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宽
我生在北方苦寒之地,小时候能吃到的最妙的拌饭是鱼汤拌饭。鱼一般是鲫鱼,或者鲤鱼。我妈买回来,做法不外乎熬、炖、红烧。鱼去鳞,开花刀,轻拍面粉,两面煎黄后下锅炖,加八角、桂皮、白糖、酱油、醋、葱段、姜片,以及大量的蒜,有时候也会泡一点粉条加入其中,有时候则是豆腐。汤要“宽”,一顿吃不完,我总是要留着,第二天早上用剩下的鱼汤拌饭。
静放了一夜的剩鱼汤,已经微微成冻,有了胶质感,挖一勺,放在刚热好的米饭里,里面往往会有鱼骨,蔫巴了的蒜,软下来的粉条,走了形的葱,小心挑开,偶尔还有残存的一点鱼肉。我认真地搅拌、搅拌,感觉自己在搅拌半个宇宙。
鱼冻遇热化开,浸润着米饭。如果觉得味道淡,我也不放盐,而是偷偷拿出自己的秘密武器——一包方便面的料包,顺手撒进去一些。这玩意其实就是味精,是谷氨酸钠,它是舌头上的魔法师,是味道的小精灵。
冬天乡村里的鱼汤拌饭,清贫童年的剩鱼汤拌饭,如同太阳升起般的剩鱼汤方便面料包拌饭,吃完之后,我就要背上书包,去学校,做祖国的花朵。
上初中的时候,我最喜欢的吃法是王致和臭豆腐拌饭,闻上去臭,吃起来香。王致和臭豆腐摆在学校门口小卖部的货架上,我花不到3块钱就可以买一罐,一次用一块,一罐有20块,意味着我可以用它拌20次米饭。
臭豆腐呈现出一种砖青色,独特的味道打着旋儿,盘旋向上,我用一个铝饭盒去食堂打5毛钱的米饭,将臭豆腐深埋其中,搅拌、搅拌,像搅拌自己的青春期与初恋。用吃臭豆腐省下来的钱,我去买《读书》,王小波的《黄金时代》,海子、顾城的诗,《茶花女》,以及凯鲁亚克的作品。
在之后的岁月里,我吃过各种匪夷所思的拌饭。
秃(音近似忒,苏州话方言,“只有”或“独有”的意思)黄油拌饭。蟹膏炒蟹黄,加猪油,几乎是重型武器,一口下肚,猶如吞下一场战争。好吃吗?好吃。
油鸡枞拌饭。新鲜野生鸡枞菌,从凌晨的山林里采回来,在菜籽油里炸——有人会加香料,有人会加辣椒,有人则什么都不加。炸酥炸透,取一勺,油汪汪,亮晶晶,带着山野的浓香拌饭,搅拌、搅拌,犹如吃下去山林里的风。好吃吗?好吃。
汕头的鹅油卤水汁拌饭。去汕头吃卤鹅,问老板要一小份卤汁、一小份鹅油、一份葱花。取一大份米饭,加入卤汁和鹅油,以及香葱,搅拌、搅拌,温润、浓香,“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一口下去,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好吃吗?好吃。
黑松露拌饭、肥鹅肝拌饭、切碎的西班牙火腿拌饭、北海道的马粪海胆拌饭、生蚝拌饭、鱼子拌饭、新鲜的带鱼蒸熟了拌饭、大黄鱼的鱼肉拌饭、牛肝菌拌饭、日本和牛肉煎熟了拌饭……好吃吗?好吃啊!都太好吃了!
但是每每寒夜客来,辗转反侧,午夜梦回,大醉初醒……我想到的却总是小时候的剩鱼汤调料包拌饭和臭豆腐拌饭。那些清贫的、过往的少年心事,都随着拌饭烟消云散。
所有的拌饭,最好吃的不过是命运拌饭。把自己投放其中,搅拌、搅拌,把自己横在时代的齿轮上,煎炒烹炸。那些拌饭的岁月,拌着自己的青涩,也拌着自己简单而又明确的幸福。
林小菊//摘自一大口美食榜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暮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