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晓男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1965年,当以娜塔莉·萨洛特、阿兰-罗伯·格里耶等为代表的“新小说”派作家在法国文坛已然形成相当大的影响时,一位年轻作家乔治·佩雷克(Georges Perec)凭借自己的处女作《物》获得了当年的勒诺多文学奖,引发了文坛的关注,为自己的文学地位奠定了坚固的基础。他“以出神入化的文字技巧来反映社会现实,创造了新颖别致的佩雷克文体”[1],并凭借继《物》之后的《W或童年回忆》《人生拼图版》等探索性作品成功跻身当代法国文坛。
不同于1967年他加入“乌力波”派之后创作的更为先锋的、具有文体实验性质的小说,佩雷克的这部“社会学小说”《物》更多地沿用了相对传统的形式,通过两个叙述部分展示了二战后60年代的法国巴黎在物质经济的迅速发展下所形成的“消费社会”图景,表现了一批当代年轻人泡沫般迷茫的生活状态。在“消费社会”浪潮的席卷下,作为个体的年轻人逐渐意识到自身价值意义的迷失。然而,当他们试图去重新追求价值意义时,却陷入了更深的矛盾怪圈中。因此,本文将以小说中的两位主人公为切入点,从消费社会下的个体价值与物的关系的角度,尝试对《物》进行解读。
在佩雷克发表《物》的1965年,战后的法国开始了新一轮的繁荣期:商品生产规模激增,以广告业和新闻业为主的大众传媒迅速发展,使得商品交换和消费由于生产和技术的发展而空前膨胀,市场经济日益成熟。在这样的条件下,60年代法国的消费社会景观蓬勃兴起。
“消费”一词来源于英语词汇“consumer”,本义是浪费、耗尽,它在欧洲当代理论家们的话语体系中被沿用,也是保留了这个词的本义,旨在对一个浪费的、奢侈的社会生活状况进行揭示和批判。60年代,受马塞尔·莫斯(Marcel Mauss,1872-1950)、乔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1897-1962)关于原始社会的庆典、祭祀等理论的影响,法国哲学家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1929-2007)提出了消费社会理论并进行了开拓性的研究。在他看来,在消费社会中,消费不仅是为了满足社会再生产的需要,而是游离于生产过程,满足人们非生产性的消费欲望,因此整个消费开始由物的有用性消费过渡到符号性消费,符号价值替代了使用价值[2]。
小说的副标题是“60年代纪事”,与19世纪法国作家斯丹达尔《红与黑》的副标题《一八三〇年纪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谈到创作意图时,佩雷克曾说:“所有美国和法国学派的社会学都已经开始讨论孤立的个人在生产世界中的地位问题……然而这从未成为文学的主题。”[3]可以看出,佩雷克有意选用一种传统笔法来表现先锋性的主题。在这部小说中,佩雷克运用了散文化的笔法,将主人公热罗姆和西尔维的生活用两种不同的叙述方式加以呈现,构成了小说的两个部分。
在小说的前几章,佩雷克事无巨细地对他们两个人的实际生活与梦想中的生活两种情境下的“物”加以呈现。《物》的第一章开篇以独特的方式展开了热罗姆和西尔维梦想中的生活场景:“起初,目光将沿着一条又长、又高、又狭窄的走廊,在灰色的化纤地毡上向前滑动。”[4]3这里有意设置了一个淡化人称的叙述视点——“目光”,它如镜头般漫无目的地扫过一个个房间和物品,从整体居室的条件到各个房间的功能,从丰富的陈列摆设到日常生活用品,包括“物”的颜色、风格、质地等,几乎一处不落。此处,“目光”似乎成为沟通了主体(观察者)与客体(被观察物)之间的桥梁,从而掩盖了主客体之间的分寸感,消去了两者之间的距离,体现了主体由于强烈的欲望而不受控制的迷恋感。对这些处于消费社会氛围下的物品的追求和迷恋,与他们的实际身份和生活状况发生了疏离。
