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绵绵(三题)

2022-12-29 02:35罗箫
百花园 2022年7期
关键词:老三回家

罗箫

老熟人

对过大门过道里那位坐在轮椅上的老汉,擤一把清水鼻涕,直着眼瞧我爹:“喂!你是吕麦成——老麦哥吗?”

“是啊!你是——?”

“我是买平,胡留村的胡买平,咋,不认识了?”

“买平?真是你呀!以前你满头黑发,没想到会变成光头和尚,差点儿认不出了。”顿了顿,爹又说,“二月天,夜里冷,傍晚和早晨也不暖和,大清早的,你咋不戴顶夹帽?”

胡买平尴尬地拨拉一把秃脑壳:“我想回屋戴帽子,可腿脚不听话呀!”闺女把他推出来时,他刚吃过饭,不觉得冷,时间一长,冷风吹得脑袋发凉,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闺女早早去上班了,他只能忍受着,熬钟点。爹进到西院那间配房,拿来老人帽给胡买平戴上,怼他一句:“老了,得学会自个儿照顾自个儿。”

“那是,靠人不如靠己。”

低指标时期,他俩曾结伴去山区卖过几趟笊篱,卖完笊篱讨要些柿饼、软枣、核桃、炒面、锅贴等吃食回来,一路上你搀我,我扶你。苦日子里的友情,可谓浓厚不薄。后来时光好了,俩人偶尔赶集碰面,总要去小吃摊买盘煎血肠,喝瓶白干酒。再后来,生产队解散,土地承包,各忙各的,俩人再没碰过面。

“唉!古董越老越值钱,人越老越贱啊!”胡买平叹息道。爹随声附和:“谁说不是呢!还碍事,到哪儿都显得多余、刺眼,像根谁也不想碰摸的圪针。”跟我爹一样,胡买平也是来县城治病的。有天黄昏他撵羊群进圈时,踩在水缸边一片冰凌上,胯骨摔折了,前天刚出院,医生说还得静养个把月。这两天,他总是呆坐在轮椅上,不敢下来走动。

胡买平说:“两个月不见天日,快把我闷死了!我这人不怕老,就怕没伴儿。那群羊也是伴儿,它们咩咩叫着,我的心情就好;离开它们,我就烦,心慌意乱。”爹说:“我放过二十多年羊,也爱跟羊说话,可它们不搭理人。后来我膝盖僵硬,走路像踩高跷,不得不把责任田转包给别人,羊也卖光了,心里呀,空落落的。老三给我买了头毛驴,家有排子车,我是遇集赶集,逢会赶会,当木材经纪。我爱说话,毛驴支棱着耳朵听,还呜哇呜哇欢叫。我觉得,它能听懂人话。你说,是不是?”

“是,也不是。谁知道呢?”胡买平笑。

爹又说:“我来这儿才半个多月,见天没人理,也快闷死了。在家有半聋老太婆陪着,她听不清我说啥,可我自说自话,心里也畅快。在这儿没人陪我说话,那只白猫也不正眼瞧我,我快成监牢里的犯人啦。”

傍黑,我回来匆忙做饭,匆忙吃饭,撂下碗又走了。次日早晨,爹自个儿开火做饭,煮咸面条,呼噜呼噜吃罢,草草洗了碗筷,就去开街门。对过大门过道里,胡买平坐在轮椅上,愁眉不展,倒没忘戴帽子。爹见他哭丧着脸,便问:“还没吃饭吧?”

“可不呗,女婿在市里上班,不遇星期天不回来。闺女早起出去买胡辣汤、豆包,太阳高过树梢了还没回来,约莫两个多钟头了。”

爹转身回家,把锅里剩余的大半碗咸面条开火热了热,端过来。胡买平呼噜几口就吃完了,他抹抹嘴:“好吃!还有吗?”

爹摊摊手:“没了,要不,再给你煮点儿?”

“没了就算了,想不到,你还会做饭,味道棒极了!”

