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鑫炎
(陕西师范大学国际汉学院,陕西西安 710062)
“老师儿”一词可以看作是“老师”加上了儿化形式,这里的“儿”其实并无实际意义,只是用来区分两者之间的词义以及表达特殊感情。从语法结构上来看,“老”是词语前缀,“师”是词根,“儿”是儿化的表现,整个词为附加式合成词。
“老师”和“老师儿”两者虽字面意义相同,但实际内涵却有很大差别。“老师”一词本来是指“传道授业解惑”的教育工作者,是对教师职业的尊称,后来也出现过一定程度上的泛化,用来称呼在某方面值得尊敬或学习的人[1]。与之相比,儿化后的“老师儿”一词在鲁西方言中则是更具有广泛意义的一种称呼。“老师儿”多用来称呼陌生人,尤其是说话者对听话者的姓名、职业、年龄等个人信息都不太了解时。比如说,在大街上:“老师儿,麻烦你让一下。”又或者是在服务行业:“老师儿,这是我们的菜单,您看一下。”这种称呼的使用就不仅局限于“老师”所要求的师生关系,使用范围也就更广。
“老师儿”一词在某些意义上与“师傅”一词也有相同之处,但又有细微的差别。“师傅”本来是用来称呼“教给自己知识的人”,是一种非正式称谓词,多用在私下。后来也泛化为对生人或不熟悉的人的称呼。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是“师傅”多称呼男性,尤其是从事技术行业的人,但“老师儿”一词则没有这么多的限制,正如前文所提到的服务行业中的例子,一般是不会说“师傅,这是我们的菜单,您看一下”。无论是从事体力劳动的人,还是技术行业的人,又或者是男人和女人,都可以被称为“老师儿”。第二个方面则是“老师儿”多当面使用,是打开交际话题的一种称呼,而“师傅”还可以用于与第三者的交流中,作为一种背后称呼出现。如“李师傅人非常热心”,但在这里就不能换成 “李老师儿人非常热心”。原因就在于“老师儿”用在陌生人之间,且是在需要对方帮助或服务对方时,不能当作背称在和第三者谈话时出现。这是因为既已知道姓氏,而又能对其性格人品做出评价,彼此之间的关系就并非不熟悉,也就不属于“老师儿”应用的范畴了。
在时代的发展过程中,曾经产生过“同志”“先生”“师傅”等词,这些词也曾对“老师儿”的使用产生过冲击。但是现在看来,“同志”只出现在一些特定的情景中,作为一种日常称呼语,使用频率最高的时候还是在20世纪;“先生”一词如今往往出现在正式场合,在口语中较少使用;而至于“师傅”也正如上文所分析的那样,虽然一些地方仍在使用,但是却无法取代“老师儿”的某些意义和用法。由此看来,“老师儿”一词之所以能在这个“新词迭起”的时代中,仍然能够一直被持续使用,必然和它所具有的一些独特语用功能有关。
称呼语具有人际关系指示功能,即指示谈话者之间的相互关系。主要包括以下两个方面:亲疏关系、一致关系。亲疏关系即是指人与人之间的社会距离,称呼语可以反映交谈双方之间的远近关系[2]。同样,合适的称呼语也能起到拉近关系的作用。比如,在恋爱中的男女朋友,随着感情的深入,称呼也会发生变化。而这种变化既是对既有关系的反映,也是对未来关系进一步发展的促进。而至于“老师儿”一词,可以拉近与听话者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在与对方还不太熟悉的情况下,要选择一个合适的称呼语,在保证礼貌的前提下,又不能过于亲密,还能让对方也觉得得体,“老师儿”一词就具有这样的功能。“老师儿,你知道健康路怎么走吗? ”一个简单的称呼语,就迅速拉近了与对方的关系,既表达了尊重,也具有礼貌。相反“诶,你知道健康路怎么走吗?”中的“诶”,显然是十分没有礼貌的,在日常生活中也很少有人这样用,这样的称呼语,就会拉远谈话者之间的社会距离,虽然大家是不太熟悉的陌生人,社会距离在事实上不远,但也可以从心理上产生排斥。
一致关系即是指交际双方就某一点而言,具有相同性或共同性,简而言之,双方是平等的。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直接称呼自己朋友、同事或者平辈人的名字,这就是一种一致关系的体现。而在这里,“老师儿”一词虽与“老师”有关,但却并不是一种简单的不平等的师生关系。“老师儿”作为一种称呼语,是建立在一种平等的前提下的,使用这一称呼语的人,并不清楚受话者的身份、地位,所以使用“老师儿”时,是已将对方视为和自己在同一社会等级层面上的。值得一提的是,“老师儿”一词不同之处就在于它本身带有一种“虚心请教、请求帮助”的尊重意味,这种意味看起来抬高了受话者的社会等级,但其实谈话双方都清楚,这是一种客套的表达,双方实际上是平等的。
