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迪
十年前,当我还是个高中生时,就在妈妈的影响下迷上了《红楼梦》。十年后,我已成了高中语文老师,却还是没能从那一场华美至极却也悲凄至极的大梦中走出来,因而常常被好友讥为“红楼梦里人”。
好友是把这“红楼梦里人”当成对那些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的人的嘲讽了。但在我心里,这五个字却意味着极高的赞誉。曹雪芹先生已过世近二百六十年,其身后真正称得上“红楼梦里人”的,大概也只有王国维、胡适之、俞平伯、王朝闻、周汝昌、冯其庸、周岭、陈晓旭、欧阳奋强等十数人罢了。其他嗜红者,即便德高望重如蔡元培,冷厉聪敏如张爱玲,虽也有研红专著付梓,却并未能探得红楼真味。顽劣浅陋如我,只怕连一只脚都还未能踏进红楼的门槛呢,又岂敢以“红楼梦里人”来自诩。
然而私心里还是希望自己能早日解得红楼味,因此这几年曾到处寻访解红佳作。只可惜所见“新书”大多是新瓶装旧酒,翻来覆去还是那些大名鼎鼎的前辈之作。此外出自一些所谓“草根红学家”的“宏论”倒也不少,但一翻便知要么走火入魔,要么胡诌八扯,令人大倒胃口。想我泱泱中华,爱红、读红、研红者众,其中肯定不乏解人,这些解人难道都不著书了吗?天晓得,独自走在人生的大荒漠上,我是多么渴盼逢着一本解红楼的好书。
于是乎,当《〈红楼梦〉四十探》跃入眼帘时,正置身于一家小书店的我竟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這是一本长条形的小书,封面朴素可喜,画面主体是一枝素雅的梅花,书名居于梅花之上,一旁是工笔画成的黛玉,她正若有所思。翻开但见版式十分讲究,用纸也是我素来喜欢的淡色轻型纸。书的作者叫王玉珍,其身份信息只在骆玉明先生所作的序中透露了一点,即她是复旦大学中文系1985级的学生,别的就一概不知了。
作者乃名牌大学科班出身,水平自然非一般“草根红学家”可比,然而既未附照片,也未出简介,这般低调是不是有意藏拙呢?带着这一疑虑,我开启了这一场“四十探”之旅。不承想竟然一发而不可收!那个周末的两天里,我全身心被这本书给吸引了,一口气读完,合上最后一页时,我心里竟然起了一丝不舍。而这种不舍,和这样酣畅淋漓的阅读感受,都已久违了。
读一本好书的幸福感,是实实在在的。我边读边不时感慨,作者怎么能写得这么好,只恨不能像古人那样击节叹赏。但要让我说说究竟怎么好,我却又会感到踌躇无措,一来是因为如入群玉之府,不知该拾起哪一块来,二来是因为这样的解红楼之作,只能以心印心,君若未曾读过,那就真的是“妙处难与君说”了。
话虽这样说,既然有幸成了本书的有缘人,那我还是应该将它的精彩绝伦作一番介绍的。我以为,该书至少有以下几个特别之处。
一是体系精密。全书名为“四十探”,实收四十四篇文章,前面的三十九篇均为人物品评,后面的五篇则是杂论。其体系之精密,集中体现于人物品评的篇什组合上。人物品评是红学热点,前辈大家多是自宝、黛这两位主角写起,或者按人物出场顺序,由甄士隐、贾雨村写起。本书却另辟蹊径,选择从东府的老仆焦大写起,自焦大而写到被他痛骂的东府主子贾敬,自贾敬而将东府中的尤氏、贾蓉、惜春、贾蔷等一干人一一写来,中间夹了一个到东府赴宴而终至送命的贾瑞,接着转写东府的亲戚尤二姐、尤三姐。把东府都交代清楚后,作者从贾母开始写荣国府,贾母之后即写她在荣国府当家的次子贾政,进而写贾政的妻子王夫人、嫡女元春、庶女探春、大儿媳李纨、二儿子贾宝玉,由贾宝玉而引出甄宝玉、林黛玉、贾环、史湘云、袭人、晴雯、鸳鸯、紫鹃、赵姨娘等。此后转而聚焦于荣国府贾母的长子贾赦,但对他未设专篇,而是以其子贾琏为开端,进而写贾琏的妻子王熙凤、妹妹迎春、小妾平儿。然后,在写完亦属荣国府中人的妙玉后,才引入荣国府的亲戚薛姨妈和其女宝钗、侄女宝琴、其儿子之小妾香菱。再之后写了荣国府的远房亲戚刘姥姥,而在刘姥姥之后才写到贾家的所谓同宗贾雨村。最后还写了在贾府飘零的奴才们。像这样长幼亲疏各得其所、读来倍觉提纲挈领的结构安排,显然是作者苦心求索、反复推敲的结果,当系作者用以解红楼的锁钥,须倍加重视才好,若是读时轻轻放过,甚或浑然不觉,那就太可惜了。
二是立论别具只眼。如在《贾氏子孙,有根无魂》一篇中,作者指出贾家众人只有祖宗荫庇所带来的富,而没有精神层面的贵,“就如同人缺了魂魄一样,虽然有架子,内囊却是虚的”。议论鞭辟入里,可谓一针见血。又如在《贾母心,海底针》一篇中,作者指出贾母对宝玉的溺爱其实也是有条件的,对黛玉更是曾经以“批驳说书”的方式给出过警告,读来颇觉振聋发聩。再如《风月场中的林黛玉》一篇,直指林黛玉始终生活在风月场中,进贾府后更是成了“来依附豪门求人生结果的”,读来虽令人为黛玉不甘,但平心再想时,却又不能不认同此论实乃一语中的。
三是出语满怀悲悯。细加玩味全书,便可见作者不仅见解独到,而且宅心仁厚,对《红楼梦》中的所有人物都抱以深切之同情,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如对向来被认为是反面人物的赵姨娘,作者将之冠以“贾府的反叛者”,为其辩解,并着重指出“贾政是喜欢赵姨娘的”,这就为世人理解赵姨娘这个人物提供了一个新的切入口。再比如对贾环这个又蠢又坏的“下流没脸的东西”,作者全力为之辩护,指出他原本并不是个坏小孩,只是成长环境太恶劣了,“放眼周围,谁是幼小的贾环的依靠和知己?偌大的贾府,贾环找不到一个温暖的怀抱”。像这样的出语,真可以称得上孔夫子所推重的温柔敦厚了。
实际上,本书可圈可点之处绝不仅仅限于以上三条,只是我心笨笔拙,就不再继续啰唆了。最后要说的是,读完该书后我便忍不住常常琢磨,作者王玉珍与《红楼梦》之间是有着何等的缘法呢?由于久已迷恋曹雪芹常用的拆字之法,我蓦地想到了“王”这个字可以拆作“十二”。这样一来,王玉珍也便成了十二玉珍。十二者,红楼十二钗也;玉珍者,红楼之玉之珍也;合则成了一位令我艳羡的“红楼梦里人”。以十二玉珍之手眼、之心魂来解红楼,自然会深得红楼真味,于是这部《〈红楼梦〉四十探》也自然就蔚为大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