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玲, 孟凡洋
(南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南 衡阳 421000)
传统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偏向理性主义,21世纪以来,国内一些学者加强了对马克思与浪漫主义的研究。俞吾金、刘森林、何中华、孙成竹等学者从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辩证法、人性论和历史观等方面展开了对马克思与浪漫主义之间关系的研究,着重阐述了青年马克思诗歌、人道主义的自然主义和共产主义构想带有的浪漫主义色彩,并且将马克思与浪漫主义的研究深入到人的主体性和人的存在结构之中。①以上从浪漫或理性的角度对马克思的解释,虽然一定程度上展示了马克思哲学的重要特征,但是因囿于特定的视角很难全面揭示马克思对浪漫与理性的扬弃和统一。因此,笔者认为对马克思的研究不应该局限于理性主义或者浪漫主义,而是应该建立一种统一于二者之上的讨论,即马克思事实上通过实践理论超越了所谓的理性主义和浪漫主义。
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的思想经历了一次“认识论断裂”的巨大转变,他把转变前的马克思思想(包括浪漫诗歌)当作“意识形态”加以批判,认为后期资本论时期的马克思理论才是真正的科学。这一观点严重损害了马克思思想发展的内在一致性。实际上,马克思在波恩大学时期通过诗歌创作展现出的浪漫情怀贯穿了马克思的一生。具体说来,马克思的浪漫情怀主要体现在青年诗歌的创作、对共产主义的追求之中,但是马克思并非是简单地继承浪漫主义,而是通过实践的哲学观点实现了对浪漫主义的扬弃,即从主观幻想到现实实践的转变。
德国浪漫派是马克思浪漫情怀的主要来源,它把绝对自我作为起点,把诗歌作为浪漫的载体,强调人的意志、情感和渴望以及事物的差异性和多样性,批判工业社会和资本主义,其最终目的是实现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统一。这种强调人的自由意志,反对人的异化现状,进而返回人的原始统一的否定性力量就是浪漫派的关键——反讽。马克思在他的诗歌创作中继承了浪漫派的反讽,肯定了人的意志,认为人具有毁灭和创造的双重能力,表达了他对理想世界的追求,即通过诗歌实现人的浪漫“返乡”。
马克思通过诗歌的反讽展现了人的本质力量。在青年马克思看来,人的本质力量不是墨守成规,不是服从于物,而是在于人的否定性和创造性。在献给父亲的诗册中,马克思就把矛头直指腐朽的、只顾贪图享乐的封建地主阶级和软弱的德国资产阶级,认为他们面对欧洲世界的资产阶级运动只会“痴呆呆地坐着,一声不响.......他们的脑海里却风平浪静,安之若素。”[1]650另一方面,马克思在诗歌中极力赞颂人的力量,他在《创造》这首诗中写到“你们只能向爱敞开胸膛,你们要永远保持永恒的力量;我已经把慈爱注入你们的心房,你们应当放射出我的心灵之光。”[2]696这首诗表达了马克思对于无限的渴望,是“普罗米修斯情结”的诗化表达。浪漫派与马克思通过诗歌的反讽实现了对主体和客体的双重否定,展现出一种毁灭性的力量。这种反讽又在反讽过程中确证了反讽运动本身,由此反讽否定毁灭性力量转变为肯定的创造性力量。
