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初步形成: 1943年甘南地区民众联合反抗国民政府统治

2022-12-29 14:31王志通
青海民族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甘南国民政府民众

王志通

(兰州大学,甘肃 兰州 730020)

1943 年,甘肃南部爆发了大规模农民武装起义,它是抗战大后方出现的唯一一次由汉、回、藏族民众联合组成的大规模集体反抗行动。 当时国民政府官方文件均称之为“甘南民变”。 新中国成立初,它在反霸斗争的文件中亦被称为“甘南民变”。[1]1950年代, 陆续有学者对此次事件加以调查和研究,称之为“洮河流域农民革命”或“洮河流域农民暴动”。[2]随着“阶级斗争学说”和革命史观对大陆史学界产生的影响,此事件于20 世纪80 年代被官方正式定名为“甘南农民起义”。①这一事件称谓的先后变化,蕴含着学界对事件性质的认知变化和学术研究的偏向。 目前学界对甘南农民起义的研究多从革命史框架出发,注重民众抗争深受中共革命的影响。②但他们往往忽视了地方社会在民众反抗中的主体性,以及甘南地方社会与国家、政府的互动,也忽略了不同立场者对此次反抗行动爆发原因的认知。 实际上,彼此间存有尖锐矛盾的汉、回、藏等各族民众能够联合起来进行集体反抗,实属不易,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们在短时间内联合起来进行武装反抗呢? 这的确引人深思。 对此,笔者将利用多方资料进行互证,从不同民族民众联合反抗、国民政府应对、美国外交官涉入等角度去梳理武力反抗的事实,分析各方对民众联合反抗原因的认识,以此说明甘南地区汉、回、藏族民众面对国家权力渗透至基层社会和大量汲取资源时,联合起来予以反抗,既是国民政府治理边疆失当所致,也是各民族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初步形成的结果。

一、多民族联合反抗

甘南地区③汉、回、藏族民众“势均力敌,种族、宗教既殊,又以交通不便,不知外间情形,心思恒多窄隘”[3],民族之间隔阂明显,部分地区不同民族之间矛盾十分深刻,甚至发生不少仇杀情事[4]。 前往甘南的考察者对此都有认知,以致看到民族融洽现象都颇感欣慰。 发生于20 世纪二三十年代甘南地区的民族冲突深刻影响了当地民族关系,有的民族彼此仇怨甚深, 有的民族在痛定思痛后改善相互关系,有的民族则继续相依相存,直到抗战全面爆发。[5]但在1943 年,甘南汉、回、藏族民众为生存而斗争,联合起来武装反抗国民政府统治。

1943 年1 月18 日,马福善、吕百元等率领回、汉民众在临洮卧龙寺揭竿而起,打出“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若要不反,免粮免款”的口号,揭开了甘南多民众联合反抗的序幕。 当时在临洮牙下集一带活动的王仲甲、肖焕章等人积极响应,在临洮门楼寺宣布起义,提出了“抗粮、保命,反贪污政府”的口号。[6]随后,两支民军队伍汇合,统编为“西北农民抗日义勇军”,马继祖被推举为司令,下辖回汉两个民团,马艾地为回民团团长,肖焕章为汉民团团长。 他们提出五点政治诉求:西北各民族团结起来,一致抗日;抗粮、抗丁,废除不合理的征兵、征粮制度;取消苛捐杂税,减轻人民负担;打倒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打倒汉奸卖国贼![7]这些口号反映了普通民众的自我联合反抗, 表明了他们铤而走险的真实需求,也从某种程度上展现了汉回民族在面对外敌侵略压力下团结抗日的共同体意识。

就在“西北农民抗日义勇军”渐趋雏形之际,周边各地的响应者如雨后春笋, 遍及洮沙、 临洮、康乐、渭源、岷县、临潭和卓尼等县。 其中,临潭和卓尼的起义队伍中有不少藏民参与, 著名活佛肋巴佛④就是这支队伍的领导者。1943 年2 月21 日,肋巴佛召集年旦增(又称年辣椒)、韩加措、热卜旦、北山头目麻周、汪鼎臣等人在临潭冶力关辛家庄召开秘密会议,准备公开起义。 3 月底,临卓两地的汉、藏、回等族农牧民一千余人汇集冶力关,组成民军。 肋巴佛在冶力关泉滩誓师,宣布起义宗旨为“抗日反蒋,反对国民党,接近共产党”,汉民将常爷庙(当地民间信仰“常爷”)的“龙神旗”作为义旗,藏民则将印有藏文经咒的大纛作为义旗。[8]3 月30 日,肋巴佛率众攻占临潭县城,将县长徐文英和县党部书记赵廷栋杀死,打开仓门放粮济民。[9]肋巴佛与禅定寺代理僧纲宋堪布取得联系,堪布将其义子、侄孙等送入起义队伍中。[10]

虽然这些起义队伍各占山头,互不统属,但随着形势发展,在地方进步人士的策动和“红帮”“哥老会”等秘密会社力量的努力下[11],“这些分散的队伍,逐渐联合起来,归拢为几大股。 最后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汉、回、藏等各民族大联合的农民起义”。⑤起义队伍达10 万人之众,包括汉、回(包括东乡族、撒拉族等)、藏(包括土族)等族民众,涵盖陇南、陇中、甘南等地23 个县,遍及渭河、洮河、大夏河、白龙江等流域,影响极大。 中共中央军委对此也有所关注,在 《关于蒋介石进攻边区军事部署的情况通报》中说:“4 月甘肃民变规模日趋扩大,至5 月,竟占23县,人数至数万之多”。[12]

