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文化振兴的空间与进路
——兼谈文旅乡建

2022-12-23 04:33陈彪曹晗
社会科学家 2022年8期
关键词:旅游文化

陈彪,曹晗

(广西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一、理解乡村:农村、乡村与乡村文化

从古至今,中国是根植于乡村的中国,是从乡村发展出来的中国,中国文化精神的积淀始终与乡村保持着密切联系。当前,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全面实施,乡村的发展变化引人瞩目,乡村何去何从牵动人心。作为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重要内容,如何振兴乡村文化、—建设什么样的乡村文化在学界中的讨论热度都是空前的,解答上述问题必然要回到孕育乡村文化的载体—乡村。明晰乡村的归属与定位,我们首先要把握何为乡村、乡村的内涵是什么,这是推进乡村文化资源传承创新的前提,亦是全面理解乡村振兴的基点。

提到乡村,人们脑海中也会涌现村落、农村这两个概念。长久以来,大多数人也将村落、农村、乡村这三个概念互为通用,但随着中国社会的发展,乡村经历了复杂而曲折的转型与重构,乡村这一概念引起了更为广泛的讨论。然而过去对乡村的认识,大体基于全球与地方、中心与边缘、传统与现代的对比,或者是强调某一特性诸如社会文化、行业性质、景观生态等来确定的,如滕尼斯(Tnnies)[1]、涂尔干(Durkheim)[2]等。这导致村落、农村、乡村被混为一谈,甚至曲解乡村内涵,无法真正把握中国乡村的特性,从而容易忽视乡村本身所具有的独特资源与发展能力,乡村的多样性、整体性和能动性并没有得到应有的体现[3],特别是乡村文化对于乡村的重要性没有凸显。这需要我们对相关概念做进一步的梳理和澄清。

相较于村落和农村,乡村概念随中国社会发展不断变化,在内涵与外延上体现出以下特点:首先,所指地域范围更为广泛,倡导边界的融合。村落是人类聚落发展过程中一种较早的形式,是由相对稳定的人口长期居住在一定的地域范围内形成的一种聚落生活共同体。村落的最基本形态是自然的,即“自然村”或传统的村落[4]。而乡村是指非城市人口的聚居地或居住区,因此村落是乡村的聚落部分,与乡村是部分和整体的关系,前者是点,后者是面[5]。与此同时,有别于村落、农村,乡村不太过分注重传统与现代边界的区隔,而是试图融合城市与乡村的二分。其次,能够囊括产业发展的多元性和交叉性。从产业角度出发,早期不论是国内还是国外研究,认为相对于城市而言,乡村与农村并无区别,是通用的,生活其中的人们都以从事农业生产为主要生活来源。然而从中国社会现实发展来看,以“大农业”为主的“农村”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已宣告结束[6],由于农村经济体制的改革,农村的非农化进程大大加快,其职能由单一提供农产品向多样化发展,农业产业结构已然发生了深刻变化,但农村主要指以从事农业生产为主的人聚居的地方,产业的多元化发展弱化了这一概念对现实的解释力,难以回应社会的变迁。而乡村则并不局限于第一产业,第二、第三产业以及不同产业间的融合都可以包含在内,可以呈现出产业的多样态发展。最后,能够凝聚文化的情感与价值认同,凸显“乡土性”。乡村文化与农村文化的所指存在差异,这源自乡村与农村所承载的不同文化意涵。“农”在古代是指与士工商等阶层并列的一个阶级群体,在当代“农村”更多了一层政治意味;“乡”则带有家乡、乡愁之意,因而多了一分文化与情感因素。从学界的角度看,乡村比农村具有的价值更为中立,更能体现中国悠久的农耕文明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乡土性”[7]。

2021年4月29日颁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乡村振兴促进法》,将乡村定义为“城市建成区以外具有自然、社会、经济特征和生产、生活、生态、文化等多重功能的地域综合体,包括乡镇和村庄等”[8]。这也是中国首次在法律层面对“乡村”这一概念进行界定,此举既展现出新时代乡村内涵的丰富性与功能的综合性,也将乡村看作一个更为独立的社会单元、文化单元,并在一个更高更长远的层次实现乡村的品质发展、融合发展。故与村落、农村两者相比,乡村这一概念并非一成不变的,而是更为宽广而具体的,具有动态性、历史性、多样性和整体性。乡村不等同于村落、农村,也不是传统二元结构的简单划分,这是我们系统认识乡村价值、理解乡村文化、推动乡村文化振兴的认知前提。

