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草莓圣代的甜

林阿饭

1

中考过后，迎来没有作业的长假，但对闵夏来说，这样的长假是惩罚。爸爸妈妈工作太忙，没空带她去旅行，每天只能靠漫画和电视节目度过。在青少年宫工作的小姨得知外甥女的苦恼，拉着她到那里选一门兴趣课来上。

闵夏原本没什么兴致， 可是，当她走进陶艺班的那一刻，她的目光被展示架上一只独特的花瓶吸引。它的瓶肚宽大，瓶颈细长，花纹和用色十分大胆，乍一看很抽象，仔细辨认就会发现那是一只扭曲的眼睛。

这个作品被命名为“ 渴望”，制作者是一个名叫倪安的男孩。好奇心一瞬间泛起，闵夏扭头询问陶艺班的老师倪安是谁，老师指了指教室里角落里的靠窗男生。男生有着浓黑如墨的眉和明亮的眼，耳朵微尖，下颌线条分明，阳光正透过玻璃窗照在他的脸上。

闵夏的视线在此刻定住，双颊莫名红得像成熟的番茄。镇定了几秒， 閔夏伸手扯了扯小姨的衣摆，仰头说：“我就学这个吧。”

倪安的姑姑是陶艺班的老师，所以每逢暑假，倪安就成了陶艺班的助教。从同桌学员那里打听到这些后，闵夏双手撑着下巴，一边向正在指导他人的倪安投去视线，一边感叹：“怪不得他的作品就是和别人的不一样。就像……毕加索的画！”

倪安原本只是过来检查一下大家的进度，听到闵夏的话，不由得驻足。倪安往这位新同学看过去， 挺漂亮的女生， 尤其一双眼睛又大又圆，慧黠中带了几分天真。之后，他竟然鬼使神差般地走到闵夏面前，对她说了声“谢谢”。

闵夏完全没留意到有人过来，闻言，吓了一跳。她缓缓扭过脑袋看着来人，随即脸红得像只在热水里滚过一遭的虾子。

随后， 倪安饶有兴致地端详着闵夏手里随便捏的“ 水冰月”，对她说：“挺可爱的，你还挺有天赋。”虽然明知道可能是对方的“商业互赞”，闵夏还是忍不住有些开心。她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期待地问：“你看出我捏的是什么了？”

倪安点了点头，干净的眸子里一片真诚： “ 嗯， 一眼就看出来了， 是青蛙吧。眼睛捏得很像，还加了翅膀，想象力真不错。”闵夏愣住了，像一只被烧坏的陶瓷制品，当场裂开。

2

“他一定是故意的！”直到回到家，闵夏还在因为她捏失败的“水冰月”而生气，就因为倪安说它是青蛙，导致整个陶艺班的学员笑了她整整一节课。

第二天，闵夏在陶艺课结束后拦住了倪安的去路，没好气地说：“上次你是故意的吧，耍人好玩吗？”

倪安是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小心地询问：“我做了什么事让你不高兴？”

闵夏一听这话更生气：“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上次要不是你说我做的水冰月是青蛙，大家能笑我吗？本来我对陶艺也没什么兴趣，要不是看你做的那个花瓶好看，我也不会报班。古人常言‘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你这匹千里马怎么还伤我这个伯乐呢？”

倪安没看过美少女战士，自然不知道水冰月，事实上，直到今天她说出口，他才知道她捏的那个小泥团不是青蛙。不过，总归是他认错了她的作品才导致她被大家取笑，因此，倪安好脾气地道歉： “ 对不起， 是我不好。”

说完，他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在书包外的口袋里翻了翻，翻出一个挂件， 放在了闵夏的手心。挂件是个带着翅膀的小青蛙，陶瓷质地，原型正是闵夏做的水冰月。

“抱歉啊，没经过你同意就把它做了出来，不过，我真以为它是青蛙，没有故意要伤你的意思。” 刚说完， 他又忍不住乐了，侧过头咳嗽了几声，假装只是喉咙痒。

闵夏打算放他一马：“想笑就笑呗， 又没人逼你憋着。”倪安闻言， 仿佛一瓶被摇晃过的可乐打开了瓶盖，笑声噗地冲了出来。不过，因为倪安并没有恶意，而且两人还因为这个契机成了朋友，闵夏也就没有过多计较。