4 月上旬,民军在临洮格致坪举行誓师大会,以军事会议的形式加强领导和整编,起义队伍统一称为“国民革命军西北各民族抗日义勇军”,统一军事编制,设总司令部,司令部下设副官处、参谋处、政治处和直属旅。[13]下辖路、旅或团、营、连,起义人员均佩戴红色臂章以示区别。 民军形成了以王仲甲、马福善和肋巴佛为首的领导集体,王仲甲被推举为总司令,马福善、肋巴佛(一说赵友安)为副总司令,刘鸣为总参谋长,董策三为秘书长。[14]

总司令王仲甲重申军纪,凡践踏庄稼、奸淫妇女、抢劫民财、自私自利和临阵脱逃者,一概枪毙,绝不姑息。[15]此外,他还以民军将士名义发表誓词:

值此日寇侵凌,国难方殷之际,本应地无分南北,人无论老幼,群策群力,共赴国难。 余因蒋贼独裁,豺狼当道,藉抗日之名,恣中饱之欲。 竟至无官不贪,无吏不沾。 上下交征,欲壑难满。 况当兵纳税者,尽贫寒孤苦之家;免役免粮者,率皆富户豪华之门。 是以乡保贪官污吏之途,轻肥甘脂,发国难之财。孤苦老弱贫寒之民,啼饥号寒濒于死亡之境。以此抗日,寇必日深,以此救国,国必速亡。 言念及此,不禁五内如焚。 是以仲甲等秉救国救民之宏愿,抱抗日反蒋之矢志,团结我汉、回、藏人民,高举义旗,共赴时艰。 今日甲等率贫寒农民十万之众,形成起义大军,严布军令,指日南发,日寇暴政,誓死歼灭。蒋贼独夫,定当根除。 劫豪绅缙门之财,救济贫苦无告之民。 杀贪官污吏之头,快各族人民之心。 希我汉、回、藏父老昆季,洞察甲等之肺腑,当无一介之私念。 待我十万志士回乡之日,即为大业告成之时。天日共昭,敢布此心。[16]

从上可知,誓词首先表达了起义民众面对抗战艰难情势下对国民政府统治的强烈不满,直陈统治独裁、官吏贪腐等弊病。 民众在官僚机器的横征暴敛中啼饥号寒,濒临死亡,表明他们联合多民族以武力抗争乃无奈之举,求生之径。 其次,抗战之际,党政军民等皆应共赴国难,群策群力,而“乡保贪官污吏之途,轻肥甘脂,发国难之财”,毫无救国悯民之意。 最后,起义民众秉持救国救民之意,抗日反蒋,共赴时艰,惩贪济民,认为这是十万贫寒的汉、回、藏等族民众的共同志向。 随后,民军总司令部向民众颁发布告,表明其救国救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至诚。[17]布告与誓词表达的主旨基本一致,都是站在民众自身的立场,充分宣示了民众的自主性,表达了他们对政府横征暴敛而不顾及民众生存和愿望进行集体反抗之意。

汉、回、藏族民众联合起义所用誓词、口号和实际行动都 “充分反映了甘肃广大人民群众反压迫、反剥削的革命要求和愿望,因而动员了人民,赢得了人心”[18],也反映了不同民族在反压迫的共同追求下形成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所以,抗争行动迅速获得大量民众的积极响应和不同民族的弃嫌联合,形成了燎原之势,但民军缺乏专业训练、武器装备、军事领导能力与外援,很难抵御国民党军的围追堵截。

二、国民政府的应对与美国外交官的涉入

民众起义主要针对国民政府,首先予以攻击的便是临洮、临潭、渭源等地政府官员和保安队伍。 起初,时任第八战区司令长官朱绍良(驻兰州)和甘肃省主席谷正伦都预判错误,皆以普通民变视之,低估了此次民众起义的爆发力。 主要由地方保安部队进行零星抵抗, 不仅没能阻止联合反抗的规模扩大,反而在攻击中有人远逃避难,有人临阵脱逃,有人被杀身死,不一而足。

1943 年1 月,民军马福善部与驻防临洮的保安第五团交战于排子坪,保安队溃不成军,纷纷逃逸。保安队中队长、分队长和士兵各有一名被俘,士兵七人被毙,一支手枪和十余支步枪被缴。[19]此战使地方当局和保安队为之一震。 地方政府一面派便衣侦探起义军的动向,一面调集保安团和少量正规军联合进剿。 康乐县保安大队在松树庄被包围,大部分做了俘虏。 月底,第十二师张正书团和省保安司令部副处长胡毓英率领的保安第五团王兰波部进入临洮,兵分两路进剿。 东路由王兰波率两个保安中队、第十二师一个步兵营和会川县保安队,溯洮河东岸而上,向格致坪进剿;西路军由张正书团两个营、 马步芳第八十二军一部和康乐县保安队组成,溯洮河西岸而上,向黎家大山合围。 东路军在安下川遭遇埋伏,约六百人被俘,四挺机枪、三百七十多支步枪和数十匹战马被缴;西路军则未能遇到民军主力,疲惫不堪,无功而返。[20]对民军而言,安下川之战可谓大捷,壮大了士气,扩充了队伍,凝聚了力量。

甘肃省第一区行政督察专员胡受谦率保安支队和第十二师一营官兵在岷县梅川阻击由肖焕章和马继祖率领的回汉联军,结果不敌民军,被毙二十余人,被俘八十余人,三支手枪和两百余支步枪被缴。[21]2 月底,张正书团将在洮河以西活动的王仲甲部包围于满加山,双方激战,民军伤亡较大,王仲甲头部受伤。 3 月初,胡毓英联合渭源、临洮等县地方官员召开 “冬防会议”, 联合部署围剿民军的事务。 渭源县县长原佑仁意识到渭源处于民军要冲,严格遵按“冬防会议”精神,“修筑城堡,日夜监督保安团加强戒备,关闭城门,严密防守”。 等王仲甲部进至渭源城下,他们猛烈阻击,“采取城内防守与高山堡垒相配合”,给民军以重创。 民军鏖战数日后,伤亡溃散约七百人,始终未攻进渭源县城一步。[22]

