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棱草

○刘丽丽

早春的稻田里，到处充满水汽和土腥气。翻耕过的土块被水泡软、泡粉，水边浮动着许多草屑、小柴棍儿和一些泡沫。这样的水里经常能发现地母仁儿。地母仁儿，黑色的外皮，圆溜溜的，大小和桂圆核差不多。用牙嗑开外皮，里面的仁发白，有甜味儿。

过几天，地母仁儿钻出芽，就是三棱草。阳光爱惜每一个生灵，无论它是一株秧苗还是一棵草，都施以慈爱。稻田里的泥，软软的；阳光，暖洋洋的。秧苗扎下根来，舒心地生长。拔第一遍草时，草和秧苗长得差不多高。草根长得像羊胡子，很茁壮，地母仁儿则不见了。有时会拔出一个瘪瘪的壳，它孕育了一棵健康干净的草，它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它无愧于这个世界。

一棵草，它所能做的就是染绿它周围的一小片区域，直到自己变得萎黄、干枯，直到雨雪折断它。草的世界极其简单，简单到只有生和死这两件事。草没有贪心，也从来不越界去管理自己管不到的地方，所以我喜欢草，尤其是这干干净净的三棱草。

我喜欢挨着三棱草坐一会儿。村子泡在荷花香里，风中夹杂着蝉声，世界慢悠悠的。成长是一件需要时间的事。漫长的时间，可以睡一觉，也可以想清楚很多事，甚至趁着四周无人把自己心底的秘密拿出来晾晒一下。那时我刚读了《西游记》，笃信天上有个奇妙的世界，那里的一切都有极强的吸引力。何谓“长生不老”？我的理解大概就是如同一棵草，活过了春夏秋三季，到冬天睡一觉，来年春天又可以醒过来重新开始。我的希望不高，能在神仙的世界里当个平凡的人就好。在村南的土埂上，看着飘荡在天空的云，我会突发奇想：菩萨会不会趁我们看不见的时候突然现身，然后刹那间佛光普照，菩萨把手里的柳枝一甩，于是我们都可以长生不老？

父亲喊一声：“干活了！”这一嗓子，把我喊回人间。看着前面还没有割完的稻子，我估摸着又得干到天黑才能割完这块田，于是拿起镰刀，规规矩矩地跟在父亲身后干活。那长生不老的秘密，被我紧紧捂住，藏在了心底。

那时我还小，没有太多的活让我干，痛苦和烦恼的琐事还在遥远的地方等着我，所以那时的我悠闲快乐。黄河里的水没有断流，涝灾和旱灾也没发生，所以村庄也还富足。三棱草在水边、稻田边成片地生长着。翠绿的茎秆，夏末抽出薹子，开花结籽。每年春天，我们都会在水边相遇，如同好久不见的老朋友。我们对视一眼，然后各自去忙碌。它扎下根须，踏踏实实地长成一棵草；我拼命读书，为的是把自己连根拔起，到遥远的城市立足。

秘密如影随形地跟着我，后来越聚越多。它们发芽，长成一团没有组织没有纪律的乱草，堵得我心里难受，让我骚动不安，让我时常幸福一阵子，又忧伤一阵子，像是得了病。好在这样的发作也只是我自己的事，除了离我最近的人，对这个世界，我还不会造成破坏。也幸好它们只是草，熟透了，也就死去了，成不了多大气候。

一茬一茬的人陆续走出了村庄，去外面的世界闯荡，带着自己或大或小的秘密，扎根在天南海北，去点染周围的一小片区域。有的人开起了公司，有的人忙碌在流水线上；有赚钱的，也有赔本的。无论有没有出息，他们都不会回来了。不知道他们中有没有人像我一样回想过田地里的三棱草，有没有人依然眷恋着这片土地，有没有人追问过活着的意义。

一棵草活着有什么意义？所有的答案都蕴藏在浩浩荡荡的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