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宇
(西华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成都 610039)
名满天下的作家老舍,擅于从现实生活中寻找素材,以其独具匠心的一支神笔,勾勒出人世间一个个鲜活的个体所演绎的一幕幕悲欢离合,他创作出的人物形象,几乎都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使用的创作艺术手法,也符合现实主义的创作特征。“在国民性的思考方面,同时代的老舍与鲁迅采取了不一样的观察视角:鲁迅先生对国民性问题所持的是批判的态度,表达方式多采用直接的漫画式的描写,而老舍先生对国民性问题所持的感情是复杂的,既有批判,也有认同,并对国民性的重建提出了自己的认识。”[1]“老舍在文学创作的过程中善于描绘普通市民的生活,对市民在生活中遭遇的各种不幸、市民的梦想与现实生活的冲突以及市民在这个过程中的挣扎心理都进行了入木三分的刻画。”[2]特别是在老舍众多作品中均出现过许多典型的父亲形象,值得分析和思考。本文从老舍代表性作品中选取有独特性的父亲形象进行分析,并以此窥探老舍笔下父亲形象书写的意义。
1928—1929年,身在英国的老舍创作了《二马》这部作品。“长篇小说《二马》讲述20世纪早期来自‘文明古邦’的中国人老马在资本主义强盛国度——英国的心理迷茫。”[3]在小说中,老舍塑造了在英国生活的马则仁和马威这对父子形象。父亲马则仁是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角色,他不过五十岁,却故作庄重。他年轻时虽学过几年英语却成绩不佳,为了雪耻,总是要向满分学生“领教领教”,最后在满分学生的沉默中悠然离开。他因生在北京而告诉别人自己是北京人,而当广东国民政府影响扩大时,作为广州人的他才在名片上加印“广州人”字样。在儿子马威出生后,他为了展现父亲的威严,故意不剃上嘴唇的毫毛,以便在两三个月里养出黑胡子。他可以说是一个官迷,甚至在妻子死后将续弦也当作升官之路。他因哥哥死在英国而与马威到英国继承哥哥的古玩买卖。他想做的事不少,但都一窍不通。他总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对头脑精明的华人伙计李子荣挑三拣四,却与英国寡妇温都太太打得火热。他胆小怕事,害怕得罪外国人。他的行为举止,用老舍的话说,“马则仁先生是一点不含糊的‘老民族’里的一个‘老分子’”[4]。老马的表现,彻底激怒了马威骨子里的血性,一气之下,马威离开英国。老舍通过对他的语言、心理、举止等细节进行描写,把这个民族劣根性的集合体刻画得淋漓尽致。老舍将老马这样一个中国人的形象置于英国的环境中,更能反映出老马这类国人灵魂的缺陷和可笑。可以说,老马是当时那个年代崇洋媚外、因循守旧的真实人物的再现。
在《二马》中,马则仁的形象塑造得十分成功。老舍不仅将其塑造成一个保守、崇洋媚外的老派中国人,更将其设置为头脑中的先进思想的萌芽即将破土而出的儿子的父亲,这样就形成鲜明的对比。马则仁在国内的形象和思想在小说中首先被交代得很清楚,当小说背景转移到英国时,马则仁的思想在新的环境中便有了新的表现,在与儿子思想的对比中更有了新的表现。当马则仁的传统思想转移到新的环境中时,老舍再将温都寡妇等人物与其勾连起来,中西思想的差异性又能进一步塑造人物形象。同时,老舍再通过一次次事件中对马则仁的思想、语言描写将其加以深化,更加强了这个人物的代表性和真实性,这也是泥古不化、令人生厌的马则仁形象被塑造得真实且成功的原因。与作品中其他人物相比,马则仁的形象似乎更细腻丰满,可能也正如老舍所言,“《二马》是我在国外的末一部作品:从‘作’的方面说,已经有了些经验;从‘读’的方面说,我不但读的多了,而且认识了英国当代作家的著作。心理分析与描写工细是当代文艺的特色;读了它们,不会不使我感到自己的粗劣,我开始决定往‘细’里写”,“老马的描写有相当的成功:虽然他只代表了一种中国人,可是到底他是我所最熟识的;他不能普遍的代表老一辈的中国人,但我最熟识的老人确是他那个样子”。