3

闵夏看得出来倪安是真的热爱陶艺，每次谈及相关文化时，他总是滔滔不绝，不管是真实的历史， 还是神话故事， 都能信手拈来。他可以从宇宙大爆炸讲到盘古开天辟地，也可以从女娲造人讲到半坡文化，既生动又有趣。闵夏常常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一起沉浸在他说的陶瓷世界，看着他在那个世界里发光发亮，如东方的启明星。

她佩服他，更羡慕他，因为他说，这些扎实的知识除了来自书本，有相当一部分是因为父母带着他游历了国内各地的博物馆。“他们答应我，等我考上目标大学，就带我去看国外的博物馆。”

闵夏趴在桌上， 羡慕地长叹：“啊，真好，我家都没有人能带我出去。”闵家父母是做餐饮的，店面开得大，他们每天都早出晚归，全年几乎无休，所以每年的寒暑假，她总是一个人在家。

闵夏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有些酸胀，她赶忙将头埋在臂弯下，不让倪安看出端倪，但这个动作本身就代表了有事，倪安走过去轻声询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闵夏没有抬头，声音很闷：“没事，就是有些困了。”倪安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哪知刚收回手， 身旁突然传来抽泣声。倪安不知所措，不知道此时是该出声安慰呢，还是继续保持沉默。第一次，他意识到，眼前的女生不完全是平日里表现得那般开朗，她和架子上的那些陶瓷一样，美丽又脆弱，需要人好好保护。

倪安接连几天都睡不着，他总是一闭上眼睛就想起女生趴在桌上， 缩成小小一团的伤心模样。到底她有什么心事？倪安猜不透，只能去问姑姑。

姑姑听闻，拿出一张省博物馆的宣传单，说道：“刚好省博物馆有瓷器展，不如我们陶艺班的人一起去吧。”这倒是个好主意，倪安点了点头。事情就这么定了，姑姑很快给陶艺班的家长们发信息。对于这种拓展见识的活动，绝大多数家长并不反对，于是省博物馆之行很快提上日程。

4

闵夏收到消息的时候，高兴得不得了。闵父闵母本就在这方面愧对女儿，出发那天，他们给她的书包里塞了不少零食。凭着一书包零食，闵夏成了众人的中心，学员们都围在她身边一边瓜分零食、一边叽叽喳喳。

省博物馆举办的这场瓷器展主要是明清时期的作品，闵夏也曾在网上看到过一些吐槽，说清朝时期的瓷器都是暴发户的审美，把各种繁复的花纹和惨不忍睹的配色往上堆，没有美感。可眼前的展品并不是那样，素净有之， 繁复有之， 没有一个是丑的。

闵夏一边看，一边碎碎念，这些话都落在了跟在她身后的倪安耳里。倪安说道：“其实网上吐槽的大部分是乾隆时期的作品，康熙和雍正时期的作品还是不一样的，而且我觉得乾隆时期的作品也不能说丑，只不过风格不一样。有人喜欢富贵，有人喜欢素净，并不能以此评判谁更高级。”

从博物馆出来，烈日当空，热浪朝着闵夏扑过来，吹得她像一朵被晒蔫了的花，完全没有了早晨出发时的朝气。路边的甜品店前排了长龙，闵夏舔了舔干涩的唇，也想给自己买一点，可是伸手往包里一摸，这才想起来，爸妈光顾着给她塞零食，忘了给她零用钱。

此时，一杯浇着果酱的圣代递了过来。“吃吧，你最喜欢的草莓味。”闵夏抬眼看了看倪安额头上冒出的一层汗珠，接过来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草莓味的？”

倪安瞠目，这才发现自己好像说漏了什么，耳根渐渐变红，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回答：“前天听你和你同桌聊天的时候知道的。”

原来他一直在关注着她啊！闵夏捧着圣代杯笑了，紧接着，她用勺子舀了一大块冰激凌放进嘴里， 冰激凌在口中融化， 沁凉而清甜，赶走了炎炎夏日的烦闷。

5

那天他们并肩逛完了展区里的所有展品，并约定好，以后上了大学，再一起看遍全世界的博物馆。

“到时候，你要继续当我的讲解员。”在展览的出口处，闵夏这么对倪安说，为了不让他反悔，她伸出手，要跟他拉钩。倪安看着她无比认真的表情，奇怪的笑点又被戳中，笑过之后，他伸手钩住了她的小拇指，晃了晃。