纵观百年乡村发展历程,中国一度经历了从“乡土中国”到“离土中国”的乡土社会变局,中国乡村发展曲折跌宕,人们对于乡村的认知与取向也几经变化,由否定逐步过渡到肯定,由单向度逐步转向为多向度[9]。现如今,人们不仅认识到乡村所具有的生产、生活、生态等功能与价值,对乡村文化的功能、地位、价值也更为肯定,而这种认同并非只局限于“经济为上的思维”,即用一种经济的眼光将乡村文化视为能够带来经济利益的重要资源,而是充分认识到乡村文化的广泛性、根基性与不可替代性,乡村文化作为农业文明的精粹保留了人类千百年积累的智慧,完全有可能通过活化和创新使其重新适应现代社会的需求。这一认知的形成源于当前乡村文化的发展现实及趋势:一方面,在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进程中,乡村文化彰显出更强的能动性。乡村作为中华文明之根滋养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生长,乡村文化的基因深深地根植于中国人的血液之中,浓厚深沉的乡情乡思是中华民族文化精神的重要特征。因此,乡村文化的群众基础极为广阔,能够凝聚最为深厚的情感认同、最为广泛的文化自信。另一方面,新时代乡村文化更具开放性与包容性,能被更多主体所继承和共享。在全面实施乡村建设行动过程中,随着城乡人口、资金、技术等要素的流动,乡村的开放性日益增强,乡村文化的继承者和享用者突破以往单一群体,既有当地乡民,也有乡村新移民、企业家、志愿者、游客等群体,呈现多元化趋势。总之,乡村文化是乡村振兴的魂,是中国传统文化复兴的试金石,是保证中国文化具有独立的文化价值并重获世界尊重认同的必需条件,也是文化强国的基石。

那么,我们在重新理解乡村与把握乡村文化价值的基础上,人们在具体实践中是如何对乡村文化进行重塑的?而在其重建与更新的过程中,乡村文化又如何为振兴乡村注入灵魂?为回应上述问题,笔者以J村作为田野点,于2021年8-10月多次前往该村展开田野调查,采用参与观察、访谈等方式,对其近年来的乡村文化旅游兴村实践进行资料收集、整理。在此基础上,从学理上探讨如何留住乡村文化的根与脉,并对新时代乡村文化旅游进行思考。

二、文化润乡与旅游兴村:J村文旅兴村实践

J村隶属于广西横州市,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岭南壮族古村落。该村形成于明朝末年,从建村到现在已有13代人,近300年的历史,居住着116户700多人。村内民俗风情独特,传统民居保存完好,保持着原生态的壮乡风貌和农耕文化。近年来,J村不断挖掘乡村文化资源,保持乡土风情风物,开展民俗文化活动,发展文化旅游产业,以“文化润乡与旅游兴村”推动乡村振兴,获得民族团结进步村、宜居乡村、旅游乡村等称号。2019年12月,J村被评为“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成为当地乡村文化旅游建设的典范。

(一)景村融合,构建文化旅游空间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是千百年来人们向往的乡村田园风光,乡村的自然生态环境塑造了其千差万别的风貌与性格,J村的村落布局就充分利用了当地的天然环境。该村因村前有池塘似四方形的渔网而得其名,这也说明了当地人对自然与人文和谐统一的追求。正如此,J村在推进文旅兴村的初期,就坚持景村融合,极为注重展现村落传统格局,延续乡村自然生态底色。在保护原有乡村自然田园风光,尊重乡村自然生态系统原真性、完整性的基础上,J村不断优化村落生态布局。美化村容村貌,对原有村旁、宅旁、路旁、水旁的绿化进行了统一设计与管护,修建田园风光体验带、山水人文休闲带、生态农业观光带等,提升宜居性,凸显乡村的文化生态功能与价值。

近三百年来,当地人在生产生活实践中不仅塑造了田野阡陌、古树婆娑的秀美田园风光,也形成了独特的人文景观。J村保存着48栋壮族民居,其中保存最完善、年代最久的一栋始建于1883年。这些古民居是根据岭南高温多雨、温润潮湿的气候特征设计的,特别结合当地的地形地物,经数代人改良而成,建筑多为三高两矮制式,庭院间错落有致,布局得当。得益于保存完整的传统民居建筑,2017年,在村干部和村民的共同推动下,J村获得传统民居旅游建设项目。当地在充分听取村民意见,满足其生产、生活特别是精神文化需求的基础上,积极引进现代技术,采用生态、安全、科学的方式加强景观设计,对村内比较完整的古典民居进行修缮、改造,保留并进一步突出民族文化元素,打造壮乡风情建筑。修葺后的民居建筑其主要功能也发生了转变,不仅作为村民日常居住生活空间,而且成为开放性的壮族传统文化展示、展演的空间。此后,J村引进现代技术与设备,利用古民居建立起各类文化旅游体验馆,包括展示壮族传统农耕文化器物的村史馆、传统壮锦纺织工艺体验馆、壮族传统特色美食制作体验馆,以及文化展示厅、影视基地等,在此过程中,村落古建筑得到保护性开发与利用,呈现出多样的功能与价值。2020年4月,J村成立“耕读书院”,建立全民阅读基地。书院这一服务于乡村居民自助阅读空间的建立及使用推进了传统农耕文化在新时代的传承,打破过去单向式文化传输和“文化下乡”隔膜,激发村民的文化自主性,为乡村旅游营造了浓厚的文化氛围。

