行批判,大卫·哈维还考察了现实中可能存在的乌托邦空间。他指出迪士尼乐园常被人们视为没有冲突的理想空间,置身某个主题的童话乐园时外部世界的矛盾与危机似乎早已烟消云散,人们享受着快乐和安逸,然而这里真的是毫无冲突的自由之地吗?现实并非童话般那么美好,哈维指出欢乐的游乐场背后是严密的监控系统和空间秩序,每一个娱乐活动都受不可反抗的权力控制,看似毫无约束的乐不可支背后是无所不在的资本逻辑。这些游乐园表面上鼓吹各种情怀,可它的目的只有一个——刺激消费为资本积累服务。资本按照自己的需求为消费者营造出一个名义上的快乐乌托邦,可实际却依靠各种理性工具控制人们的行动,归根结底,资本主义社会不存在积极乌托邦,资产阶级只是利用消费主义创造出高密度的重复景观来进行资本积累,这种景观堆积与其说是“空间形式乌托邦”,不如将其称为“开发商的乌托邦”、作为商品的城市“退步乌托邦”、资产阶级的“私托邦”、资本积累的“空间游戏”。归根结底,他并不认为乌托邦空间现实存在着,因此他基于对“空间形式的乌托邦”和“社会过程的乌托邦”的理论批判和乐园式乌托邦空间的现实批判建立了“辩证乌托邦”。
大卫·哈维的“辩证乌托邦”力求同时关注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的生产,寻求构建一种时间与空间辩证统一的乌托邦。“鉴于空间形式和社会过程的乌托邦都存在着缺陷和困难,最明显的替代方案是一个明确的时空乌托邦主义”[13]182,“不在于描述某个静止的空间形式或某个完美的解放过程,任务是重振时空乌托邦主义——一种辩证乌托邦主义——它根植于我们目前的可能性中,同时它也揭示了人类不平衡地理发展”[13]196。大卫·哈维的“辩证乌托邦”努力打破两种传统乌托邦的局限,因此他强调“辩证乌托邦”绝对不是某种封闭、固定不变的空间构想,而是一个处于永恒运动的、开放的和不断发展的乌托邦。此外,为了克服传统乌托邦的空想性,对“辩证乌托邦”的构想要时刻立足现实的空间生产。这样,大卫·哈维的“辩证乌托邦”就规避了“空间形式的乌托邦”的封闭性和极权倾向及“社会过程的乌托邦”的空想性,实现了“空间形式的乌托邦”与“社会过程的乌托邦”的有机统一。
在进入大卫·哈维的“辩证乌托邦”设想之前,对其“场所精神”和“时空辩证法”的研析是必不可缺的。“场所精神”是挪威建筑师诺伯舒兹创造并用于分析空间建筑问题的空间概念,大卫·哈维接过其“场所精神”并扩大了它的内涵。他指出,空间的深层意义不在于作为场所的存在,而在于人居于其中独有的“场所感”,正是这种“场所感”将作为场所的空间与人的活动联系起来,使各种社会关系在场所中展开。场所的历史性体现在人们多变的想象与渴望中,某个场所过去的象征不断被资本赋予新意义,所有的场所都逐步沦为资本和权力的产物。大卫·哈维反对将空间与场所视为消极的物理存在,并提出空间是社会性存在、是资本化经济和制度化政治的改造对象、是日常矛盾涌现的载体,意识到空间的这种“隐蔽地带”才能真正体会到空间的“在场”。他指出这种从社会发展过程理解场所与空间正是“空间形式的乌托邦”没有考虑到的一面,基于他对“场所精神”的延伸就易于理解“辩证乌托邦”所包含的渐进革命性了。此外,他指出要构建一个综合时间与空间的乌托邦构想的前提是建立一个乌托邦的辩证法。大卫·哈维将其称为“时空辩证法”,它必须冲破唯物主义的权威与封闭,以开放的姿态包容时间和空间两种叙事逻辑。任何封闭的空间形式都不会有历史的发展,任何以历史为核心的理论观点都没有意识到空间的“在场”,因此大卫·哈维提出了“即/又”的“时空辩证法”来运用于“辩证乌托邦”的设想中。
关于“辩证乌托邦”的具体内容,大卫·哈维受到马克思关于建筑师与蜜蜂的对比的启发,对建筑师与蜜蜂进行了全新解释并道出了“辩证乌托邦”的理论旨趣。马克思关于建筑师与蜜蜂的对比意在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这种能动性体现在建筑师在实践之前就已经在脑海中构想出一个模型,而再灵巧的蜜蜂也不会事先对蜂房有所筹划。“蜜蜂建筑蜂房的本领使人间的许多建筑师感到惭愧。但是,最蹩脚的建筑师从一开始就比最灵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蜡建筑蜂房以前,已经在自己的头脑中把它建成了。