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离世真是个技术活

2022-12-26 04:07蔡崇达
青年文摘(彩版) 2022年24期
关键词:阿太阿花厅堂

蔡崇达

1

我阿太哪想过,自己能活到九十九岁。

关于死亡这事,从六七十岁开始,她便早早做准备。哪家的老人要去世了,但凡和她稍微认识,她就老爱往人家家里跑。拉了把竹椅,坐在老人身边。她是耐着好奇的,抓着老人状态好点的时候,总要假装不经意地问:你知不知道自己要走啊?是不是从脚指头开始失去感觉?会觉得疼吗?……

在其他地方可能觉得这样问很是冒犯,但在我老家,正常到好像去人家家里打圈牌。而那些不久于人世的老人,虽然觉得这样烦人,但大部分也接受——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也这么干过。

在我老家,离世真是个技术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习俗,老人是不能在自己房子外离开的,也不能在房间里离开。最正确的离世只有一种:一旦老人确定要离开人间了,就得当即要求子孙们把自己的床搬到厅堂正中间——就在家里,魂灵才不会走散,才能升天。因此,老人们到了一定年纪,就开始参与死亡侦探赛,聚在一起,琢磨着身体的各种征兆,切磋着各种杯弓蛇影的线索,像在百米冲刺的起跑线旁的运动员,竖起耳朵,随时听命运发出的枪声。出远门,甚至离自己家远点更是万万不能的,但凡有点死亡的灵感,便要赶紧跑回家来,躺下反复确定看看:是不是它来了。

2

这毕竟不是容易的事情,但好像大部分人都是有惊无险安然死去了。也有错得离奇的,比如我家那条巷子入口处的那个老人。

第一次他病恹恹地宣布,自己必须把床挪出来了,有亲友甚至从马来西亚赶回来。一开始当然是哭天抢地,各种不舍,后来发现死亡好像很有耐心,每个人心怀感激地抓住机会,轮流着追溯他参与过的人生。但死亡给的时间太宽裕了,故事翻箱倒柜地讲了再讲,费上十几天,最终还是讲完了,此后,便是无尽的焦虑:怎么死亡还没来?以至于竟然不知道如何相处:老人沉默地躺,亲人沉默地守,守了整整一个月,老人实在躺不住了,他悻悻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厅堂里的床上下来,默默走出了家门,蹲在门口,抽了口烟。

老人很不服气,惦念着一定要有一次干脆利落漂亮的死亡。

终于,他感觉时间到了,第二次宣布自己要离世了。亲人委婉地表达怀疑,老人笃定得很,自信,甚至有种输不起的恼怒。亲人们万般无奈,老人的床是可以顺着他的意思搬到厅堂的,只是紧闭着家门,讳莫如深,甚至不让邻居的小孩来串门。毕竟万一再没成功死去,又是一桩尴尬事。但这件事情终究还是悄悄传开了,传开的原因,是小镇上的人又是隔了一个月还看到那个老人,大家心照不宣,知道又发生了一次失败的尝试。

这种失败,有种莫名的羞耻感。一段时间里,大家见到那老人总想安慰,好像安慰一个长得很大至今还尿床的小孩。

老人第三次睡在自家厅堂,依据的倒是亲人们的判断,毕竟老人是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如漏气的球一般,每隔一个时辰就瘪了一点。虽然目标是让老人按照习俗标准地离去,但親友们甚至街坊们,莫名地紧张,如同这是老人人生最重要的一次考试或者赛事。

小朋友下了课,拿着作业往他家里跑。男人们下了工,端着饭碗也往他家跑。大家陪着他,为他鼓劲。这次老人终于成功地离开了,他突然脚一蹬的那刻,大家竟然不约而同为他开心地欢呼,继而突然意识到,人真的走了,才愣愣地坠入巨大的沉默和悲伤中。

3

我阿太说,她真想认识第一个提出这个习俗的人,这人真是又坏、又聪明、又善良。

在这么大的命题面前,谁还顾得上和妯娌拌口角,和儿子争对错?人间的事情不重要,甚至按照这种方法离世能否真的升天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面向巨大的未知的恐怖时,这里有条明确的路。有条明确的路,多难走都会让人很心安。