由上述可见,J村近年来对村寨空间的再建构呈现出以下特点:一是景村融合,讲究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体现“天人合一”的自然生态理念,注重延续村落历史文脉,保留了独特的自然形态和人文价值,满足当地村民生产生活需求;二是打造独具特色的文化旅游空间,通过提炼民族文化特色,创新传统元素,实现各类文化事项、文化资源的物化展示和活态传承,使原有空间发挥新功能,将日常生活空间转变为开放型文化展示的新空间。由此,当地营造出了开放、多元、交往、互动和共享的生态文化空间。

(二)凝聚文化认同,丰富文化旅游内涵

乡村文化认同是维系共同体稳定的精神纽带与凝聚力,也是推动乡村发展特别是乡村文化旅游发展的内生动力。在现代化、城市化和全球化的张力下,乡村社会发生了剧烈而深刻的变迁,乡村文化不断流失,文化根基从某种程度上受到侵蚀。换言之,以农耕文化为本的乡土本色被不断消解,出现缝隙与断裂。因此,挖掘乡村优秀文化,重拾乡土记忆,重构文化认同,是增强乡民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的前提,也是推进文旅兴村的基本要求。如同所有遭受现代城市文明冲击的乡村一样,J村的许多年轻人纷纷离乡以谋求更好的发展机会,一些年轻人对于乡村文化的态度是否定的,留守的老人也对乡土文化开始质疑并逐渐忘却,而这一现状的转变始于重新焕发生机的老物件。过去村民家中留有很多老物件,但大家认为这些老物件没有什么价值,因此很多老物件也被村民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收购商。2016年,J村开始大力推进本村文化的保护与旅游开发工作,而在挖掘自身文化旅游资源的过程中,村民们认识到老物件的珍贵之处,对压箱底的老物件有了保护意识。2018年,村委会开始筹备建设本村村史馆,村民纷纷拿出自家的老农具、老织布机、壮锦编织品、壮族手工服饰等。在这一过程中,村民参与编撰村志,收集、整理、修复体现农耕文化和壮族风情的物件,并以文字、图片、器物等方式记录和呈现J村发展变迁;建成的村史陈列室不仅是村民留住乡愁和文化教化的空间载体,如今更是成为旅客了解当地民俗文化的窗口之一。

在收集、整理老物件的同时,当地村民也在思考如何使与这些老物件相关的传统技艺和民俗节庆“活起来”“走出去”。2016年,J村举办了乡村巧娘传统美食制作技艺,这一活动不仅激发了本村村民的参与热情,也吸引了不少周边城市人群前来旅游体验。受到鼓舞的村民自发布置了原生态纯手工制作的壮族美食体验馆以及壮族织锦技艺体验馆,并成立壮乡巧娘队伍,其通过多种方式特别是融合了现代元素来对传统技艺、民俗文化进行活态展演,而且曾多次受邀到各地参加表演和比赛。这些活动不仅丰富了村民日常精神文化生活,也让村民感受到这种本土自然生成的文化所带来的贴心与愉悦感,从而促进了乡村文化的觉醒。随着J村知名度的提升,其乡村文化旅游建设也获得了更多的关注。2017年,J村成为广西“壮族三月三”节庆分会场之一。这次节庆活动的成功举办及其产生的影响力,让当地人感受到了乡村文化的魅力,并对自身文化有了全新的认知。同年,J村迎来第一个规模较大的城市旅游观光团,步入发展乡村文化旅游的新阶段。令村民们感到自豪的是,作为文化展演的主体,他们多次被中央电视台以及地方新闻媒体报道,通过电视、网络媒介的传播,J村走出了乡村,走向各地,这意味着他们的文化是被认可的。自此,当地乡村文化为更多人认识、享用、体验,也重燃起当地村民对乡土文化的认同感、归属感,并将其融入当前及未来的乡村生产生活中。