作为“平庸的小资产者的子女和没有个性的普通大学生”[4]23,热罗姆和西尔维刚刚走出校园,做着社会心理调查员的工作。看似能够游走于社会各个阶级、场所进行采访提问,实际上就是一份非正式的临时工工作。当初出茅庐的大学生们目睹了在消费社会下所倡导的“体面人的生活”时,这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们的消费观。
在他们的消费物品中,最能引起注意的是一堆堆收藏品小物件的陈列:梦想的起居室中,充满了诸如古代罗盘地图、玛瑙、宝石彩蛋、细密画等各种小物件;而现实的生活环境也由在跳蚤市场中购买的第二帝国款式的桃花心木小文具盒、精巧的烟斗、古旧的镶锡玻璃广口瓶等古董和手工艺品建构而成。鲍德里亚认为,这种用来收藏的物品被从用途中抽象出来,只是承担着为人所拥有的作用,且这些收藏往往“是一连串的物品,甚至是能使计划完满达成的一个完整的系列”。[5]94只有这种连续性和组织感才能使收藏者具有一种“反应式满足”,获得心灵的升华。而对古董等具有历史感的物品的收藏,则体现了一种“真确性”和完美感:古物是“作为出身和价值的父亲形象”[5]89的象征,占有古物的动机实际上是希望自己成为这种神话中“父亲”的后代,获得社会地位的满足。
在消费社会中,收藏品只是一种象征符号,而热罗姆和西尔维这对年轻人热衷于在跳蚤市场中采购古董,享受这些作为象征符号的小物件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实际上体现了他们迫切想要改变和提升社会地位的愿望,消费社会的潮流给了他们一种“收藏意味着社会地位的崇高”的错觉,因此通过消费和拥有古董,他们渴求满足自己作为“神话般高贵出身的父亲”的后代的心理,以及追求有钱人生活方式的强烈愿望。
除了居家作为收藏品的陈列,热罗姆和西尔维的日常生活消费也体现出了一种“表里不一”的矛盾感。首先是服饰穿戴。他们的衣服必须要体现“古典的品味”,讲究“举止的高雅”,甚至在买衣服时,他们“为了表现自己的热情而摆出那种被神圣化了的动作”[4]13;皮鞋必须是代表着时尚潮流的“英国皮鞋”,还要用“打上上等鞋油的毛料,小心翼翼的把它擦了又擦”[4]14;跳蚤市场不仅是他们淘古董的地方,也成为了他们追逐“时尚单品”的地方:这些款式“通过美国喜剧的普及而广为人知”[4]21。在此处,佩雷克实际上也点明了美国喜剧等为代表的美国大众传媒对欧洲人消费的影响。
其次是生活方式的选择。小说中多次提及两人公寓环境的狭窄和凌乱,这种对自己生活环境的无所作为的懒惰与他们在公共场合中“夸张的模仿癖”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始终暗示着两人的实际生活与精神追求的“表里不一”。小说颇具讽刺意味地将热罗姆和西尔维的职业设置在广告圈,使得两人选择追求超越了个体身份的消费行为成为一种必然。两人同时也是《快报》的忠实读者,作为消费的高度意识形态包装下的大众传媒,《快报》炮制出了“关于舒适生活的一切标准和象征”[4]27,让这些年轻人被动地卷入这种消费神话中。在食物的选择上也是仅仅追求一种仪式感,他们“喜欢一切否定厨艺、徒饰豪华的食物”[4]34,在乎的只是食物的符号。
由此可见,对这些流行元素的追求,是对大众传媒所形成的广告效应的信仰。我们并不是被广告建构的形象所异化,“我们是被它的关怀所攻陷,它向我们说话,给我们东西看,照顾着我们。”[5]185广告将物赋予了一种“不消费就没有价值”的热情,这种热情越激化,年轻人就越陷入它的圈套,依赖“物”去寻找一种身份认同,最终也就越加显现出超越了自己所处身份的消费行为的矛盾性。