称呼语具有认同功能,即通过使用称呼语,可以认同受话者的社会地位、身份、职业、背景、宗教等方面。在最近的网络热词中,女生常使用“姐妹”一词来称呼自己女性朋友,例如:“姐妹,帮我看看哪件衣服好看。”“姐妹,快过来!”这里的“姐妹”本来只表示一种亲属关系,后来渐渐引申为关系好的女性朋友。这就体现了对受话者身份的一种认同,即说话者认为对方是自己的闺蜜好友,而受话者被这样称呼后,也会默认这一身份,从而更愿意与说话者进行交流,满足说话者的要求。“老师儿,麻烦让一让”中使用“老师儿”一词,则是一种对身份、能力的认可,会影响听话者的心理效果,进而影响交际的交际效果,是一种对个人价值的肯定。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使用何种称呼语是人下意识习惯性的举动,我们可以通过称呼语来判断说话人所属的社会团体。“老师儿”只在鲁西地区使用,听说双方就属于同一个社会团体,这种带有家乡意味的称呼,会使双方感觉十分亲昵,尽管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熟识,但却能有效地减少社交障碍。
称呼语使用还可以表示说话人的情感,说话人的情感对称呼语的使用有很大的限制作用。在日常生活中,我们都曾有过或见过这样事情:父母在平常会称呼孩子的小名,但是当孩子犯错时,则会称呼全名或其他表达生气情绪的称呼。如:“明明,出来吃饭了。”“李明! 这次数学又没考好。”这两种称呼就体现了同一组说话者和受话者之间所具有的不同感情。“老师儿”其本身出现的场合,就是需要对方帮助或第一次与陌生人展开谈话时。由于它使用条件的限制,“老师儿” 的使用就注定带有一种积极的感情意味。为了更好地理解“老师儿”所带有的积极情感色彩,我们不妨设想,在拥挤的售票大厅内,如果一个人总是企图插队,队伍后面的人可能会说:“前面的,能不能别插队。”我们不难从这句话中感受出后面的排队者不耐烦的情绪,甚至是有点讨厌和厌恶,所以才用了“前面的”这样一种称呼来制止前面插队者的行为。但是,如果是同样情境下,句子换成“老师儿,能不能别插队。”语气和情感则一下子舒缓了很多,说话者是带有期待和尊重感情的。也不难想象,插队者听到这句话后,可能会羞愧地道歉,然后重新开始排队。这里的“老师儿”就很好地起到了情感指示的作用,也影响了整个交际效果[3]。
言语的使用是一种交际活动,是为了实现一定的目的而进行的,这就是“交际动机”。可以说人们的遣词造句都是为了交际而服务的,都是为了满足的自己的交际动机,达成自己的交际目的。同样,听话者也可以根据说话者对自己的称呼,来体会猜测对方的意图,称呼语的使用也不例外。
人们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情景下,出于不同的目的,会采用不同的称呼语,以求满足自己的交际动机。如果自己和父母或另一半在同一个单位工作,那势必会在不同的地点,对对方采用不同的称呼语[4]。有的时候,说话者可能会希望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而采用近于现有关系的称呼语,也会使用大于现有关系的称呼语,意在拉远彼此的关系。例如,男子在接近心仪的女子时,常常不会直呼其名,而如果女子接受了这种称呼,就意味着自己也愿意彼此之间的关系可以更近一步。“老师儿”的使用常常是出于说话者请求帮助、希望与不熟悉的人开始交谈的目的,而受话者在听到这一称呼时也能对说话者的目的有所感知。如果走在大街上,听到有人喊“老师儿”,在不清楚后面的谈话内容时,受话者也会对接下来的谈话有一个大致的方向[5]。
“老师儿”作为一种独特的称呼语,一直在鲁西地区得以流行,研究其能够被长久使用的原因,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分析:语言动因、交际因素、心理因素。
受社会的发展、人们观念的变化、时代的变迁等因素影响语言也会消亡。例如,“驸马”“皇上”这种称呼早已不复存在了,原因归结起来就是这一类词的语言意义已经与现实社会不相符了,人们不再需要这类词语去表达自己的意思,其中的原因可能是因为这类事物已经消亡,又或者是因为有更好的词语选择。