劳动过程结束时得到的结果,在这个过程开始时就已经在劳动者的表象中存在着,即已经观念地存在着。”[14]大卫·哈维同样也使用了蜜蜂和建筑师的对比,但他更青睐于蜜蜂筑蜂房时所体现的自然的和谐统一,他认为人类所具有的实践能力不仅改造着自然同时也破坏着自然。作为建筑师的人类不仅要认识到自己的主体力量,而且要意识到自己作为“他者”存在,我们与各种生物共享大自然,大卫·哈维强调在整个自然的“生命之网”中作为建筑师的我们不仅要对自身还要对他人及整个自然界负责。大卫·哈维由建筑师和蜜蜂的隐喻阐述其“辩证乌托邦”思想。宏观层面上他重提人是“类存在物”,这里他强调的是建筑师和蜜蜂一样都是自然界的物种之一,我们应改变之前那种“人类中心主义”的观点。他认为蜜蜂筑蜂房展现的是大自然的本来面貌,而建筑师对自然的改造虽然基于优越的主体性,但是却往往忽视生命的本质和对自然的敬畏。因此,他提出“辩证乌托邦”应体现人类对自然和社会的责任,建立一个人与自然和社会共存的“生命之网”。
除了从宏观层面提出“生命之网”,大卫·哈维在微观层面提出“辩证乌托邦理想的建筑必须立足于现存的和已经实现的社会关系的偶然母体,这些母体包含政治经济过程、科技能力的集合以及法律、知识、政治信仰等等方面的上层建筑特点。它还必须承认自己在持续变化的物质和经济世界中的嵌入”[15]231。这显示出大卫·哈维的“辩证乌托邦”是一个根植于社会现实的、需要足够时间来渐进实现的过程,且此过程立足历史和地理辩证统一的革命。那么怎样进行这个历史和地理辩证统一的革命呢?他提出将当下的“现实原料”更新为真正自由民主的机制,而不是在资本积累外衣下的各种福利制度和形式民主。他痛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原料”中存在的矛盾:为实现资本积累而推行的消费主义并没有改善多数人的生活条件,反而导致更加严峻的两极分化;政府声称的自由民主并没有惠及每个国民,反而成了合法化剥削劳动力的助手;大写的人道主义并没有发挥好道德审判的作用,反而成了制裁他国的强权政治;空间上的自由主义并没有像看不见的手神奇地调和各地域的发展,反而滋生了排他主义;市场主义的经济并没有构建出人与自然和谐的画面,反而造成资源的破坏和环境的恶化。当这些矛盾汇集在一起时就构成了当下社会的“现实原料”。然而,对于“辩证乌托邦”的现实原料,大卫·哈维并未给出具体的配方,也许正应了他的意图——目的不在于描述乌托邦世界的模样而在于重振乌托邦理想。
大卫·哈维以马克思的建筑师和蜜蜂的隐喻为切入点阐述了其“辩证乌托邦”的主要思想,哈维曾说要做一个有现实关怀的学者,他坚持马克思不仅要解释世界而且要改造世界的观点,因此为了实现“辩证乌托邦”,他提出“反叛的建筑师”,重建地方和捍卫地方权利使“辩证乌托邦”从理论走向现实。
首先,大卫·哈维将“辩证乌托邦”的建造交给“反叛的建筑师”。大卫·哈维的高明之处不在于批判之前的乌托邦理论而在于坚持将其“辩证乌托邦”落脚于现实。在大卫·哈维的思想中,“反叛的建筑师”并不指人类的某种抽象本质,而是每一个生活在世界上的具体的人。由于要兼顾空间与时间两个维度,他首先强调“反叛的建筑师”要具备历史地理的革命视角,认识到社会中的空间问题、空间矛盾,以及造成这些矛盾的深层逻辑,在此基础上以政治人的身份肩负起“反叛的建筑师”任务。他指出,“反叛的建筑师要获得一个普遍的方案来替代那些造成困境的社会制度”[15]296。这样,大卫·哈维自然地引出了时间—历史这个维度,他未将“辩证乌托邦”的设想交给理想状态下的“反叛的建筑师”,而是沿着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的思路“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12]669。提出“反叛的建筑师”一方面可以自由地建造空间,另一方面建筑师的每一项建筑任务都要受到具体经济条件、政治政策和社会文化的制约。“反叛的建筑师”体现了“辩证乌托邦”的可能与现实,其旨在不仅立足于现实,而且更要实现对现实的超越。在大卫·哈维的预设中,“反叛的建筑师”对现实的超越就像马克思所说的我们不仅是剧中人,同时也是剧作者。和马克思一样,他并不将“辩证乌托邦”描述为一个美丽的世界,而是将历史任务交给“反叛的建筑师”来逐步实现。
