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镇
就像秋天山上的枫树,仿佛在晴空下点燃的一炬火焰,给世界带来一片辉煌一样,由于她的存在,给画坛丰富了绚丽的色彩,给画史增添了精彩的内容。她的画如春风和暖,如初阳炽烈。齐白石誉她“同门只此一人”。她的画笔如同她的人生,绘就了不朽的神奇。
郭秀仪确是画坛的奇葩,她1911 年生于上海的名流之家,受沪上文化的教育熏陶,却与海派画坛毫无瓜葛。或许按照名媛的轨迹走下去,她会步入绣房,拜入某位大师的门下,丹青笔墨遂成一家。可她偏在情窦初开之时,爱上了民主革命家黄琪翔。
黄琪翔是何许人?血战汀泗桥、贺胜桥的北伐铁军名将,农工党第二届中央委员会主席。黄琪翔在反蒋的福州事变中战败,逃亡将他们的爱情推向峰巅。被无数富家子弟追求的郭秀仪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黄琪翔,选择了一条无比凶险的路,却又是那个时代站立潮头的青年舍身向往的道路。从此,郭秀仪追随黄琪翔奔波在抗日战场与民主运动的道路上。
那是个开启中国新时代的日子,郭秀仪随黄琪翔来到了北京,开始从一个南国女侠转变为北国丽人。巧的是,她住在王府井大街附近的乃兹府胡同,与作家老舍是近邻,遂与老舍和老舍的妻子胡絜青成了往来甚笃的朋友。
胡絜青是京门有名的女画家。一日,郭秀仪串门见女主人在作画,闲适无聊也拿起画笔勾抹戏玩,于是传奇开始了。停笔休憩的胡絜青看到郭秀仪的随意之笔,惊讶地问她是否学过画,郭秀仪给予否定。胡絜青更为惊讶,直接送给她“天赋”二字,并向她提出一个惊人的建议:几位要好的姐妹要拜白石老人为师,请她一起参加。
齐白石可是当代画坛的泰山北斗,她一个连描临都没有尝试过的39 岁女子,拜老人为师,岂不是仰高山而惊叹。郭秀仪虽没有赞同建议,但传奇还是继续下去。陪伴友人到白石老人家去拜访求教应属常情,于是郭秀仪随胡絜青第一次进入了齐家大门。有趣的是,她有心拜师,却被老人先捅破窗户纸。或许被她的美丽风度所吸引,或许看透了她的天资,也或许胡絜青引她见老人,就是让老人过过目,看能否入门为徒。老人不出所料地满意了,主动探问:“听说你也要学画?”机警的郭秀仪听出玄机,应声道:“您看我快40 岁了,还能学画吗?”“我30 岁才开始学画,你40岁如何不能?人活百岁,你还能画60 年呢。”就如春风拂柳,老人不动声色、愉快慷慨地打开了大门。就这样画坛的传奇发生了。
1951 年,临近春节的一天,郭秀仪、胡絜青、高尚谦、陶圣安四位新时代名媛向齐白石行拜师礼。四位女弟子杖履相从,陪伴白石老人度过了晚年最为惬意的时光。
就像激流汹涌的峡江冲出峡口,化作开阔平缓的江面一样,郭秀仪经过激烈的战争岁月后,在极短的时间找到了自己和平年代新的生活。笔墨丹青与她的娴雅实在太般配了。
白石老人年事虽高,但对这几位女弟子却是精心授教。初学,郭秀仪和姐妹们是到老人家里观摩老人作画,然后伏案临摹,老人作批点。不久便可自行作画,再作批点。为照顾老人午睡习惯,她们下午入室先自行作画,等老人醒后,请他批点。弟子们学艺有长后,便在自家习画,然后或结伴或自行入室聆听老人批改作业。郭秀仪每星期到老人家捧画请教一次,直至齐白石去世,这个规矩从没有改变。
白石老人晚年给女弟子们讲授技法从来不用课徒稿,总是亲笔作画让她们观摩,这令郭秀仪能够亲领大师的技法精髓。老人最为世人称道的墨虾,传授给郭秀仪时,便是叫她垂立案旁观看他铺纸作画。如何用墨、如何运笔、如何点染,笔笔让郭秀仪清晰入目,当一幅趣味盎然的墨虾图完成后,技法已被郭秀仪悉入心中。老人复将画笔递她摹画,她接笔伏案,初有忐忑,因有灵犀聚于笔端,渐渐随意挥墨,虾图竟也完成得有模有样。
晚年的齐白石对这个美丽聪慧又极有天赋的女弟子喜欢得不得了,倾其所能相授。他曾对郭秀仪道出衰年变法的成功秘诀:“作画的秘诀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恩师的传教如一盏明灯打开了郭秀仪的心窗,令她领会到齐派艺术的真谛。高师慧徒,在常人不可思议的短时间内,郭秀仪便走上绘画艺术的提升期,可以与京城的画家们共抒丹青了。
1952 年,在周恩来总理的支持下,北京画界成立了以齐白石为会长的“北京中国画研究会”。研究会汇集了我国北方绝大部分有成就的画家,郭秀仪亦在其中。1953 年,在北京举办了新中国首届全国中国画画展,200 余位画家的作品参展,郭秀仪的《小鸡》入选。这标志着她以画家的身份登上了中国画坛。
看到弟子的飞速进步,白石老人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在郭秀仪的《海棠秋色图》上题词:“海棠结子又秋风。秀仪女弟子大易进步,同门人只此人也!”