随着民众起义队伍的声势壮大,甘肃南部二十余县,就连省城兰州近郊的夏官营和阿干镇等都遭遇袭扰,西兰公路、甘川公路等交通要道相继瘫痪,各界人心惶惶。[23]省城有人响应民众抗争,进行广泛宣传,“除邮政向外县各机关、学校,函发农民军宣传品外,并派曾志毅等人向各县散布农民军胜利消息,张贴各种宣传品”“造成到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紧张局势”“东郊飞机场工作人员眷属,惧农民军袭击,纷纷迁入城内”。⑥

谷正伦和朱绍良按捺不住, 一面宣布兰州戒严,严密防守,一面向蒋介石发电告急。 在告急求援的文件中,第八战区司令长官朱绍良与甘肃省主席谷正伦、青海省主席马步芳的态度不一,互相倾轧。他们都将此事作为权力斗争的流矢, 射向彼此,以致坊间谣言甚多,传播颇广。 如青海省主席马步芳“利用机会, 散布不满的情绪”“甘肃省政府主席谷正伦在农民中特别不负众望,而朱绍良将军据说允许农民运动扩张,以便困扰谷正伦”。[24]

实际上,朱绍良任甘肃省主席时,提出“在安定中求进步”的治甘方针。 在其主甘六年间,省局大体安定,在军事和财政方面的改革有所成效,比前任邵力子等政绩明显,故而时有得色,对自己的政治哲学也颇为自负。[25]继任者谷正伦对之有所继承和发展,提出“在进步中求安定”的治甘方针。 随后两人的矛盾日渐加深,斗争愈演愈烈,“在权益之争方面各不相让”。[26]当谷正伦主政后不久,民变乍起,他对朱绍良的治甘方针不以为然,认为朱绍良的“安定”就是“在表面上大家和平共处,不起风波,似乎太平无事”,实质是“纵容部属,养瘫为患”,而自己便成为了尝其苦果的“替罪羔羊”。 谷正伦在上呈国民党中央的文件中表明自己意见,“以为民变之发生,在朱主政时,已种其因,民变之责任,应由朱负责”。7○加之,朱绍良在几年前处理陇东回民起义已有迹可循。 1939 年,马国瑞在海(原)固(原)化(平)地区领导起义之时,朱绍良反映并不及时。 为防止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先是派员安抚,“一以促其悔罪来归,一以安抚惊惶民众,并集部队采取包围形势,防其窜扰,迫其就范”。 朱的“始则宽,继宽严互济,终则稍严”的措施并未能真正平息乱局,他在清乡过程中对“投机自首分子”过于宽容,进而留下了隐患,以致1941 年和1943 年当地回民再起风云。⑧谷正伦所指朱绍良第二次主甘存在的弊病并非空穴来风,当时八路军驻兰州办事处的谢觉哉对朱绍良的做法也颇有微词。⑨陈宗周亦对朱绍良的“安定”方针提出质疑,认为:“粉饰门面之敷衍,包脓养疮之治疗,固能暂求安定,开‘小康’之局面,然真相一旦暴露,不特不能进步,亦且不能求安定矣。 ”[27]

地方大员为此明争暗斗相互推卸责任,但蒋介石并不希望民众起义势力有所扩大,进而影响地方社会秩序与他在西北的兵力部署及其相关攻防计划。 对于已在甘南形成燎原之势的民军,蒋介石高度重视,调集中央军和飞机联合镇压。 他调遣周体仁率第三军、罗历戎率第三十六军、马步芳部一个骑兵团以及甘肃地方保安部队,分兵多路围剿。 其中,吕继周率领第三军第十二师从兰州沿榆中向洮沙进军; 李世龙率第三军第七师从定西向洮南进发;张占魁率第三军骑九师从陕西凤翔经陇西向岷县进攻;康庄率第三十六军暂十五师在武都、岷县一带堵截南下民军;盛文率第三十六军暂五十九师和林英率领暂五十一师从陇东直指临洮。 马步芳部一个骑兵团和两个步兵团在和政、康乐、宁定一带堵截。 此外,还有马锡武率领的骑兵团和甘肃保安部队第四、五、六团,以及兰州空军第八大队第二十三中队进行侦察和轰炸,以配合地面部队。 总共有六个正规师、八个团及各县保安队,人数在两万以上。⑩虽然国民政府抽调了约六个师的兵力前往镇压,但在美国观察家眼中,“这些军队虽拥有步枪及机关枪之良好配备,但士气及体格显然欠佳”。[28]

值得注意的是,甘南民众的集体抗争很早就受到美国外交官的注意,这是当时抗战大后方爆发的众多民变中最为醒目之处,也是已有研究未曾注意之处。 美国外交官涉入其中,并非源于此次民众起义规模浩大和参与者的民族身份多样,而是有美国传教士遭遇伤害。

1943 年4 月4 日,时在岷县附近的美籍传教士阿瑟·马札特与弗兰西斯·德克行进在岷县至临洮间风水林附近之罗家木的公路上,遭遇了武装民军的攻击。 他们所乘汽车首先遭到射击,随后有一千多民众窜出,将他们截住。 据受害者事后报告,民军“先将马札特及德克二人自车中拖出,将彼等捆起,彼等之衣服亦被撕破”,以“砍头威赫”继而加以殴打,后来用枪弹予以威胁,最后“将彼等财物抢劫后,并将汽车之车窗捣毁”。 民军将他们二人拘禁一夜后释放,将“劫掠之个人财物之一小部分之金钱”退还。 他们的身体 “并未受到严重而长久性之伤害”,在随后赶到的临洮军事指挥官的帮助下,他们安全返回兰州。 随后,他们向美国驻华使馆致电求援,要求大使馆照会中华民国外交部,请中方对此进行调查,“并设法了解此匪党组织之真相,归还马札特及德克二位先生被劫之财物并赔偿彼等二人所受之损失”。⑪因此,甘南民众起义进入美国外交官的视野,并随时受到关注。

