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航满
北京出版社出版了一册郁达夫编选《周作人散文选》,列入该社策划的“大家小书”丛书之中。起初看到这个消息,很是惊讶,因为从未听说郁达夫曾为周作人编选过散文选集,莫非出版社有了新的发现?周作人生前出版的散文选本并不很多,一本是章锡琛编选《周作人散文钞》,1932年在开明书店出版;另一本则是周氏自己编选的《知堂文集》,1933年在天马书店付印。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日本学者松枝茂夫翻译过一些周作人的散文作品,诸如《结缘豆》《周作人随笔集》《周作人文艺随笔抄》等多册,其中不少是对周氏散文的选编和翻译。这些散文选本之所以特别,是因为都是周氏同意并认可的。我对郁达夫编选周氏散文选集感兴趣,不但在于这是一册“大家小书”,还是一册由大家选编的小书。近来恰好读中华书局出版的《陶庵回想录》,其中提及林语堂曾经给郁达夫预先支付五百美金,希望时在南洋的郁达夫翻译他的英文小说Moment in Peking(《京华烟云》),并作部分稿费。陶亢德认为小说若由郁达夫翻译,会大大提升林语堂的文学地位。不过,林语堂虽然予以重酬,但郁达夫终究还是没有翻译。
郁达夫编选的这册《周作人散文选》,其实并非特意编选的一册散文选本,而是郁达夫1935年为上海良友图书公司编选的《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下称《散文二集》)中的部分内容。我不得不称赞北京出版社的这个极有创意的策划,之前他们在“大家小书”中还出版过周作人的一册《我的杂学》,收录周氏1944年在《古今》杂志连载的长文《我的杂學》及相关文章,也是颇具新意的。我喜欢这册《周作人散文选》,也很欣赏出版社将此书印制得古朴和精致。但我也稍有不同意见,既然郁达夫的这个选本选自《散文二集》,就应该在出版说明中指出。实际上,郁达夫编选《散文二集》,主要选自中国新文学运动的第一个十年,也就是1917年到1927年之间的作品。北京出版社在目录上,将郁达夫的选文进行了划分,注明这些选文出自周氏的哪些自编文集。《散文二集》中的周作人散文,主要选自《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泽泻集》《谈龙集》《谈虎集》《永日集》《看云集》,显然,这都是周作人青年时代的散文代表作。准确来说,这册散文选本应名为“周作人早期散文选”。
北京出版社的这册《周作人散文选》,封底印有郁达夫的几段评价,将之分别抄列下来。其一:“周作人的文体,又来得舒徐自在,信笔所至,初看似乎散漫支离,过于繁琐!但仔细一读,却觉得他的漫谈,句句含有分量,一篇之中,少一句就不对,一句之中,易一字也不可,读完之后,还想翻转来从头再读的。”其二:“周作人的理智既经发达,又时时加以灌溉,所以便造成了他的博识;但他的态度却不是卖智与炫学的,谦虚和真诚的二重内美,终于使他的理智放了光,博识致了用。”其三:“中国现代散文的成绩,以鲁迅、周作人两人的为最丰富最伟大,我平时的偏嗜,亦以此二人的散文为最所溺爱。”这三段话说得非常精彩,实则也系《散文二集》所写《导言》的摘选。在《导言》第六部分《妄评一二》中,郁达夫一一点评他遴选作家的散文写作风格,对鲁迅和周作人着墨最多,并将他们二人进行比较。
郁达夫编选的这册《散文二集》特点十分鲜明,其中之一便是对于他欣赏作家的极力推举。在《导言》中,他就这样写到他对周氏兄弟“偏嗜”:“一经开选,如窃贼入了阿拉伯的宝库,东张西望,简直迷了我取去的判断;忍心割爱,痛加删削,结果还把他们两人的作品选成了这一本集子的中心,从分量上说,他们的散文恐怕要占得全书的十分之六七。”这册《散文二集》,选鲁迅散文二十四篇,选周作人散文五十七篇,兄弟两人的散文总计八十一篇,其他如冰心、林语堂、丰子恺、朱自清等十四位作家,郁达夫一共只选了五十篇。良友图书公司策划的《中国新文学大系》以十年为阶段进行总结梳理,对现代文学的发展影响深远。其后出版的《中国新文学大系1927—1937》,于1986年5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第十集、第十一集为《散文集》,由吴组缃作序,其中第十集收鲁迅散文十一篇,亦收周作人散文六篇。《中国新文学大系1937—1949》1990年12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第十集、十一集依然是《散文卷》,由柯灵作序,其中第十一集收周作人散文六篇。虽然不及郁达夫这样的“偏嗜”,但周氏兄弟的选文依然特别鲜明。
对于周作人散文的推举,并非仅仅郁达夫,而是当时文坛的一种潮流。从新文学运动起,到抗日战争爆发,周作人的散文小品文的地位几乎无可撼动。可以与郁达夫这种名家编选本媲美的,应该算是阿英于1935年3月在上海光明书局出版的《现代十六家小品》,此书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年8月曾翻印再版过,亦可见其尚有价值。阿英选十六家小品,亦是首推周作人,选小品文十一篇,下来依次是俞平伯七篇、朱自清五篇、钟敬文五篇、冰心六篇、苏雪林五篇、叶绍钧六篇、茅盾八篇、落华生七篇、王统照五篇、郭沫若六篇、郁达夫七篇、徐志摩六篇、鲁迅八篇、陈西滢六篇、林语堂六篇,同时附录了这十六家小品文集的目录。阿英亦为每位作家的选文写序,其中谈周作人,则写到周作人的小品文“曾经有过很大的影响,形成过一个流派,到现在还在发展”。抗战后,周作人散文的选本较少,但值得注意的则是太平书局1944年4月编选的《现代散文随笔选》,编者为迅风,周作人依然排名第一,选文六篇。此选本偏重文史随笔,入选作家多为沦陷区的小品文作家,如纪果庵、沈启无、柳雨生、文载道、陶亢德、周黎庵等二十一位,计四十六篇。
民国时期的散文选本,有代表性的,还有一册《现代中国散文选》,1935年由北平人文书店出版。此选本上下两册,由孙席珍编选,周作人作序,俞平伯题签。选目也是首选周作人散文,选文八篇,其次选鲁迅散文六篇,第三选俞平伯散文六篇,其他如朱自清、叶绍钧、丰子恺、孙福熙等,每人选文三到五篇;下册则选徐祖正、林语堂、梁遇春、徐志摩、郑振铎、郁达夫、郭沫若、钟敬文等,大约每人两到三篇。从选文的数量来看,也能看出编选者对于心中散文佳作的“偏嗜”。孙席珍对于周作人的散文推崇备至,他在文章中写道:“周作人先生是当代散文的大师,对于他的作品,赞美的话我说不出,我想凡是一切称赞散文的话都可以拿来用上。因为他的无论哪一篇散文都是典型作品。”而此散文选本的特别,还在于周作人的作序,但他在序文中全不谈选文,而是发了一通关于文学的议论,谈他其实不是反对古文,而是反对一切赋得的文字,包括新文学。他之所以愿意为孙席珍的散文选集写序,一方面是由于“孙君是同乡旧友,我觉得义不容辞”,另一方面则是“又觉得关于这题目还有话可说”,于是便直接上场,当了一次急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