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维,骆 红
(齐齐哈尔大学 文学与历史文化学院,黑龙江 齐齐哈尔 161006)
郑军是当代科幻作家中较为特殊的一个,他的作品没有恢弘恣肆的宇宙图景,也没有令人目眩的未来世界,亦没有让读者向往或憎恶的乌托邦或恶托邦。他的作品取材于现实生活,用科幻元素替换了传统现实主义的构成要件,将现实主义营造的日常生活与科幻场景融为一体,流露着对现实社会的批判和反思。
《临界·高科技罪案调查》是一部高科技冒险小说,包括九部中篇。《临界》的背景直接取材于现实世界,这是作家一以贯之的创作理念。他主张的科幻现实主义以现实世界为背景,不追求设计异世界。现实世界是作家源源不断获取灵感的素材库,而将世界观建立在现实世界中能使作品不至于“假、大、空”,显得格外真实,能轻易让读者浸淫其中。此外,以现实世界为背景避免了作家在创作科幻小说时对新的世界观的建立及介绍,能使作家更多地着墨于人物、情节的描写。郑军的科幻点子也来源于现实世界,他主张科幻作家应当关注科技前沿动态,有条件的甚至可以参加科技界的会议及各种科普活动,从中获取素材。
郑军在《临界》中虚构了一个名为高科技犯罪调查处的机构,主要任务是调查各种使用高科技手段的新式犯罪,通过提前预防降低高科技犯罪的可能性,并要推动高科技犯罪相关法律法规的建立。如前所述,小说的背景为现实世界,只是这个现实世界是被科幻包裹的。小说中出现了AI、纳米材料、人体实验、意识并联、核电行波堆建设等前沿科技,这些科技业已发展到现实所没有达到的水平,例如小说中出现了使用纳米材料的“隐身衣”、可以悬浮悬停的飞碟,在人脑中靶向输入乙酰胆碱酯酶的实验,诞生自我意识、可以自主辨别吸收元件的人工智能等等。科技本身没有对错之分,可使用科技的人“如果科学失去了‘人味儿’,就会变得像野兽一样疯狂”。[1]科技一旦超越了“临界点”,就会给人类带来极大的灾难,这也正是小说题目的寓意来源。
郑军的写作风格受到迈克尔·克莱顿的影响,他极力推崇“高科技冒险小说”的风格。“他认为,克莱顿承袭科幻宗师儒勒·凡尔纳的衣钵,以当代为背景,以真实科学为素材,与‘老三样’式的典型科幻拉开了距离。在写作技巧上,克莱顿深谙‘畅销书’写作的个中三昧,情节设置悬念迭起,故事曲折而不荒诞,常有出人意料之笔,不读到最后很难猜中结局。”[2]这种风格被作家运用到创作中,并结合了自身的阅历、经验,形成了他独特的风格。从某种角度上看,《临界》可以说是典型的科幻刑侦小说。其主要是以一个或者多个刑事案件为主线,小说的内容主要以刑事案件侦破为主,《临界》正符合这种特点,只是在破案的过程中发现犯罪分子是科学家,使用的是高科技手段犯罪。整部小说的模式也有着鲜明的特点:发生案件——主人公杨真所在的高科技犯罪调查处与多方合作调查——发生危险——逃出生天——案件解决,几乎每个案件都遵循着这种模式,而杨真与高科技犯罪调查处也随着案件的告破不断进步成长。
郑军的科幻作品并不聚焦于科技,而是注重这种科技会给人类和社会带来何种影响。因此,郑军极为注意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塑造,习惯于在真实的社会人群中抽取人物原型。“科幻小说中注重人物的心理描写和全面灵魂的塑造,是科幻小说增强文学美感的重要途径。”[3]《临界》每个案件都涉及到多个人物形象,他们性格鲜明,看似毫不相关却存在着关联,相互交织形成一张关系网。小说中的人物总的来说可以分为两类:以杨真为代表的正面人物和以反人类科学家为代表的反面人物。
杨真的人物形象最初出现在《生命之网》中,那时的她只是一个单薄的人物符号,身世、社会关系和行动逻辑完全空白。在随后的创作中,郑军意识到人物塑造是文学的基本功,科幻文学也是如此。2005年起,郑军开始创作前传,写一个高科技犯罪调查处刚成立的故事,那时的杨真刚刚硕士毕业进入调查处,没有多少办案经验。在《飞驰的灵魂》中,杨真被制造案件的凶手——昔日的老师李文涛绑架,李文涛诱骗杨真,想让她加入自己的队伍,并向杨真脑部投放了装有十几种递质的胶囊,导致杨真精神极度亢奋。在案件结束后,杨真“状态近似轻躁狂”公安部医院的医生不敢贸然施救,只给她开了锂盐和卡马西平作为镇静剂,杨真却“开始恶心、呕吐,时而全身无力、嗜睡、半昏迷,时而清醒异常,吵着要回单位,向李汉云汇报调查过程”。