当然,老舍也试图在中国人本身内心深处寻找国人内心的矛盾点和彷徨点。“从作家创造的角度,老舍则意欲调和表现个性与表现自然与人生这两个方面。”[5]而1933年出版的老舍的《离婚》,可以说是老舍一次成功的实验。其中,老李这一人物具有无可比拟的思想深度和艺术高度。作为从乡下到北平的科员,老李总觉得人生有太多的苦闷而缺少一点“诗意”,心思总在“离婚”二字上绕来绕去。尽管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却仍是无法摆脱这种想法,尤其是无法克服对邻居马少奶奶的好感。在他眼中,马少奶奶似乎一切都比自己的小脚太太强得多,他似乎丧失了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感,对东屋马少奶奶那点儿“诗意”总是十分向往。最终,在亲眼目睹马少奶奶“投降”了丈夫,他对所谓的“诗意”彻底死心,最后带着家人和丁二爷返回乡下。“老李是作者刻画的新式人物,他受过现代教育,接受了新的思想,因而对于旧传统维系的现实社会,他始终是不满的,并且总是想要在现实之中寻求‘一点诗意’。他所追求的‘诗意’,在小说中可以理解为理想化的社会生活,但他却总陷于理想与现实的纠葛中,来回挣扎,找不到出路。”[6]在这部小说中,老舍将科员老李的内心活动书写得淋漓尽致,科员老李对现实家庭的不满,对心中“诗意”的极度追求,再到“诗意”未曾想到的突然破灭,老舍把这一条线索捋得清晰明了,真正写出了小市民阶层真实而隐蔽的心理现实。
与老李对私人生活充满彷徨不同,老舍的长篇小说《四世同堂》中的祁瑞宣则是处于在个人、家庭、国家之间彷徨的形象。祁瑞宣是这个四世同堂大家族的长房长孙,肩负着巨大的责任。他内心极其矛盾复杂,他想维护这个家庭,同时又怕自己的努力付诸东流。他想支持抗日,又担心自己的行动会给家庭造成不可挽回的打击。对家、国的思考使他陷入巨大的矛盾之中。有研究者如此评价祁瑞宣与巴金《家》中的觉新:“长房长孙的特殊位置赋予了高觉新和祁瑞宣共同的妥协怯懦的品格,更赋予了他们高度的历史自觉,这种自觉像沉重的枷锁,一出生便套在了他们身上,让他们放弃了很多人格上的‘自我’,可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他们那个曾经深藏于内心的‘自我’又仿佛春风吹皱了池水,在心灵上泛起了涟漪,因此他们又不断进行自省,即使备受煎熬也要在脸上带着‘牺牲式’满足的微笑,将懦弱视作一种伟大的保全,他们在自觉与自省之间反复游离、消磨,最终只能在痛苦的深渊里不断徘徊挣扎,成为时代的懦弱者。”[7]彷徨的父亲:祁瑞宣,就这样呈现在了读者的面前。
在小说《离婚》中,老舍刻画的父亲形象是张大哥。用原文的话来说,“张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总以为他的父亲也得管他叫大哥;他的‘大哥’味儿就这么足”。张大哥最乐于把自己当成所有人的大哥,他最喜欢给人保媒拉纤,一切大包大揽,最愿意调解别人的家庭矛盾。可是,在一定程度上,张大哥又表现出一种市侩的性格。他显得自以为是,对自己的想法完全认可,对与自己相左的意见不屑一顾。他对别人的关心和对别人家庭矛盾的调解,又有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就好多管闲事”的意味。张大哥有着强烈的地域歧视,“据张大哥看,除了北平人全是乡下佬” ,可是他自己却阅历不多,将北平当作了世界的中心。这些问题,促成了张大哥对自己的绝对自信,甚至对一直忠于自己的丁二爷也是一万个看不起。而一旦自己的“心病”——不学无术的儿子张天真,被当作革命党抓起来时,张大哥那平日里坚不可摧的铠甲瞬间支离破碎,“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左眼闭着,下眼皮和嘴角上的肉一齐抽动,一声不发,嗓子里咯咯的咽气。手颤着,握着烟斗”。可是一旦张天真被释放,张大哥便迅速“还阳”,又恢复了平日里嚣张跋扈的样子,甚至连搭救他儿子的救命恩人也不放在心上。不仅如此,他还对自己看不起的人加以嘲讽和感慨:“丁二是个废物!