马克思试图通过创造诗化世界的方式实现人的精神返乡。启蒙运动把理性看做绝对权威,定量思维逐渐将定性思维驱逐到主观性偶然领域。在这种情况下,不仅自然被剥夺了“神性”变成了无灵魂的纯粹物理世界,人也被片面地规定为理性的人,造成了人的存在与本质的分裂。以赛亚·伯林在《浪漫主义的根源》一书中指出,“奔腾着的、自我实现和创造的意志”就是浪漫主义最核心的观点。[3]159德国浪漫派以自由意志反对理性对人的宰制,主张返回人的精神家园,深受浪漫主义影响的马克思也在其诗歌中呈现出一个不断毁灭又不断创造的意志主体。马克思在《人的自豪》这首诗中写到“面对着整个奸诈的世界,我会毫不留情地把战挑,让世界这庞然大物塌倒……我的每一句话都是行动,我是尘世生活的造物主。”[1]668-669在这首诗中,马克思无视一切经验性的存在,以超验的意志主体否定外部世界,然后他又作为上帝的形象把否定性的力量转化为肯定性的建构力量。人在自己的意志活动中将整个世界理想化,具有了神灵般的创世力量。
不仅如此,在《星星》《致星星之歌》《末日的审判》等大量诗作中都流露出马克思强烈的浪漫主义情怀。马克思通过诗歌的创作把自己比作“尘世的造物主”进而构建了一个“诗化世界”。这个诗化的世界就是浪漫派的代表人物诺瓦利斯所追求的“蓝花”。但是如同浪漫派一样,马克思的诗歌不能真正地作用于现实世界,也就无法真正地解决“现有与应有”的内在矛盾。因此,马克思在诗歌中表现的毁灭和创造的意志主体呈现出一种矛盾状态,在矛盾的作用下整个世界化作无限生成的生命之流。但是正如黑格尔所言,浪漫派的反讽不过是自我毁灭的主观性。在无限的毁灭与创造过程中,任何固定的事物和规则都不能存在,反讽最终否定了自我。
在《浪漫主义的根源》中,英国学者以赛亚·伯林将浪漫主义的特点概括为“自由意志和对规则的反抗”,这无疑阐明了浪漫主义的精髓所在。但是从马克思批判的、革命的精神出发,我们必须指出:以赛亚·伯林只是以特定时期的浪漫主义运动作为阐述浪漫主义的根据,未能把浪漫作为人类永恒的精神禀赋加以把握,更重要的是他割裂了浪漫与人类的实践活动之间的内在联系。
马克思发现了浪漫主义的致命缺陷:主观性,找到了扬弃主观性的现实的载体和物质力量——人类实践活动。伯林把自由意志与对规则的反叛当做浪漫主义运动的关键特征,但是他并未指明这两种关键特征的来源是什么,即没有深入地探究浪漫的起源是什么。解决这一问题的关键在于跳出德国浪漫主义运动,着眼于人类社会的发生和发展,并追溯人类社会产生的根源。因此,上述问题其实关涉到一个更深入的问题,即作为人的人是如何产生的。在马克思看来,作为“有意识的类存在物”的人,是从人类的劳动——生产实践中产生的。也就是说,作为具有自由意志和对规则的反叛的浪漫情怀产生于人类的实践活动。人类的实践活动是一种对象性的活动,在这种活动中人类以自身为目的否定自然界的存在状态。也正是在这种对象性的活动中,人类脱离纯粹的自然必然性,发展出作为人的自由。
德国浪漫主义代表人物席勒敏锐地发现了理性对大多数人的“暴政”,资本主义对人的完整性的损害,但他认为人们只有通过“美”才能实现自由。这种观点仍旧停留于主观的、抽象的“审美”领域,无法真正地作用于现实。刘森林教授指出,马克思强调过“主体的内在性”和“审美的反讽”,但是他通过实践的观点实现了“审美”到现实的转变,找到了改变世界的物质力量。[4]18-27这一转变,不仅意味着马克思对浪漫主义的批判,同时也意味着对自己以前“幼稚的浪漫主义”的一种清算,他在这种无情的批判中找到了现实的力量。
首先,马克思从无产阶级那里找到了现实的“诗力”,即将实然应然化的现实力量。《莱茵报》时期,马克思接触到大量的物质利益问题,体会到底层人民生活的苦难是由于资本主义对无产阶级的压迫与剥削所导致的,无产阶级是一个“被彻底的锁链束缚着的阶级”,他们“遭受着普遍的苦难”。[5]15现实的无产阶级的苦难与资本主义制度处于绝对的对立之中,无产阶级要解放自己就必须先解放一切社会领域。这就把无产阶级的历史任务规定为:通过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将充满苦难的现实“应然”化,实现人类解放的“现实化”。于是,具有受难者与革命者双重身份的无产阶级,宣布“我没有任何地位,但我必须成为一切。”[6]211由此,马克思就确立了无产阶级作为浪漫反讽的新载体。在此意义上,美国学者维塞尔认为,马克思主义具有一种“诗歌的意象”,无产阶级的革命运动本质上是一种“诗力”。[7]6但是他否认了马克思对浪漫主义的批判与扬弃,把马克思与神话诗学联系起来。其原因就在于,维塞尔所理解的无产阶级仍然停留于马克思所批判的抽象主观性之中,他未能看到无产阶级现实的物质性的力量。
