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名志里的毛家窝

2022-12-26 06:52樊健军
高中生之友(中旬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修水县枫杨赤脚医生

○樊健军

《修水县地名志》里有一小段文字记载了我儿时生活的自然村毛家窝:

毛家窝,在鹅公塘南面6.1 公里处的山窝里。6 户29 人。明万历年间毛姓首建。后朱姓由本地黄泥湾迁此,迄今八代。沿用原名。

这是迄今我看到的唯一一处有关毛家窝的文字记载。这段文字仅仅解决了我一个疑问,就是毛家窝名字的由来。毛家窝同毛姓有关,是毛姓首建;王家桥也是这样,是王姓首建。我曾经为了印证这段历史,找遍了毛家窝可以找到的坟墓,没有一座是毛姓留下的。毛家窝没有毛姓遗留的任何物证。王家桥亦如此,一户王姓都没有了。他们已经完全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了。

这段文字是极为模糊的,也是极不准确的。它的地理参照缘何是鹅公塘?鹅公塘是当时上衫公社所在地,《修水县地名志》在介绍上衫公社时,将鹅公塘放在了第一的位置,坐标的中心,其后所有的地理都以它为参照。而鹅公塘则以修水县城为参照。

1988 年的毛家窝,在我的记忆中是这样的:7户人家,朱姓3户、樊姓2 户、冷姓2 户。至于人口,绝非29 人,而是39人,考虑到《修水县地名志》收集资料应该在出版的时间之前,那么统计数据可以追溯到1986 年末,毛家窝当时的人口不会低于39 人。这39 人中有我、我的祖母、我的父亲母亲、我的两个弟弟。我的祖父于1985年去世,没有等到进入这个统计数据。其实进入与否,于祖父没有实际意义。祖父去世时,我正在修水师范念书,家里发来急电,仅仅六个字:祖父病危,速归。我第二天赶到家时,祖父的精神状态好像还不错,晚饭时还吃了一碗饭,叮嘱我第二天一早回学校去,莫耽误读书,但谁也没想到他是回光返照,当晚祖父就与世长辞了。

从我出生到1988 年这个时间段,毛家窝共有5 位老人离世,包括我的祖父。我的曾祖母逝世时,我方才四五岁,只记得她生前带着我坐在屋后的柚子树下,柚子花馥郁的香气在我们身边萦绕不散。曾祖母双目失明,一身黑衣黑裤,我对她的记忆如同她看到的世界一样,都是一团模糊的黑色。朱家先后离世的两位老人,一位是曾祖母级别的,另一位类似于叔祖父。朱家的曾祖母辞世得不是时候,那天是除夕,我们一家人正围桌而坐吃团圆饭。朱家的一位叔叔来央请我祖父,帮忙到他的几位至亲家去报丧。祖父放下碗筷当即下了山,直到半夜才回来。朱家的曾祖母到年后正月初三才下葬。朱家的叔祖父本是身强力壮的,谢世的当天上午还在屋门前犁田,中午说是头疼,晚上人就没了,可能是死于脑梗死。还有一位是冷家的老人,是那对双胞胎兄弟的祖父,失明多年了。我在他们的厅堂里见过他,他总是坐在厅堂最深处靠近墙角的地方,默不作声,也没有人陪伴。厅堂前是个窄小的天井,光线很暗,从外面看进去却显得格外空旷。那么浓郁的寂静,那么幽暗的空间,都为他一人所独有。

从1988 年至2008 年,毛家窝先后又有3 位老人辞世。他们是我的祖母、叔祖父以及朱家的祖母。2008年以后,毛家窝就成了一个空村,所有人都搬离了那里。没能搬走的,就剩土地及土地上的植物和野生动物。如果还有别的没带走的,那就是祖先们的坟墓,以及他们至今还在毛家窝游荡的亡魂。

这种搬迁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最早的松动发生在朱家兄弟的老大身上。朱家兄弟的老大是个赤脚医生,高中毕业后同王家桥的人去修水库,在工地上认识了一位老中医。老中医带着他采药、医治病人,慢慢地,他也开始给人问诊看病了。1980年,赤脚医生在王家桥租了人家两间房子,举家搬下了山。从此,毛家窝人就拉开了下山的序幕。这趟下山对赤脚医生来说,只是个尝试,在山下生活了不到两年,他又搬回了毛家窝。几年后,赤脚医生买下了王家桥村集体的两间泥坯房,又在旁边另建了几间砖瓦房,这才彻底告别了毛家窝。朱家的另一位兄弟,原本是过继上山的,这边的老人过世后再无牵挂,待到20世纪90 年代中期,挈妇将雏迁回了原籍。

千禧年之后,对于那些长大的孩子来说,毛家窝是个鸟巢,鸟儿长大了,羽翼丰满了,自然都要离巢,寻找新的梧桐树筑巢而栖。1988年的那7户家庭,仿若细胞分裂,到如今已经有了13 户。这13 户人家的子女遍布好几个省市,像我祖父这一支,我的父母住在王家桥,我和大弟弟定居在修水县城,我的儿子选择了北京,我的小弟弟一家则移居广东。这13 户人家,人口加起来将近70 人,如果加上从毛家窝嫁出去的女儿们,以及她们的开枝散叶,人口总数恐怕要过百。当年的近邻,在过去的岁月几乎天天相见,而现在几年都难得见上一面,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了。我碰见他们的时候,要么是在回乡扫墓的路上,要么是在扫墓的现场。鞭炮炸响的时候,我才敢确定,是一个毛家窝人回来了。对祖先的魂灵而言,这是他们望眼欲穿的日子,可是烟火散尽,盛大的节日眨眼就落幕了。

2009 年,我将祖母的坟墓迁到了王家桥。她后半生的爱几乎全部倾注在我们兄弟三人身上,我不忍把她留在毛家窝。她必定是最害怕孤独的。

2017年清明,我回毛家窝扫墓,堂叔家的房子坍塌了。我在残垣断壁中捡拾到几块木雕,油漆过的,像漆画一样精美,是镶嵌在堂叔当年新婚的床榻上的。毋庸置疑,那是一张漂亮的婚床。我家的老房子在堂叔家原址的对面,仅剩两间,被一个上山养牛的人改为了牛栏。我母亲吝惜老房子上的木料,不畏年迈,一个人上山将老房拆除了,所有木料陆续被她扛到了山下。原本剩下的两间老房里,有一间是我小时候的卧室,至此,我对于毛家窝的念想全无着落了。

还有一棵枫杨树值得一说。枫杨树长在小溪的中段,先前有人多次要求我将树卖给他,做种木耳的原料,被我拒绝了。那棵枫杨树的繁殖能力着实令我惊讶,枫杨树苗沿着小溪流的河床生长,随水蜿蜒,形成了一道自然高大的篱笆,环绕着我们昔日的家园。正是三月,枫杨树顶的嫩叶在阳光里是透明的,像绿宝石打磨出来的薄片,让我们愉悦和欢欣,并备受鼓舞。它们在我不在的时候,从来没有停止过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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