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守虎
(山东中医药大学中医文献与文化研究院, 济南 250355)
中医文化的母体是中国传统文化,诸多理论概念、术语承袭自中国传统文化,因而中医文化与传统文化中的同一概念、术语在内涵上存在着维特根斯坦所说的家族相似性。因此,要准确把握中医文化中概念、术语的内涵,往往离不开对其在传统文化中内涵的考证。“神明”是《黄帝内经》中的重要概念、术语,除去语境相同者凡14见,学界虽已有相关阐释,然笔者认为多未得要领,故本文在传统文化尤其是道家文化背景下对其含义加以诠释。
“神明”一词由“神”“明”二字构成。“神”从“示”从“申”,《说文·示部》释“示”云:“示,天垂象,见吉凶,所以示人也。从二,三垂,日月星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示神事也。[1]5”“申”为“神”的初文,在甲骨文、金文中本是“闪电”之义,叶玉森、李孝定、于省吾等学者皆指出这一点。如于省吾云:“本象电光回曲闪烁之形,即‘电’之初文。[2]”在万物有灵与泛神论流行的远古时代,作为自然现象的闪电也是人们崇拜和祭祀的对象之一,因之后来加上“示”旁泛指“神祇”“神灵”。
正如《说文·雨部》释“电”云:“电,阴阳激耀也。[1]1617”闪电现象的形成,从根本上说是阴、阳两种相反能量相互作用的结果,故《周易·系辞》[3]235《素问·天元纪大论篇》[4]102皆云:“阴阳不测之谓神。”具体到人的个体生命,其“精”“神”是由父、母之“精”“神”相互作用而生成,如《灵枢·本神》云:“故生之来谓之精,两精相搏谓之神。[5]19”《灵枢·决气》云:“两神相搏,合而成形,常先身生,是谓精。[5]57”其中“两精”“两神”无疑指父、母之“精”“神”。从阴、阳的角度归属,父为阳、母为阴,故“精”“神”也皆包括阴、阳两个方面。
“明”由“日”“月”构成,自甲骨文以来就是如此,其义为“光明”。但正如“明”之构字所呈现的,这种“光明”本是包括“日之明”与“月之明”两方面的“光明”在内。如《周易·乾·彖》云:“大明终始,六位时成。[3]2”《周易·系辞》云:“日月运行,一寒一暑……阴阳之义配日月……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3]230-261”其中的“明”皆是包括“日之明”与“月之明”在内的“明”,同时也隐含着“阴、阳及其变化”之义。
如上所见,“神”“明”皆含“阴、阳及其变化”之义,因此由“神”“明”组合而成的“神明”一词为同义复合词。就目前文献资料所及,春秋以前“神”“明”多单用,尚未出现“神明”一词。战国以降,“神明”一词才开始出现,并且逐渐与“心”“道”发生关联,在内涵上虽有所变化,但“阴、阳及其变化”仍是其基本含义。如《左传·襄公十四年》云:“民奉其君,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其可出乎”[6]?《太一生水》云:“阴阳者,神明之所生也”[7]。《黄帝内经》中的“神明”也多有取此义者,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4]7”《素问·经脉别论篇》“腑精神明,留于四脏”[4]37,《素问·方盛衰论篇》“是以诊有大方,坐起有常,出入有行,以转神明,必清必净”[4]163,其中的“神明”皆可解为“阴、阳及其变化”。
“心”在古文字中本是心脏的象形,属于人体五脏之一。然而在传统文化中,心却被赋于高出其他脏腑的地位,被赋予统摄耳、目、鼻、口等感官并使其感性认识上升为理性认识的功能。如《孟子·告子上》云:“耳目之官不思……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8]”《荀子·天论》云:“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谓天官。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谓天君。[9]267”《灵枢·本神》亦云:“所以任物者谓之心。[5]19”
“神明”又与“心”有着密切关系。如《荀子·解蔽》云:“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9]345”《管子·内业》云:“神明之极,照乎知万物,中义守不忒,不以物乱官,不以官乱心,是谓中得。[10]106”《管子·心术上》云:“虚其欲,神将入舍。扫除不洁,神乃留处……洁其宫,开其门,去私毋言,神明若存……宫者,谓心也。心也者,智之舍也。[10]137-157”《素问·灵兰秘典论篇》云:“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4]13”《素问·六节脏象论篇》云:“心者,生之本,神之变也。[4]16”《灵枢·大惑论》云:“心者,神之舍也。[5]121”从这些表述中可以得出,“神明”是出于“心”的,而“心”是“神明”的“宫”“舍”,也即“神明”产生、变化、居留之处。且“神明”要产生、变化、居留于“心”,前提是后者必须保持“虚”“洁”。
