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宋大昭
2021 年10 月29 日下午5 点41 分,一只兔狲躺在位于甘肃省张掖市北部237 省道边一个土丘凹陷处的洞穴前,安详地享受傍晚的夕阳。
作为猫科豹猫支系家族中最古老的成员,600 万年前,兔狲就出现在地球上了,而最早的人类出现在那之后200 万年。在给这只兔狲起名字的时候,我尽可能找了一个比较古老的、符合当地民族地域特征的名字:胭脂。
兔狲胭脂
为什么取这个名字?焉支是位于张掖市山丹县的一座山,正好位于祁连山和龙首山当中,像是河西走廊里的一座岛。相传焉支山上开着一种红花,匈奴女子称其为“胭脂”,并将其汁液抹在脸上来化妆;而美丽的女子也叫阏氏(音同“胭脂”,其实都是一个意思),比如单于的老婆。这只兔狲是雌性,因此我给它取名“胭脂”。
就在一个多月前,胭脂刚刚送走了今年出生的两个幼崽,现在可是一段难得的休闲时光。天还不冷,老鼠也很多,这个洞穴虽然在它生儿育女之后就不再是个固定巢穴,但它还是会不时回来。兔狲并不像大型猫科动物那样无所畏惧,在这片暴露的荒野里,它们随时保持着让自己藏身躲避的习惯。毕竟就在不久以前,这里还有雪豹、狼等大型猛兽出没;即便是现在,草原雕和偶尔出现的金雕也会成为兔狲潜在的“敌人”。
2021 年7 月,我参加了北京大学罗述金老师的亚洲野猫分布东缘的研究项目,此行的目的是在亚洲野猫东部边缘分布区找到亚洲野猫存在的证据,并且去探究它与荒漠猫、家猫等亲戚的基因交流情况。
在张掖,来自甘肃祁连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护中心的教授级工程师马堆芳科长带着我们越过张掖的绿洲北上,我们只用了几分钟就从龙首山的隧道里穿了过去。在此之前我完全无法想象,这么一座看上去连草都不长的小山怎么就能隔绝水草丰美、沃野千里的河西走廊和荒芜干冷的阿拉善高原。然而事实就是如此,越过龙首山往北,景观立刻变成了连一棵树都不长的荒漠戈壁。我在这种仿佛只有骨骼的山体上看到了棕黄色的岩羊,心里想的却是:前面的荒原上一定就是典型的亚洲野猫生境了吧!
张掖北山,荒芜的崖壁上站着一只岩羊
事实证明我想错了。我们在龙首山北边的甘肃祁连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东大山管护站范围内跑了一大圈,所有关于“小野猫”的信息都指向兔狲,而没有找到任何亚洲野猫存在的证据,也没有荒漠猫存在的证据。甚至从张掖到武威,龙首山以北的广大荒漠区基本打听不到任何关于亚洲野猫的信息,只有在武威北部的腾格里沙漠边缘地带,才有一些亚洲野猫的零星信息。在北部沙漠和河西走廊绿洲中间的荒漠地带,只有兔狲的信息可被查证。
看来从生境选择上来看,如果说荒漠猫是草猫,那么这一带的兔狲就是土猫,亚洲野猫则是沙猫。它们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在西北荒漠地带存在广泛的同域分布现象,而是巧妙地利用生境选择的差异相互错开了。它们或许会同域分布,但其主要种群会选择不同的生境来各自安家。
2021 年7 月17 日晚上,我和罗老师,以及她的学生韩思成一起在张掖龙首山北坡的荒滩里开车夜巡。我们先是看到了几只鹅喉羚,随后在用手电照射一个小山坡时看到了一对碧绿明亮的眼睛,然后又有一对。它们距离我们只有50 米左右。借助手电,我仔细地辨识到底是什么动物。看上去它们的行为非常像猫:它们既不像狐狸那样看几秒就转身逃跑,并且三步一回头,也不像獾子那样埋头办事儿根本不理我们。它们表现出了明显的好奇心:虽然它们对于手电光和汽车表现出了警惕,但是并没有逃走,而是躲在石头后面,露出半个脑袋来观察我们。我根据它们面部的轮廓和斑纹做出了判断,是兔狲。