J村集体记忆及其文化认同建构以老物件为起点,唤起了村民对乡村物质性文化的记忆,而后由与物质有关的技艺文化延伸至民俗节庆仪式等公共文化活动,触动了关于乡村的精神性文化记忆,呈现由物质到精神,个人到集体,个体展演行为到公共文化活动的文化重启路径。同时,来自外部的、他者的旅客对地方乡土文化的认同与乡村内部的村民对自身文化的情感共识产生了紧密联系,互为促进。村民的文化自觉激发了其文化主体意识,增强了乡村文化的内生力,这一内生力通过村民对乡村文化积极地认识、理解与建设,以丰富的形式与内容展现出来,重塑了乡村的文化价值,从而吸引了拥有乡土情结的广大旅客。与此同时,来自乡村外部聚焦的目光与肯定的声音,进一步强化了村民参与乡村文化建设的自豪感与成就感,增进了乡村文化自信,凝聚了对乡村的文化认同,推动了乡村文化旅游发展。

(三)培育文化能人,推动多元主体参与旅游乡建

乡村文化旅游发展离不开多元主体的参与。回顾乡村发展进程,乡贤一直在传统乡土社会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他们在处理乡民事务、延续乡村文脉中发挥了积极作用。时下,新乡贤群体涵盖村内外参与乡村建设的能人,已成为乡村建设的重要力量。在J村文旅兴村的实践过程中,当地充分培育并发挥各类乡贤的作用,他们运用自身的资源、人脉、学识、阅历、智慧和技能为乡村文化旅游发展注入生机和活力。例如,J村的村支书曾在外创业多年,经营过饭店、超市、养殖场等行业,2011年当选村支书后,他曾与村民提议打造乡村文化旅游产业,但当时J村的发展状况让村民们对此难以认同。为了改变村民们的想法,他通过整合资源,带领村民前往广西桂林、北海等旅游地考察乡村文化旅游建设,使大家开始重视和发掘本村的文化旅游资源。此后,他们成为乡村文化旅游建设的带头人,积极向相关部门申请乡村旅游建设资金,创建本村公众号、举办乡愁论坛,参与乡村振兴创客大赛,邀请各类人才为J村发展出谋划策,引入、整合、撬动J村旅游发展的社会资源。除了乡贤,J村在推进文旅兴村的过程中也催生了一批土生土长,掌握传统技艺、热爱乡土文化的文化农民,J村的许多壮族文化传承人便是其中代表。他们主动参与壮族织锦技艺的保护与传承工作,为本村的文化旅游发展贡献力量。为了深入了解当地壮族传统织锦制作技艺,他们对村内的高龄老人进行走访、学习,收集了大量织锦服饰及生活用品,并尝试把这些传统织锦制作技艺进行复原。在“壮族三月三”节庆活动中,这些传承人将自己复原的服饰作品展示出来,并借助乡村文化旅游建设的契机,吸引更多受众参与乡村优秀传统文化的保护与传承,得到了旅客们的肯定。

多元主体是推动乡村文化振兴的重要动力,利用文化能人的知识、见识、经验、专业、技能、号召力等,可以带领农民挖掘、整合民间文化资源[10],搭建起乡村内外资源交流交融的平台,促进乡村文化建设共同体的形成。J村在振兴乡村文化过程中,注重培植各类文化能人,充分吸引并释放乡村的人力资本活力,聚集乡村内外,让来自城乡各行各业、热爱乡村、具有新发展理念的人才参与乡村文化旅游建设。

(四)打造特色旅游产业,激活乡村文化生产力

乡民的日常生产生活实践历经数代传承,不断沉淀成为乡村文化,这一文化自身携带着浓厚的自然、纯真、质朴的气息,虽然乡村文化曾在一定程度上被置于城市文化的对立面,被边缘化,但随着现代化进程的深入,人们的文化消费需求也更为旺盛,趋于多元化。因此,乡村文化的独特性便凸显出来,成为文化旅游消费市场的新发展方向,乡村也由此参与到现代文化生产体系中,J村正是这一发展潮流的缩影。作为一个拥有数百年历史、农耕文化气息浓厚的民族村寨,J村的文化旅游资源十分丰富,其在振兴乡村文化过程中能够立足当地壮族传统民俗文化,对饮食、服饰、节庆仪式等文化资源进行复兴、重构、拓展,形成富有乡土特质和浓郁地方特色的一系列物质或精神文化产品。在此基础上,当地进一步整理、申报各级各类非物质文化遗产,推动乡土文化资源的遗产化发展,通过包装、设计、展演,增强文化遗产的观赏性、娱乐性、参与体验性,吸引区内外众多游客前来观光游玩,不断尝试将文化与农业、旅游、教育培训、电子商务等行业进行融合,以“农耕文化、民俗活动”为主题,打造集农耕、教学、文化、娱乐、休闲于一体的“产旅研学”实践基地,延伸文化价值链,提升文化附加值,打造“在地化”的文化产业。在发展策略上,J村既注重挖掘文化产业的经济价值,也重视对文化价值的挖掘,并将对文化价值的挖掘作为提高经济价值的基础,不断提高文化产品的品质,提炼文化符号、文化标识,打造富有特色的乡村文化旅游品牌。正是通过发展极具特色的乡村文化旅游产业,J村的传统文化活了起来,本地人和外地投资商都获得了可观收入,J村也因此“留得下、聚得住人”。