其次,马克思以现实的人民群众为中介,将理论与实践结合起来。如前所述,德国浪漫主义运动失败的原因就在于其主观性,这种主观性割裂了思想与现实之间的内在联系。因此,解决理性对人的宰制以及资本主义对人的异化的关键,就在于如何将思想与现实联系起来。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指出“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8]460,群众是思想理论获得现实性的关键,即只有理论抓住人本身,才能对现实产生实际的作用。浪漫主义运动“崇古薄今”,主张通过诗歌等艺术方式将现实浪漫化,但是这种“审美力量”无法现实地作用于人民群众,也就无法真正地改变现实世界。在马克思看来,这种浪漫主义的渴望只是乌托邦的空想,只有将这种扬弃异化的渴望付诸人民群众的实践才能获得其现实性。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共产主义……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9]77-78不同于浪漫主义寄希望于“审美”力量,马克思认为应该在实践活动中积极扬弃私有制以及工业社会的成果,并使之复归于社会。
马克思深受西方理性主义传统影响,并且由于后期著作偏向政治经济学,马克思往往被当作一名理性主义者。就马克思与西方理性主义传统而言,国内外学者主要研究了马克思与启蒙理性之间的关系,揭示出马克思对启蒙理性的继承和批判,但是仍有部分学者不承认马克思对传统理性主义的超越,比如施米特就在《政治的浪漫派》中指出马克思延续了黑格尔理性形而上学,他的努力只是无产阶级专政的“理性建构”。[10]65-80实际上,马克思相信人的理性力量,但是并不把理性看作人与世界的唯一规定,而是立足于实践扬弃了理性的绝对性。具体说来,马克思继承了理性主义传统中对自由与人道主义的追求以及科学精神,并且把主观见之客观的实践作为理性的基础,实现了思辨理性到实践理性的发展。
一般而言,与非理性的直观、主观感情和神秘的信仰相对立,理性主要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方面,人作为理性的动物具有分析、判断和综合的思考能力;另一方面,整个世界是具有规律的,人类可以通过理性思维进行把握。从理性的角度来看,整个世界都是普遍地合乎规律的,人类可以通过自身的理性能力探求世界的规律,并以此追求自由。在人类理性为自由做出努力时产生了关于自然的科学以及关于人的科学,两者虽有较大区别,但是都体现了人类的科学精神。在此意义上,理性主要表现为自由与人道主义以及科学精神。
第一,马克思的自由与人道主义追求。关于启蒙的定义,康德的观点最具信服力。他认为启蒙运动的口号是“要有勇气运用你的理智”[11]23-25,每一个具有健全理智的人都是自由的,人只有为自己“立法”、“守法”即“道德自律”,才能确立作为人的尊严和自由。康德的道德律是启蒙时代自由与人道主义的集中体现。在康德看来,自由是关于人的自由。在自然界中,人必须遵守自然规律,人是受自然规律所束缚的,但是人又是自在之物,在自在的意义上人可以通过实践理性进行道德立法实现自由。概言之,康德意图通过实践理性确立人的自由。但是因为完全脱离了经验,这种自由并不具有现实性。
