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筠
从不生病的二宝忽然病倒了,像一头被人抽去筋骨的驴。二宝的那把扫帚也生病了,病恹恹的,发不出任何声响。村里人说:“二宝这铁打的,还会生病?”可二宝就是病了,铁打的也有气血不调的时候。
生病前的二宝活蹦乱跳的,他手中的扫帚也活蹦乱跳的,每天早上把村里的几条纵横交错的路都扫干净,把头顶上的天空也扫干净了。二宝四五十岁了还单身一人。二宝没有女人,也不喜欢女人,二宝的生命密码里没有那一抹色彩。二宝只有一个喜好——手表。二宝需要时间。手机里有时间,可二宝不会玩手机,二宝也不需要手机。村里好像没有人管理他,只有时间管理着他。
那天,二宝的手表被人摔坏了,二宝就病倒了,准确地说是气倒了。二宝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的二宝就像废掉了似的。
二宝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低保户。由于心智不全,二宝又吃上了残障人的补贴。政府对二宝照顾得好着呢,又讓他扫村里的街道,每月挣个三四百的。二宝的钱都由哥哥管理着。二宝一直很有生机地活着,和地里的高粱玉米一样活得翠灵灵的;太阳照着,热气腾腾的。他还有什么说的呢?没有女人,比有女人的男子活得还洒脱呢!
二宝一天只用扫一次地。他早上五点起床,站在当院里打一声喷嚏,脸也不洗就扛起扫帚上工了,像一只司晨的公鸡。
每天的半下午,是二宝最惬意的时刻。二宝骑着一辆自行车,戴着明晃晃的手表,一路往村南或村西驶去。二宝骑一会儿看一下手腕上的表,骑一会儿看一下手腕上的表。二宝还要在六点回去吃饭呢,二宝还要在七点看《新闻联播》呢,还要在九点准时睡觉呢——二宝是要早起的人啊!
二宝就这样被时间管理着,像时间的乖孩子。村里那些有手机、随时可以看时间的人,谁不是把时间过得一塌糊涂,像时间的逆子呢?
可是,有人把二宝的手表摔坏了,这就等于把他的时间摔坏了。这个人是二宝的哥哥大宝。
大宝高个子,白净脸,一头卷发要多时尚有多时尚。他的妻子早早地去世,儿子早早地成家立业,去了遥远的城市。大宝没了其他的负担,就不用出去打工了,在家种种地,再做两碗饭,靠国家给二宝的补助、靠二宝扫地的工资就吃喝无忧了。大宝没有能力续娶,大宝白长了一张白净脸、一头卷发。没有续娶的他胸腔里就憋满了火,总想拿二宝出气,但好多次都忍住了——他还要靠着二宝呢,或许能靠着二宝续上媳妇呢!
但那一天,大宝终于忍不住了,就咣的一声摔坏了二宝的手表,像摔坏了二宝的眼珠子。二宝小孩子般坐在地上,双脚跐腾着哭道:“你为啥管着我的低保?为啥管着我的工资?人都说你欺负我哩!”
大宝就明白了几分,就有了理由甩着一头波浪式的卷发冲着大街上的男女老少痛骂。他骂得口干舌燥,把做晚饭的时间都误了。
那天晚上,二宝饿着肚子躺在床上睡觉;次日,饿着肚子踏着五点钟的点儿起来扫地。二宝把地扫了一遍又一遍,从来没这么仔细过,他一扫帚一扫帚给村里的街道梳洗打扮。村里人后来都说,二宝那天把地扫得明光光的,直让蚂蚁脚底打滑。
二宝整整扫了两个钟点的地,把自己累瘫了,就一屁股坐在扫帚上,蛤蟆一样身上没有四两劲儿。
几天后,大宝把一块崭新的手表递给二宝说:“新的,戴上别提多美气了!”
二宝不想美气,二宝要臊大宝,便说:“我不要表了,没有表照样扫地、吃饭、放屁。”
大宝伸伸脖子把二宝带着火药味儿的话咽了,难受得像咽下一坨子鸟粪。
二宝的扫帚一天天地响着,有时也会被村里人骂上几声——谁让二宝搅了人家的好梦!二宝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树上的鸟还没起来,天地雾蒙蒙的,像在梦里。
没有了手表,时间也没有抛弃二宝。他一次次往随便谁家的院子里探头,问:“几点了?”
村里人总是真诚地告诉他,现在是早上八点,或下午五点等等,把时间报告得准确无误,二宝便报之以憨笑。
有一次,我回老家时,二宝也问我:“现在几点了?”
我马上报告道:“现在是下午三点。”严肃得像士兵向首长汇报。
二宝问我时间时一只脚着地,一只脚踏在自行车的脚踏上,很酷的样子。我的话音刚落,他就箭一样骑着自行车远去了。
二宝一直过得乐呵呵的,一直幸福地被时间管理着。二宝还有更幸福的事呢,比如,不定时地,大宝会去镇上割块猪头肉给他吃。看着二宝满嘴流油地嚼着,大宝就咂巴咂巴嘴,像自己吃了一样。
[责任编辑 吴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