爹笑得咯咯的:“我压根儿没做过饭,这是瞎做的,我也觉得好吃。”

正说着话,胡买平的女儿回来了:“爹,真對不起,公司有急事,我去应付了一下。没买到胡辣汤、豆包,人家早点摊收了。还好,有卖煎饼馃子的,就买了两个。”说罢,她转身又骑上那辆凤凰牌二轮小电车,风风火火地离去。我从外边回来,见爹正跟对门那位老头儿唠嗑儿,就打断他说:“爹,您饿了吧?”

“你说呢?”

“我……我回来晚了,给您买了俩肉夹馍。”

爹不接,叭叭叭叭甩白眼,就是不说话。

“爹,您拿住啊!”

“你还是把我送走吧,这就送我回吕西村!”

我嗫嚅道:“过几天我铁定送您回家,好吗?”

我要走,可那辆破旧不堪的松花江面包车不争气,硬是打不着火。我只得以步当车,连颠儿带跑地离去。胡买平看着我急慌慌的背影,苦笑着说:“我咋觉得,我闺女和你儿子都一个德行呢?忙起来就忘了爹。”爹点头称是:“要不我咋不愿在这儿常住呢!还是住老家舒坦。”胡买平说:“我也那样想,闺女虽孝顺,可身不由己。俗话说,当差不自由,自由不当差。她也不容易啊!”

两个煎饼馃子,胡买平非让我爹吃一个。爹接过煎饼馃子,递给胡买平一个肉夹馍。胡买平说:“明儿个我就让闺女送我回胡留村。等天暖和了,我的腿也好利落了,去找你唠嗑儿。”爹问:“你不放羊吗?”胡买平扬扬手:“你家南边不远不就是漳河大堤吗?我把羊赶到堤坡上,让它们放开肚皮吃草,咱俩天上地下瞎聊呗。”爹笑得合不拢嘴:“没见过赶着一群羊找人唠嗑儿的。”风吹沙飞,爹揉揉眼,更想家了。

挟 持

这天中午,香凤没来,老三来了,带有吃的,提盒里是冒着热气的羊杂汤,塑料袋里有两个烧饼。爹把烧饼掰成块扔进羊杂汤里泡着吃,边吃边说:“老三,知道老大这几天忙啥吗?他中午不回来,夜里出去也不回来,要不是我自个儿学会做饭,肠子就饿细了。”老三说:“大哥不回来肯定有事,没事准会在家守着您。”爹虎起脸:“废话,说了等于没说!我是问你,老大到底有啥事!”老三见爹不吃了,递支烟过去,拨火点着,说:“我猜,应该是重要的事情吧。”爹说:“老大不在,香凤来。你来,香凤不来。你们仨是不是串通好了,有事瞒着我?”见老三摇头,爹有点儿不耐烦:“你不是开着车吗?立马送我回吕西村!”老三答应得怪干脆:“好!”

老三将奥迪小轿车刚开出县城,爹就眯眼打起了瞌睡。车突然停了。爹睁开眼,问:“咋停了?”老三说:“红灯停,绿灯行,得遵守交通规则。”爹不解:“刚刚都出县城了,哪儿来的红绿灯?”老三说:“我拐回县城,快到北关了。”爹火了:“混球儿!我要回家,你拐我去北关干吗?”“拐”是土话,书面语为“挟持”。老三说:“让您去我家享几天清福。”爹把脑袋摇了又摇:“不中!不中!你开公司恁忙,我碍事拉脚的会影响你。”老三说:“不碍事,恰逢周六,吕舜可以在家陪您两天。”吕舜是老三的后妻邢荥所生的儿子,正读初一。爹有段时间没见吕舜了,便不再言声,等于默认了。

进到老三家,见只有吕舜在,爹问:“你妈呢?她咋不在家?”吕舜说:“我妈……”老三截断吕舜的话:“邢荥回安徽娘家探亲,过两天才回来。”妈没回安徽,爸咋说谎呢?吕舜面露疑惑。“吕舜,你照顾爷爷两天……”老三把吕舜拉到门外,说起了悄悄话。过了一会儿,吕舜开门进屋,说:“爷爷,我爸走了,公司里有紧要事情,这两天夜里他也没法回家。”爹嚷嚷道:“这人,夜里也回不了家,把我拐来晒冷啊?”吕舜做了个鬼脸:“特殊情况呗,谁没有特殊情况?”

