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日记》与《洞喻》的对比阅读

2022-12-28 04:44熊雨竹
文化学刊 2022年6期
关键词:狂人日记囚徒狂人

熊雨竹

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开端,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篇白话小说通过日记记述了狂人发狂到病愈的过程。作品开篇的小序文言与正文白话的对立也就是小说内部常人与狂人的对立,小序以常人看狂人,否定了狂人,这就为狂人病愈后回到社会生活中奠定了全篇基调。《洞喻》讲述囚徒们一直在洞穴内生活,被捆绑住手脚,只能直视前方,通过火堆对事物的投射的影子来认知世界。久而久之,囚徒就将其视为真实的事物。当其中的一个囚徒获得自由后,他转身就会见到事物的真实面目。紧接着他走出洞穴就会看到外面的真实世界,而意识到之前的生活环境只是物体的影像世界。当他回到洞内讲述外面的世界时,同伴予以否定。若这个出洞人一直坚持去说服还会面临被杀死的危险。关于《狂人日记》与《洞喻》一直都是国内外研究的热点。《狂人日记》的研究多为对狂人形象、文本意象和叙事方面。《洞喻》的相关研究则多为关于“洞喻”中真理、政治哲学、正义和善的研究。但将二者并置一起进行对比阅读的研究较为匮乏。两部作品作为中国文学史与西方哲学史具有开创意义的作品,在某些方面二者具有一定的共同性,不同时代语境之下却产生了共鸣之感。

一、光的意象

陈思和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中谈到了《狂人日记》中“月光”的意象,并称这一意象很普遍。[1]日本学者伊藤虎丸在《〈狂人日记〉——“狂人”康复的记录》中认为“月亮”就是狂人发狂的时机,是对某种超越性东西的象征。《狂人日记》开篇月亮照亮了狂人,狂人在过去的三十多年中,未见月亮,而今见了它“精神分外爽快”。一方面是狂人发疯的前兆,一方面是被启蒙的象征,这是狂人对过去三十年发昏、混沌生活的转变,开始觉醒。若没有月光这一契机,狂人何时能够觉醒?通过对作品中“光”的意象的梳理,狂人由“很好的月光,精神分外爽快”,就开始从过去“发昏”的生活中觉醒。到“全没月光,知道不妙”,第二天见到赵贵翁及他家的狗、一伙小孩子、还有七八个人以至一路上的人,不是议论就是用怪异的眼光打量,似乎要迫害他。再由“黑漆漆的,不知是日还是夜”到“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狂人对“吃人”这件事进一步思考,进行内心挣扎与思想斗争。再到“太阳也不出,门也不开”,狂人便意识到自己的妹妹被哥哥和母亲吃了。白天与黑夜的不同隐藏着狂人的精神状态的不同,能够警觉到未启蒙的常人所不能发现的东西,因此不难发现“光”的出现与否是与狂人的精神状态相关联的,文本内容也是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展。

关于“光”的意象,在“洞喻”中也有一定的分量。首先,囚徒们在出生后便被束缚在洞内,每天通过火把的光对事物映射到墙壁上的影子来认知事物和感知世界。可以说他们最初认识世界的媒介就是火光,火光是洞穴环境中认知的唯一途径,是认知世界不可或缺的因素。通过火光照耀的影子当作事物进行认知,囚徒则是处于一种被启蒙的状态,被动地接受着世事。事物的面貌已经呈现在眼前,直接认识即可。对洞中的囚徒来说,光既是觉醒的契机,也是觉醒的标志。其次,外界的光可以通过廊道照进洞内,光的宽度与洞的宽度一致,囚徒凭借洞外的光走出洞穴。他到了洞外的世界依靠自然光来看清事物,进而促进他的进一步觉醒,这又是一种启蒙。洞内世界是被束缚,被迫接受的世界,从洞内到洞外的转向就是出洞人由被动接受到主动认知的转变。在外界太阳光的照射下他会逐渐觉醒,认清万物,意识到洞内所呈现的事物影像世界并非真实的世界。当然柏拉图强调太阳光是最高的善。但笔者认为洞内的火光同样不容忽视,没有火光的照耀,洞内的囚徒们身处一片漆黑,在最初就无法辨别事物,认识世界。虽然是现象世界不是真实的世界,但对于没有走出过洞穴的囚徒们来说,洞内就是他们的“真实世界”。