初读小说第一部分,我们很容易形成一种错觉,认为佩雷克单纯想要通过“新小说”式的事无巨细的描绘来表现60年代消费社会浪潮的特点,借消费追求与个体身份的疏离,对这一浪潮加以批判。而实际上,佩雷克对消费社会并没有流露出非常明确的态度。前文提及,他想要讨论“孤立的个人在生产世界中的地位问题”,因此这部小说的关注点其实是处在消费社会中的人。况且这部小说发表于1965年,副标题却是“60年代纪事”,十年还未过半,怎么可能足以深入剖析一个年代的问题?可见,佩雷克起初并没有想要表现对消费社会的批判,而是着意于引导读者思考在这种浪潮下个体的价值追寻的问题。因此,从小说的中间部分开始,第二部分逐渐展开,在两个人的生活轨迹中贯穿了他们的心理变化,表现了他们在迷失身份和追寻价值之间的挣扎和矛盾。
与第一部分对光怪陆离的消费社会的细致刻画不同,佩雷克并未用大量的对白和心理描写来塑造主人公热罗姆和西尔维,他们看似有着确定的姓名、职业和年龄特征,也的确置身于60年代的巴黎社会,却始终模糊不清、缺乏个性。读者对两个人物的内心情绪也仅仅只能通过叙述者的转述和评说得以了解,因此主人公们也似消费社会中的物品般被抽象化和符号化。实际上,正是通过这样剥离个性的描绘,才更能凸显个体与消费社会的这种关系:个体正是在盲目地追求物品消费的过程中,逐渐疏离了自我身份,找不到生活的价值。这种境况促使年轻人渴望选择通过一些仪式性的参与感来自我解脱,重新追寻自我价值,然而却再次陷入怪圈之中。
不同于其他完全深陷消费社会潮流中的麻木的群体,热罗姆和西尔维对自己的生活状况有着清楚的认识,“他们当然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幻的,他们的自由不过是一种诱饵。”[4]42他们深知自己还没有开始真正的生活,也看到了自己生活的脆弱性。然而讽刺的是,对于付诸行动去改变,他们却畏畏缩缩,因此他们不得不被迫作出一些选择来摆脱一种生活的无力感和虚无感,如小说第七章中写到他们对于阿尔及利亚战争的态度,表现出了他们选择用参与政治来对抗虚无的方式。
在两人看来,经历过西班牙战争和抵抗运动的上一代人相比于他们是幸运的,对战争、政治的清晰认知比他们面临的虚假问题更为真实。因此在这种“虚假的怀旧意识”的感染下,他们在阿尔及利亚战争期间“经常带着一点热情”参加集会游行,上街张贴大字报,分发宣传材料等等,似乎在用自己的方式参与政治。他们认为,唯有“从小人物化身为烈士”这样的政治选择能给他们的生活增添一丝光彩,然而这样做的意义在何处?佩雷克讽刺性地指出,主人公们的介入只是一种表面行为,他们与那些战争、政治事件并不存在真正的联系,这种行动的“乌托邦精神”大于现实意义。可见,这些年轻人积极投身政治和关心战争并非出于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意识,他们单纯享受着这种“参与感”。在消费社会的氛围中,战争和政治也仿佛一种快餐式的“消费品”,由于它们的性质与单纯的消费古董和时尚品不同,年轻人就将它们视为一种游戏,借以消遣现实生活的孤独和虚无感。然而,正如佩雷克在第八章开头表明的,随着战争的结束,什么都没有改变,“被它留在身后的是空虚、苦涩的情绪”[4]53,生活仍是空无。
小说中用许多篇幅描写了热罗姆和西尔维二人的社交圈子,“他们总是成群结队,组成一个小小的团队。他们相互了解如此之深,互相传染着共同的性情和趣味。”[4]24朋友圈中的这些人也都是属于广告业这一群体,一开始,他们之间彼此没有亲近感,只是出于“命运的安排或者是相互的需要”,才使得这些人逐渐结成一个群体。这点明了这个圈子的结交起初就不带有一种友情的亲密感,更像是相似境况下的一种“抱团取暖”:同样是属于广告圈的大学生,他们的境况是相似的,热罗姆和西尔维只是这个圈子里的两个缩影,他们也受到《快报》这种消费的高度意识形态包装下的大众传媒的影响,“他们几乎都来自小资产者家庭,但已不再满足于这个阶层的价值,带着绝望觊觎着大资产者舒适、豪华、完美的生活。”[4]30很明显,这样的一群人结交在一起,只是选择了一种排解孤独、获取认同感的方式,即便有时会产生矛盾和彼此疏远,但最终还是会欢聚在一起,只因为这种生活具有的一种虚假的“吸引力”。如果他们离开了这个圈子而回到现实,仍旧无法摆脱虚无感。