J村的发展历程说明乡村特色文化旅游产业因其同时具有经济与文化的双重属性,对推进新时代乡村建设有着重要的价值与功能。从经济层面来看,在培育和发展乡村文化产业过程中,乡村的产业链得以延长,参与其中的村民生存发展技能得到提升。从文化层面来讲,乡村优秀传统文化是乡村文化旅游赖以为生的根基,故文化产业的良性发展能够激活乡村文化。从社会价值出发,文化产业的繁荣一方面重塑了精神风貌,增进了乡邻间的沟通,加强了人们的归属感、认同感,提升乡村文明;另一方面带动乡村一、二、三产业的整合,从而加快了城乡生产要素双向流动,有利于城乡间的交流融合与均衡发展。

综上所述,虽然J村与许多传统乡村一样,在乡村振兴特别是乡村文化振兴的过程中还面临诸多困难与挑战,但其秉承“文化润乡与旅游兴村”的理念,基于当地的社会文化生态,通过挖掘、整理文化旅游资源,增强农民文化自信,培育乡土文化人才,汇集城市与乡村、传统与现代、经济与文化的合力,推进乡村文化旅游产业化和现代化,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文旅兴村,为促进新时代乡村文化振兴带来了启示。

三、从离乡到归土:乡村文化振兴的未来向度

(一)自觉与自信:乡村文化焦虑的消解

乡村文化振兴是中国对当下乡村现代性困境与文化焦虑的回应,也是对乡土文化的重新认知和觉醒。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文化兴国运兴,文化强民族强。[11]近代以来,国人的文化认知大抵经历了妄自菲薄的文化自卑,到一味模仿的文化盲从,再到茫然若失的文化不适,文化无助感一览无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一改文化颓唐之气,从贵有自知之明的文化自觉,进而文化自信,乃至文化自强。那么,我们到底需要何种文化自信?进一步说,何种文化能够提供更基础、更广泛、更深厚的自信,从而消解当下的文化焦虑,凝聚民族精神,实现民族复兴?从此点出发,延绵几千年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可被视为中华民族最基本的文化基因和最独特的精神标志,而历史发展也说明,中国文化是自始至终建筑在农业上面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根脉、灵魂在乡村。我们应当认识到,当前乡村困局根源在于文化自信的丧失,乡村文化是乡村社会得以延续的核心,重拾乡土文化、树立对乡村文化的自信是实现乡村文化振兴最有力的保障。

在J村的文旅兴村实践中,从基于当地独特的自然特别是人文资源所重构的文化旅游空间,到通过收集、整理能激发村民乡土情结的文化物质载体,重拾乡土记忆,到多元主体主动参与乡村文化旅游建设,再到通过发展文化旅游产业让外界认识、享用、体验自身的文化特色,这一系列行动都充分体现了当地人对乡村文化认知的改变——从自知、自觉到自信,而这一改变也增强了当地村民的文化认同感、归属感与自豪感,推动了乡村振兴。通过J村的个案可以看到,要树立文化自觉之精神、重拾乡村文化自信需要从以下几个方面着手:首先,要有文化自知之明。我们要一改往常的文化认知方式,重新审视乡村文化,界定乡村文化价值,确立乡村文化在现代文明体系中的特殊地位与突出优势,使人们认识到乡村文化的重要价值并发自内心地认同乡村文化、尊崇乡村文化。其次,要有文化自觉之精神。乡村传统文化的底蕴、精神和价值的传承创新是坚定文化自信的基石,梳理乡村文化资源、明确乡村文化的基本价值是当前重振乡村文化的首要任务。因此,要自觉地梳理、主动地挖掘和系统地整理乡村蕴含的文化资源,并运用多种方式唤醒已经沉睡许久的乡村文化资源,挖掘乡村文化的多种功能和价值,积极回应乡村文化危机与焦虑,构建新乡土文化。最后,要有文化开放包容之心。我们要以世界眼光、现代意识和全球视野来正确对待乡村文化与其他文化的差异,破除文化边界,兼容并蓄,促进城乡文化、区域文化交往交流交融,让多元文化主体去经历、去生活、去体验乡村文化,呈现出自己对乡土文化的观察、感受和日常实践,促进乡村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不断赋予时代内涵、丰富表现形式,重新激活乡村活力。

