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彪
本文深入探究了产业链问题的根源与本质,即产业链需要实现效率与安全的均衡,接着剖析我国产业链安全的现状,最后提出在双循环新发展格局下解决问题的方案。
产业链安全是开放经济条件下的特殊问题。众所周知,在封闭经济条件下,产业链的各环节都是本地化、自主化的,因此它是可控的,不可能存在什么可控不可控的问题。如果有什么问题,一定是产业链在供给来源受限、竞争不足的条件下可能存在的技术、质量和效率问题。在开放经济条件下,全球产业链运行机制失效也并不是必然的,但是其与地缘政治、外部突发事件等不利国际环境的影响一定有直接的关系。
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以来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使经济全球化的形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过去讲究效率第一的经济全球化,正在演变为以价值观为基础的、以安全为导向的“分层分圈”形态的经济全球化。我国所嵌入的全球产业链在这一系列复杂的外部环境和内部因素变化的条件下,其稳定性、安全性等方面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考验和挑战,亟须我们从理论上厘清问题的内在逻辑、现实的困难,以便从战略上和策略上做好从容应对的准备。
产业链的协调问题产生于工业革命后社会分工与专业化协作的需求。不过,在工业革命的早期阶段,由于社会分工并不发达,产品生产中各个生产阶段和环节在企业内部就能自己解决,因此产业链的协调问题一是基本发生在企业内部;二是协调机制肯定是企业有形的“管理的手”;三是这种内部协调的重心,在于降低库存、降低成本和提高效率。
工业革命深化带来生产组织方式的变革,其中最典型的是企业从单件订货的手工生产方式,向大批量生产的福特生产方式和精细化的丰田生产方式推进,并进一步向大量定制的生产方式演化。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产业安全并不是企业管理需要考虑的主要问题,管理者要考虑的更多、更重要的事情,就如丰田生产方式中的及时交货系统所关注的一样,是如何提高内部的协调水平,让企业内部各个生产阶段和环节如何服从于更好地为顾客创造更大的价值。
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发达国家的大企业出于降低成本、提高效率的初始动机,以及如何把产业更好地靠近市场和原材料产地进行战略配置,在信息技术革命、运输成本降低、国家间壁垒降低等条件下,纷纷把自己原本缺乏比较优势的生产加工制造装配环节,通过订单机制发包给其他经济体包括发展中经济体。由此形成跨国公司主导的垂直分工和产品内分工等现象,这时原来局限于企业内部协调的产业链问题,变成了全球产业链或全球价值链的协调治理问题,变成了作为“链主”即跨国公司如何在技术和市场的双重驱动下,全球化地协调产品内各个生产片段、环节、零部件生产的问题。应该说,直到本世纪初叶,全球产业链的运作,始终都是效率主义导向的,跨国企业把全球市场作为自己的“牧场”一样驰骋、攻城略地,所向披靡。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尤其是2018年中美贸易摩擦和随后的新冠肺炎疫情(简称疫情),用“地球村”观念指导的全球产业链分工、讲究经济效率第一的全球价值链治理结构和机制,受到了来自产业链安全方面的巨大冲击和挑战。尤其是疫情暴发中各国的封航、封路、封国等行为,使高度依赖于全球分工特别是依赖于某单一供应链环节的跨国企业,在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打击和损失的情况下,不得不对过去效率主义取向的全球价值链分工方式进行深刻反思、战略收缩和重新组合。
讲究经济效率第一的全球价值链分工和治理方式,近些年还遭遇到了来自全球化形式逆转的巨大冲击和重大影响。很多人把当前的经济全球化演化态势概括为“逆全球化”趋势,其实全球化趋势并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它的形式和方式,由过去效率主义取向的经济全球化,正在逐步转化为以美国价值观主导的分圈层的经济全球化。美国对中国企业的各种形式的制裁、断供,对中国参与的全球产业链的分化和解构,都说明中国过去参与的全球价值链分工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势必对中国的产业链安全产生很难估量的影响和冲击。