不过老李太可惜了。可是,老李不久就得跑回来,你们看着吧! 他还能忘了北平? ”如此看来,张大哥真称得上是《离婚》中的典型的北京市侩人物:虽然总是喜欢大包大揽,却是个外热内冷的人物形象。他十分“关心”老李的生活,总用自己的一套观念去衡量他人。他自以为是的性格,往往忽略了对他最忠心的人,如丁二。而当危机到来时,他马上如同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无计可施。而当困难解决后,他又如同弹簧一样蹦跶起来,对一切情况继续发表他的高谈阔论,甚至不忘对别人大加嘲讽。张大哥不合格的教育方式,教育出了让他头疼的儿子张天真。而张天真被捉事件又像一把手术刀,拨开了张大哥市侩的性格。张大哥真可谓是市侩父亲形象的典型代表。
在1939年出版的《骆驼祥子》中,老舍再次用他独具特色的笔法,生动刻画了包括祥子在内的一系列人物形象。小说以祥子的生活起伏为主线,展示了祥子在黑暗年代中遇到的各色人等,如刘四爷和二强子。其中,值得注意的是虎妞的父亲刘四爷这一形象。刘四爷可以说是一个京城中典型的地痞流氓形象,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变态的“张大哥”。在他的“教育” 下,他的女儿虎妞成长为一个变态和畸形的女性。刘四爷举止粗鲁,语言粗俗。作为一个拉车行的老板,他诡计多端,精于算计,为了钱可谓不惜一切手段。在祥子与虎妞私奔后,刘四爷也不念父女之情,将车厂转手之后,跑得无影无踪。直到女儿虎妞死后他在一次偶遇中见到祥子,被祥子怒斥之后呆立街上。刘四爷可以说是《骆驼祥子》里面典型的恶父形象。祥子所处的黑暗的时期如同地狱,而刘四爷便是这个地狱中的恶鬼,对刘四爷的形象塑造采用的是正面描写与侧面描写相结合的手法。如刘四爷的形象描写,先把他在清末和民国恶事做尽的故事勾勒出来,然后详细描写,“刘四爷是虎相。快七十了,腰板不弯,拿起腿还走个十里二十里的。两只大圆眼,大鼻头,方嘴,一对大虎牙,一张口就像个老虎”,让读者意识到这个七十多岁的恶人虽然年老,仍面带凶相。再结合下文对虎妞的描写,读者就会理解这种影响造就了一个如何变态的女性。刘四爷和祥子对话时,“刘四爷笑了笑,眼珠往心里转了两转”,更形象地刻画出刘四爷内心的狡猾。在虎妞和祥子出走后,老舍没明写刘四爷将自己的车行转手而不见人影的具体过程和细节,也能表现出刘四爷抛弃女儿的冷血。而刘四爷的最后一次出场被祥子怒斥后呆立在原地的形象描写,也是老舍塑造刘四爷人物手法上的一个补充。
在1940年代日军侵华的背景下,老舍为抗日战争奉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气势宏大的《四世同堂》3 部曲。在这一部作品中,祁家人所在的小羊圈胡同成为故事的发生地。在这里,正与邪、善与恶展开了一系列的交锋,最终迎来春天。在这3 部作品中,老舍塑造的每一个人物都极具特色。其中,住在胡同中的知识分子钱默吟,更是有着崇高的民族气节,他因自己的儿子为了国家的尊严与日本侵略者同归于尽而感到自豪,他不畏邪恶,不惧日寇的折磨,敢于怒斥冠晓荷这类汉奸走狗,堪称一身正气。他信念坚定,保持着高尚的民族气节,用自己的方式捍卫着民族的尊严。从他的话语中,可以看出他的爱国之心。“‘我——’默吟先生笑着,闭了闭眼。‘我请教瑞宣世兄,’他的眼也看了瑞全一下,‘时局要演变到什么样子呢? 你看,我是不大问国事的人,可是我能自由地生活着,全是国家所赐。我这几天什么也干不下去! 我不怕穷,不怕苦,我只怕丢了咱们的北平城!一朵花,长在树上,才有它的美丽;拿到人的手里就算完了。北平城也是这样,它顶美,可是若被敌人占据了,它便是被折下来的花了! 是不是? ’” “假若北平是树,我便是花,尽管是一朵闲花。北平若不幸丢失了,我想我就不必再活下去了。”可见钱先生对北平、对国家有着深沉的爱。老舍的《四世同堂》这部作品,堪称是中国现代文学中的一部宏伟史诗,钱默吟先生则是正义之父的代表。