而“老师儿”之所以能够被一直使用,从其语言来分析,就是因为“老师儿”本身的意义和感情色彩等方面满足了人们的交际需求,它能够反映社会现实,以至于没有被其他词代替或者直接淘汰。从词语本身所带有的感情色彩来看,“老师儿”中的“老师”自然而然会让人联想到智慧与知识,虽然是在与对方不太熟悉的情况下使用,但是却能够给人一种暗示,即受话者是值得尊重的,是有本事与能力的。而这种表达方式,也十分符合语言使用中的经济原则。同时,由于这种意思和内涵,不仅能够给听者带来轻松愉悦的感觉,而且还能够拉近双方之间的距离。由此可见,“老师儿” 一词所带有的语言意义对说话者和听话者来说都有特别含义,所以能够被一直使用。
语言作为一种交际的工具,其主要用处就是满足人们各种各样的交际需求,既正确地表达自己的交际意思,又能够达到交际目的。这主要就是涉及语言的语用功能。上文已经从4 个角度分析过“老师儿”一词所具有的语用功能:人际关系指示功能、认同功能、情感指示功能、交际动机指示功能。
在此处补充除语用功能之外的一个交际因素:“面子保全论”。“面子”这一概念首先是由中国的人类学家胡先缙(1944)介绍到西方国家的。之后美国学者戈夫曼(Erving Goffman,1967年)在此概念基础上,较详细地讨论了人际关系,为社会语言学的有关研究提供了大量的数据。Brown 和Levinson(1987年)对“面子”进行了系统研究,并提出了“面子保全论”(face-saving theory)。所谓“面子保全论”,中心思想是指如果交际者想要在交际中相互合作,并以此来达到自己所希望的交际结果,就必须遵守礼貌原则,维持对方的面子。根据这一理论,产生了两种对话策略:一种是“积极礼貌策略”,满足听话人的积极面子,使交际得以继续顺利维持;另一种是“消极礼貌策略”,即突出对方的身份地位,采取回避态度。“老师儿”的使用就符合“面子保全”策略,给了对方充分的面子,适当地降低了自己的地位,但并不刻意突出,相反却能在不知不觉中抬高对方,在表达尊敬的同时又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从而能够进行合作,达成交际上的双赢。
语言使用会对交际双方都产生一定的心理上的影响,而心理因素在交际过程中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如现在流行的网络热词“杠精”就意为“喜欢抬杠的人”。人们之所以会讨厌“杠精”,甚至赋予其一种贬义色彩,就是因为在同“杠精”进行交际的过程中,心理上会厌烦、不适,甚至是厌恶。由此可见,心理因素不仅对交际行为是否成功有影响,还可能会改变对交际对象的认识。
称呼语的选用就应该顺应交际对象的心理需求,东北人常用的“老妹儿”、天津人常用的“姐姐”,这两个称呼语虽然在意思上有所不同,但都从不同角度满足了东北地区和天津地区女性在交际上的心理需求。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不再希望用一些过时、落伍、意义单一的称谓称呼自己,人们而是更加追求个性和张扬。即使是一个小小的称呼语,人们也希望能从中得到对方的认可和接受。“老师儿”一词就顺应了人们在心理上的这种变化趋势,在表达尊重和认可的同时,又承认了个人价值。
众所周知,山东是孔子的故乡,这里产生了对中国文化有深远的影响的儒家思想。山东各地也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孔子是最早的老师,山东人自古就有尊师重道的传统。并且老师这一职业在山东的认可度普遍偏高。人们本来就对老师这一职业十分敬重,再加上儒家文化的影响,对在某一方面知识或能力高出他人的人都会特别尊重。由于山东整体的文化氛围和山东人民对于老师这一职业的特殊感情,所以无论是说话者还是听话者,都对“老师”一词有特殊情感。但如果“老师”应用在日常生活中,由于其本身语义已经较为丰富,多少会对交际产生一些消极影响,所以才有了“老师儿”。“老师儿”由“老师”一词发展而来,加上了一个儿化形式,虽然不是真的指自己老师,但是却能够表达其他称呼语所没有的敬重意味。这种独一无二的历史因素和文化因素,使得“老师儿”一词能够被山东人所接受并一直使用下去。
“老师儿”一词虽然在新词广泛出现的今天仍然被人们使用,但却未能成为一种全国通用的称呼语,仅通用在鲁西地区,是受地域、方言、不对称因素等的影响。
