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小婵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战争电影巨制《长津湖》是近期最受关注的主旋律影片之一。长津湖战役是抗美援朝战争中最为惨烈的一场战役,也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唯一一次全歼美军加强团的战役。电影《长津湖》以文献记录式的历史叙事,将宏大的历史与微观的个人视角相结合,从“个体—集体—国家”的三个维度书写和建构民族的共同记忆,并以壮丽的史诗气质和震撼的战争场景,书写了一部壮丽的民族精神史诗[1],将中国主旋律影片热潮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也让表现抗美援朝的创作热情持续高涨。
《长津湖》巧妙地将个人的成长和历史事件、全民族记忆融合在一起。影片描绘了一个个鲜活的人民志愿军形象,不管是沉稳内敛的连长伍千里、大智若愚的排长雷公,还是具有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余从戎、斯文温柔的指导员梅生,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战争记忆的亲历者与讲述者。《长津湖》以20世纪朝鲜半岛重大历史事件的特定“时间”“地点”作为民族历史的“记忆场”,书写了特定的个体记忆、集体记忆和国家记忆,推动了国家、集体、民族认同的记忆建构,弘扬了新时代主流价值观和民族精神[2]。但影片在记忆书写的过程中难免存在待完善之处,这给当前集大成式整体效应的中式大片创作,留下新的启迪和记忆责任。
《长津湖》是第一部关于长津湖战役的战争片。战争历史电影是主流意识形态表现的重要载体,它通过重大的历史题材和历史人物的宏大叙事参与国家认同的建构[3]。在《长津湖》历史记忆叙事的背后表征了深刻的历史逻辑和鲜活生动的个人命运,并把破碎而模糊的个体成长记忆从统一的宏大历史叙事中唤醒出来。
《长津湖》从个体记忆的微观视角进入,以伍氏兄弟及七连战士为主要的叙事视角,沉浸式地将观者带回到那个血腥的战争时代,以建构新的集体记忆——显示我国坚决抵制帝国主义侵略的决心。《长津湖》紧紧抓住了“长津湖战役”和“战士的成长”这两个关键词。该片首先可以看成一部懵懂少年成长为英雄的影片。伍万里是在浙江湖州江边长大的顽劣少年,参军的目的只是想让哥哥千里看得起自己,而他从军后面临的最大困难就是如何在残酷的战争中活下去。一开始他还是一个多次不服从军令贸然行动,被欺负只会喊“哥,他们欺负我”,在石堆抱着死尸瑟瑟发抖的“问题新兵”,再到经历身边战友的一个个倒下,最终成长为一个懂得“有些枪必须开,有些枪可以不开”的成熟军人。这部影片的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展现了一个少年从顽劣、任性到成熟、冷静的成长过程。《长津湖》从平民化的角度展现人物的亲情战友情和人格品质,改变了以往把国家和民族利益与个人和家庭幸福完全对立的叙事模式。
《长津湖》个体记忆叙事蕴含的人性和人情更容易引起认同和共鸣,并为艺术创作提供了更为自由的空间[4]。作为一部反映“中国人民站起来后屹立于世界东方的宣言书,中华民族走向伟大复兴的重要里程碑”[5]的主旋律电影,该片在全方位的宏观历史视角之下,将“朝鲜半岛七连穿插连”“朝鲜大渝洞”“北京会议中心”和“美国北极熊团”几个跨空间的战场穿插在一起,没有明显的章节结构,只是用时间连接整部电影,以内在情感引导叙事。如雷公在影片中无疑是“父亲”和“导师”的角色,他冷酷果断,七连所有人都尊敬他、敬畏他。但与此同时,雷公还有另一层身份——“老兵”,经历了残酷战争中的生生死死,除了表面的五大三粗,更多的是骨子里的善良心细、纯良天真。所以雷公装傻充愣不给万里子弹头的动机才顺理成章,只是想尽可能地保护这个孩子,不想让他过早地接触到战争的残忍。