(二)开放与共享:城乡文化边界的超越

文化本身具有自洽性与完整性,都有自身独特的规则与习惯,并以一种同质的整体性形象呈现自己的特征和个性。与此同时,文化又存在依附性与互动性,各文化间紧密连接,受他文化的影响。换言之,不论是乡村文化还是城市文化,都存在各自的文化边界,也即各有其美;但是文化也是开放的、流动的,不同文化间存在相互接触、相互融合的现象,文化是具有共享性的,也即美美与共。乡村文化传承创新从某种程度上讲也就是乡村文化与城市文化间的对话问题。然而长期以来,在城乡二元结构中,乡村被视为倾圮的一方,城乡文化彼此间存在隔膜乃至对立。在乡下人进城和城里人返乡的双向流动中,人们往往厚此薄彼:一方面,城市文化对乡村文化的强势介入,使乡村在追赶城市文化的过程中不断消减其多元功能和价值。另一方面,我们在追求“乡性”“土性”“村性”中一味地抵触城市文化,可能会使乡村文化难以融入“现代”或“主流”。当前,城乡关系不再是城市对乡村的矮化、倾轧和剥夺,而是城市与乡村互为补充,共同撑起人类文明进步的大厦。城乡文化也不再有高低之分,而是各有千秋、平等互利。我们需要的不是文化单一的乡村,只有将现代与传统、都市与田野、全球与地方进行整合,才能孕育出独特的、多样且具有时代气息的新型乡土文化。

从J村的实践可以看到,其秉承的便是城乡文化开放与共享的理念:一方面,通过村落生态景观设计、旅游文化空间营造、文化旅游产业化发展等方式,将本土、本地的文化推介出去,让“城里人能够认识、感受和体验乡村文化”,留住乡愁;另一方面,利用新乡贤、文化农人等群体以及乡村书院、文化站等平台,鼓励多元主体参与旅游乡建,积极引入、整合及撬动现代文化资源,充分吸收城市文化,提高了乡村文化的现代适应性,使得当地文化被更多人所接受。另外,J村在举办各类活动过程中,打破了城乡文化边界,使文化要素能够在城乡之间自由流动,促进了城乡文化的互补、共生,激活了当地文化的活力。实践表明,乡村文明与城市文明共同构成人类文明的一部分,两者在发展过程中必然是相互影响、相互汲取,故在乡村振兴的过程中,乡村将与城市有更为广泛、深层的文化接触,汲取、融入城市文化优势是传承创新乡村文化资源的重要途径。因此,打破城乡文化边界一方面要抛弃以往既定的假设、放下习惯性的评判,以及因此而形成的文化偏见,促进城乡文化的价值认同和融合共享。另一方面,要寻找更为包容的策略,构建城乡文化互哺机制,推动现代城乡文化共同体建设,打造丰富、多元、饱满、富有活力的乡村文化。此外,随着“一带一路”倡议的进一步实施,文化交往交流交融已成为当今主流,跨界文化交流为促进乡村文化振兴提供了更大的空间。因此,在推动乡村振兴过程中,要坚持多元共生、共同繁荣的文化振兴理念,既要促进城乡文化的共建、联办与共享,形成富有特色的区域文化整体,也要积极融入域外文化,以“多彩、平等、包容”的文明观促进文化共享[12]。