小说提到,他们排遣寂寞、度过时光的方式是“一起遗忘”。他们在酒吧中借酒消愁、在小城中漫无目的地旅行,在饭桌上吃着表面丰盛的、只是讲究“仪式感”的符号性食物,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战后20年代,以欧内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等为代表的旅居巴黎的文人圈笔下的巴黎,他们也是在咖啡馆、酒馆和街头闲逛,处于一种精神的迷惘中。这看似与佩雷克笔下60年代的巴黎相同,然而20年代的作家们是将战争中的“创伤”在流浪和风景中排解,他们享受着巴黎的风光和写作的生活,在写作中试图寻找意义;而热罗姆和西尔维们则是在本身就是空虚的氛围中试图排解空虚、寻找认同感,其结果只能是朋友圈子在脆弱和落寞中瓦解。
当这些年轻人无法在政治游戏中和社交圈中获得乐趣,无法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个体价值时,他们只能转向在电影构建的影像世界中寻找补偿,“这是能够满足其感性的唯一领域。”[4]34电影是消费时代的产物,德国哲学家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指出,“电影工业竭尽全力地通过幻觉般的想像和多义的推测,诱使大众参与进来”[6],电影不仅以“幻觉”的方式为大众提供了一个脱离现实的想象世界,更重要的是,它使得观看者在图像中建构自我,看到自己渴望的生活场景。相比于当时的“左岸派”文艺电影,热罗姆和西尔维对美国西部片、悬念片和喜剧片更加情有独钟,佩雷克讽刺地说,“他们的确有道理认为,《去年在马里安巴》是一文不值的。”[4]35这暗示了这些年轻人并非真正像狂热的影迷般那样对文艺题材表现出兴趣,他们喜欢的电影几乎都是美国消费社会下的意识形态建构的产物,“色彩陈旧、画面不稳”的老电影引不起他们的兴趣,因为那些电影里的情景不是他们向往的。
由此看来,主人公们就在虚拟的图像、幻想与现实生活的失望的怪圈中循环往复,永远把美好的期待寄托在下一部电影、下一次聚会中,只能感到片刻的宁静。
在巴黎,热罗姆和西尔维经过了参与政治和战争、参与社交的欢聚和转向影像世界等方式营造出的一种参与感来找寻个体价值,对抗虚无和孤独,却没能获得预期的结果。当“在巴黎的生活已经陷入停滞”时,他们梦想着生活在乡村,以求避开消费社会的诱惑,于是他们放弃工作、抛弃一切,抵达北非突尼斯的斯法克斯城试图寻求生活的真正意义。因此从小说的第二部分(全书最后1/3)开始,佩雷克就将主人公生活的背景转换到了北非的突尼斯,向读者展现了他们在这里的生活。
在目睹了巴黎社会的状况以及意识到自身的虚无感之后,他们渴望逃离消费社会的浪潮而生活在乡村,尝试过一种简朴、清静的生活。然而,从他们出发的动机来看,他们所谓梦寐以求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种空想:他们逃离消费社会的想法是建立在对他们这种漂泊不定的生活和职业的一种矛盾认知之上,“不劳动者不得食,可是工作的人就将失去生活”[4]41;一心想着过清静无为的日子,却又念想着真正的富豪生活。因此,出于这种怀疑不定的动机,他们对去乡村做一名小学教师的职业选择都是迫于无奈的,这也预示了他们抵达乡村之后生活的不安。
首先是对于生活环境的排斥。佩雷克用了许多诸如“灰暗”“赭黄”这样的暗色系形容词来修饰他们在突尼斯“冷清的、令人愀然不乐的”住所,并且运用了几组强烈反差的对比,将他们从巴黎带来的罗盘地图、唱片等代表着“消费社会”的收藏品与这样黯淡的住所环境放置在一起,体现了他们与住所的不相容。同时,住所所在的乡村街道“忽而嘈杂忽而空寂令人不解”,充斥着千篇一律的、同质性的店铺,几分钟便到达尽头,这种闭塞的、狭窄的生活空间又与小说第一部分巴黎社会的五花八门的“物”的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暗示着热罗姆和西尔维对简朴、清静生活的设想只是一种虚假的幻景。