其次,大卫·哈维立足空间角度提出通过重建地方实现“辩证乌托邦”。大卫·哈维认为地方这一概念不仅在地理学上具有理论含义,它是社会的物质载体、是权力和资本在社会生活的物质体现。地方与全球化的发展既对立又统一,地方不断在全球化的过程中改变、否定着自身的形态,基于同一地方的身份认同感在资本主义空间生产过程中趋于同质化,特殊性逐渐消亡,只留下适合资本积累的“普遍”。“我把地方理解为整个社会生态过程时空动态之中那些相对‘永恒’所具有的内在的、异质的、辩证的和动态的构型”,“是一种社会关系的建构”[16]338。这一过程中存在的张力“它是由空间生产中的阶级斗争以及通过空间生产进行的阶级斗争来表明的”[16]339。在这个意义上,大卫·哈维的地方概念不局限于地理含义,而是包含了社会含义,他致力于通过保护地方特性、坚守属于地方的政治和文化认同来抵御全球化对地方独特性的消解。大卫·哈维主张的重建地方不仅包含维护自然地理环境,而且也包括对抗资本主义空间扩张对社会空间的同质化,通过一个个地方的重构力图在全球资本主义的潮流中将异化的人解放出来。同时,大卫·哈维也强调,重建地方并不意味着固守着空间的独特性不变,而是谨防空间的过度资本化,因为要考虑到资本主义极可能对处于矛盾或是分裂的国家或民族进行资本操控,使它们落入资本国家的政治合谋中。大卫·哈维主张的重建地方抵制资本主义的生产逻辑,但由于他的阶级局限又始终不触及推翻资本主义的暴力革命,所以其“重建地方”归根到底还是服从于资本积累的逻辑之内。
最后,大卫·哈维立足时间角度提出通过捍卫“城市权利”来实现“辩证乌托邦”。大卫·哈维认为城市是当代社会资本和阶级矛盾的集中地,各种社会不公现象在城市中展开,空间矛盾在于城市与乡村之间和城市内部之间,由此他特别看重“城市权利”这一反抗工具。大卫·哈维立足马克思的《资本论》从生产方式出发结合“历史—地理唯物主义”指出“城市权利”是关于如何分配城市空间生产的权力。他具体论述道,“城市权利不是一个专属个人的权利,而是一个集体的权利。它的所有者不仅包括建筑工人,而且包括所有促进城市生活的人们:保姆、教师、下水道和地铁修理工、水电工和起重机操作员、医院工作人员和卡车、公交车、出租车司机、餐馆工人和演艺人员、银行职员和城市管理者”[17]。由此看出,大卫·哈维所指的捍卫“城市权利”不是保护某个人的权利,而是针对社会不同阶层的所有生产者而言。他提出的“城市权利”具体指向三个方面。第一,从生态角度强调“人是类存在物”。我们人类拥有“作为类存在物的权利”意味着“我们全都应该有权自由地探索与自然的关系以及我们类存在物以创造性的方式所天生具有的变化潜力”[15]256。他提出“辩证乌托邦”要保障“体面健康的生活环境的权利”“尚未出生的人的权利”为人类及其后代奠定可持续发展的生态伦理基础。第二,“辩证乌托邦”要保持其异质性、发展性,因此提出“空间生产的权利”和“差异权”。这两项权利就保证了“辩证乌托邦”不会是一个“一元世界”,其内含多元的空间形式和社会形态。“差异权”具体指“保持差异的权利,探索文化、性别、宗教信仰等领域中差异的权利”[15]245。第三,“辩证乌托邦”应保证社会公正和民主政治。“生活机会的权利”“生产过程中直接劳动者的权利”“政治联合和良好治理的权利”“人的身体的不可侵犯性和完整性”“集体控制公共财产资源的权利”都体现出“辩证乌托邦”对社会资源分配的公平正义的诉求,也表露出对人的身体的关心,身体是全部社会运作的基础,身体与政治民主密切相关。概归之,大卫·哈维的捍卫“城市权利”的实质就是公正地监督城市空间生产环节及每个生产者平等享有城市空间生产的剩余价值。
从历史的维度来看,大卫·哈维的“辩证乌托邦”的确比之前的乌托邦幻想更具现实性,不论是乌托邦的设想还是乌托邦的“实践路径”都兼具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更可贵的是他并没有沉浸在乌托邦幻想中,而是追随马克思一起“改造世界”,将理论拉回现实,从“历史—地理唯物主义”出发,提出“反叛的建筑师”、重建地方和捍卫城市权利等措施来一步步实现“辩证乌托邦”的设想,但大卫·哈维的“辩证乌托邦”真的像他描述的这般无懈可击吗?