(三)传统与现代:乡村文化的技术嵌入

科技创新是人类文明与文化发展的重要引擎,将技术引入文化领域,促进传统与现代的融合,是推动乡村文化振兴的共识,亦是乡村现代化的尝试和实践。纵观人类文明发展历程,从狩猎文明、农耕文明到工业文明,再到现在的数智文明,每一次技术的革新无不推动着文化的创新发展。当下,科学技术特别是高新技术,正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向乡村全面渗透,并延伸至乡村最为偏僻的角落,我们已经看到并深刻体会到技术对于乡村社会特别是乡村文化带来的变化,将乡土文化与现代科技联姻,不仅有效地提升了人们的生活质量,而且促进了传统文化的复兴。其一,技术为记录和保存乡村文化提供了新手段、新媒介。基于数字化技术,乡村文化可以通过文字、图片、音频、影像等多种形式进行动态保存,如数字馆藏。同时,技术可以为具体的文物古迹、村落建筑、农业遗产、乡村景观等进行防护、保养与恢复,留住乡村的文化记忆。其二,技术为农民群体提供了文化表达的话语权,为乡民参与文化振兴提供了更多可能,打破了传统与现代、都市与田野的中心-边缘的文化传播结构,唤醒了乡村群体的文化主体意识,如短视频APP。其三,技术提升了乡村文化的表现力、传播力和感染力,提升了乡村文化发展活力,如云学堂、云读书等。其四,技术促进了乡村文化新业态的形成,改变了以往乡村文化服务、消费的方式、模式,推动了乡村文化产业发展,如云端艺术展演、乡村文创、直播带货等。乡村文化要实现传承与创新,必然要借助现代科学技术、采用更为先进的理念,建立更为完善的制度,从而保持乡村文化的技术性、外向性与开放性,增强乡村文化的创新力。

J村在推进文化旅游建设的过程中便十分强调对技术的使用。例如,在景村融合中适当引入技术,使传统民居得到有效修葺;在营造村史馆、民族文化展示厅等文化旅游空间中,通过技术既使当地文化得以有效存储,又可以以动态、立体、交互的形式“活态”展现出来;在凝聚文化认同丰富文化旅游内涵的过程中,通过技术使民俗文化以“云端”方式为更多人所了解及参与,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新冠肺炎疫情带来的影响;在推进文化旅游产业过程中,通过线上直播让更多人可以消费当地的文化产品等等。此外,J村所践行的关于“新乡贤”“文化农民”等多元主体参与旅游乡建的方式,更是体现其对“文化与技术联姻”的有益尝试。因此,在乡村文化振兴过程中要以技术为支撑,将乡村文化的传统与现代对接,在恢复乡村文化底色的同时赋予乡村时代的特色,丰富传统文化的表现形式,这才是中国乡村发展的希望所在。而促进文化与技术的融合,推动乡村文化数字化传承,一方面要推进“科技下乡”,建设数字乡村,分享技术红利,打破城乡之间的数字鸿沟,为记载、传承乡村文化提供更多可能;另一方面,要培育乡村文化建设主体,建设一批有情怀、懂技术,善于接受新鲜事物的“文化农人”,将技术融入文化兴村的日常实践中,使其成为乡村文化的传承者和乡村建设的实践者。

(四)悦民与互惠:文化的他者关怀

中国乡村社会发展主体在于农民,乡村文化振兴要确立乡村之主体地位[13],即要满足当前农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通过文化悦民、文化惠民达到文化聚民。

首先,要文化悦民。倾听、尊重和满足农民文化之需求是文化兴村的本质要求。J村在实践文旅兴村时,包括村寨规划、民居保护,以及兴建文化场所、举办民俗活动等都基于当地村民的生产、生活的实际需要,特别是为满足村民对精神文化需求而展开的,因此也得到广泛的支持。然而,一些乡村往往对于“改路”“改厕”“改房”等硬件建设乐此不疲,但对于乡村文化建设重视不足,导致农民生活单调、农民生活质量不高。事实上,农民不仅需要舒适的人居环境,更需要丰富的、喜闻乐见的精神文化生活。因此,乡村文化要发展,乡村文化资源要传承创新,都必须立足于广大农民日益增长的精神文化需求。农民的在地化精神文化需求,才是乡村文化资源传承最基本的生存土壤和动力来源。

其次,要文化惠民。乡村文化振兴最为重要的是“人气兴旺”,而要留住农民,不能单讲“情怀”,而忽略他们生产发展自主权。过往的乡村建设实践,农民在很多时候从文化持有者变为文化旁观者,成了文化建设中的“外人”,无法从建设中获得利益,也容易产生排拒。而J村结合当地的物产和文化资源,通过培育特色文化旅游产业,促进三产融合,不仅激活了乡村文化生产力,也带动村民共同富裕,激发了村民的参与热情。所以,要实现文化兴村和文化留人就需要建设符合当地实际的特色文化产业,如文化旅游产业,创新“文化+”模式,推动文化产业经济发展,实现产业富民,提升乡村发展内在的活力。