返回兰州的马札特等传教士陆续将相关情况及其对民众起义的看法等,向驻华使馆秘书庄莱德一一汇报。 随之,驻华代办艾哲逊综合了受害者的观感、使馆情报和美国记者等人的看法,将此电函美国国务卿。 他在报告中说:“这位传教士估计,约有四千名土匪,袭击两位传教士,他说,这些土匪有步枪骡马的装备,而且有良好的组织。 这些土匪都是当地老百姓,一部分汉人,一部分回民……这次骚扰约在两个月前开始,现在甘肃西部及南部的土匪数目相当众多,他们号称有三万人……他于四月下旬离开兰州的时候,武装土匪离兰州城只有五华里,通往甘肃南部的公路交通完全断绝,只是偶然有来自西安的车辆到达。 ”“据大使馆搜集到的情报,这次骚乱并未弭平,甚而扩大蔓延,中央政府已从西安调军前往该地区,并试用飞机驱逐土匪。 美国一家报纸记者,在事件发生之初,从成都乘汽车前往兰州,他说,土匪成群,从五百人到二千人不等,用飞机镇压骚乱,效果有限。”[29]这些外国人带着偏见将民军视为“土匪”,对民军人数、装备、民族构成和影响力都有比较准确地把握。 他们得知国民政府已调集正规军和飞机等前往镇压,但对军队的素质和弹压效果并不看好。 国民政府知悉,这两位美国人是被甘南民军劫掠,并承诺“一俟将其匪首逮捕后,即依法治罪”,但认为无法将被劫财物一一追回。 美国驻华代办态度强硬,在6 月6 日致送中华民国外交部的照会中,要求“尽管困难再多,仍应尽可能将被劫物品找回, 同时一俟主要匪犯被捕后,请即通知本大使馆”。[30]

三、联合反抗的余绪:卓尼“北山事件”

国民党军大兵压境,飞机侦察、轰炸与地面部队相互配合。 民军分头迎战,寡不敌众,伤亡惨重。民军首领商讨议定,“暂时藏起枪支, 遣散部队,化整为零,分开潜伏,保存实力,东山再起”。[31]肋巴佛则率领临潭和卓尼两地的汉、回、藏民军返回策源地,继续开展游击战。8 月15 日,民军从卓尼包舍口渡洮河, 在临潭县冶力关和卓尼北山一带坚持斗争。 不少民军也相继渡河汇集,在卓尼、临潭和康乐境内的莲花山和八角等地分散活动。 莲花山区地形复杂,植被茂密,民军凭借地理环境优势开展游击活动,据守自保。 因此次集体反抗活动主要发生在卓尼北山,故被称为“北山事件”。 另外,当时北山地方社会秩序也不稳定,因为1942 年4 月开始,卓尼北山与夏河陌务两部落因草山纠纷而械斗不止,甘肃省政府多次派员亲往查勘、调处等也未能平息。[32]当1943 年8 月,肋巴佛率领民军返回北山时,起初参与民众起义的北山头目麻周与之保持联系,相互配合战斗。[33]所以,长期存在的草山纠纷与民军抵抗相互缠绕,增加了问题复杂性。

对此,第八战区司令部和甘肃省政府等非常重视,商讨对策,最后核定了八条解决办法:第一,应主要利用政治力量, 军事力量只能作为声援或后盾,“非至万不得已, 不能实行军事上之措施”。 第二,甘肃省政府制定推进政治力量的具体方案和计划,上呈备案。 第三,第七师师长李世龙亲率两个步兵团准备向临潭推进,作为后盾力量,协助案件处理;第一区行政督察专员胡受谦暂时指挥第三十六军骑二十五团戴效戎部,先留岷县,继而进驻卓尼。第四,甘肃省政府选派大员亲往甘南,统一协调部署,“使军事、 政治均切实配合, 彼此联系步骤一致”。 第五,第七师和骑二十五团应慎重行事,不能轻启战端。 第六,可派飞机散发传单,或实施轰炸。第七,军队长官应听从政府大员的指导。 第八,解决此次事件应注意策略,乘机将北山与陌务部落间的草山纠纷等事件同时解决。[34]

在此方案指导下,国民政府实施剿抚并进的计谋。 甘肃省政府委员裴建准率领第二宣抚团前往岷县、临潭等地,豁免起义波及地区的兵粮杂款各半年。[35]洮岷路保安司令杨复兴等深知,一旦国民党军进兵北山,卓尼汉藏民众必遭灾难,故他指派自己的老师夏畲田前往北山遣散藏兵,以免事态扩大。[36]甘肃省保安处秘书刘骞则率领有关人证和夏河、卓尼两县当局负责人前往北山调处, 但只行至半途,未能如愿。[37]

国民政府的宣抚政策并未能取得成效,肋巴佛等各族民众仍在坚持抵抗,草山纠纷的械斗仍在继续。 第三军军长周体仁率军从岷县经临潭前往卓尼清乡,进驻临潭冶力关。 临潭县长郑执中组建“清乡”委员会,在冶力关、八角、石门等地宣抚,要求参加起义的农民“坦白悔过、认罪赎命”。 民军首领邢生贵等被诱捕, 胡受谦等将其毙杀于临潭县新城,以祭奠临潭县长徐文英等。 第十二师吕继周部诱捕年旦增后,将其枪杀于临洮县城附近的鹁鸽崖。 吕继周部先头部队刚至卓尼北山恰盖沟就遭遇藏兵阻击,陶某团长亲率官兵进驻北山水磨川寺,但未能找到肋巴佛。 他“闻其藏在邻近某寺,移兵往攻,邻寺被迫抵抗,攻破后放火焚寺,僧众财物被劫一空,屠杀僧人数十名以泄愤”。[38]随后,陶某团长等通知洮岷路保安司令部参谋长杨世俊、 营长杨赛高、手枪队长梁建功和警卫连长宗其秀等赴水磨川寺,商讨处理办法。[39]