次日下午,爹让吕舜给老三打电话。吕舜不得不打,却没人接。过会儿又打,还是没人接。夜里再打,仍然没人接。爹怀疑吕舜拨空号骗他,于是问:“你爸为啥不接电话?”吕舜说:“我不知道,天知道,您去问老天爷吧。”见吕舜睡熟,爹也躺下,刚睡着,就听到吕舜下床。原来,吕舜和昨晚一样,又被爷爷那粗重的打鼾声吵醒,只得去爸妈卧室,从小药箱里翻出药棉,分别塞进两个耳朵里,才安静入睡。

周一,吕舜起早去上学了。邢荥回来,顿顿给爹做饭。让爹寒心的是,原本话少的邢荥,比以前更加冷漠,问啥都支支吾吾。尤其问到老三在忙啥,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早午晚三顿,吕舜都在学校食堂吃,晚上才回家,睡觉时往两个耳朵里塞药棉球,已经习惯。

一天吃罢早饭,爹让邢荥给老三打电话。打了好几次,终于通了。这边,爹气哼哼地说:“老三你胆儿肥了吧?小邢几次给你打手机不接,就算你忙,也该回个话给她吧?啥事?我想回家,你这就送我走吧。”那边,老三漫不经心地说:“我家不就是您家吗?”爹说:“不是,老家才是我家。”老三说:“是不是小邢慢待您了?”爹说:“不是,你别瞎猜,反正我要回老家。”即便小邢有不当之处,爹也不会跟老三说——自个儿眼看就土埋大半截儿的人了,一向没有挑三拣四的习惯,老了更不会撺掇儿子跟儿媳怄气。老三央求道:“您再住几天,最多十天,等我腾出空来就送您回吕西村。”爹不依不饶:“你立马回来一趟,我有要事跟你说。电话里不方便说,我要当面锣对面鼓,跟你好好说道说道。”爹经常看央视13频道的《法治在线》,他好想跟老三聊聊,比任何时候都想——自个儿这把年纪了,老三一旦摊上事,就再也见不着面了。

约莫个把时辰,老三回来了。爹说:“你这不是能回家吗?干吗老不回家?”老三笑笑说:“公司里不用紧盯,我就轻松了呗。”爹压低声音:“我怕你进去。”老三一怔,随之恍然大悟:“不会的,多年来我遵循您老的嘱咐,安分做人,安稳做事,白水里染黑布也难。爹,您想哪儿去啦?”爹把吕舜花钱大手大脚、顿顿叫外卖、胡乱给服务小姐小费,还偷偷网购东西的事,不添油也不加醋地摆了一番。爹又说:“子不教,父之过。我怕你夜里老不回家,去赌场了……你不赌博,我就没恁焦心了,可你不能大把大把给吕舜钱呀!钱到手,饭到口,他不挥霍才怪!”老三拍拍脑瓜儿:“都怪我,为让吕舜照顾您,给的钱多了些,助长了他的奢侈。”他掏出五张百元钞票递过来:“爹,那天我忘记给您钱了,您轻易不来县城,哪会儿心情好出去转转,买点儿喜爱的玩意儿。”爹白他一眼:“刚说你不能娇惯儿子,咋又娇惯起我这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来啦?”话虽那样说,爹还是拿了一张钱,塞进裤兜:“一点儿不要吧,怕你扫兴,花掉花不掉,两说着呢。”老三淡淡一笑:“随您便。”爹心里有定盘星,不是老三让咋他就咋,归了就俩字:“俭省。”

回 家

这几天,老三媳妇邢荥夜里在家睡。爹不敢睡,唯恐自个儿那山响的打鼾声吵醒她。每每吃罢早饭,邢荥出门后,爹才睡,像个睡反觉的婴儿。这倒省得吕舜睡觉时往耳朵里塞药棉球了。吕舜是晚自习课上罢,回家倒头就睡。爹几次想跟他说事,都绷紧嘴没说。