大卫·哈维的“辩证乌托邦”践行“时间—空间辩证法”。“重建地方”体现出空间要素,“捍卫城市权利”体现出社会过程即时间要素,大卫·哈维站在唯物史观的立场上从现实出发,准确地把握资本全球化造成的地理发展不平衡,在对资本主义空间生产批判的基础上描绘出一个“希望的空间”,但仔细推究可以发现,“辩证乌托邦”并不像他阐述的那般具有现实实践性。大卫·哈维的“辩证乌托邦”过于强调空间概念导致其与之前的乌托邦理想一样没有逃出抽象思辨的宿命,且由于未彻底坚持马克思主义关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观点和阶级斗争的观点导致其有修正主义和唯心改良主义的嫌疑。
对空间概念的过分强调导致大卫·哈维的“辩证乌托邦”走向抽象思辨的窠臼。空间一直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必要向度,但空间仅仅是社会生产发展过程中的其中一个要素,过分拔高空间的重要性导致对空间概念的思辨走向唯心思辨。大卫·哈维在《希望的空间》中将视线集中于空间生产和空间批判,强调“辩证乌托邦”的空间性,他逐渐忘却了社会生活本身是一个整体,而空间概念只是总体社会生活理论的一个要点,他对空间问题的分析越来越细致、越来越深入,但结果可能是离那个作为总体的社会生活本身的真理愈来愈远,违背了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将次要矛盾提升为主要矛盾。恩格斯曾明确指出政治经济学是关于历史的科学,是研究人类社会中支配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和交换的规律的科学[18]。显然政治经济学研究的不是未经人改造的自然物,而是人与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尽管这些关系经常以物的形式体现出来。归根到底,历史唯物主义是以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这两对矛盾为核心展开的对资本主义的批判的,而不是对空间的专门研究,在某种意义上,大卫·哈维对空间的强调已使他脱离了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其“时空压缩”“空间修复”等学术词语无疑是对空间概念的过度抽象,历史唯物主义主张从社会历史实践出发,而不是从某种抽象概念出发,以单纯的空间概念来解释发生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一切矛盾具有陷入唯心思辨的危险。如果脱离了历史和现实,只将社会放在空间的构架里,或仅仅从“辩证乌托邦”概念来探求未来社会是无法从根本上找到实现希望的空间的方法的。
结合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的描述更能体现大卫·哈维“辩证乌托邦”的抽象思辨性。共产主义的现实性体现在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是站在历史的角度辩证地看待资本主义的产生与发展,在立足现实的批判过程中找到了实现共产主义的现实力量即无产阶级。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精彩地描述了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对抗,并将实现共产主义的伟大任务交给无产阶级。“随着大工业的发展,资产阶级赖以生产和占有产品的基础本身也就从它的脚下被挖掉了。它首先生产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同样不可避免的。”[19]43除了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无产阶级的历史任务,马克思还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阐述:“无产阶级只有在世界历史意义上才能存在,也就像共产主义——它的事业——只有作为‘世界历史性的’存在才有可能实现一样。而各个人的世界历史性的存在,也就是与世界历史直接相联系的各个人的存在。”[12]166-167由此看出,只有无产阶级是革命的阶级,“无产者没有什么自己的东西必须加以保护,他们必须摧毁至今保护和保障私有财产的一切”[19]42。无产阶级要掌握实现共产主义的思想武器,站起来反抗资本主义的统治,使自己成为统治阶级,并利用无产阶级的政治力量夺取资产阶级所创造的生产力把生产工具控制在国家的管控下。相比之下,大卫·哈维的“反叛的建筑师”虽然照顾到“时间—空间辩证法”,但是其无论是从经济性还是政治性都没有马克思的无产阶级更具现实力。大卫·哈维的“反叛的建筑师”范围遍及人类,但在强大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下他能唤醒人们“反叛的建筑师”的意识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当代社会中充满不同的利益团体和更复杂的社会阶层,利益需求不同,“反叛建筑师”的共识恐怕难以达成,更遑论由“反叛的建筑师”更新社会“现实原料”了。