北山头目麻周与小头目杨才尕等人商议,由麻周密调四五百名北山藏兵,亲往卓尼,将洮岷路保安司令杨复兴及杨大太太接至北山。 杨才尕等率汉藏民兵骨干夜袭水磨川寺,杀死陶团部营、连长各一名,排长二名和士兵多名,抢走机枪两挺等。 陶某团长等恼羞成怒,当即将前去开会的洮岷路保安司令部属抓捕,就地枪决了梁建功和宗其秀,其余人员被解除武装后押送至岷县接受审讯。 麻周到达卓尼后,前往禅定寺晋见杨复兴和杨大太太,恳请他们移驻北山。 杨大太太等表示拒绝,“严令杨麻周立即停止一切反政府军队的活动”,麻周仍坚持己见,留宿禅定寺恳切劝说。[40]麻周留宿之际,被骑兵二十五团戴效戎部抓捕。[41]麻周等被捕,北山民众失去了领导核心,状若散沙,集体反抗很快便销声匿迹。 肋巴佛则遣散骨干力量,然后辗转夏河、宁夏等地,隐姓埋名,最终才逃过一劫。[42]

周体仁提出了处理“北山事件”的解决办法,经临潭士绅马志青和赵明轩等人从中斡旋,最后达成如下意见:

(一)归还缴获军队的枪支和财物,北山交出五百支枪和乘马五百匹;

为推动食品安全城市创建工作,仓山区局牵头制定《食品安全城市创建工作方案》,列明全区各责任单位的10大项99小项工作要求,大胆探索社会共治,将创建工作纳入街道绩效考评的“街道共建”模式和在市场中引入业主责任制及第三方监管机制的“新西营里市场”模式,新西营里市场获评“全国诚信示范市场”。

(二)罚款白洋十万元,以偿命价;

(三)将杨麻周等人解省法办;

(四) 以上三条均由杨世俊负责办理, 限期交清,否则以军法从事。[43]

面对持续不断的部落纠纷、民众反抗和军队清乡,北山民众的生命和财产已遭受重创,对于十万元白洋的罚款,惊为天文数字。 失去抵抗力的他们按要求如数交出枪支、马匹和十万白洋罚款的大部分,其余则由卓尼朱扎七旗、什尕四旗、小术布旗和迭当旗等平均负担。[44]此次重惩之后,卓尼北山和洮河两岸的部落民众元气大伤,对国民政府的行政举措再难有集体反抗之举。[45]麻周被押解至兰州受审,甘肃省特别法庭去繁就简,综合国家法和习惯法来调处,判处麻周有期徒刑五年,虢夺公权五年。[46]

北山事件后,第一区行政督察专员胡受谦与甘肃省保安处长吉简章的侄子吉猛率保安第四团前往卓尼,对洮岷路保安司令部进行整编。 司令部编制大大减少,行政级别也被降低。 司令部参谋长由第一区保安司令部中校参谋刘济清担任。[47]安绪嗣、雷兆祥、杨景华则分任第一、二、三团团长。 洮岷路保安司令部与卓尼设治局合署办公。 此次改组使得洮岷路保安司令部的权力大为削弱,卓尼土司杨氏家族的权力深受影响,以致有人认为这使“卓尼杨氏几百年来的族权统治发生动摇”[48]。汉、回、藏等多民族联合反抗最终失败,卓尼的政教合一制继博峪事变后再一次遭受重创⑫,地方权势被削减,卓尼设治局的力量有所加强, 国家权力的影响力随之扩展[49]。由此,卓尼地方新旧势力更趋平衡,汉藏等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更加频繁,为国家权力进一步深入甘南地方社会奠定了重要基础。

四、官逼民反:促成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助力

自民众反抗开始,国民政府内部就对此议论纷纷,随着美国外交官的关注和涉入,有关民众反抗原因的讨论就进入了外交领域。 几年后,共产党取代国民党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 无论地方学者,还是革命史观研究者,他们都非常注重民众反抗的中共革命因素,认为这是受红军长征过境时宣传革命思想的影响,有人则质疑。⑬笔者无意纠缠于此次民众反抗与回应“中共革命”之间的关系,而是论述参加起义的农民、政军学界官员、驻华外交官和中外观察者对此次多民众联合反抗原因之 “官逼民反”的看法,以揭示民众联合反抗的内在原因和促成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的外部助力。

首先,参加起义的民众认为集体反抗乃“官逼”所致。 民军是由众多分散的队伍集合而成,但他们在揭竿而起时高呼的口号、张贴的标语和发布的文告等无一例外都以“官逼民反”来诠释。 如刘鸣在临洮紫松乡起义时,到处张贴“抗捐抗税”“抗丁抗粮”“官逼民反”“打倒贪官污吏”等标语。 他们在发布的《告西北各族各界同胞书》 中胪列蒋介石 “八大罪状”,其中就有“藉词抗战,毋分夤夜,征粮征款,要兵要夫,拉耕畜,拉车辆,敲剥压榨,使农村破产人民生活无法过渡”。[50]肋巴佛最初在卓尼北山串联贫苦牧民成立“草登草哇”(藏语,意为穷人的组织),就意在暗中抗捐抗粮,反对国民政府的横征暴敛。[51]等正式领导汉、回、藏农牧民揭竿而起时,他们号称是天灾人祸所致,“官逼民反,不得不反,若要不反,免粮免款”。[52]