称呼语作为一种语言现象,也有地域性。由于各个地区的经济文化条件不同,所具有的风俗性格也有所不同。作为语言称呼语所具有的社会属性就深受地区客观条件的影响。比如,在云南,人们一般都比较习惯叫听话者的全称,即使是自己的亲朋好友也不例外。但是在北方,人们相对而言更喜欢用双音节名称称呼对方,可能是取名字中的一个字再加上前缀或后缀,如“小芳”“玲儿”等。这种不同于南北方之间的性格差异有一定的联系:北方人表达情感比较直接,喜欢和人建立较为直接、密切的联系,而南方人表达情感更加含蓄,比较内向。这就导致了不同地区称呼语的使用习惯不同。“老师儿”一词深受山东儒家文化的影响,尤其是近几年,山东省读书氛围十分浓厚,逐渐形成了一种好为人师的社会风气,所以用“老师儿”一词去称呼他人,以抬高对方,从而达到较好的交际效果。相比而言,对于在中国西部或南部沿海地区的人来说,所受的影响会小一些。比如,在上海、武汉等地,人们就更常使用“师傅”,这体现了在新时代建设发展中,劳动工人所起的作用。再比如,在香港、广东等地,也喜欢称呼“先生”“小姐”,这是因为香港、广东长期与海外交流往来,就受到英语的影响,而这样的称呼也在全国比较隆重的场合使用得比较多,会显得更加高雅,更有尊重意味[6]。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各地称呼语,比如,天津的“姐姐”,东北的“大哥”“老妹儿”,川渝的“嬢嬢”“弟娃儿”,这些称呼语都体现了各地的地方特色。所以“老师儿”一词虽然反映了地域特色,但却不适用于全国各地。
称呼语的选用,和各地的方言也有很密切的关系。“老师儿”一词是“老师”加上了儿化形式,而我们知道儿化作为一种方言,主要是出现在北方方言中。典型的代表就是北京话、天津话,如“大门儿”“板凳儿”“干嘛儿”等。而山东方言也深受儿化的影响。这样比较起来,东南沿海地区使用儿化的频率就会低很多。正因如此,带有一定方言因素的“老师儿”一词就很难在其他方言区流行开来。而正如上文所提,绝大多数地区都有符合自己地区方言系统的称呼语。至于在山东省内部,大多数人们习惯直接根据性别称呼“大哥”“大姐”“叔叔”“阿姨”,受现在网络的影响,一些年轻人也喜欢称同龄人为“小哥哥”“小姐姐”。在胶东地区,以青岛为代表,有“小嫚儿”这样一种称呼,这就是胶东方言的产物,来指称年轻的女性。由此可见,“老师儿”一词确实有局限性,原因就在于各个地区的方言情况,以及大多数地区已经有了具有地区特色的方言称呼语。
所谓不对称性因素,就是指在语言的使用过程中,有一些称呼语在系统中找不到合适的称呼。在教育领域,学生们很自然、很习惯地称呼男老师的爱人为“师母”“师娘”,但是却好像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称呼用来称呼女老师的爱人。如果按照对应的方式,则应该称女老师的爱人为“师公”“师爹”,但是显然,在日常生活中,这样的说辞并不多,人们可能会直接说“这是李老师(女)的爱人——赵老师(男)”。再比如由于先入为主或者受日常经验的影响,人们常常会认为“大老板”“保姆”“化妆师”等称呼带有一定的性别色彩,这就产生了称呼语上不平等的现象。“老师儿”一词虽然可以男女通用,但在大多数情况下,还是会更加习惯称呼男性。这其中的原因也十分复杂,受“男女有别”“长幼有别”等观念的影响,“老师儿”这个词多多少少在使用对象范围上有一些不平等。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观念的更新,大家更愿意用一种针对性强的称呼,以此来更准确地表达自己的目的和体现对象的身份。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大哥”“大姐”“帅哥”“美女” 这类称呼语能够大面积且长久地被人使用。原因就在于,这种称呼语是对称的,体现了一种平等性和针对性,而这种特点正是“老师儿”所不具备的[7]。
称呼语的使用是交际中十分重要的一部分,了解称呼语不仅可以了解一个地区的社会文化和民族风俗,还可以从中分析其背后所包含的社会系统以及交际关系。“老师儿”一词作为鲁西地区具有代表性的一种称呼语,一般用于与陌生人交谈或请求不太熟悉的人进行帮助的场合,具有独特的语义内涵和丰富的语用功能。其之所以能够被人们长久使用,与语言、交际、心理、文化因素密切相关。除此之外,“老师儿”一词未能在全国范围内大面积使用,也有一定的原因,主要和地域、方言、不对称性因素等有关。“老师儿”一词既体现了山东独特的风俗习惯,也反映了一种地区交际风格。学习和理解“老师儿”的使用,对称呼语研究、山东文化研究以及良好交际的进行都十分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