其次,工作的平庸和人际关系的冷淡也使得他们难以适应。在巴黎,他们的广告业临时工的工作并未带给他们足够的资质和工作经验,而在突尼斯获得的一份教职又摧毁了他们心目中的生活理想。对西尔维来说,要让“不会书写法语的学生”理解马雷伯和拉辛,忍受打碎期望的平庸工作;对热罗姆来说,则是各种工作的想法充斥着头脑,却无法付诸实施。他们的这种境况甚至引起了同事们的反感和评头论足,因为他们的地位和身份与同事们期待的“气度不凡的外省小资产者”形象不符,这里也讽刺性地表现了热罗姆和西尔维二人在巴黎生活的平庸,即他们追求的“消费”浪潮和融入更高的阶层的理想化为泡影,为现实所击败。
因此,当在突尼斯同时为生活环境、平庸的工作和冷淡的人际关系排斥时,二人“每天、每周过得就像沙漠里的日子一样干枯,早已失去了重量”[4]93,他们既在巴黎的消费社会氛围中无法适从,陷入虚无和茫然,又难以融入他们期望的简朴、清静,实则平庸无奇的生活之中。离开大学之后的六年生活,失去任何意义。
最终,在种种失望和迷茫之下,他们满怀着“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的心理,想要重新回到巴黎,开始新的生活。佩雷克从此处开始,巧妙地转换了叙述的时态,运用将来时来预测他们回归巴黎之后的生活,在这种将来时的叙述中充满着一种预言性和注定性。
以热罗姆和西尔维为代表的这批年轻人逃离失败,他们被卷入了消费社会的浪潮之中,就难以脱身。在消费社会之中,他们一开始的追求就是与个体身份疏离的;尽管他们有着清晰的自我认知,却找不到任何一种途径来逃离:除了与消费社会的接触,他们接触不到任何其他的生活,他们选择的参与战争、政治,融入社交圈子的方式,都已经丧失其本身的价值和意义,沦为消费社会下的一种符号;他们沉迷其中的电影图像,也是消费意识形态下的产物,他们始终无法脱离消费社会下这种时尚的品味和追求而对自己的定位和价值有着自主、独立的判断。而当他们厌倦了巴黎的生活,会想到再次逃离,梦想乡下的日子,而最终还是会回到原点,陷入一种徒劳的循环往复之中。
而脱离开小说具体的每个部分,从整体来看,佩雷克的预言和隐喻似乎更加明晰了。小说第一部分开篇以热罗姆和西尔维对未来生活的想象开始,又在尾声部分以将来时的一种“预测中的注定”作结,也可以视为是“想象——现实——想象”的一种循环往复。整部小说的这种循环往复的叙述给了读者一种犹疑感:这个60年代的故事是从何时何地开始,是真实还是想象?抑或是未来还是过去?或者两者皆是?小说中的现代公寓仍然只是一种猜想,一种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期待。这种充满犹疑的描述风格,实际上也可以视为是消费社会中“广告”风格的模仿:它代表着一种“信仰”和“神话”,赋予消费者一种梦境般虚幻的幻想,这种幻想永无止境,循环往复,且只是一种“乌托邦”。
综上所述,佩雷克在《物》这部小说中以战后60年代的消费社会作为背景,实际上考察的是消费社会浪潮中年轻人个体价值的追寻与迷失这一现象,他们在广告等承载着消费社会的意识形态的宣传品中迷失,盲目追求收藏品和时尚元素,追求符号价值,却逐渐失去了生活的意义,虚无而孤独。即使试图通过参与感或逃离的方式选择抵抗,却由于他们的生活除了消费社会氛围之外别无他物,而陷入一种循环往复的无意义中。在使人沉迷、无法解脱的消费社会中,却唯有消费才能使人“自救”,唯有“物”能给人带来一种虚幻的意义和满足,这种矛盾性和无奈感才是佩雷克的深意。因此,佩雷克在小说结尾处引用《资本论》中的一段话,也许同样表明,这部发表于1965年,却意在进行“60年代纪事”的写作,并不是、也不能对消费社会进行批判和揭示,这种“对真实的探求”(即对消费社会的思考)也许仍然只是一种处在发展中的,尚无定论的过程。至少,这种个体和“物”的关系是更值得去深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