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燕
天阴着,北风刮得很猛,几个人在风中支着一把大伞。大伞已旧。大伞的边缘几次像喇叭花一样,向上卷起,开向天空。几个人奋力扯着,大伞才支起来,戳在院子一角。几个人坐进去,拉开架势,开始吹吹打打,院子里顿时被悲悲切切的鼓乐声填满了。
一股旋风裹着些烂草禾叶,旋成一个圆柱,缠住了大伞。旋风转开,大伞倒了。伞下的几个人又开始手忙脚乱地你扯他拽。大伞终于不堪重负,伞布全部脱离伞骨,在伞尖上呼呼啦啦地飞舞着。
他看着那把大伞,混沌的思想一次次开着小差。他好像看见父亲拿着那把秃了的扫把,正在扫着院子。父亲扫完了,扔掉扫把,双手相互插进袖口里,抱着膀子,颤颤巍巍地走出院子,回来的时候,他的腋下多了一捆柴火。父亲又出去回来时,手里托着一个蓝边碗,里面是一块豆腐。
开始下雪了,雪花在风里变成一条条斜线,快速地奔跑着。院子里的人忙而有秩序。西边的菜园里支起了锅灶,一根孤立的烟囱开始冒青白色的烟,几个女人在那儿忙碌着。
一群麻雀从东墙外的那棵大槐树上几次俯冲下来,试图落在墙头上。伞下打镲子的是个年轻人,对着麻雀一阵猛敲。麻雀飞远了,再也没回来。平常早起的父亲会撒一些麦子或者高粱米粒在墙角,这些麻雀吃惯了嘴。
三个姐姐又爆发出一阵哭声,他听见有人劝:“九十岁属于喜丧了,别哭坏了身子。”他把目光转回来,炕梢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正在缝孝布。老婆慧敏已经穿上了孝衫子,还有大哥二哥三哥夫妇,也都穿上了,屋子里白花花的一片。慧敏拿一件过来,说是给他的,他用手挡住,不想接受的样子。慧敏说:“穿上啊,给爸戴孝,你傻了?”
屋中央临时搭起的板床上躺着父亲。父亲穿着黑色的大袍子,白底黑鞋,脚底下蹬着两朵金色莲花,瘦小枯干的身体比站立时显得丰满了很多。三哥跪在父亲灵前,有人来吊唁,三哥就磕一个头还礼。父亲头顶那盏豆油灯,悠悠地冒着黑烟,枣核一样的火苗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他看着三哥,突然想起父亲昨天晚上跟他说的那件事,他恍惚觉得是梦里的事。三哥昨天来了,在父亲的屋子里坐了半天。他在看一部电视剧,三哥走的时候,他还在看电视剧。父亲把三哥送走,过来,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跟他说了那件事。父亲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氣,他的思维却短路了。他吃惊地看着父亲。父亲说:“是真的。”就出去了。他关掉电视,一连抽了三支烟,之后他走到父亲房间门前,站定,他突然又觉得没必要跟父亲再求证一次。要是想说,也是唠唠细节而已。他今天没有唠细节的心理准备,他需要好好捋顺自己混乱的思绪。清晨,他还在梦中,就听见老婆不是好腔调的喊叫声。父亲在夜里悄没声息地走了。父亲没把那个秘密带走,却给他留下一道难题。
父亲退休时,他二十三岁,三哥二十五岁。那时还实行子女接班制度,连母亲在内都认定,父亲的接班人非他莫属。他是家里的老小,从小到大,父亲一直很宠他,直到父亲让三哥接了班,三哥摇身一变,成了一名中学教师,他才感到父亲真正爱的是三哥,而不是他。他质问父亲,父亲没给他任何解释,只说“我养你”。
母亲是大家闺秀,手里攥着娘家的厚重陪嫁,不好过活的年月折腾了一些,剩下的深锁着。有一天他发脾气,掀翻了饭桌。母亲在柜子里拿出一个小木箱,打开锁,里面都是黄澄澄的金货。母亲说:“这些都是你的,别再闹了,你爸有苦衷。”他给了母亲一个拥抱,但他仍然不肯原谅父亲。
后来三哥的儿子得了白血病,没钱治,一夜之间,父亲的头发变得雪白。母亲跟他说:“咱不能让那个孩子等死啊!”母亲又打开那个小木箱,在里面挑了一个最重的金镯子留给他,其他的交给了父亲。父亲拿上东西,就去了三哥家。他把那只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扬长而去。
他结婚那天晚上,父亲把自己的工资卡交给了慧敏,把那只被他扔掉的金镯子戴在慧敏的手腕上。父亲说:“都交给你了,爸只有一个请求,我不想离开老房子。”慧敏答应得很痛快。他冷冷地看着父亲做着这一切,一句话没说。
雪停了,天快黑了。大姐一边哭,一边数落:“爸明天就要去火化了,回来时就是一把骨灰了……”二姐和三姐跟着哭起来。他看见三哥跪伏在父亲灵前,好久,一声男人的悲怆的哭声,从三哥跪着的地方爆发出来。那哭声一下子感染了他,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冲上他的喉咙,哇的一声,他吐出一口鲜红的血。三哥第一个扑过来,抱住了他。
他想起父亲跟他说的那件事:“你三哥是我一个最要好的同事的孩子,他们夫妻都是教师,在一次上班途中,出了车祸……”他看着三哥的泪眼,哽咽着说:“爸昨天告诉我,你是……”三哥忙用手堵住他的嘴:“我们永远是亲兄弟。”
第二天早晨,他发现那把大伞被修好了,几个鼓乐手坐在里面吹吹打打。他上前说:“吹一曲《父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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