“ 拉钩上吊， 一百年不许变…… ” 十五岁的夏日长假，终于在闵夏清脆的誓言中拉下帷幕。有人说， 誓言最后往往都会失言。闵夏曾经不信， 至少她不会忘记自己和倪安的约定， 而他也不会忘。但现实是， 他没能再成为她的讲解员，一次都没有。

陶艺班的课程结束后，他们的高中生涯开始了。倪安不是A市人，他的父母在A市下属的一个县城里开工厂，他得回县城读书，而闵夏则去了A市的二中。

两人不在一个地方，作息时间也不同步，只能靠网络保持联系。起初他们还天天互道早安、晚安，后来随着各自学业压力的增大，交流便渐渐少了。

说不失落是骗人的，但闵夏能理解倪安，他曾说过他要考央美， 因此， 高中时必须全力以赴。她不愿过多地打扰他，只是在升入高三的时候，默默地在教室后墙的志向栏上写下“考到北京去”五个字。

最终，她成功考上了北京理工大学，爸爸妈妈为了奖励她，决定关店一周，陪她去北京玩一玩。如果是三年前听到这样的消息，闵夏大概会高兴得睡不着，可是现在，她脸上笑意不减，眼底却没多少兴奋。因为，倪安没有回复她的消息。

他们最后的联系止于高三之前的那个夏天。那天是七夕节，闵夏想要获得一点鼓励，于是鼓起勇气问倪安明年的今天要不要一起去旅行，他没有回答。从那以后，他就好像消失了。

录取通知书下来的当天，她又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当初说好一起去世界各地的博物馆，这话还算数吗？”仍旧没有回音。

6

大学四年一晃而过。毕业后，闵夏回到了A市，在一家不错的律师事务所上班。

偶然有一天，闵夏原本只是打算开车兜一下风，不知不觉竟开到了青少年宫门前。里头刚好在进行瓷器展， 闵夏随意逛了逛，最后在一套瓷盘面前驻足。那套瓷盘的一角做了立体的泥塑，分别是青蛙、蜻蜓、鲤鱼与荷花，童趣可爱，让闵夏想起自己和倪安共同完成的那个青蛙。

她刚想拿起来看看，另一双手比她更快。闵夏抬头，神色一僵，只一眼，她就认出了他是倪安。而他也在看她，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片刻后，倪安才微笑着先开口：“闵夏？好久不见，什么时候回来的？”闵夏只觉得眼眶发热，想哭又有点想笑，怎么偏偏会在这个地方偶遇？

短暂的寒暄之后，闵夏稳了稳心神，问出心头的疑惑。倪安静默片刻， 很郑重地对她说了“对不起”。

“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非央美不上的话吧？那时我一心只想实现目标，还特意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原本以为这样就能成功，结果还是失败了，我无法接受这个结果，觉得没有脸再面对亲人和朋友，所以……”后面的话没说完，但闵夏已经懂了。

闵夏一点都不在意他究竟是成功還是失败，没考上目标大学又怎么样？他在她心里永远都是那个博学多闻的人，是她的世界里闪闪发亮的星星。可惜，他未曾给她机会，也不曾了解她的内心。说到底，她对他来说没那么重要吧。

不过短短一夏的交集，不会再有人像她这样，傻傻地记这么多年的。闵夏释然了，她可以彻底放下，往前看了。

其实，倪安曾想过要与闵夏恢复联系， 但每次打开消息窗口，看到她问的那句“当初说好一起去世界各地的博物馆，这话还算数吗”，他就沉默了。

年少时不知人间疾苦，可以随便承诺，此时却不同，他害怕自己做不到，让人更失望，便不敢再轻易许下什么。

窗外斜阳西沉，不多时，起风了， 风中卷着即将到来的秋意，吹散了他的头发。属于他们的夏日，终究还是过去了。

小静//摘自《花火》2020年12月B版，本刊有删节，河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