在经历了如此的险境后,杨真在肖毅的治疗下,过了很长时间才恢复到正常状态。在《东方的战争》中,杨真化名“千秋”进入一个生态中心主义团体做卧底,在身份暴露的关键时刻获得援助,脱离了险境。在《神使》中,为了调查高科技纳米材料杀人案件,杨真化身为环印度洋教育发展促进会的成员,到埃塞俄比亚参加怀疑对象马斯柳科夫的演讲,不料被发现了真实身份,马斯柳科夫残忍地向她体内输入了四万台纳米机器,威胁她加入自己的组织,在经历了洗脑后,她对马斯柳科夫说:“你们有信仰,我也有,我不想违背。”[4]182即便直面危险,杨真也丝毫没有屈服,选择了忠于自己的信仰。随着侦破案件的增多,杨真不断成长,由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变成了被后辈学习、敬佩的榜样。脱离了案件调查活动,《临界》还描写了很多杨真与家人相处的场景,在妈妈面前,杨真表现的更像一个小女孩儿,她会和妈妈打趣,会趴在妈妈的怀里流泪以发泄自己的委屈;在爸爸面前,她表现出更多的情绪,有怨恨、淡然、释怀和关心。郑军在塑造杨真时花费了许多笔墨以使杨真的形象丰富起来,在面对极端分子时,杨真毫不畏惧;在面对家人时,杨真则有着更多侧面,这也正应了郑军科幻创作应当聚焦人的观点。
围绕着杨真,郑军又塑造了一系列正面形象,如高科技犯罪调查处主任李汉云、法律专家蔡静茹、擅长预测科学未来的迟建民等等。作者对这些正面人物的态度较为鲜明。作者肯定他们的工作,希望能够主导科技正向有序发展,避免被极端分子利用危害人类。在科技高速发展的今天,这样的机构、人物无疑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
《临界》中还塑造了一系列“思想极端者”,但事实上,这些反面人物都不是绝对的恶人,他“有意识地避免正邪两分法的脸谱化人物塑造,几乎不刻意创造‘坏人’角色,也就是天性邪恶的人,而是着力于描写那些思想极端者”[5]。书中的反人类科学家就是这样的思想极端者,李文涛想要通过开颅的方式在人脑中施放装有递质的胶囊,以提高人的行动速度、反应能力,“那既是残酷的折磨,也是精细的心理实验”,但是用活人做实验在当今是不符合人道主义,不被允许的;高峰和范丽夫妇想通过人脑并联的方式,将人类的意识融合成一个整体——“我们”,“舍弃小我,投奔大我,像一滴水汇入大海。‘我们’是个体意识的终结,是个体精神的归宿”,融入整体的人类就没有自主性,也没有了自己的躯体,当警方对始作俑者高峰和范丽夫妇进行围捕的时候,融入“我们”中的个体“不关心道德法律,不在乎别人生死,甚至不顾惜自己的生命,每个人都是敢死队员”,他们丧失了自己的个性,全部行为都有“我们”支配;“STEMER”组织成员痛恨专利制度,认为科学技术被少数国家垄断,拉大了贫富差距,分散于各个国家高科技机构的成员从机构中偷取核心技术共享,集合了许多高科技人才的“STEMER”没有法律监管自然难以控制,所以发生了一系列的内讧和杀人案。然而,他们并不是纯粹的恶人,从某些角度看,他们推动了人类科技水平的提高,为社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是他们思想偏执,行为越过了科技的临界线,就成了社会的罪人,给全人类的生存带来了威胁。
除了反人类科学家外,《临界》中还涉及到以“韩津”为代表的的反科学人群,他们痛恨科学,认为科学给人类和生态环境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因此,他们在不同场合发表反科学的言论,在航空公司举行的挂牌仪式上,他们呼喊着“看看在石油污染中挣扎的海鸟吧,看看发高烧的气温吧。千万不要坐飞机,不要因为自己的便利给地球增加负担”;在反对绿色家园小区附近建设基站的示威时,他们扯出写着“保卫绿色家园!”、“不要辐射,拒绝癌症!”的标语。在《东方的战争》中,极端的反科学分子竟想在核电行波堆附近制造爆炸以引发核恐慌,阻止核电行波堆的启动运行。事实上,这些反科学人群“不关心人的利益和人类的利益,他们的目标是让所有人都交出自己的大部分利益,并且没有补偿。”
作者对于这些反面人物的态度较为复杂。一方面,作者对他们为提升科技水平做出的努力是肯定的,这使他们成为了一群为人类高科技事业贡献了许多的科学人。但另一方面,对于他们的极端思想是批判的。作者认为他们对科技的偏执思考促使他们没能控制科技正向有序发展,给人类带来了威胁。这样的态度也体现出作者对于科技的思考。当今时代科技迅猛发展,人们对于科技应当怎样发展、应当发展到何种程度不断进行深思,一旦技术发展超过了临界点,出现人体实验、纳米武器、意识并联等高科技,那么科技和科学人就难以控制,造成的后果必然由全人类买单。