心有认知功能,而神、神明也有认识功能。如《灵枢·五色》云:“积神于心,以知往今。[5]78”如此,包括中医文化在内的传统文化中有两种不同含义的“心”。对此,李梴《医学入门》中云:“心者,一身之主,君主之官。有血肉之心,形如未开莲花,居肺下肝上是也。有神明之心,神者,气血所化,生之本也。万物由之盛长,不著色象,谓有何有?谓无复存,主宰万事万物,虚灵不昧者是也。[11]”邱鸿钟也说:“中医之心在不同语境中至少有两种不同的含义:其一是指大脑中的意识之心……其二是指安居在胸腔内的血肉之心”[12],这两种不同含义的“心”,也就是《管子》中所说的“心以藏心”“心中之心”。《管子·内业》云:“心以藏心,心之中又有心焉。彼心之心,意以先言,意然后形,形然后言,言然后使,使然后治”[10]110,其中第一三五个“心”指五脏之心、血肉之心,第二四六个“心”指神明之心、意识之心。对此,陈鼓应云:“‘心以藏心’,认为心之官中还蕴藏着一颗更具根源性的‘本心’,所谓‘彼心之心’命题中第二个心对第一个心来说是心的实体,比官能之心更为根本”[10]113。那么,这第二四六个“心”究竟又是何种意义上的“心”呢?如下所述,其实也就是“道”“道心”。
如上已见,“神”“明”“神明”皆有“阴、阳及其变化”之义。又如《周易·系辞》云:“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3]235”意谓阴、阳的变化称为“道”,阴阳的变化莫测称为“神”,表明“神”“明”“神明”与“道”也有密切关系。
众所周知,“道”是道家的核心思想概念,有“宇宙万物本原”及“万物所遵循的规律”双重意义。其中,作为“宇宙万物本原”意义的“道”等同“一”,对此王中江说:“‘一’类似于‘道’,是同‘道’平行、并列的道家哲学的另一个最高实体概念。[13]”陈之斌说:“道论意义上的浑沌……某种意义上与‘道’等同,具有根源性的词义。这样一种状态又可以称之为‘朴’或‘一’。[14]”而“一”是摄含阴、阳在内的浑沌统一体。《老子》第十四章“一者,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15]449可证。也正因为“一”是摄含阴、阳在内的浑沌统一体,故《老子》第三九章云:“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15]441。作为“万物所遵循的规律”意义的“道”是一个阴、阳此消彼长、往复循环形成的圆环之“道”,而如上引《周易·系辞》云:“日月运行,一寒一暑……阴阳之义配日月……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因此,这也是一个“日月相推而道生焉”的“道”。换言之,“明”也就是“道”,《老子》第十六章“知常明也”[15]450可证。如前所述,“神”“明”“神明”同义,由此可以进一步得出“神”“明”“神明”就是“道”。
在道家看来,“道”是不能通过目、耳、口、手等感官视、听、说、抚摸的。如《老子》第一章云:“道可道也,非恒道也。[15]448”第十四章云:“视之而弗见,名之曰微;听之而弗闻,名之曰希;捪之而弗得,名之曰夷。[15]449”第三十五章云:“故道之出言也,曰淡呵其无味也,视之不足见也,听之不足闻也,用之不可既也。[15]453”而《黄帝内经》之“神明”也具此特点,如《灵枢·刺节真邪》云:“此刺之大约,针之极也,神明之类也,口说书卷,犹不能及也………此所谓弗见为之,而无目视,见而取之,神明相得者也。[5]108”道家又以摄含阴、阳在内的“一”为“道纪”,如《老子》第十四章云:“一者……随而不见其后,迎而不见其首。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是谓道纪。[15]449-450”《庄子·田子方》载老子语云:“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16]623”而《黄帝内经》也以“神明”为阴、阳之“纪”或“纲纪”,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云:“清阳上天,浊阴归地,是故天地之动静,神明为之纲纪,故能以生长收藏,终而复始。[4]10”《素问·五运行大论篇》云:“论言天地之动静,神明为之纪,阴阳之升降,寒暑彰其兆……是明道也,此天地之阴阳也……夫候之所始,道之所生,不可不通也。[4]104”《素问·气交变大论篇》载:“黄帝问曰:五运更治,上应天期,阴阳往复……可得闻乎?岐伯稽首再拜对曰:昭乎哉问也!是明道也……故曰:天地之动静,神明为之纪……善言化言变者,通神明之理;非夫子孰能言至道欤![4]111-116”其中的“神明”皆与“纪”“明道”“道”相互关联、相互阐发,也可表明“神明”即是“道”。
人有心,“道”也有心。如《尚书·大禹谟》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17]”《荀子·解蔽》亦称引《道经》云:“‘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9]347”《周易·复·彖》云:“‘反复其道’,天行也……《复》,其见天地之心乎”[3]87!其中所说的“天地之心”也是指“道心”。