马克思立足于人的物质性生产活动,把人的自由看作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给予了“自由”以现实性。马克思中学时期就表达了对人类自由与解放的追求,他将“人类的幸福和我们自身的完美”当作选择职业的标准。[1]7但是在接触了现实的物质利益问题后,马克思逐渐扬弃了中学和大学时期浪漫主义式的自由观点。一方面,马克思把人类自由的实现奠基于现实的实践活动。不同于启蒙学者,马克思从人的现实活动中去考察人的自由问题。马克思指出,“解放是一个历史活动”,“只有在现实的世界中并使用现实的手段才能实现真正的解放”。[12]154马克思把人看作自然性的、需要物质交换才能保存自身的存在,因此人的实践并非康德所谓的纯粹道德活动,而是感性的、物质性的实践。资本主义时代的自由之所以无法实现就是因为以往哲学家在历史观上陷入了唯心主义,只有确立“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观点,从人类的现实活动出发才能扬弃唯心主义观点,将自由的实现转变为一个现实的历史活动,自由才具有现实性。另一方面,马克思认为人的自由是一种历史性的发展过程。他把人的发展过程分成三个阶段:在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时期,人受到自然必然性的束缚,这是对物的依赖性阶段;在资本主义社会,人的独立性只是形式上的,它仍旧以人对物的依赖为基础;只有扬弃了私有制度的共产主义社会才可以真正实现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共产主义以前的所有社会之所以是不自由的,就是因为人类受外在的客观力量所支配。共产主义社会发展的目的则现实地复归于人本身,整个社会的发展成果都成为人发展自身的条件,人在社会性的自主劳动中发现自身就是整个社会的目的,从而消除了人与自然以及人与社会的普遍分裂与异化,在历史活动中扬弃和实现自身。
总之,马克思继承了启蒙运动对自由与人道主义的观点,并且通过人类实践活动扬弃了“自由”的非现实性,他把人的否定性实践活动看作争取自由的现实路径,把共产主义社会看作“自由”的现实性。
第二,马克思的科学精神。作为一种专属于人的活动,科学及其结果就是人的理性力量的明证,即人类运用自己的理智可以发现自然以及人类社会的规律,在此基础上改造自然与社会从而实现人的发展。科学精神属于人的本质力量,张颖春在《科学精神的概念及其内涵》一文中将科学精神概括为求实精神、批判精神、理性精神以及创新精神。[13]54-58马克思自觉地吸收了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合理因素,以科学的思维方式分析和批判了资本主义社会,形成了以实践为基础的科学精神。
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以及此前一切社会的分析,马克思发现了唯物史观,即“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历史规律。“万有引力”和“达尔文进化论”等一系列自然科学的发现,激发了启蒙运动者探索人类社会的规律,并建立一个自由平等的理性王国的理想。但是在马克思看来,以前的哲学家和社会科学家要么是属于旧唯物主义者,要么是唯心主义者。马克思确认了自然的客观物质性,并且在批判唯心主义和旧唯物主义的过程中肯定了“全部社会在本质上是实践的”[2]56。不论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都是在人类活动中所产生的知识的系统化和理论化,人类的实践活动是主观见之客观的活动。将实践活动作为科学知识的基础不仅解决了旧唯物主义者和唯心主义者的矛盾,而且表明了马克思求实、批判和创新的科学精神。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发展了这一唯物主义历史观,指出“生产力与交往形式之间的矛盾运动”是社会发展的基本矛盾。[14]62