最后,要文化聚民。没有人的乡村,没有文化的乡村,即便建得再好,也只是一座辉煌的废墟。在传统社会里,乡村是以血缘、地缘与业缘为纽带的区域共同体,社区结构简单、人口同质性较高、社会流动缓慢。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随着城镇化、工业化的发展,传统乡村的村域范围不断扩大且边界日益模糊,村民的社会流动性不断加强[14],大量村民离乡,导致乡村文化资源传承后继乏人。然而,如果乡村文化无人继承,又何以坚守?J村通过培育一批文化建设主体,如新乡贤、文化农人、政府、企业、社会团体、新移民等参与乡村建设行动,形成了乡村文化振兴之合力,聚集了“人气”,值得我们借鉴。

四、余论:文旅乡建与共同富裕

新时代中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具体到文化领域,就是人们日益增长的精神文化需求与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乡村文化振兴的意义不仅在于以农耕文明为核心的农村文化在传承创新中得以延续,保护人类文化的多样性发展,也在于为人们提供不同于城市文明的乡土文化景观,使人们能够感受、体验以至享受到人类文化的多样性,同时也为时下城市文明、人类文明提供关照,从而满足人们日益增长的精神文化需求。乡村建设不仅是物的建设,更是精神的再造,乡村要振兴首先文化要振兴。我们不仅要通过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来理解、尊重、认同乃至肯定乡村文化,也要以开放、包容、共享的姿态来融合都市与乡野、传统与现代,促进文化的多元共生。与此同时,随着文旅融合时代的到来,乡村旅游与乡村文化关系更为紧密,构建文化与旅游的共生结构,促进乡村旅游业态创新与乡村文化资源的创造性转化,是当前推动乡村文化振兴的有益尝试。一方面,乡村文化旅游拥有“造血”与“输血”的内外力量,是乡村文化建设的重要方式与支撑,有利于推动乡村文化的活态利用与现代转换,促进乡村现代化与美好生活的统筹实现;另一方面,乡村文化振兴也是乡村文化旅游的实践目标和效益追求,乡村文化旅游的重心便是乡村文化建设,推进乡村优秀文化资源的传承创新,发展具有特色的乡村文化旅游业态,促进乡村文化生态重塑,有助于乡村文化振兴政策与目标的双重实现。[15]具体来说,乡村文化旅游作为一种将“文化”与“旅游”相融合的方式,在其发展过程中,乡村的文化产业链得以延长,产业层次逐渐丰富,可以形成新的乡村文化业态,激活乡村文化的生命力,满足人们对精神文化产品的多样态需求,是实现乡村文化保护传承以及创新性发展的重要路径。

当前,中国已经进入扎实推动共同富裕的历史阶段。共同富裕是全体人民的富裕,是物质富裕和精神富裕的统一。[16]随着我国脱贫攻坚取得全面胜利,绝对贫困问题得到根本解决,共同富裕被摆到更为显要的位置。需要指出的是,推动共同富裕,短板在乡村,弱项在乡村文化。而发展乡村文化旅游是繁荣乡村经济、传承乡村文化、促进乡村转型,实现农民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有效途径。首先,乡村文化旅游以乡村文化产业为依托,加快人才、资本、技术等生产要素双向流动,促进三产融合,激发消费潜力,使文化消费成为新的经济增长点,带动乡村经济发展;其次,乡村文化旅游在挖掘乡村文化内涵、丰富乡村文化价值的过程中,将进一步发挥乡村文化的社会经济功能以及生态社会功能,推动乡村文化资源转化与发展,有利于乡村文化的保护与传承,从而丰富乡民的公共文化生活,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重塑精神风貌,加强人们的归属感、认同感,促进民族团结,打造文明和谐的乡村新风尚;最后,乡村文化旅游可以促进城乡之间、区域之间的跨界交流,推动乡村自然资源、人文资源、产业资源等重组,促进乡村转型,给乡土社会带来深刻的变革。然而,需要指出的是,一些地方在发展乡村文化旅游过程中,还面临乡村文化资源盲目性开发、乡村文化旅游生态环境遭受破坏,以及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不完善、文化旅游产品同质化严重和内涵不够丰富等问题。站在新的历史起点,我们要将乡村文化与乡村文化旅游的研究和实践与新时代中国的国家议题如乡村振兴、精准扶贫、美丽乡村、城乡一体化、“一带一路”倡议等结合,围绕乡村文化、乡村生活、乡村环境,在加强传统乡村文化的保护传承、延续乡村底色、改善乡村环境的同时,注重乡村文化元素的挖掘,创新乡村文化旅游产品供给,不断推动乡村文化旅游高质量发展,促进乡村文化振兴,助推共同富裕。

致谢:文章在调研过程中得到曹传奇、何旭扬、冯烁、吴嘉欣、王小丽、韦元朵等人的协助,特此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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