等到民军联合组成 “西北各民族抗日义勇军”时,总司令王仲甲明言:“吾甘不幸,朱谷当权,专员县长狼狈为奸,假借抗战,横征暴敛,民不聊生,铤而走险,无聊之徒,反说共产,嗟我良民,情何以堪。 ”[53]等民军联合组成“西北农民抗日救国军”后,其中政治诉求仍有“抗粮抗丁”和“取消苛捐杂税,减轻人民负担”等。 民众联合反抗就是为了维护自身利益,自解倒悬。 参加起义的农民谭某后来回忆,政府官员大量派收粮税和保甲长的剥削贪污对他们生活造成了严重影响,尤其是征兵宣传造成民众恐慌,使得民众团结起来抗兵抗粮。[54]抗争者、定西民郭杰三认为国民政府要粮要兵和残酷剥削,民众不能忍受才起而反抗。[55]礼县籍起义者焦西圆后来回忆认为,政府对民众粮、款、兵役的相继逼迫,王仲甲等人“为适应农民的要求,起而抵抗”。[56]可见,各族民众是因无法忍受国民政府盘剥才联合抵抗的。 组成民军后,他们也一直将反抗国民政府盘剥作为口号。

其次,国民政府的学、政、军界人士都一致认为沉重的苛捐杂税和兵役负担,以及基层官员的贪污腐化,才迫使甘南汉、回、藏族民众铤而走险。 1943年5 月24 日, 金陵大学农学院院长章之汶博士在与蒋介石晤谈时,讨论抗战大后方甘、川、贵等各省民变问题。 他认为:当时中国人民逐渐厌战,“民心士气达于低潮”,地方政治势力暗中“煽动人民反对中央政府,以造成地方上的不安”。 进而,他从经济角度看待解决骚乱问题的时机,说:“中央政府能否顺利克服当前困难的最重要因素是今年丰收。 设若歉收, 中央政府将难以维持必要的团结与和平,以继续对日战争。 ”[57]可见,在深悉农村社会的学者眼中,农业丰歉关系着民众生存与国家财税,进而影响社会安定和抗战大局。 实际上,甘南各族民众联合反抗也是受严重灾荒的影响。 1942 年, 旱灾、水灾、雹灾等肆虐,甘南受灾严重。 如临潭1941 年至1942 年春大旱灾,四月又天降黑霜,以致粮食颗粒无收,牲畜灾死甚多。[58]夏时天降大雨,岷县、临洮、通渭等地爆发水灾,仅岷县就有数十人遇难、数百牲畜毙命,数百间房屋被毁,三千多亩田禾受损。[59]蒙受天灾的民众本应得到政府救济和蠲免,但国民政府不但不补救,反而照征无误,这就会严重危及民众的生存。[60]章氏之言的背后隐寓了政府征粮征款早已突破了民众的忍耐极限。

国民政府中央官员在与美国官员交涉时亦毫不避讳,坦言:“这次骚乱的主要起因是农民反对征兵办法有失公允,负担完全落在农民身上,有钱的人能以逃免。 ”[61]后来,不少官员反思此次民众联合反抗行为,无不直指政府对民众汲取过度。 当时参与宣抚民众工作的甘肃省政府委员裴建准回忆,农民是不堪朱绍良、谷正伦等人的残酷压榨才发生暴动的。[62]时任临洮县长张得熙后来认为,是自己压迫太甚才激起民众反抗。[63]参与“围剿”民军的上校团长林馥几年后回忆,也认为是民众无法承受政府的压迫,才联合反抗的。[64]时在胡宗南部任副官的熊向晖晚年回忆,原本受命进攻陕北的第三十八军被调往甘肃围剿民军, 那里的民众正是 “反对征兵征粮”,汉、回、藏民众积极支持和联合,反抗之势甚炽。[65]

再次, 驻华外交官认为国民政府统治失当,官逼民反。 据美国驻华代办范宣德致国务卿电文,美国在华情报系统对中国抗战大后方数省的暴乱行为有所关注,认为民众都是“反对中央政府当局的叛乱”。 大后方各省皆有或大或小的“叛乱”,但产生“叛乱”的原因各不相同,如贵州东部地区主要是反对中央政府收税,同时受到了汉奸鼓动;宁夏地区的骚动则主要受日本人的煽惑,而骚乱规模最大的甘南“民变”则“起于抗议征兵及田赋”。[66]美国驻华代办艾哲逊认为,当时中国各地多有民乱,它们彼此“虽无直接关连”,但有相互关联的因素,即“人民在六年战争紧张生活下普遍处于疲乏状态”。[67]其后,他向国务卿的电文中继续指出,中华民国对日抗战的经济实力主要仰仗大后方的鼎力支持,但大后方的中国民众生活困苦,对于政府无限制地收取苛捐杂税和征兵的行为,他们也有一个承受的程度和极限。 政府一旦向民众摊派赋税兵役的程度严重影响民众可以承受的生活,他们就会以暴力的方式予以反抗。 “在分散各地的广泛农民区域刻已有不安情事发生。 在湖北、湖南、贵州、甘肃及宁夏诸省,此类事件之发生皆因征兵、征粮、纳税,与税务人员贪污所致。 ”[68]此外,苏联驻兰州代表康斯坦丁诺夫也认为,“回教徒的骚动, 与农民和地主对于租税和征兵的反抗,是最近甘肃省发生骚乱的重要因素。”[69]可见,美、苏驻华外交官看来,甘南民众联合反抗就属于反抗政府过度征税征兵的行为。