马克思在批判政治经济学的过程中发现了剩余价值,揭露出资产阶级剥削无产阶级的经济学原理,这也是科学精神的体现。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就指出国民经济学以未经探明的事实——私有财产作为理论的基础,掩盖了资本主义社会对人的异化。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与资本、工人与资本家是相互对立的。在异化劳动过程中,工人失去自己的现实性,变成异化的存在,而资本家则通过对工人劳动的占有成为这一过程的获利者,成为工人的对立面。在《1861到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指出利润与剩余价值的区别,前者是被国民经济学家用以剥削工人的经济学术语,后者则是劳动者在劳动过程中实现的超过劳动者报酬的那一部分价值,这一观点实则从经济学的角度揭示出资本家剥削工人的秘密。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完整地阐述了剩余价值理论,阐明了剩余价值、资本、利润和私有制之间的关系,并通过对资本主义基本矛盾——生产社会化和生产资料私有制之间的矛盾揭示出资本主义必将灭亡的结论,“剥夺者就要被剥夺了”。
不论是对自由和人道主义的追求,还是以批判和创新为特点的科学精神,它们都是人类在对象性的实践活动中发展出的理性力量。人类以科学的方式探求事物的规律,并以此为基础发展自身的自由。但是在近代哲学发展中,不仅科学走向了自己的反面——唯科学主义,而且理性也发展成了“无人身”的理性主义。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的基础上,完成了道德形而上学体系,它一方面高扬了人作为理性存在者自我立法的崇高,另一方面它也抛弃了现实的活生生的人。在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中,人以及人类社会则是绝对精神(即理性)完成自身的一个工具和环节。在现实的生活方面,启蒙理性与资本主义合流形成了对工人阶级的压迫和剥削。不难发现,启蒙理性已经像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所言,“堕落为神话”,走向了自己的反面,成为人的异己的力量。启蒙理性之所以产生异化,其原因就在于理性的前提是笛卡尔式的抽象反思。换言之,启蒙理性的异化在其开端就已经埋下种子。马克思不满于理性对人的抽象,对以往的哲学进行了激烈的批判。
认为“存在决定意识”是马克思与传统理性主义者最大的区别,也是马克思扬弃理性主义观点的中间环节。传统理性主义者认为人所具有的不同于动物的思维,是天赋的和先于经验的。这是对存在和意识关系的颠倒,马克思则把这种颠倒纠正过来。马克思认为意识活动虽然具有相对独立性,但它根本上是“意识到了的存在”,是在人类的社会性的物质活动中产生和发展的,是人的思维对现实存在的反映。“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实际生活过程”,我们必须深入到人的实际生活过程才能真正解决产生自“存在”过程中的“意识”问题,才能真正实现人的自由发展。