以上列举的几部作品,都是老舍在不同时期创作的现实主义代表作,所塑造的父亲形象也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当然,父亲形象的成功塑造离不开老舍创作时采用的独特的艺术手法,如何塑造不同环境中的不同父亲形象进而展现不同思想是老舍面临的挑战,而一切问题和困难都在老舍的一支妙笔下迎刃而解。同时,梳理老舍所塑造的众多父亲形象,我们也能看到老舍笔下父亲形象的走向和趋势。
在《离婚》中,老舍则是“一箭多雕”,他这次选择的故事发生地是在北平,而故事的两个主要人物则是不同类型的父亲。一个父亲虽然有调解矛盾的虚热,却将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奉为掌上明珠;一个父亲出身农村而在城里工作,却对已有的妻儿生活充满苦闷之感,执着于那触不可及的“诗意”。老舍有意让这两个类型的人物在一起碰撞出新奇的火花。一方面,老舍还是对张大哥本人外热内冷的性格,以及老李的出身背景、所思所想做了说明,对张大哥这个市侩的人物主要采取思想描写、语言描写和行为描写等手法,而对老李则主要采取思想描写和语言描写。张大哥对老李的“离婚”十分上心,老李对马少奶奶的想入非非并深陷家庭战争的泥潭,小赵屡次使坏等,这些线索交替叙述,几条主线并不紊乱而十分清晰,最后落得一个“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结尾,余味悠长,回味无穷。在这种叙事环境中,张大哥的外热内冷、表面坚强其实一击便倒的特征,老李的内心纠结、表面软弱却敢于挺身而出的特点,使得两个人物形象都更加丰满,更加符合人性,这是老舍处理的妙处所在。
同样是写在北平城里发生的故事,老舍认为:“怎么写祥子呢? 我先细想车夫有多少种,好给他一个确定的地位。把他的地位确定了,我便可以把其余的各种车夫顺手儿叙述出来;以他为主,以他们为宾,既有中心人物,又有他的社会环境,他就可以活起来了。换言之,我的眼一时一刻也不离开祥子;写别的人正可以烘托他。”老舍想以车夫的内心观察地狱,“车夫的外表上的一切,都必有生活与生命上的根据。我必须找到这个根源,才能写出个劳苦社会”。二强子的形象轮廓的勾勒则主要是通过详写和语言描写,二强子脾气火爆,重男轻女,且一切都不擅经营,他卖车、卖女儿、逼女儿去当娼妓,老舍都用了一定的笔墨去细致描写,使这个变态酒鬼父亲的形象跃然纸上。然后,老舍再以语言描写表现二强子的粗俗和混账,如他对女儿冷嘲热讽的言语,又如他在最后来找女儿要酒钱时粗鄙的话语,都使得二强子这个冷血父亲的形象更加丰满完整。两个冷血父亲的成功塑造也是老舍深厚功力的体现。
老舍在保证作品张弛有度的标准的同时,采用了全方位多角度的艺术手法来塑造人物。对于一些人物,读者们读罢便能判断他们的角色定位。但老舍现实主义创作的高明之处就在于笔下人物形象鲜明而不单薄。以《骆驼祥子》中的刘四爷和二强子为例,即使是这样的反面形象,老舍也把他们塑造得十分丰满,进行了全方位的形象塑造。如刘四爷得知虎妞已死后,“刘四爷的手颤着,按着支车棍儿哆嗦着下来。‘埋在了哪儿? 我问你! ’”。被祥子怒斥后,祥子离开,“他走出老远,回头看了看,老头子——一个大黑影似的——还在那儿站着呢”。这一场景,莫不是刘四爷在接受良心的拷问?二强子这个重男轻女、脾气火爆、胡乱花钱、打死老婆、逼女儿为妓的酒鬼,在读者看来,必然是恶的化身。然而我们也能捕捉到二强子内心的些许波动。如当他想到儿子的时候,曾有这样的心理想法:“没娘的孩子!苦命的孩子!爸爸去苦奔,奔的是孩子! 我不屈心,我吃饱吃不饱不算一回事,得先让孩子吃足! 吃吧! 你们长大成人别忘了我就得了! ”他已经将女儿逼上绝路,又喝醉来向女儿讨钱,遭到祥子的教训,被祥子摔倒在地。“良心的谴责,借着点酒,变成狂暴:二强子的醉本来多少有点假装。”他自知不是祥子的对手,却仍要在嘴上找回点“面子”。或许上门讨要酒钱,内心也有过翻江倒海。但是不可否定,刘四爷和二强子的些许良知,最终还是被黑暗吞没,他们还是社会蛀虫般的存在。老舍通过全方位的形象塑造,对人物进行了梳理描写。