纵观古今中外,光是人类文明的指引,光的意象都蕴含了启蒙的象征。在这两部作品中,“光”作为了人物觉醒与转变的象征,狂人最初的觉醒直至后来的思想都是通过光来促进发展变化,出洞人由洞内的现象世界到洞外的真实世界,无论是火光还是太阳光都带来了思想的启蒙,在光的照耀下认识世界。

二、孤立于庸众

狂人以月光为契机,从“昏睡”了三十多年的旧社会中觉醒,翻开历史发现每页写的都是“吃人”,将中国几千年封建落后的腐朽思想与吃人历史并置起来。狂人由于与众不同的行为与语言,家里人装作不认识他,他们的眼色是同外人一样的,他被当作了人群中被排挤的“异类”,遭受到人们的仇视。狂人从被关进屋子到大哥找来医生给他诊一诊再到后来引来一伙人的围观,使得哥哥说了句“疯子有什么好看!”就这样冠冕堂皇地被冠以“疯子”的头衔。正如狂人所说“所以他们大家连络,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2]在“狼子村”村民们冷漠的态度和怪异的眼光下,狂人显得尤为孤立无援,丧失了与群体融合的能力。当时民众处于封建礼教与家族制度的残害之下,凭借狂人的一己之力想要劝转人们进入另一种启蒙状态下的生活是无法实现的,因此,狂人处于一种独战的状态之下。

出洞人的境遇和狂人觉醒后是相似的。西方社会环境下的囚徒们自幼接触的影像影响了他们对世界的理解与对生存环境的感知能力,使得他们的认知带有极大的局限性。洞内囚徒缺乏审视的态度,他们不知道所见影子的背后由什么在支撑,由此建构出来的影像也更加证实那就是事物本身。当出洞人挣脱手脚的束缚,转身看到事物、火把、木偶人。这时他的认知与被捆绑的囚徒就出现了偏差。当他出洞时,经历了从洞底攀爬到洞口的苦难,承受了由黑暗转入光明的痛苦,对世界有了更加清晰与透彻的认识。当他回到洞内向大家讲述外面世界时,囚徒们却嘲笑他的眼睛是被太阳刺坏了。愚昧的囚徒未见过真实世界,他们与“出洞人”进行辩论,自认为已经认识和掌握了世界的面目,觉得外面的世界不值得一看,抵制外界对洞穴内部的一切干扰。柏拉图说有的人未受过教育,便无法针对同一个生活目标。接触过真实世界与未接触过真实世界的囚徒就是接受教育与否的表现,因此,对世界的看法也就无法统一。囚徒们无法离开自己的生存环境,自幼思维就受到了制约,语言与行为是思维的外在显现,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都已被社会所束缚,因此,他们也无法接受出洞人陈述的内容,更别说到外面的世界一探究竟。

无论是狂人还是出洞人之所以被视为“异类”,归根结底在于他们与庸众处于尖锐对立的状态所致。“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了同一种境地:当他们以决绝的怀疑精神质疑周围世界时他们本身就已经置身于被质疑者的行列中了。一方面他们是怀疑者,一方面又是“自我怀疑者”;一方面在“他审”中完成自我的确立,另一方面又要在“自审”中消解自我的确立。”[3]同时狂人的狼子村与出洞人的洞穴,村民与囚徒在某种层面来说本质上是一致的,其经验世界因此对应存在,不愿尝试走出自己的生活境域。对于认知世界突如其来的颠覆,单凭觉醒者的一面之词显得尤为微不足道,正常情况之下他们都不会接受建议。当狂人在梦中质问“从来如此,便对吗?”得到的答复却是“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的错!”对于常态之下,突如其来的言论与传统相背离,都会遭到阻挠与非战,被传统规范下的人们视为荒诞无稽,被围观的异类,被指摘与抵牾的对象。