正如大卫·哈维所说,资本具有在全球扩张的趋势,在当代,资本全球化的突出形式就是通过空间扩张和空间重组实现资本积累。但大卫·哈维的“辩证乌托邦”中无论是“反叛的建筑师”还是“重建地方”和“捍卫城市权利”都是在资本的逻辑和资本主义体系内部的部分改革,这意味着新的“希望的空间”还是资本主义发展当中的一个环节,这导致其有修正主义和唯心改良主义的倾向。出现这种尴尬的情形正是大卫·哈维没能彻底坚持马克思主义关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观点和阶级斗争的观点造成的,如果无产阶级不彻底推翻现存资本主义体系,那么不管提出的乌托邦理论是多么完善,最后都要被资本主义体系所同化。虽然大卫·哈维提出了具体的十一项“城市权利”,但无一项权利触碰到自由主义或新自由主义市场的根本逻辑,这就意味着他提出的捍卫城市权利尚未从根本上重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因此,无论是“反叛的建筑师”、重建地方还是捍卫“城市权利”,大卫·哈维提出的这些实践方案在现实中都不得不服从于资本主义体系,甚至再度沦为资本主义制度下某种异化现象。此外,大卫·哈维理论上坚持“历史—地理唯物主义”,但实际上却从对当代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走向了单纯的政治批判,经济批判在其实践方案中销声匿迹,这正是他过于强调地理空间因素而未贯彻历史唯物主义造成的。资本家在生产中对劳动者剩余价值的剥削是造成阶级斗争的根本原因,如果要彻底解决空间不正义等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不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观点和阶级斗争的观点出发是无法抛弃物质的制约走向“希望的空间”的。
同样地,相较于大卫·哈维的重建地方和捍卫城市权利,马克思从资本主义固有矛盾出发提出通过消灭私有制的方式实现共产主义更具彻底性、现实性。马克思和恩格斯立足历史唯物主义提出资本主义产生的根本原因在于封建所有制的生产关系不再促进而是阻碍生产力发展[19]36。当封建制度的生产关系不再适应其生产力发展的时候,资本主义诞生了,然而历史是客观的,当资本主义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不相适应的时候,也必将被更先进的社会形态所替代。资本主义的社会化大生产和生产资料私人占有的矛盾不断引起周期性商业危机。马克思指出资产阶级通过提高生产效率和夺取新市场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只会在更大范围上引起全球性经济危机,只有从根本上改变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才能根除资本主义社会的痼疾。而大卫·哈维无论是重建地方还是捍卫城市权利,这些措施都没有马克思提出的消灭私有制的方式来得彻底。当我们沉浸在大卫·哈维的“辩证乌托邦”设想里时,他的理论逻辑似乎是自洽的,但当我们回归现实用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理论考察“辩证乌托邦”时,它的抽象思辨和唯心改良就纤毫毕现了。
尽管“辩证乌托邦”在理论上和实践上都有一定的局限性,但大卫·哈维作为一个地理学家出身的马克思主义者,他极其敏锐地观察到全球范围的时空矛盾并通过构建“辩证乌托邦”,“将想象、希望、革新等正向因素从一度被禁锢和污名化的乌托邦传统中解放出来,在深刻批判当下现状之上重构乌托邦类型及内涵,形成了有力抗衡新自由主义‘别无选择’悲观论调的强大思想支撑”[20]。“辩证乌托邦”的“实现路径”——“反叛的建筑师”、重建地方和捍卫“城市权利”都从当时社会的具体困境出发给出了现实回应,相较于单纯对未来世界构想的传统乌托邦已有巨大进步。然而,由于大卫·哈维未从根本上贯彻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导致其实践路径的可行性大打折扣,最后还是难逃乌托邦的宿命陷入抽象思辨的窠臼。
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提出:“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21]不论是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大卫·哈维提出的“辩证乌托邦”还是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理论,他们的目标都是为了全人类的解放。对人类现代化进程的反思不能仅仅停留于分析大卫·哈维“辩证乌托邦”的理论局限,结合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资本主义的当代批判和对乌托邦社会的憧憬,立足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以观照时代问题才是最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