因为这条路,我老家住着的应该是全天下最紧张、充实的老人。有时候我会恍惚,好像整个小镇是个巨大的人生学校,每一个即将离去的老人的家里,都是一个课堂。这群开心的老人,严肃认真地前来观摩一场场即将举办的葬礼,一起研习最后的人生课程。

阿太一度觉得自己是被死亡遗忘的人。

从六七十岁参加这个“死亡观摩团”,一直到九十九岁,我阿太猜了二三十年,死亡这家伙却死活不来。

一开始她是和闺密们手挽着手去观摩的。成群结队勾肩搭背,像一起去上学的幼儿园小朋友,叽叽喳喳,打打闹闹。人老到将死的程度,大家越活越直接,也好像越活越回去。

其中我阿太厌烦粗嗓子的阿花,阿花一说话,就像是有人胡乱敲着声音脆亮的锣。明明说着很开心的事情,却总让人烦。

她最喜欢胆小的阿春。阿春比她小三岁,平时蹦蹦跳跳的,好像真以为自己是八岁的小姑娘。她很好奇人脚蹬那下是怎么样的,但偏偏又很胆小。每次卡着时间死抓硬拉,硬是把大家伙拉来观摩,但最关键的时刻,她偏偏有奇怪的直觉,猫一般小声地叫一下,捂着耳朵躲在阿太背后瑟瑟发抖,还忍不住好奇:死之前身体会抖吗?会发出什么叫声?

阿春却是阿太那个团最早“毕业”的小伙伴。其实过程很稀松平常。阿太一大早去敲门,问她要不要一起去菜市场的路边摊吃早餐。家里人说,今天早上发现她很不对,就把她的床搬到厅堂里了。

阿太愣了一下,“哦”了一声。她没往厅堂里看,转身就走。她平静地说:阿春爱吃面线糊,我去菜市场买点给她吃。再回来的时候,阿春已经走了。

阿太把面线糊放她床头,从此再不去她家。

同一个“观摩团”的小伙伴,一个个成功地躺到厅堂里了,一个个顺顺利利地脚一蹬走了,而自己却一次次被留下了。

最后剩下的,还有那个粗嗓子的阿花。

这样的事情多了,阿太莫名有种留级生的心态。她嫌弃地看着她本来厌恶的阿花,说:“我怎么就得和你留下来?”听口气就知道,其中有双重的愤怒。

那时候的阿花八十多岁了,嗓子还是粗粗的,感觉就像是生锈的锣敲出来的声音:“就要我陪你呗。”兀自笑得欢欣雀跃的。

最后一次和阿花结伴的时候,阿太是有直觉的,她心里一阵莫名慌,追着阿花说:“你得比我晚走,记得啊。”阿花笑得锣鼓喧天:“它要来了,我和它打架总可以吧。我边打还要边喊:不行啊,我怎么能现在走啊?要走,我必须和那个蔡屋楼一起走。”

哐哐哐, 阿花笑得停不下来。

当天晚上阿太被叫醒:阿花还是走了。

自那之后,阿太便落单了。

新的“观摩团”她也不想参加,偶尔拄着拐杖,绕着小镇走,一个个去看曾经的小伙伴的家。阿太想,她们究竟去哪儿了呢?然后又想,我是做错了什么吗?还是我要完成什么才能离开?阿太越念叨,死亡倒真像是久违的远房亲戚,总是要惦记着:哎呀,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念叨了一年又一年,孙子结婚了,孙子有孩子了,孙子的孩子成年了……死亡还没来。而阿太对它的念叨,也像呼吸一样自然了……小的时候我一度以为,这个“它”只是某个亲戚,不理解阿太的纠结,好奇地问:是谁啊,坏蛋。

长到五六岁的时候,我知道阿太等不来的那个它,是死亡,我的好奇变成了:阿太,你为什么要等死啊?

阿太嘴一咧:因为它该来了还不来啊。

河豚//摘自《命运》,浙江文艺出版社,果麦文化出品,本刊有删节,与鱼/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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