最后,大量观察者也认为民众联合反抗源于难以忍受兵、粮、款等沉重的负担,经济因素是民众反抗的重要因素。 来华帮助中国抗战的美国人士是甘南民众反抗的第三方观察者,处于毫不涉入其间的“他者”状态,他们的观点似乎可被视为客观。 他们认为这是国民政府统治失策,尤为征兵制的弊端和军队强行拉夫所致。 魏德迈将军很早就提醒蒋介石要对此注意并加以防治, 在一份著名备忘录中说:“对于中国农民来说,征兵就像灾荒或洪水,只是更有规律——每年两次——并造成更多的受害者。”[70]抗战大后方的农民暴动都与过度征粮征兵有关,其中甘南民众反抗当属规模最大、人数最多、持续时间最长者。[71]在甘南被劫的美国传教士认为“这次骚乱的主要原因是出于经济”。[72]6 月初,他离开甘肃到西安向领事馆报告时,继续坚持认为:“由于国民政府对甘肃加强控制、实施征兵、捐税繁多,以及生活费用的高涨,该省人民十之八九均心存反抗。 ”[73]美国《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将民众反抗称为“抗税暴动”,农民是在“反抗征收粮食税的人”。[74]其他的美国观察家认为甘南民众反抗有两大起因,“一是强拉壮丁,一是省级官吏收税”。[75]许多中国观察家表示同意, 此次联合反抗正是因为民众无法承受“这千钧重担”。[76]他们还借此论及日益紧张的官民关系,认为民众反抗源于“日增的全国经济及财政严重情况”,反过来也会加剧财经困窘。[77]可见,无论中外人士,他们以“旁观者”视角进一步证实了甘南多民族联合反抗与官逼民反之间的内在关系。

当然, 完全怪罪于国民政府高层不顾民众死活,也是有欠公允的。 事实上,他们重视抗战大后方的兵粮征集,但并不是完全漠视民众的基本生存和诉求。[78]蒋介石等高层人士多次发表言论,政府订定相关的制度和政策,严防征粮弊端等。 可政令一旦落实就会受因地制宜、因时制宜而扭曲,从中央到省、县、乡,各级官员在执行政令时都或多或少加以删改,原封不动和照章办事的情况十分鲜见。 所以,国民政府在征粮征兵过程中,给民众带来了沉重的负担。[79]甘南民众反抗的起因或多或少都反映了上述问题的诸种层面,也正是这些弊病的存在和自然灾害的迭加,才加重了民众负担。 由此,彼此存在隔阂和矛盾的汉、回、藏族民众在感受国民政府征兵征粮的程度趋于一致,遭受自然灾害的打击力度趋于一致,生存受到威胁的来源趋于一致,促使他们反抗的对象达成一致, 联合反抗的意愿达成一致,于是,众多一致促成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初步形成,最终演绎成汉、回、藏民联合反抗。

五、结 语

由于历史原因,甘南地区汉回、回藏关系并不融洽,但此次民众反抗中出现了汉、回、藏等民族联合起来,一致反抗国民政府统治,颇为引人注目。 在此之前,“回汉互相仇视,互相杀戮,兹为民主革命,回汉竟能捐弃成见,团结合作,深为欣慰”。[80]随着马福善、王仲甲与肋巴佛联合反抗后,之前的回汉合作变为汉、回、藏三民族大联合,这开启了不同民族联合反抗的新纪元。 汉、回、藏民众捐弃前嫌,联合起来反抗国民政府的失当统治,表达他们对不合理政策进行的暴力抗争。 然而甘肃省政府仅以普通民变视之,各地方大员则以此明争暗斗。 随着民众反抗形成燎原之势, 国民政府调动军警联合镇压,民军节节失利后,临(潭)卓(尼)民军在肋巴佛的领导下继续在莲花山南麓的高山密林中坚持斗争。 在国民政府的剿抚并进之下,民军被分化瓦解,领导者相继被捕或逃逸, 北山民众的抗争最终偃旗息鼓。国民党军政人员对甘南地区的反抗民众予以巨额罚款和严厉惩处, 并对洮岷路保安司令部进行改组,地方社会元气大伤,卓尼土司制度的残余势力再次受到打击。

甘南民众联合反抗虽然以失败告终,但这表明他们面对上级政令有反抗的自主选择权。 尤其是汉、回、藏等多民族能够联合起来,使此次反抗具有鲜明的多民族特征,成为抗战大后方众多民族联合反抗的典型事例。 对于国民政府的抗战而言,1943年是异常艰难的一年。 东西两线抗战,交通运输益发困难,国共关系有所恶化,抗战大后方的民众暴力抗争此起彼伏,波及甘、川、贵、宁、绥诸省。 无一例外的是,这些民众抗争都与国民政府征税征兵过重密切相关。

有着隔阂、矛盾、冲突和仇怨的不同民族为何能够在短时间内联合起来? 笔者研究认为存在以下几种原因:第一,国民政府不合理政令会促使民众反抗情绪高涨并付诸行动,官逼民反是多民族联合反抗的重要原因;第二,自然灾害加剧了民众生存困境;第三,帮会力量和进步人士对不同民族民众的联合和抗争发挥了一定作用;第四,朱、谷等地方官员认识不足,应对迟缓为起义队伍迅速壮大提供了条件。 笔者在研究过程中并未发现此次民众抗争深受中共革命影响的充分证据⑭, 反而认为这是抗战大后方一次“官逼民反”的具体事件。 当深入分析汉、回、藏族民众从有深仇大恨到捐弃前嫌再到联合反抗的内在逻辑时,笔者认为国民政府在增强边疆地区治理能力的同时,也增强对边疆资源的汲取能力, 当这种能力无限扩张并在腐败吏治的叠加下,民众所感受到的压榨、剥削和侵夺是一致的,没有民族身份的区别;民众生存危机的程度、产生来源、对抗目标也是一致的,没有家户的区别。 如果外来威胁成为各民族求得生存的集中应对者时,他们就会萌生捐弃嫌隙、搁置历史仇恨、团结一致御侮图存的共同体意识,当这种共同体意识跨越民族身份界限,就意味着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初步形成,并在不同民族中完成了从自发向自觉的转变。 所以说,1943 年甘南地区汉、回、藏多民族联合反抗就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甘南地区形成,并聚合成反抗国民政府统治力量的结果。