全球产业链的解构、脱钩、重组,以及给中国产业链带来的安全威胁,还表现在自2009年以来,美国奥巴马、特朗普、拜登三任总统所形成的以抑制中国崛起为主要目的经济战略和政策方向上。概括来看,就是形成了一个“国内外包—近岸外包—友岸外包”三阶段动态变化的供应链重组战略与策略。其中,奥巴马政府追求的是“在岸外包”策略,即美国企业将业务外包给国内的其他企业,在一定程度上实现生产的本地化。《重振美国制造业框架》《先进制造业国家战略计划》《美国创新战略》等文件,目的就是让部分制造业回流到美国,为“安全第一”的供应链策略创造了条件。特朗普政府追求的是“近岸外包”策略,通过大力推行“买美国货,雇美国人”,尤其是通过制定“美墨加自由贸易协定”,在一定程度实现产业链的区域化集聚,并呼应了“效率优先,兼顾安全”的供应链策略,使加拿大和墨西哥成为取代中国的美国的最大和第二大贸易伙伴。拜登政府追求的是“友岸外包”策略,认为贸易和投资不仅要考虑成本最低、效率最高,还要考虑意识形态的分层和分圈。俄乌冲突发生后,现有的地缘政治格局进一步强化了分层、分圈的经济全球化。说到底,是美国希望通过拉帮结伙,构筑产业链的“小院高墙”,强化与价值观相同或近似国家的供应链关系,降低对中国的依赖。通过实现生产的盟友化,进一步打造所谓安全的供应链。
中国参与的全球产业链垂直分工或产品内分工格局,一方面,使中国对西方国家的高端技术、资源和市场的依赖性很大,特别是“两头在外”的外向化发展战略,制约了自身自主决策的选择空间;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如果西方想与中国经济“硬脱钩”,必须找到能够替代中国现有产业链世界地位的国家和地区。据我们最近对在中国深耕了十多年的242家外资企业的问卷调研,它们在回答“愿意留在中国继续经营的主要原因”这个问题时,普遍的答案为:一是外资企业在中国各地区已经形成了比较完备的产业链,去其他国家不仅效率不如中国,而且反过来还要跑到中国来采购;二是中国具有庞大的市场容量,便于企业配置体系完整的产业链。
总体上,我们可以大致地用中国产业的“垂直分工度”当作分析产业链安全性的重要标准。这个指标指的是某产业出口品价值中,所含有的进口品的价值的份额大小,或者用某产业进口品中,有多大的比例被用于制造出口品来反映。这个比值越高,产业链与发达国家的互补式链接程度就越高,因为,需要在外部循环的产业数目越多,产业链就越长,进口价值/出口价值比例越高,产业链的对外依赖越重,在发生重大变故时可能的安全度也可能越低。同时,在外部循环的产业环节在技术上越是依赖于海外,被“卡脖子”的可能性就越高,产业链的安全度越低。宏观上看,我国从2000年开始,这个指标的变化呈现为“倒U型”,对外依赖的水平和程度在2006—2007年达到最高,现在一路降低。这说明,中国国民经济中抗外部风险的能力这些年一直在上升,双循环新发展格局已经基本形成。
具体看,当前我国主要有三个重要的产业链安全问题,必须给予重视:
第一,稳定产业链外部环境的问题。表现之一,是中国在世界贸易组织(World Trade Organization,简称WTO)框架下形成的全球价值链分工格局,当前正面临国际形势的严峻挑战。由于各国从效率优先转向安全优先,以美国为主导的西方国家正在以形成“朋友圈”的方式,来解构中国嵌入的全球产业链,如“印太经济框架”“美国—欧盟贸易和技术委员会联合声明”等,都体现了美国产业链战略和政策的高度“排中化”的特点。表现之二,是在华跨国公司的产业链的转移倾向。跨国企业在当前的世界政治环境下,需要在规避外部风险与留在中国市场之间进行选择与平衡,政治因素考虑不可能不严重影响这一现实选择。但是有一些较为乐观的因素是,当前一些跨国企业已经形成了服务于中国市场的“地产地消”(In China For China)供应链模式,把其供应链的环节基本都留在了中国国内。根据2020年日本对外贸易组织(Japan External Trade Organization,简称JETRO)的调查结果,疫情发生后大约有9成的日企没有重组供应链、变更生产基地的打算,2021年打算缩小事业规模、从中国市场撤资、产业转移的日企占比仅为3.8%。表现之三,是我国在要素市场建设方面存在着巨大的时滞和障碍,这使我国超大规模市场的优势难以发挥出来,产业链供应链因要素流动不充分而处于非均衡的窘境。如疫情防控政策不统一,导致物流人流等严重梗阻,产业链发生紊乱。更为普遍的是,行政主导型的产业政策导致部分行业出现较大的周期性波动和不稳定性。如光伏产业链,近年来受到硅料供给相对不足的影响,导致硅料价格上涨数十倍,使整个行业的利润大部分向上游转移,下游电池组件企业开工不足、陷入亏损。其主要原因在于,上游环节扩产存在能耗、环境等行政管制,并且上游产能建设周期较长,导致上游硅料产能释放较慢。