艺术的成长从来是对多种艺术的吸纳与融合,郭秀仪认识到这一规律,在与齐白石学画1 年后,又向王雪涛学习小写意花鸟。王雪涛是齐白石的得意弟子,他开掘齐派艺术中生活化、小景化、谐情化的特性,创造了中国小写意花鸟画,成为影响画坛数十年不竭的大师。因为是师兄妹的关系,郭秀仪没有对王雪涛行师礼,但对王派花鸟的学习却是如向白石老人求学一样努力。她将小写意花鸟技法融入绘画中,使她逐渐有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
此时,黄琪翔已搬家到北京站附近大羊宜宾胡同3 号自购的一处宅院,好客的黄琪翔便将这里当作京城文人和农工党同志的聚会之所。王雪涛自然成了常客,并于1957 年春加入了农工党。
1957 年,齐白石仙逝。对艺术追求不渝的郭秀仪1 年后又向溥雪斋学习书法与梅兰画艺。溥雪斋是满清皇族遗老,对琴棋书画有深厚的功力,是公认的文化大师。在这段时间里,郭秀仪的作品中出现了与齐派艺术浑然不同的梅花、兰花。她得益最多的是学得溥雪斋的书法。她的画中题款,雅素中带着浑厚,舒扬中含着遒劲,全然没有江南女子的秀曼之气,在女书法家中更难寻如此的豪迈之风。这一切结束在1966 年,十年内乱初起,看破尘世的溥雪斋携女儿遁隐他乡,不知所踪。至此,郭秀仪结束了绘画求学。
求师的挫折不仅给郭秀仪的绘画生涯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也给她内心带来不可言喻的创伤。实际上,求师挫折也是与郭秀仪家庭的命运相关联的。1957 年,黄琪翔被一场毫无准备的风暴击倒,成为“右派”,王雪涛也受到影响。
经历过战火考验的郭秀仪没有惊慌失措,每天依然温婉静雅地出现在丈夫与孩子面前,用她宽厚的胸怀给予了黄琪翔极大的安慰。临大事而从容,郭秀仪表现了一个伟大女性高洁的品质,但她依然会为生活的苦痛,感到内心压抑。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在王雪涛被迫中断教授她后,她选择了书法大家与善画梅兰的溥雪斋为师,她是在以书法磨炼自己的意志,以梅兰抒发自己的情怀啊!
1966 年,黄琪翔与郭秀仪迁到什刹海附近两间职工宿舍居住。职工宿舍是老式平房,南国闺秀出身的郭秀仪要学会用煤炉子生火做饭、取暖。身心的煎熬令黄琪翔的身体每况愈下,无奈中只好写信向老朋友周恩来求救。在周恩来的帮助下,他们搬到建国门外一座配有暖气、煤气、电梯的楼房,虽然小了些,但生活得到了改善,也远离了喧嚣之地,让身心有了一个暂时停泊的港湾。
他们有了一张写字台,夫妻二人共用,郭秀仪自然是将它当作画案。在写字台上作画,尺幅很小,她只求能够安静地画画,一是沉静自己的心绪,二是向黄琪翔传递一种祥和的气氛,让他尽可能多地享受来之不易的安宁。半年后,一代名将黄琪翔因心梗去世。
“文革”结束,春风又绿山河。郭秀仪不失时机地提笔给邓小平写信叙述丈夫的冤屈。决心引领中华民族走向昌盛的邓公收信后,毫不迟疑地批示,给予黄琪翔彻底平反。
枷锁断碎,郭秀仪的心如蓝天白云般自由舒畅。她像当年与黄琪翔携手拥抱新中国一样,投入改革开放的洪流中。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郭秀仪如同在抗战的硝烟中追随黄琪翔上战场一样,为完成丈夫的遗志,勇敢地出现在中国政治的舞台上,相继出任全国政协常委,农工党中央名誉副主席、咨监委代主席。她履行中国和平统一促进会常务理事的职责,多次在北京、香港及赴美会见黄琪翔的旧雨袍泽和亲属,殚精竭虑地为香港回归与祖国和平统一奔走。
祖国走向昌盛,她的绘画生涯也迈向高峰,佳作不绝。1979 年,在改革开放的热潮中迎来建国30 周年,郭秀仪作画《松树》以贺。苍虬的枝干,遒劲的针叶,几乎布满整个画面,一种豪伟雄浑、大气磅礴的视觉冲击禁不住扑面而来。笔墨中表达了她对祖国的爱,也浸透着她非凡的经历和高洁的品行。
为表达对周恩来、邓颖超夫妻的敬意,1982年,郭秀仪作画《芍药海棠枫叶图》赠予邓颖超,并请黄苗子题款。这是一幅运用齐派技法创造出郭氏独特风格的作品,标志着郭秀仪作为齐派传人的成熟。画面以周恩来与邓颖超夫妻最喜爱的芍药、海棠、枫叶为图,酣畅清逸的彩墨,沉凝旷达的笔意,将画家的钦爱与景仰之情如天雨般倾洒在图画中。
在当今艺术品收藏的热潮中,郭秀仪作品的价格即使在民国成名的同龄女画家中也是价高一筹,这表明她在中国当代画坛上已经有了相应的地位。这是她自入齐门笃学不倦,即使身陷涡旋也保持高尚的洁行,传承齐门的笔墨所获。
郭秀仪,优雅、温婉、善良、博爱、宽厚、大气、忠贞、坚强,信仰坚定、目光高远,凝集了那个激荡时代女性最优秀的品质。她传奇的一生令她笔下的画作充满光明、博爱、净洁与生命的欢愉,在中国画艺术宝库中散发出独有的光彩。
2006 年11 月16 日,郭秀仪走完了杰出的一生,享年96 岁。她的画卷将与她的名字一起留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