几分钟后,它们似乎习惯了我们的存在,开始四处奔跑,看上去是玩了起来。我们惊奇地发现,这地方有3~4 只兔狲在活动,它们互相追逐打闹,在不远处的土梁上奔跑。我们看了个够,才离开了这里。
用脸爬山的土猫——兔狲
兔狲躲在石头后面,露出半个脑袋看着我们
第二天,我们决定来此安装几个红外相机。而就在当天下午装红外相机的时候,我们又看到一只兔狲趴在远处的另一道土梁上。它发现我们在看它后便迅速跑走了。我猜测它并没走远,于是我们尝试去寻找它的藏身之处。幸运的是,我们真的找到了一个兔狲洞:这个洞非常隐蔽,位于山坡中间的一个凹陷处,无论从坡底还是坡顶都无法看到这里。洞的四周散落着很多猫粪,毫无疑问兔狲就住在这里。随后,我们悄悄安装了一台红外相机后便赶紧离开。
十几天后,韩思成在西北自驾游时顺便来这里检查相机。红外相机如实记录下胭脂一家的美好时光:至少有两只小兔狲在洞口追逐打架。看上去它们个头不小,活蹦乱跳,开始跟随妈妈到处活动,学习生活的技能,但它们并没有每天都住在这里。
2022 年1 月8 日,我和同事再次来到张掖。此次除了回收安装在龙首山的相机外,我们还要去检查去年8 月安装在内蒙古雅布赖山和狼山的红外相机。下了飞机时间尚早,我们干脆就去收相机,反正也不远。事实上,我很担心这几个位于237 省道边上的相机会丢掉。不过还好,它们都好好的。
在这个兔狲洞口,我们再次在相机里看到了胭脂。就在我们离开后不久,小兔狲们便离开了家,但是它们的妈妈还在这里。它偶尔会回到这个洞穴居住,并在洞口舒适地舔毛和发呆,看上去已经适应了红外相机。除了胭脂以外,还有一只赤狐光顾过这里。另外,至少有一只小兔狲也回来过,因为它曾出现在不远处的另一台相机里。我想它是胭脂的孩子,但不知道其他的孩子都去了哪里。如此看来,不同的幼崽在选择扩散的时候策略并不相同。
我们有三台红外相机,分别安装在洞口和一个小山脊上的活动场。我们曾在这些地方都看到了不少兔狲的粪便。于是,几个月下来我们正好可以看一下兔狲的活动规律。
两只小兔狲在洞口嬉戏打闹
从2021 年8 月3 日到2022 年1 月7 日,这三台相机一共记录到兔狲的有效触发80 次,此外还拍到了一些赤狐、虎鼬、骆驼、沙鼠(这种小型啮齿动物是兔狲的主要食物之一)等。我把拍摄时间统计了一下,结果发现,在这个时间段,兔狲的活动高峰期是在晚上18~21 点,在19~20 点达到最高峰,而在早上6~8 点也有一个小高峰。
兔狲出现的位点,拍到了赤狐、虎鼬和沙鼠
如此看来,兔狲更像是在晨昏活动的动物,黄昏至晚上活动更多。这倒是与某些大型猫科动物有点像,而与豹猫偏夜行的习性差异很大。有几个时间段显然是兔狲选择睡觉的时候:凌晨1~4 点、中午10 点到下午1 点,而下午5 点左右似乎它刚睡醒后在洞口发呆。不过由于兔狲会使用多个洞穴,我们只在一个洞口看并不是很能说明问题。
一个很大的问题是兔狲非常难以个体识别。我看花了眼,发现只能通过它们面部的斑纹来识别,腿上和尾巴上的少量斑纹似乎也可以看看,但成年兔狲身体上的斑纹几乎全部消失,这是个让人不爽的事实。即便如此,我觉得我还是看出了三四只兔狲。其中除了雌性的胭脂以外,至少还有一只刚独立的小兔狲也会在这两个点前面出现。还有一只体形较大的成年兔狲,我觉得它可能是个雄性,于是叫它“单于”。
兔狲常常躲避的坳口,一只骆驼从后面经过
兔狲单于
老鼠洞口旁的兔狲屎
我们新增了几台相机,继续观察兔狲