马克思把“存在”看做人类的实际生活过程,扬弃了理性主义的观点,实现了理性从思辨到实践的现实转变。不同于康德把实践划分在道德领域的看法,也不同于费尔巴哈把实践看做人的“吃”、“喝”活动的看法,马克思认为实践是一种感性对象性的活动。人的类意识(自然也包括理性)是从人的类活动——自由自觉的活动中形成的。一方面,马克思把实践活动看作理性的来源。他认为理性这一超越性的人类力量不是天赋的,而是在人类对象性活动中产生的。基于此,马克思将理性与人的实践活动的关系倒转过来,把理性看做是实践活动的产物,实现了理性的“现实化”和“具体化”,即从思辨理性向实践理性的真正转变。另一方面,马克思把实践活动看作复杂的矛盾过程,扬弃了理性形而上学的观点。黑格尔等理性主义者擅长抛开现实的生活,用一个或几个观念解释世界的发展,忽略了复杂的现实生活。马克思则强调整个世界的普遍矛盾性,把人类实践活动看作是矛盾的,认为我们只有分析实践活动中的矛盾运动,才能促进矛盾的发展,实现人类的自由发展。马克思的实践理性把哲学思考转向了现实的复杂的人类对象性活动,扬弃了整个理性形而上学观点。关于这一点已有许多学者进行分析,而本文讨论的重点是:马克思如何通过实践的哲学观点实现对浪漫主义和理性主义的批判,以及如何实现浪漫与理性这两种因素的统一。
浪漫主义与启蒙运动都强调人的主体性以及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前者强调的是人的主体意志的一面,后者强调的是主体思维的方面,但两者都未能实现美好生活的允诺。马克思则通过实践论实现了对浪漫主义和理性主义的双重批判和扬弃。查尔斯·泰勒就指出,“马克思继承了黑格尔的辩证法以及构建哲学体系的气魄,试图把理性与浪漫统一起来”[15]840。马克思实践论以人类的生命活动为主体,以物质生产活动为基础,以历史的辩证运动为核心,采取进步历史观,为实现全人类的自由全面发展即共产主义的社会理想指明了方向和现实路径。没有理性的实践是盲目的,没有浪漫的实践是俗套的。马克思实践论扬弃了浪漫主义的纯粹主观性和理性主义的抽象思辨性,把主观见之客观的实践作为浪漫和理性因素的根基,在鲜活生动的整全人类生命活动中统一了二者。
“人的本质是什么”是任何哲学都绕不开的问题。启蒙运动恢复了人的理性的力量,但是随着理性的绝对化和普遍化,最初作为目的的人也成为了理性所规定的片面的人。浪漫主义反对理性主义的泛滥,强调人的差异化,突出个体偶在的浪漫诗性。这两种观点都是抽象的处于理想状态的人,马克思则通过对浪漫派、黑格尔以及费尔巴哈的批判实现了对人的本质的真正理解。在马克思看来人是现实的、进行生产实践活动的具体生命,具有辩证法本性的实践使得人成为圆融无间的存在。
首先,人的社会性实践活动就是人的本质。不同于启蒙学者和浪漫主义作家,马克思把实践作为人的本质的坚实基础,即认为人的本质是在其本身的感性活动中产生和发展出来的。“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9]58,在马克思看来,自在自为的生命活动使得人与动物之间具有了质的差异,人作为有意识的存在物不仅意识到自己的生存活动,而且可以通过意识的反思指导自己的活动,进而发展自己的本质。人之所以是其所是,就在于人可以通过意识将自己的内在尺度创造性地运用于外部世界,使得外部世界符合人的目的与规定。从实践活动的主体与客体的关系来看,这种对人的“自由”的规定、对人的创造性活动的肯认就突出了主体的自我意识以及主体对于外部客体的“浪漫化”,同时这也是对于现实的人与世界的关系的理性反思与分析。
马克思又规定了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2]135人的活动并非是单独的、个人的活动,而是在一定社会条件下的活动,由此个人的生命活动就成为了整个人类历史的一部分,实现了从有限到无限的超越。维塞尔在《浪漫派与马克思的反讽》中就指出,对黑格尔和马克思而言,社会性是一种神圣的力量。无产阶级是一种社会性的集体力量,“这种集体力量藉着实践活动战胜了客观性。”[7]149存在于集体中的人通过社会性实践活动实现了自己的“本质”与“存在”的协调统一,即人在实践中人与世界达成和解,回归到了“共同体”之中。