然而记忆在传播过程中有时也有失真之处。首先,记忆在产生过程中不完全符合当时的客观实际。记忆是一种不经意的选择和筛选机制。如影片中有一幕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向防守水门桥的美军发出进攻,这一情节的源头来自纪录片《冰血长津湖》对志愿军老兵的采访。但围绕“水门桥大战”出现不同的声音,有学者认为在原始的档案《20军长津湖阵中日记》和《20军咸镜南道战役初步总结》中都没有出现“水门桥”的身影,并且“水门桥”三个字是后来翻译外国著作引进来的词汇。所以,当战争成为过去时,老兵回忆和讲述的观点和态度可能已经改变,但他们对事件的感知和理解完全属于现在。
其次,由于电影艺术处理的需要,影片并非完全按照故事自身的发展逻辑进行,而是经过了人为的把控和筛选,按照设定方向发展,目的是正能量的输出。如《长津湖》以一个连为切入点,以小见大描绘抗美援朝这一壮丽的民族精神史诗,将重点放在了11月27日东线对北极熊团发起的总攻,而真正的长津湖战役超过一大半的兵力都放在了西线。除此之外,提到长津湖战役就不得不提到“冰雕连”,在零下40多度的低温环境下志愿军81师242团5连的战士们身上只有一层薄薄的单衣,趴在雪地里三天三夜,没有一个人撤出阵地,最终只有一个通信兵幸存,但电影中关于这一情节的描述只有不到1分钟的镜头。
再者,社会记忆本身对英雄人物的私人记忆塑造更多。英雄既是单独的个体,又代表着某个群体,同时他们的英勇的私人记忆与社会公共生活重叠得比较多。这种认同意味着他们更难表现出越出社会记忆框架外的复杂情感,于是主旋律影片强化了集体记忆的正向发展。但正如影片中谈子为所说的,“没有冻不死的英雄,没有打不死的英雄,只有军人的荣光”,除了社会记忆正向的输出,英雄同样也是有血有肉的。
因此,什么样的记忆可以保留?决定记忆结构的力量是什么?重大历史事件的个体记忆只有通过倾听、记录、被看到和传播才能成为集体记忆的一部分,否则它只是个体记忆。只有将个体记忆转化为集体记忆的一部分,对集体记忆进行补充、修复、纠正和保存,集体记忆才能多方位地反映历史,更接近历史真相[6]。
与个体记忆不同,社会共同体没有一个共同的大脑,集体记忆只是一个隐喻,但这个隐喻却具有巨大的“重量”,深刻影响着中国人的家国意识与国际观念[7]。法国学者莫里斯·哈布瓦赫认为,“有一个所谓的集体记忆和记忆的社会框架,我们的个人思想将自身置于这些框架之中,并将它们整合到可以回忆的记忆中”[8]。当然,这种记忆框架不是先验的存在,而是后天建立的,它与集体记忆的共鸣密切相关[9]。
第一,从历史纬度上来看,集体记忆不等同于历史,它被内化为特定社会群体的文化、思想、价值的集合,并且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可能会被重构。对于抗美援朝,各当事国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它是朝鲜人民付出惨痛代价的内战,是美国不愿去回忆和传播的一场失败的战争,而对新中国而言是“成功抵制帝国主义侵略,捍卫新中国的安全,保卫世界和平”的正义之战。从《英雄儿女》《集结号》到纪录片《跨过鸭绿江》、戏剧《奇袭白虎团》,我国抗美援朝类战争影片始终深切地表达了浓烈的爱国主义、激昂的革命英雄主义,而这与韩版《太极旗飘飘》《共同警备区》重在表达朝鲜人民的决心殊死搏斗和高涨的战争情绪,美版《决不撤退!》《战俘》中对历史悲剧、混乱政局、人性幽暗的反思和批判形成了强烈反差。因此,集体记忆是一个特定的社会群体共享过去记忆的过程和结果,是一个具有特定文化内聚性和同一性的群体对自己过去的记忆,是共鸣感和认同感的来源。而社会之所以需要(集体)记忆,是因为记忆赋予社会的“过去”一种历史的魅力[10]。
第二,从家庭记忆角度来看,会发现家族的传承观念也是影片《长津湖》想要传达的共鸣。对于中国人而言,家庭是社会的核心,是伦理道德基本的起源。影片中一直贯穿主线的正是父子情,开头哥哥湖面上一叶船,弟弟岸上肆意奔跑,浙江普通的渔村家庭呈现出一片和谐与安宁。同时第一部《长津湖》的开头“千里送百里骨灰回老家浙江湖州”,与第二部《水门桥》“万里抱着千里骨灰归乡”的结尾,普通家庭香火的延续更能引发观众的共鸣。而家庭也并非是一个封闭、孤立的社会群体,军队组织打破了家庭的边界,七连之间也是类似家族的关系,雷公被大家尊称为“雷爹”,战友之间则是深厚的兄弟之情。