反正现在只是来验证有没有兔狲,还没到对这个种群进行摸底的时候,如果真要摸底,那它们就将会失去这些名字,而被编号所取代。在这种草都没几棵的荒野,兔狲依旧保持着一些猫科动物的习性:标记领地。我们在一个小山脊上发现,在边缘有一个向内凹陷的土坑,里面还有一坨猫屎。当时我觉得可能兔狲会窝在里面避暑,毕竟当时我已经快被烤干了。于是我们在这里安装了相机,打算看看它都在这里干啥。结果这个地方成了拍摄兔狲次数最多的地方。我惊讶地发现,这个不起眼的小土窝居然是它们的社交场。我倒是没看到兔狲躲在里面避暑,但是至少有好几只兔狲都会来这里往凸起的土墙上喷尿,甚至那个小不点兔狲也会来这里学着大兔狲的样子努力去蹭蹭味道。
兔狲会将自己藏身于这种平坦环境制高点的凹陷处,这样它们就与荒漠融为一体,无论是猎物还是天敌都不易发现它们,而它们就在这里观察四周,寻找捕猎的机会。这让我想起在青海的苏里乡,当时我也看到一只兔狲这么跑到一个土坡上躲在一个小土坑里,当我视线稍微移开了一会儿再去寻找,就已经找不到它了。看到收获不错,我们便又安装了几台相机在附近。当天晚上,我们夜巡又看到一只兔狲。我看着它那反光刺眼的绿眼睛,心想不知道它是不是几个月前那些小兔狲里的一员。
兔狲分布范围非常广泛,在亚洲的小猫里只有豹猫的分布范围能与其相媲美。兔狲有三个亚种:分布在北方蒙古高原的指名亚种、青藏高原的高原亚种和主要在西亚的西部亚种。中国可能这三个亚种都有:除了两个主力亚种外,在新疆西部的瓦罕走廊和拉达克地区可能分布着毛色棕红的西部亚种。然而,作为一种“网红”动物,中国的兔狲并没有得到相应的重视:我们几乎看不到任何关于本土兔狲的专项研究和保护。
在青藏高原,兔狲的遇见率远低于藏狐,这可能是因为兔狲对于生境的挑选更加严格。这看上去似乎有些矛盾,因为兔狲的分布远比藏狐广泛。但事实上兔狲更加偏好崎岖的地形,在完全平坦的草原上兔狲并不多见,而在青藏高原以外,中国的兔狲只有一些零散的记录。
虽然离我们最近的兔狲可能就在冬奥会赛场附近(张家口西北部有记录,距离北京可能不到100 千米),但我们对于本土兔狲的认知依然如同一片荒漠。我们不知道它们在哪里,不知道它们的种群密度,不知道草原灭鼠对它们的影响,也不知道气候变化会怎样影响其猎物和繁殖。我们同期安装在内蒙古阿拉善右旗雅布赖山和巴彦淖尔的狼山的数十台红外相机,在四个月里没有拍到一只兔狲,这让我们万分惊讶。
在与当地人的闲聊中,牧民还在说,过去有种灰色的小野猫,只是现在很少见了。我曾经问:“为啥现在少了?”牧民说:“过去打得多,野猫皮子可以用来做帽子、做衣服。以前老鼠多,猫就多。现在老鼠很少了,猫也看不见了。”事实究竟如何?这是我们想要追寻的答案。
西北干旱区非常缺乏关注,就像是眼前这片荒漠,几乎没什么人去关心这里的生态。兔狲和鹅喉羚生存至今的原因,可能是这里缺乏开发价值或开发成本太高。然而,过去龙首山是有雪豹的,当鹅喉羚、蒙原羚等荒滩上的“黄羊”比现在多一个数量级的时候,狼群也曾在此游荡。念及此,我们今日所见夕阳下的荒漠又多了几分苍凉。
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正在面对什么,是区域性恢复,还是区域性濒危,甚至是区域性灭绝?我们跑来荒漠里寻找兔狲、野猫、猞猁,甚至雪豹,除了探索荒野之外,也变成了一件更加符合猫盟价值观的事情:科学保护中国野生猫科动物。无论是其分布、种群,还是威胁因素,都是我们需要关心的问题。这些事情总要有人来做,我们既然来了那就先做起来。希望我们的努力能够照亮这些荒漠,找到那些不为人知的猫科动物,评估其生存现状,为其提供保护。现在的发现,还只是刚刚开始。
夕阳下的荒漠,格外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