人心在人体的中间不必多言。人为小宇宙、小乾坤,在比类取象思维方式下,人心也配属、对应天地之中间。如《庄子·外物》云:“心若悬于天地之间”[16]807。《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云:“惟贤人上配天以养头,下象地以养足,中傍人事以养五脏”[4]10。而“道”“道心”也被认为是在天地之间,如《管子·心术上》云:“道在天地之间也,其大无外,其小无内”[10]141。《文子·九守》云:“人与天地相类,而心为之主”[18]。因此从认识论的角度来说,作为认识主体的人要全面、正确地认识客观的“道”,就要做到人心与“道心”相通、相合。如《管子·内业》云:“夫道者……谋乎莫闻其音,卒乎乃在于心;冥冥乎不见其形,淫淫乎与我俱生。[10]95”《素问·生气通天论篇》云:“故圣人传精神,服天气而通神明”[4]4,人心与“道”“道心”的相通、相合也即意味着人心之中包含“道”“道心”,也即《管子·内业》所说的:“心以藏心,心之中又有心焉。[10]110”如此其中第一三个“心”指的是人心之“心”,第二四个“心”指的又是“道”“道心”。
如前所述,“道”就是“神”“明”“神明”,因此人心包含了“道”“道心”,也即意味着五脏之心、血肉之心中包含着意识之心、神明之心。“神明”产生、变化、居留于五脏之心、血肉之心的前提是“心”必须保持“虚”“洁”,人心要与“道”“道心”相通、相合同样也需如此。如《老子》第十章云:“涤除玄鉴,能毋疵乎!”[15]449《庄子·人间世》云:“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16]139”《管子·内业》云:“彼道之情,恶音与声。修心静音,道乃可得。[10]97”要使“心”保持“虚”“洁”,又要避免过多欲望的侵扰,对此《老子》第一章云:“故恒无欲也,以观其妙;恒有欲也,以观其所徼。两者同出,异名同谓。[15]448”关于其中的“两者”所指注者见解不一,或认为“有”与“无”,或认为“有欲”与“无欲”,或认为“妙”与“徼”等[15]227-228。但无论“两者”所指为何,这一系列相反、相对而又相互承接的概念、术语皆可统之以阴、阳。如唐士其云:“‘无’最后一个方面的涵义,就是‘有’的反面。这个意义上的‘有’‘无’,相当于《易经》中的‘阴’‘阳’。[19]”《老子》第二十七章又云:“是以圣人恒善救人,而无弃人,物无弃材,是谓袭明……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乎大迷,是谓妙要。[15]451”《素问·移精变气论篇》载:“帝曰:善。余欲临病人,观死生,决嫌疑,欲知其要,如日月光,可得闻乎?岐伯曰:色脉者,上帝之所贵也,先师之所传也。上古使僦贷季,理色脉而通神明,合之金木水火土四时八风六合,不离其常,变化相移,以观其妙,以知其要。欲知其要,则色脉是矣。色以应日,脉以应月,常求其要,则其要也。夫色之变化,以应四时之脉,此上帝之所贵,以合于神明也。[4]20”其中,与《老子》一样用到“要”“常”“妙”“师”等概念术语,“以观其妙”更是直接出自《老子》第一章,而所谓的“欲知其要,如日月光”“色以应日,脉以应月”,也正是《老子》之“明”“道”的内涵,因此其中所谓的“神明”也就是“明”“道”。反之,如果“心”不能保持“虚”“洁”,则“神明”“道”皆无以产生、变化并居留于“心”。
经过“洁”“涤除”后达到“虚”“静”状态的五脏之心、血肉之心所产生的神明之心、道心,道家也称之为“无心”“常心”。如《老子》第四十九章云:“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15]443”《庄子·德充符》云:“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16]172”《庄子·天地》云:“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16]347”《庄子·知北游》云:“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16]653”这种“无心”“常心”也即心理学所说的“下意识”,或曰“潜意识”或曰“集体无意识”,是一种产生于理性之“心”而超越理性之心的“心”,是一种理性之心不能把握且具有直觉功能的“心”,是一种难以言说、莫名其妙的内心体验。而这也正如《管子·内业》云:“有神自在身,一来一往,莫之能思”[10]108,《庄子·养生主》云:“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16]116,《庄子·人间世》云:“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16]139-140?《素问·八正神明论篇》云:“请言神,神乎神,耳不闻,目明心开而志先,慧然独悟,口弗能言,俱视独见,适若昏,昭然独明,若风吹云,故曰神。[4]45”换言之,其中所谓的“神”“明”也即“神明”,皆是指认识过程中的直觉、灵感和难以言说、莫名其妙的内心体验。
《素问·六元正纪大论篇》云:“故知其要者,一言而终;不知其要,流散无穷。[4]138”如上述所见,“神明”与“神”“明”“道”同义,皆有“阴、阳及其变化”之义。“神明”与“心”“道”发生关联以后,进一步内化为人超越了理性之心的直觉、灵感和难以言说、莫名其妙的内心体验,但“阴、阳及其变化”仍是其基本的含义。从“阴、阳及其变化”的基本含义出发,解释《黄帝内经》不同语境中的“神明”皆可得通。因此,如果“一言而终”即用一句话概括《黄帝内经》“神明”的基本含义,那就是“阴、阳及其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