显然,《长津湖》的创作团队很有野心,试图构建一个宏大的历史框架。然而,在高票房成绩的背后,当下集体记忆正面临着被淡忘、被模糊和被歪曲的危险。首先,从集体记忆共鸣的角度来看,过分强调了大众与精英记忆的分野。集体记忆是精英从现实出发重塑的,一个人的记忆甚至可以构造成为集体的记忆。而历史记忆在“大众”的理解上引发分歧,一方面,大众记忆是一个社会建构的概念,建构的集体记忆是为了更好地与当下的语境接轨,亦是牵连着“人民”与“民主”的理想,又亦是牵连着“民族”与“团结”的认同;但另一方面,大众回忆又是由“再现形式”的不断制作而得以持续,于是出现大量的“二手记忆”,某些历史故事和纪录片在被重新制作的过程中,会受到新的“二手记忆”的挑战和质疑。抗美援朝是一场“被美国集体遗忘的战争”,当时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在签订《停战协议》后的演讲更是美化了出兵理由,试图用冷战来冲淡朝鲜战争的影响。仅存的几部相关题材的影片要么是被拍成“决不撤退,我们只是以退为进”《决不撤退!》,要么关注的是空军上校赫斯在战火纷飞中照料朝鲜孤儿的人性光辉(《沙场壮士赤子心》),要么拍的是克莱门斯中尉在战争的最后一刻都没有投降(《猪排山》)。由于美国媒体话语权的强势输出,新生代在没有真实优秀的历史作品的正面引导之下,容易受舆论的引导,被操控集体记忆。
此外,在集体记忆传承的方面还存在人物群像失焦、模糊的问题。这是因为影片过于重视群体形象的塑造,忽视了人物塑造的个性特征。长津湖战役中,原本是杨根思、冰雕连等英雄事迹广为流传,但电影却以虚构的七连为核心,将真实事件拼凑在虚构的人物身上。伍万里这个人物形象虽然有一定的弧度转变,但除了提供叙事的视角以外,很难从光辉的人物群像中显现出来,并且在叙事后半部分湮灭在激烈的战斗戏之中。人物视角的混乱,直接导致的是影片的割裂:一方面,影片希望通过第七穿插连的人物塑造,展现长津湖战役的全过程;但另一方面,又希望通过战争社会背景的勾勒来展示这场战役的重要历史地位。于是,愈来愈多的人物被穿插其中,这大大弱化了原本突出的七连戏份。需要注意的是,一部好的影片应该有包罗万象的视角,真实的态度,精湛别致的技术和收放自如的结构。
集体记忆建构下共同体想象的进一步延伸,是更深沉、更持久的民族大义与国家记忆认同。在《长津湖》结尾处,已经成长为英雄的万里归途中再次看到了余晖下闪耀的中国长城,“长城还在,连队还在,家还在”,此时“个体—集体—国家”的深刻主题再次完美统一。
第一,增强国家认同和文化认同,是抗美援朝战争影片最核心的功能之一。区别于解放战争题材的阶级革命叙事,抗美援朝电影首先是一种国族叙事,构建的是自身的国族意识和文化语境。《长津湖》展现的正是这种家国同构关系。文化认同是社会属性的表现形式,是构成国家认同的中介形式[11]。其核心是对国家基本价值的认同,是凝聚一个国家的精神纽带,是延续国家生命的精神基础。影片中象征中国文化的长城,在夕阳下绵延致远、金碧辉煌,令人心生敬畏,而同时它也是人民志愿军战士用自己的生命筑成的血肉长城。因此,文化认同与国家认同是二位一体的、相辅相成的关系。文化认同是国家团结的根脉,是国家认同的基础;而基于文化认同的文化自觉,是建构国家认同的保障,国家认同的巩固离不开文化认同的加强。
第二,国家记忆的定格、中国人共同的历史记忆的延续和加深,离不开革命文化和主流价值观的弘扬。这种理念不仅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来“人民”叙述的伟大传统遥相呼应,同样也是对习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提出的“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的又一次实践。即使是在瞬息万变的互联网时代,影视的人民性仍具有时代的闪光点。一贯以来主旋律影视天然承载着传递核心价值观的重任,但真正好的作品必须根植于人民的现实生活,无声地传递出朴素向上的主流意识形态。《长津湖》不仅再现了抗美援朝战争的悲壮、残酷,更多的是塑造了一个个不惧强敌、不怕牺牲的鲜活的英雄人物。通过展现中华民族在民族危亡之际书写的家国情怀,铸牢极具凝聚力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同时,这种共同体意识又被记录到革命历史的记忆长河之中,成为一种民族团结之本、精神力量之魂。