进入21世纪以来,各种先进科技手段呈高速度发展,如果不加以控制,那么科技迟早有一天会冲破临界点。《临界》以科幻现实主义叙述了科技冲破临界点的社会,在其中可以看到违规进行人脑实验的李文涛、并联人类意识的高峰和范丽夫妇、使用纳米武器杀人的马斯柳科夫等等,他们使科学成为了一把刺向人类的利刃。因此科学对人类的反噬现象如何被阻止?怎样帮助科技有序发展?如何避免科技异化对人类和地球造成损害?这就是《临界》想要探讨的主要问题。
郑军在《临界》第四部《东方的战争》中描写了一个生态中心主义组织“东方”,宣称科技发展给人类和地球造成的损失远大于获得的收益,在科技发展水平较低的年代,人类也能够较好地生存,到了工业革命之后,环境开始急速恶化。他们“怀念乡村社会,赞美田园风光,谴责工业公司,咒骂科学技术”[6]134,认为“在整个生态系统里,人类是最无用的一环”[6]195。生态中心主义是极端反科学、反人类的思想,他们将自己放在了人类的对立面,这种思想在现实中并不少见,最典型的是瑞典环保少女格蕾塔·通贝里,她在联合国气候行动峰会上谴责成年人没能够采取足够的措施应对气候变化,对着人们发出“How dare you?”的指责,事实上,“环保少女”们并不是真正为了保护生态而努力,他们只是制造恐慌,催生新型的绿色资本主义。除了生意之外,一些极端的生态中心主义者甚至可以为了所谓的保护生态枉顾人命。对于这种生态中心主义者,郑军曾经在多媒体科普论坛上发言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他认为,“他们认为所有生命,大到狮虎,小到蚂蚁,共同构成一个生态,保持着某种神秘的平衡。然后,他们把生态平衡当成最高价值,为保护这种平衡可以做任何事”,他们希望人类能够倒退到工业革命之前,但是那个时代地球的承载力只有10亿人口,如果要实现他们所谓的“保护生态环境”,那么就要有60亿的人口消失,这是极度反人类的,在发言的最后,郑军说:“他们不搞环保!不搞环保!不搞环保!”提醒人们不要被生态中心主义的谎言和欺骗,他们不但不是环保主义者,还是极度反人类的。《东方的战争》通过杨真的话表达出了他的观点:“把人生最美好的时光,拿去恨一些想像出来的魔鬼,我觉得你不值!”[6]222
面对高速发展的科技,作者也在寻求为其保驾护航的可能。作者给《临界》中的高科技犯罪调查处赋予了这样的职责:防范高科技无序扩散,调研高科技犯罪的危害性,用法律为科学事业保驾护航,调查高科技领域的贪污腐败、诈骗。这些职责在现实世界亟需完善,“法律总像乌龟一样爬在现实后面,而科技却跑得像猎豹那样快”,因此,科技界需要法律来约束。《临界》促使人们反思,拥有高科技支配力的的科学家是否会犯罪?是否会给人类造成威胁?对科学发展的审慎态度是《临界》的重要主题,作者用批判性的目光审视科技发展给人类造成的影响,对极端科学家的行为进行了批判。他力图表现现代社会科学人可能会产生的极端思想,引起人们对建立健全高科技发展的法律法规的重视。在《临界》中,他选择了具有典型性的人物和事件作为叙事对象,从而揭示《临界》的主旨:科技不分善恶,应当把科学的推动机制关进制度的笼子里,帮助科学有序前进。事实上,人类曾发生过的基因编辑婴儿事件,就是严重违背伦理道德和科研诚信、违反国家有关规定的行为。郑军从自身的经验和对社会的思考出发,以科幻的方式营造出一个与现实相差无几的社会,让人们将高科技犯罪与自身联系起来,对作品中受到危害的人感同身受,产生共鸣,加强了对高科技发展的注意力,进而促进相关法律法规的建立健全,促进科学正向发展。
总之,郑军是一个科幻现实主义作家,他的《临界》系列具有强烈的批判和反思意识,彰显出科幻作家积极参与现实的社会责任感。虽然科幻现实主义是一种幻想,但却更能发人深省,具有极强的现实意义。他以对高科技犯罪调查处的架构、对科学人和生态中心主义者以及杨真等执法者的描写,批判了生态主义者对科技的无知、对人类生存的阻碍,反思了科学人超过临界点使用科技的危害,警醒世人关注高科技发展的最新动态,避免其无序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