第二,强壮产业链的根基问题。表现之一,是缺少“链主”企业,“隐形冠军”企业培育不足。我国处于制造业中下游的大型企业集团主要是加工制造业为主,作为产业链“链主”往往自身的创新能力不足,也很少为上游的“隐形冠军”企业创新提供创新激励和商业化运用的场景。其实上,我国产业链受到约束的主要是那些处于上游的细分行业的关键环节、设备和技术。据《科技日报》梳理,我国目前主要有35项“卡脖子”技术,这些技术大都来自上游细分行业,往往决定了产业的兴衰成败。大到精密机床、半导体加工设备、飞机发动机,小到高铁的螺丝钉、液晶显示用间隔物微球、微电子链接用的导电金球、分析检测用的色谱柱填料。表现之二,是产业链缺少创新体系的支撑。长期忽视对基础科学、基础产业的规划和投入,现实就是大部分靠引进模仿,原创性成果少,即使能部分解决当前的“卡脖子”技术,未来也将不断面临新的“卡脖子”问题。我国整体人才资源目前大量集中配置在体制内科研院所、高等院校,面向科技创新主战场的广大制造业企业,尤其是中小企业科研人才极度匮乏。另外,我国以间接融资为主的金融体系,大量的金融资源投入到非实体部门,对创新失败的容忍度也低。要形成金融服务实体经济的制度安排,需要重点突出资本市场对产业创新的支持,让风险资金作为产业创新的主力军,形成“科技—产业—金融”的良性循环,发挥其财富效应对创新者的示范作用。
第三,建设有力的产业链协同机制问题。表现之一,是产业链纵向协同不够。产业链现代化的一个重要含义,是产业链上下游的企业超越简单的供求关系,以资本、研发、技术路线为纽带,形成利益共享和联合创新的联盟。其中,资本市场不仅可以为行业提供大量资金、扩大产业规模,而且促进了产业链整合。从新能源产业链发展的实践看,都是上下游企业以资本为纽带相互投资参股,形成利益共同体并真正有动力进行产业链协同创新,最终到资本市场上实现价值。资本市场也可以成为凝结技术人员进行开放创新的有效机制。如日本企业对员工持股就比较保守,新一代的中国企业家则愿意让研发团队多持股。因此可以在制度设计上,强化产业链上下游合作、吸引海外科技人员的激励功能。表现之二,是我国产业链的东中西部协同以及产业集群之间的协同不够。以产业集群的方式布局产业链,这是产业发展的必然趋势。目前各地在疫情期间采取的“链长制”,就在产业链保产保供中发挥了很好的作用,但是也要防止各地“链长”画地为牢,因疫情防控等原因而割裂产业集群之间的联系。产业链在我国东中西部、发达地区和欠发达地区之间优化布局的空间仍然很大。如果放任产业链的劳动密集型环节过多地向越南等海外转移,那就不利于我国供应链的稳定,也不利于我国制造业比重的基本稳定。
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从全球化的被动参与者,成为如今全球化的坚定提倡者、支持者、维护者和一定程度的领导者。无论世界局势如何变化,经济全球化的趋势不可能逆转,而变化的一定是它的形式和方式。就中国发展而言,随着双循环新发展格局战略的提出,过去那种嵌入全球价值链进行出口导向的经济全球化,未来肯定是要向基于内需的经济全球化转型。因此我们必须在这个大背景和逻辑下,重新思考和设计均衡产业链效率与安全的战略取向和策略。
一是从降低产业依赖看,为了实现产业链效率与安全的平衡,需要我们适当降低与国外的垂直专业化联系。也就是说,想办法扬弃单一的出口导向战略,通过发展和塑造国内价值链,让更多的产业循环留在国内进行,适当地拉长内循环的链条,缩短外循环的链条,提高内循环产业的技术水平、加工制造水平和附加价值率。一个比较可行的办法,就是要在中央主导型产业政策的指导下,通过统一大市场建设重新建立起沿海与东北、内地、南部与北部之间的国内价值链循环关系。
二是从技术供给看,要以内需拉动和诱导创新为主,解决关键领域“卡脖子”的难题。在出口导向型经济全球化下,中国沿海地区做的都是西方国家研发设计好的订单,自己专注于加工制造环节。长此以往,虽然自己成为了世界工厂,拥有巨大的生产能力,但是自己的研发设计能力却不断被削弱。在统一大市场的内需驱动下,中国“链主”企业必然会高度重视品牌和技术竞争,把研发设计能力逐步塑造出来,并通过订单等方式为培育上游专精特新中小企业提供商业化场景。同时,国内挑剔的消费需求,也会逐步培育出若干拥有先进技术和品牌的世界级跨国制造企业,以及一大批专精特新的隐形冠军和中小企业。
三是从力量均衡看,为了实现产业链效率与安全的平衡,需要加快培育产业反制能力,坚决反击那种把产业链作为政治武器的个别国家政府的行为。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要拉长长板,巩固提升优势产业的国际领先地位,锻造一些撒手锏技术……拉紧国际产业链对我国的依存关系,形成对外方人为断供的强有力反制和威慑能力”。根据美国—欧盟贸易和技术委员会(Trade and Technology Council,简称TTC)联合声明推出的针对中国的产业政策,也可以发现它们也忌惮中国的某些优势产业,如半导体制造和先进封装、关键矿物(稀土、石墨等)、大容量电池,以及关键药品和活性药物成分。
四是从技术安全和维护看,要全面梳理我国领先的关键产业链、关键环节、关键技术中有哪些存在外流的风险,并提出根本性的防范对策。如要积极推进国际专利战略布局,构建自主知识产权保障体系,在国际市场竞争中,企业间需要建立专利联盟、专利池。再如要加速出台国家安全管理清单制度,持续推进供应链安全审查机制改革,提升国内供应链安全等级。重点针对通信技术、芯片设计与制造、物联网、人工智能、大数据等新技术新应用领域,采取测评认证、供应商安全评估、安全审查等多种手段强化供应链审查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