但是,《长津湖》影片的爱国教育意义多过于一部严谨的战争片。在国家记忆书写方面的缺憾,体现在国家记忆现代认同和合法性的危机。首先,《长津湖》的重心放在了对民间记忆的打捞,而“打捞”二字直接预设了官方与民间的对立,也就是大意识形态对个体的压抑。在大众记忆书写时代,分别有“官方记忆场”与“民间记忆场”两个概念,前者是依托官方媒体的主流媒体记忆实践[12],后者民间自传式书写能补充前者书写的不足。对国家记忆的探索是一场跨时空的对话和反思,历史记忆有助于人们对国家同一性的认知。原先,影片试图用性格各异的志愿战士共同编织“大逆转”的个人叙事传奇,但主人公伍万里强烈的个人英雄主义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电影叙事的现实主义原则。因此,“非虚构”的名义让历史的厚重感、战争的悲壮感都大打折扣,并且大意识形态的扩大迫使人们压抑个人记忆的主观色彩,使得正在建构的国家记忆陷入了多元话语竞争的怪圈。
第三,国家记忆作为社会强制力量的黏结记忆,需要利用记忆政治将国家记忆转译为大众媒体等多种形态。然而在记忆建构层面,三位导演的合拍不可避免导致了情节设置的突兀。《长津湖》最大的问题就是拼盘电影,该片采用联合执导的模式来拍摄,这是因为主旋律影片故事性复杂、场面拍摄难以把控、演员阵容庞大的特点。陈凯歌文学素养深厚,重视对“人”的塑造;徐克想象力丰富,战争戏点子多;林超贤擅长拍大场面大调度,这是优势,也是缺点。由于导演拍摄风格和擅长领域的差异,导致摄影、美术、叙事风格难以高度统一,最突出的是电影叙事整体性的缺失,尤其是影片中后段叙事的游离和散乱,大量的战斗戏也冲淡文戏的共情。如关于毛泽东之子毛岸英,只交代了他受父亲以及伍千里等士兵的影响成为了“第一位志愿军战士”,以及在危机关头为了抢救地图而被美军的凝固汽油弹炸死。较少的叙事篇幅大大削弱了毛岸英英勇无畏的人物形象,也让毛岸英的出场、离场过于突兀。还有美军山间飞行巡逻拍摄的照片、张小山的吊坠、火车站女孩的红围巾等等铺垫的细节,也并没有在影片后半部分得到相应的呼应,反而影响了叙事的流畅度。另外,长津湖之战是著名的,但却没有上甘岭之战、云山之战那么深入人心,导演应该把工作重心放在科普上面,把基础史实交代清楚,把故事线理清,才能让观者重返那段悲壮的历史现场产生共鸣。一场176分钟的电影,战争戏占了巨大的篇幅,但密度过高的战斗戏份会让观众疲于应对,过犹不及。而且《长津湖》并没有全面反映出东线紧张激烈的战役,又因为时长原因也让战役中真正的命门——水门桥之战留下遗憾。概而言之,国族叙事伦理的整体缺失不可避免会导致国家记忆的危机。
《长津湖》是一部具有鲜明政治属性的主旋律影片,这要求作品在政治影响力、商业诉求和艺术表现之间找到平衡。因此,在宏大的史诗性历史叙事之下选取了几名普通战士的视角,以个体记忆浓缩抗美援朝两年零九个月、240万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抗战征程,从普通战士的成长入手,把作为个体的“我”与新中国生生相息、荣辱与共的关系进行具象化的表达,最终形成14亿中国人对那段抗美援朝战争历史不同的重现和再造。在记忆书写方面该片难免存在不足,例如“个人记忆在传播过程中有时也有失真之处”“集体记忆正面临着被淡忘、被模糊和被歪曲的危险”,以及“国家记忆面临现代认同和合法性的危机”。
针对记忆书写者的责任,著名作家韩少功先生曾在访谈中提到两点:一是尊重他者,二是尊重差异。“高档的文学务必包容,一流的文学应有多义性”[13]。面对极具政治献礼功能的影视作品,不仅要政治的合流,更要关心受众的合流。《长津湖》就构建了符合观众普遍接受心理的主流电影认同机制,它是抗美援朝题材纪录片创作的一次有益尝试,是一场1950年的年轻人与当下的观众尤其是年轻人的隔空对话;也是用影像铭记历史,向“最可爱的人”致敬的最好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