老舍当然是塑造人物形象的大师,纵览几部作品中的父亲形象,老舍笔下的父亲形象整体呈现出从懦弱到无畏的走向和趋势。从背景设定上看,从《二马》到《四世同堂》,人物都是特定时代背景下的真实写照,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纵观老舍在这些作品中塑造的父亲形象,我们可以看到随着时间的流逝,老舍对人物的塑造手法日臻精熟,更可以看到老舍作品中父亲形象的演变趋势。《二马》中崇洋媚外的父亲老马,体现的是当时时代背景下国人的劣根性。《离婚》中有内心纠结、执着于自己生活诗意最终却黯然神伤的父亲老李,也有外热内冷、自认为地位极高但一击即溃的父亲张大哥。《骆驼祥子》中有刘四爷和二强子,这两个阴险狡诈的流氓父亲和以酒续命的无赖父亲。而在《四世同堂》中,也有祁老人、祁瑞宣这样从隐忍到发出自己咆哮的父亲。
综上所述,根据这几部小说创作时间的先后顺序和时代背景,再结合几部作品中父亲形象的演变发展,我们不难发现,随着时代的发展,老舍对父亲形象塑造的变化。从《二马》到《四世同堂》,老舍笔下的父亲形象正呈现出这样一种趋势:从隐忍、懦弱到无畏。在《四世同堂》3 部曲中,老舍倾注了自己的满腔热血,展示了正义与邪恶的较量,展现了英雄与恶贼之间的对抗。“《四世同堂》战争事件的空间叙事是以抗日战争时期沦陷的北平为大的背景,以小羊圈胡同中的各家各户为叙事对象,以祁家为中心,连带钱家为重点,次以冠家及杂院的其他居民为辅,而在祁家的四世同堂人物中,又以长孙祁瑞宣的心路历程为叙事主线,深入透视了各类人物的人心、人性、人情。”[8]与无耻之徒冠晓荷形成鲜明对比的,当然是逐渐觉醒的祁老太爷、祁瑞宣和始终一心为国的钱老人。祁老太爷的形象明显是在蒙昧到清醒的过程中立起来的,一开始,“祁老太爷什么也不怕,只怕庆不了八十大寿”,后来,他走到北平街头,看到北平不同以往的景象,再加上和商家的闲谈,经历了一系列事情后,他内心不断动摇。在孙女被饿死后,他内心情绪终于爆发,抱着孙女的尸体去质问日本人。祁老太爷的儿子祁天佑则一直是良商,对日本人压迫中国人早已怒气在胸,可他却被日本人污蔑为奸商,他在受尽屈辱后,为了尊严,为了洗净侮辱,最终投河自尽。祁天佑的儿子祁瑞宣作为一名知识分子,老舍也将他塑造为从犹豫逐渐走向成熟的人物形象,瑞宣经历了一系列困难和危机后,为抗日斗争奉献了自己的力量。这也是老舍采取的“成长式”写作手法。与祁家同住在小羊圈胡同里的老知识分子钱默吟老先生始终是一个刚正不阿的知识分子形象,他不怕日本人的凶残,为儿子与日本人同归于尽感到骄傲,他拖着伤躯也敢去怒斥汉奸走狗,更是敢以自己的方式支援抗日战争。
这3 位父亲形象都是英雄形象。老舍通过3 个英雄父亲形象和一个冷血父亲形象的鲜明对比,更深刻地揭示和升华了小说的主题。老舍这几部代表性作品中的父亲形象,呈现出一种从懦弱、纠结到爆发的走向,或许也代表了他对当时中国人精神走向的期望:从蒙昧走向清醒,逐渐蓄起冲破黑暗的力量,最终从弱者到英雄,与日寇和民族败类斗争。老舍作品中的父亲形象的演变,仿佛镶嵌着老舍本人对父性意义的追寻历程。父亲形象的塑造,呈现了其笔下父亲的“无能—彷徨—爆发”这一过程。从无能到觉醒,是老舍对父性的“失望—寻找—找到”的历程。纵观老舍的这几部作品,人物在典型环境中表现出的典型性格,充分显示了老舍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的生命力。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从《二马》到《四世同堂》中父亲形象的书写和演变,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老舍希望国民摆脱愚昧、尽力向前拼搏、最终勇于冲破黑暗的精神寄托。这也是老舍作品中父亲形象演变过程背后的写作趋向。在《四世同堂》中,那些不畏日寇的父辈形象的英勇气魄的书写,也许包含了老舍对自己那位在同八国联军战斗中牺牲的父亲的缅怀和致敬。
综上所述,老舍这几部作品中的父亲形象,既有保守懦弱的老一辈中国人,也有内心矛盾、市侩庸俗的小市民;既有肮脏不堪、毫无气节的蛀虫败类,也有突破自我、勇于反抗的民族英雄。老舍以精湛圆熟的创作手法,塑造了一系列的父亲形象,他们从懦弱到无畏,非常值得我们分析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