三、从反叛走向皈依

狂人觉醒后虽被众人当作“疯子”,但他还在挣扎并反抗绝望。狂人是先知先觉的知识分子,尚未被启蒙思想唤醒的民众则是保守落后封建思想的拥护者。当他知道自己或许也曾被封建礼教毒害过,或许也吃过人后,意志便逐渐消沉,“不再想了”,使得这个有识之士焦虑不堪。狂人是绝望的,一方面他的绝望是对不觉醒群众的失望;另一方面,他的绝望是对自身的失望。在作品的前半部分,用怪异眼神打量他的还有小孩子,虽然他们还未涉世事,但逃不过是“娘老子教的”。所以,在封建传统纲常伦理之下存留在孩子身上的最后一点希望也是渺茫的,他的挣扎更为艰难,最后的一切易变成徒劳,是绝望了反抗绝望后真正的绝望。小序已经交代“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最终狂人已病愈去当官了。虽然狂人觉醒过,也曾试图去劝转过,但最终仍然回归到了旧社会,不能与保守者为敌,就再次与之为伍,是处于传统旧社会之下的艰难选择。“伊藤虎丸鲁迅论认为在怀着被吃的恐惧时的狂人还停留在患被害妄想狂的独自觉醒阶段,只是发现自己也无意中吃过人的狂人,才真正是觉醒的战士,才回到社会去从事启蒙工作,这是鲁迅的回心。”[4]当他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孩子但作为希望的孩子“或许”也无法挽救了。鲁迅众多作品中的觉醒者进行的都是思想革命,这些知识分子能够清醒认识社会的现状,行动却被众人所同化,重新融入社会的洪流之中。

出洞人的皈依表面上比狂人更为复杂,他长时间呆在洞内觉醒之路并非一帆风顺。长久习惯昏黑的环境,突然在太阳光的照耀下眼睛适应不了便回到洞内,他的第一次出洞反叛因生理因素而告终。第二次走出洞穴,经过对阴影、倒影、实物的逐渐认知,他慢慢适应了洞外自然光照的环境,看清了事物,经过万般磨难从影像的世界中挣脱出来获得真理。其实出洞人更为深刻的点是第二次是为了整体利益回到洞内。于理想国而言,一个人的幸福并不是真正的幸福,一个城邦的幸福才是。如果出洞人固执地想让洞内囚徒的传统认知有所转变,他可能会被迫害,可他独立于世界而去进行启蒙的企图更不可能实现,出洞人在此基础上要回归洞内在影像的世界中活下去。

鲁迅先生在《呐喊·自序》中所说“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到以为对得起他们么?”鲁迅明白觉醒后要承受更大的痛苦,但沉重的历史使命感使他清晰地认识到社会的发展仍需要思想启蒙者。柏拉图意识到人终归还是要回到这个变动不居的感觉世界,并生活于其中。两部作品在彰显作为“异类”的先知先觉者在觉醒后,由于落后思想过于强大,社会民众受影响之深,短时间内无法唤得大家觉醒,这同时也寄托了作者对于思想启蒙的绝望。村民于“铁屋子”中,囚徒于“洞穴”中,都是封闭腐朽文化所统治的落后社会缩影最直接的体现。短时间内对于新出现的思想都持有怀疑的精神与观望的状态,难以摆脱与超越传统观念,觉醒者若想只身一人去唤起昏睡的民众觉醒,教化民众以促进社会的进步与发展,个人压力与阻力较大,因此,在这种情景之下觉醒者选择回归。

“狂人”与“出洞人”的精神与肉体受到双重束缚,在光的照耀下促进觉醒,从社会中顿悟,成为先知先觉者。但他们的觉醒却因反叛传统而被周围人视为异类,他们都遭受了觉醒后无路可走的境遇,在反抗绝望后最终又回到原点,“精神界的战士”被训诫为庸众。鲁迅曾在《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中提出“立国必先立人”;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培养哲人王的最终目的是形成理想国。但相比较而言,二者都试图启蒙立人却形同质异,鲁迅的思想内涵更为厚重与深邃,笔下的狂人对社会现实有着强烈的不满,反抗整个社会之后仍对下一代寄予了新的希望,在经历了个体反抗绝望之后又陷入更深的绝望之中,继而又再次反抗绝望,他的反抗更为果断与坚决,文化批判也更为深刻,更具有社会现实的力量。出洞人在劝转囚徒失败后陷入绝望之后选择了复归,不具备再次反抗的精神内核。狂人也好,出洞人也罢,都是芸芸众生中觉醒的先驱者,他们始终承受着不被理解与孤独的痛苦,也都遭到各界人士的迫害。有学者称狂人是鲁迅,出洞人是柏拉图的老师苏格拉底,鲁迅一生为中华民族寻找出路,苏格拉底一生追求真理为城邦服务,他们的内心是对未来充满希望,因为人与社会都是不断向前发展变化,是对传统与现实的更替与超越。当下处于时代大发展之下我们也要进一步反思,在物欲纵横的社会生存环境中进行体悟,培养对社会与自身的全面认识与反思的能力,这样才能到达生存的真实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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