其次,人的本质(包括浪漫与理性这两种能力)是在实践中辩证地生成的。浪漫强调的是人的意志,理性强调的是人对规律的把握,两者具有以实践为基础的矛盾辩证关系。一方面,从人类实践活动的否定性看,浪漫与理性就产生于这种否定性的活动。人类实践活动是一种主体客体化与客体主体化的双向运动过程,人不仅通过实践否定外部自然的原本形态,也在不断否定人之所是的状态。在否定性的实践活动中,人以主体的意志否定自然界,也用人的尺度给自然界以目的,同时肯定自然规律,将自然规律内化为人类的理性力量。另一方面,从浪漫与理性的关系看,浪漫与理性是相互联系和相互转化的。在原初阶段,人类被自然必然性所束缚。通过劳动,人产生了意识,获得了一定程度的自由。由此,人得以与自然拉开“距离”,从而对自然以及自身进行反思,在这种反思中产生对自然规律的理性把握,同时将这种把握作用于人,实现人发展自身的目的。因此,人类的浪漫情怀与理性精神都是在实践活动过程中相伴相生、不断发展和相互转化的。浪漫主义和理性主义则片面地发展了这两个内在维度,使得人成为抽象的、片面的人。实际上,人应该是“浪漫”与“理性”的统一体,对任何一方“偏爱”都会损害人的整体性。马克思立足于人类实践活动,以一种辩证“合取”的姿态实现了人的浪漫与理性的和谐统一。
启蒙运动以绝对的理性标准将历史虚无化了,浪漫主义者则敏锐地发现了启蒙历史观的“断裂”,提出了“存在先于意识”,试图用一种连续的历史观点实现人类的“精神返乡”,即渴望返回希腊时期的完整性和统一性。譬如席勒就声称他在古希腊社会中找到了人的完整性的原型,“希腊诸国的每个个体都享有一种自由又和谐的珊瑚虫天性”[16]183。海涅甚至直接将德国浪漫派称为“中世纪文艺的复活”。吊诡的是,浪漫派对启蒙运动的否定性看法亦是一种非历史的观点,他们没有看到启蒙运动相信人的理智力量,是一种积极进步的历史观。而马克思则通过历史的、发展的实践论观点将浪漫主义的“返乡”情怀与启蒙理性的“规律”建构统一起来。
一方面,马克思实践论的最终指向——共产主义是马克思式的浪漫“返乡”。启蒙理性异化为工具理性,囚禁了自然的灵魂、束缚了人的灵性,人的存在无法在现实中得到终极关怀。面对这种人的“精神囚笼”,浪漫派渴望以诗化的力量返回原始的共同体中拥抱人的灵性,弗·施勒格尔指出:“诗的开端……把我们重新置于想象力创造的美的迷惘以及人类自然原初的混乱中去。”[17]194-195马克思的实践论不仅是对人的“反讽力量”的展现,而且把人的社会历史的实践活动作为“反讽力量”,在这一活动中人把“人与世界的关系还给人自己”,实现人类的真正解放。在其自身的存在中,人通过实践活动证明和发展了自己的本质力量,“自我成为神圣的自我”,实现了“自我救赎”。马克思如此描述全人类的解放(即人的浪漫“返乡”)“在这个瞬间,这个阶级与整个社会亲如兄弟,汇合起来,与整个社会混为一体”[18]210-211,这一时刻被马克思命名为“复活日”,人的精神的回归与统一在“高卢雄鸡”的鸣叫中完成。另一方面,这种浪漫“返乡”是以马克思对现实社会的分析以及对社会运动规律的把握为现实基础的。由于浪漫主义者和理性主义者在历史观领域陷入唯心主义,他们无法跨越现实的人间苦难与美好的天国之间的鸿沟。社会历史的矛盾运动,无疑是马克思化苦难为幸福、从人间向天国的现实路径。在马克思看来,真实的关系是“世俗的人类的历史”决定“神圣的观念”的历史。马克思特别强调 “规律”本身的历史性,以至于干脆把 “规律”称作 “历史性的规律”。[19]536-537就马克思对历史的“规律”的探究以及共产主义社会必然会实现这一进步历史观而言,他不仅具有理性精神,而且继承了启蒙的进步历史观,这是马克思对启蒙的批判性继承。正如刘森林所言,马克思找到了“兼具经验世俗性和超验神圣性的劳动方案来完成从低俗异化向更高存在的内在转变”[20]31-36,这里的劳动方案就是社会实践矛盾运动。只有通过实践把人的浪漫追求与理性思辨付诸实践才能够真正地改变现实的人的生活状态,才能解决由启蒙理性导致的人的异化,才能将浪漫派的“诗意的人”和“诗化世界”实现完成。