回顾抗战时期甘南地区汉、回、藏族民众抛开历史矛盾、 冲突和仇怨而走向联合的历史过程,对我们当今认识多民族交流交往交融、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具有重要现实意义。 每个民族、每个民众都有自身的利益,也都面临各种各样的压力和危机。 当这些来自内外的压力和危机威胁到各民族的生存时, 他们就会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在并肩奋斗中逐渐树立起休戚与共、荣辱与共、生死与共、命运与共的共同体理念,在联合反抗中不断巩固中华民族共同体思想的基础,在团结一致中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注释:

①此后,无论相关著作还是亲历者的回忆文论大都称之为“甘南农民起义”。 参见:《中共甘肃省委关于一九四三年甘肃南部农民起义有关问题的通知》(1982年), 甘肃省档案馆藏,档案号:91—13—42。

②参见张文霞:《洮河流域农民革命记述》(手稿本),甘肃省图书馆藏;丁汝俊主编:《甘南革命史略》,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13—146页;王晋林、秦生:《甘肃新民主主义革命研究》, 兰州: 甘肃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75—184页;任仲龙:《甘南农民起义》,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版;孟庆华:《“甘南民变”始末初探》,《山东师大学报》,1983年第1期;马骊、袁锋:《抗日战争时期的甘南各族农民起义》,《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87年第6期;丹曲:《20世纪初甘南地区人民的革命历程探析》,《西藏研究》,2019年第4期等。

③本文所指1940年代甘南地区主要包括临潭县、卓尼设治局、夏河县,兼及岷县、临洮、渭源、康乐等周边地区,是汉、回、藏等多民族聚居之地。

④肋巴佛,藏族,法名贡却·丹增,经名金马嘉木措,祖籍甘肃夏河,1916年9月21日生于甘肃省西宁府碾伯县(今青海省民和县马营弘化寺)。 他六岁时,全家迁至甘肃积石山下吹麻滩,次年被选为和政县松鸣岩寺第十八世怀来仓活佛。 坐床后,肋巴佛被供养在卓尼康多寺,即水磨川寺。 参见嘉措卓玛:《肋巴佛传》,北京:民族出版社,1989年。

⑤民军领导人是帮会领导人或成员,如王仲甲是临洮衙下码头“红帮”大哥;毛克让是上营码头“红帮”大哥;吕伯元是边家湾码头“红帮”大哥;杨华如是中铺码头“红帮”大哥。王德一是武都王家坝“哥老会”大爷;王尚元和龙一飞是宕昌“哥老会”大爷;汪鼎臣和黄建伟是临潭“哥老会”大爷。 此外,肖焕章、周大贯、李德望、刘志文、何建基是临洮“红帮”头目,成文杰、常喇嘛是康乐“红帮”头目。 任仲龙:《甘南农民起义》,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第8页。

⑥张文霞:《洮河流域农民暴动史料初稿》,第16页。 胡宗南年谱中记载,民军的宣传标语已出现在南门外。 参见编纂委员会编:《胡上将宗南年谱》,台湾:文海出版社,1978年版,第119页。

⑦以上皆引自张文霞:《洮河流域农民暴动史料初稿》,第5页。

⑧以上皆引自《军事委员办公厅抄送朱绍良关于镇压陇东回民暴动经过及所拟清乡善后方案代电(附件)》(1939年9月11日),《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2编政治(五),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73、174页。

⑨参见:《谢觉哉日记》(上卷),1937年11月18、21日,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83、185页。

⑩丁汝俊主编:《甘南革命史略》,第137页。 胡宗南年谱中亦记录了调遣部队的番号和进军路线。 参见编纂委员会编:《胡上将宗南年谱》, 台湾: 文海出版社,1978年版,第119—120页。

⑪尚未找到起义民众亲历者对此事的记载。 以上皆引自《驻华代办(范宣德)呈国务卿函》(1943年5月3日),《一九四三年中美外交关系文件》,第368—369页。

⑫自明初后, 卓尼逐渐施行政教合一制长达五百多年,1937年爆发博峪事变后,国民政府借机进行了“改土设流”,卓尼政教合一制有所崩解。 “北山事件”后,卓尼土司政治再受重创。 参见王志通:《“改土归流”还是“改土设流”——1937年甘肃“博峪事变”再考察》,《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9年第1期。

⑬遗憾的是刘进并未加以论证。 参见刘进:《中心与边缘——国民党政权与甘宁青社会》,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90页。

⑭实际上,中共不深涉这一事变与其当时概不深涉民族政治的做法是一致的。 就在甘南农民起义爆发之际,“伊克昭盟事件”爆发于陕甘宁边区的毗邻之地——伊克昭盟,即使盟长沙王面对强大的国民党军进攻转而向中共寻求帮助时,中共也表现得十分谨慎,不愿卷入冲突而破坏“国共之间原本脆弱的休战”。 参见刘晓原:《边缘地带的革命:中共民族政策的缘起(1921—1945)》,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43页。

猜你喜欢
甘南国民政府民众
决策权动态流转:国民政府初期华侨教育师资政策考察及当代启示
兑现“将青瓦台还给民众”的承诺
乌克兰当地民众撤离
甘南走读
甘南九章
甘南记
《去甘南》
南京国民政府时期的生物治理理念研究
多重利益分歧与广东免征洋米税风潮
让博物馆成为“民众的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