一天晚上,吕舜刚回家,爹竟不管不顾地让他给老家打电话。吕舜按完号码,摁“发射”键,然后说:“没人接。”旋即哈哈大笑:“爷爷您真逗,明知奶奶半聋,还让我打电话。”爹说:“你奶奶耳朵背,可她知道一有电话,那个红灯就会闪闪发亮。晚上她老守在电话旁,见红灯闪亮,就喊我接电话。”吕舜说:“奶奶可能睡了,明晚我再打。”可接连三个晚上,就是没人接,奇了怪了。

邢荥突然不动手做饭了,一天三顿买现成的送过来。夜里,她也不回家睡,说是外贸局老加班,一个人不敢走夜路。爹乐得自在,睡了几夜安生觉。这天早晨,邢荥拎着油条、豆沫回来,搁在饭桌上,一句话不说就走了,那匆忙劲儿,像有台风追撵着。

爹闷头吃罢饭,虚掩屋门,打算去楼下转转。自打来到老三家,爹从未下过楼,这天忽然心血来潮,想出去给娘买点儿东西。不料刚出屋,“嘭!”门就自动碰上了。该死的风,准是从厨房开着的窗户吹进来的。身后没有退路,只有往下走了。好在有电梯,爹轻轻松松到了楼外。

小区门旁有家超市,商品琳琅满目,爹却什么也没买。并非不想买,是因为超市里不还价,爹才作罢的。在老家,爹偶尔赶着毛驴车带娘去赶秤钩集。娘才叫砍价高手,她看好一双棉袜,却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问:“多少钱一双?”摊主报价:“四块。”爹伸出四根手指比画给娘看。娘伸出两个手指,跟摊主比画罢,拔腿就走。摊主喊:“别走啊!赔钱卖给您了!”娘连头也不回。爹赶紧付钱,拿了那双棉袜追过去。谁会想到,这个砍价的老太太是个半聋呢?

爹从超市出来,又颤巍巍地往小区外面走,漫无目的地溜达好久,觉得累了,想坐下歇歇,却无长椅或石凳可坐。恰好有辆公交车停在身旁,爹闪个念,上了公交车。不到一个小时,爹下了公交车,又步行二里多路,回到了吕西村。

村中心小卖部窗外靠墙根的烂木头上,坐着几位白胡子老汉,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儿,见到我爹,不约而同地“噫”了一声。有个老头儿说:“你咋回来了?你老婆没回来?敢情你还蒙在鼓里,你老婆患脑溢血,大约在你去县城半个来月后,老三就拉她住进县医院了。”爹摇晃了一下,感觉小卖部也摇晃了一下。有人赶紧上前扶他站稳,安慰道:“别急,听说,轻度脑溢血好治。”爹问:“那要是重度脑溢血呢?”没人吱声。爹心里像被猫爪揪着,紧成了一把。

“嘀!嘀嘀!”老三的奥迪小轿车进村了,很快来到小卖部门前,“嘎”一声停住。老三开门下车,讪笑着说:“爹,您咋回事?讓我们扑了个空。娘住院后,我怕您焦虑犯病,就让大家瞒着。本想等娘出院后拉您一块儿回家,没想到,您没影儿了。猜您准是受不了寂寞,回老家了。”

娘在我和香凤的扶掖下从车里出来,高声嚷嚷道:“邪硬,我以为见不到你了哪!”“邪硬”二字是娘对爹的昵称。爹嘴唇发抖:“老不死的,你没死就好,太好了!”娘说:“啥?你说啥?不能大声点儿?”爹喊:“我够大声的了!”爹走上前,嘴巴凑近娘的耳朵,吼道:“活着就好!听见了吗?”娘回应:“听见了,跟蚊子哼唧似的。”一伙人就笑。爹也笑,眼里泪花闪烁,就要流下来。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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