任何哲学理论都在某种程度上表征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哲学即处于“是”与“应是”张力之中的理论,一方面它要对现实进行理解分析,另一方面它又力图超越、改造现实。黑格尔认为所有合乎理性的东西都具有将自己实现完成的力量。马克思在批判吸收了黑格尔理论后提出“哲学的世界化”与“世界的哲学化”,通过实践哲学的桥梁实现现实世界由“是”向“应是”的转变。
作为美好生活的实现,共产主义社会是马克思实践论对浪漫与理性辩证统一的集中体现。如同卢梭“三一式”的逻辑终点——一切人为了一切人那样,马克思认为,在未来可实现的共产主义社会中“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12]422,不仅人与人、人与自然界之间的分裂被消灭了,而且浪漫与理性自觉地实现了统一。
第一,共产主义社会中占有的欲望转变为自由的爱。资本主义时代下理性变成了精英理性、工具理性和技术理性,这意味着对自然物和他人的占有和剥削,实现的是人类私欲的满足。因此,在私有制下,人只具有形式上的自由,实际上它的内容被自身欲望和外在物所统治。但是在共产主义社会中,生产资料和生产能力成为社会的共同财富,谋生劳动变成了自主劳动。自主劳动意味着人在劳动中发现自己是真正的目的,直观到自身的本质力量,从而获得对劳动本身的“爱”。以此为基础,人们在社会交往活动中发现每一个人都是社会发展的目的,他身处一个现实的“目的王国”,由此就产生了对他人和整个自然界的“爱”。从这个角度看,浪漫与理性就统一为整全的“爱”。第二,共产主义社会中科学变成了艺术。启蒙开启了技术化的文明社会,自然科学深入人类生活,不仅实现了“祛魅”的目的,而且驱逐了人的内在灵性。问题的关键在于,自然科学的发展与资本主义私有制结合,成为了反对人的异化力量,变成了资本家获取私利的生产和消费工具。共产主义社会则取消了资本主义私有制,把科学发展的目的重归于人,把科学发展的成果置于整个社会的共同控制之下。在科学和生产发展成果的基础上,人们可以利用充裕的自由时间发展自身的潜力,进行创造性的自主劳动。人们在创造中发现生活的乐趣、幸福以及生命的意义。在这种状态下,以人为目的的科学与技术俨然成为了人们诗意生活的基础,甚至其本身也变成一种艺术。第三,不仅在共产主义社会中,而且在共产主义这一现实的运动中,浪漫与理性也是相互统一的。恩格斯对共产主义作了科学理论、现实运动和社会制度的三重界定,这一观点实现了对浪漫主义和理性主义的双重扬弃,即把人类的解放进程和对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探求在共产主义运动中结合起来了。基于此,浪漫与理性也在这种“自我扬弃”的人类实践活动中辩证统一起来了。共产主义社会不仅解决了哈贝马斯关于“劳动理性”钳制“交往理性”的问题,而且实现了黑格尔所认为的自由——占有物并返回人自身。
综上所述,马克思和恩格斯不仅指明了浪漫与理性在共产主义社会状态中的辩证统一,而且指出这种统一是在“自我扬弃”的无产阶级革命运动中发展的统一。就此而言,马克思关于共产主义的理论不仅具有价值正当性,表达了浪漫主义对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追求,而且具有历史必然性,符合社会历史发展规律。
注释:
(1)俞吾金: 《论马克思对德国古典哲学遗产的解读》,载《中国社会科学》2006 年第 2 期第 11 页;何中华: 《马克思哲学与浪漫主义》,载 《山东社会科学》2007 年第 12 期,第 5 页;刘森林: 《从 “史诗”与 “浪漫诗”的对接看马克思对浪漫主义的继承与改造》,载 《江海学刊》2008 年第 3 期第 32 页;孙成竹: 《感性个体的生存异化及其拯救——马克思哲学与浪漫主义比较》,载 《山东社会科学》2007 年第 12 期第 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