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思中
(北京印刷学院,北京 102600)
近年来,互联网的蓬勃发展及新兴技术的快速迭代,为数字生活提供了诸多便利。然而对于老年群体而言,“无码出行难”“挂号就医难”“电子支付难”等一系列生活难题纷至沓来,基本生活需要缺乏保障,“老有所依”变成了“老无所助”,由此引发心理落差、生计焦虑与代际隔阂等衍生问题。老年人深陷于“数字围城”中,身处“数字时代”,却只能远观“数字繁荣”而无法适应融入。技术发展对社会的益处是显而易见的,技术红利也应该是普惠而非厚此薄彼的,如何打开老年人与技术的“接口”,消除数字生活障碍,成为时代必须面对和解决的问题。
回顾近年来国内学者围绕“老年传播”所做的相关研究,大致可分为以下三个方面:老年媒体实务、老年受众研究和老年媒介形象。[1]其中,针对老年受众研究,大多聚焦媒介使用、主体复归等内容。人口老龄化日益加剧,学界对于老年群体的数字融入问题愈发关切,论文数量显著提升,探讨热度只增不减。与此同时,也暴露出不少研究方面的问题。首先,作为多种因素糅杂的社会问题,单一的传播学视角如同“管中窥豹”,缺乏跨学科的观照就无法提供周密的方案。其次,融入困境缘起于技术,但问题解法应该跳出技术的范畴,另谋出路。一味地呼吁“工具理性”无异于隔靴搔痒。最后,部分实证研究虽重视老年主体的客观存在,但经验有余而学理不足,导致论证过于僵直,建议浮于表象,未能有效回应现实难题。
2020年10月,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审议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二〇三五年远景目标的建议》提出积极开发老龄人力资源,发展银发经济。2020年11月,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关于切实解决老年人运用智能技术困难的实施方案》,指出便利老年人使用智能化产品和服务应用,扩大适老化智能终端产品供给,推进互联网应用适老化改造。种种应对人口老龄化的国家政策的出台,足见政府对老年群体及其融入数字生活的重视和思量。但是,进行适老化建设和改造,推动老年群体的数字融入,必须首先厘清人与技术的关系。对此,德裔美籍著名思想家艾里希·弗洛姆(Erich Fromm,1900-1980)主张的“人道主义”理论可为我们启迪开道。即通过技术的人道化,把“人”的因素引入到数字建设之中,进而为实现老年群体的数字融入提供参照和指导。
哲学领域内,有关“人性”的讨论不曾停止。区别于以往学者论调中的单极思维,弗洛姆结合了马克思与弗洛伊德关于人的本质的思想,提出人的本性就是人既有适应性,又有规定性,也就是人的本性既是开放的历史的社会的,又是固定的不变的。[2]人的生物学特征使人超越自然,在个体化过程中收获独立性与力量感,与此同时,孤独感和不确定性亦与日俱增。面对这一生存矛盾,人类无法摆脱。出于对安全和确定性的向往,人类的心向有了倒退的意涵。但已然脱胎于母体,便切断了回归之路,只能通过超越自己克服生存矛盾。弗洛姆认为,“对人的基本的社会需要的理解,是理解人类自身的基础。”[3]而对于人的需要的满足,就是对人的生存性矛盾的克服与解决。这其中,激发创造性潜能至关重要。从“乡土中国”迈入“智慧中国”,“智能化”取代了“乡土味”,“名利心”超过了“邻里情”。被称为“数字难民”的老年群体伴随生理机能的退化逐渐力有不逮。然而,生理机能的退化并不等同于生物属性的消失,个体化与孤独感的生存矛盾依然存在。数字技术打造的生活环境对于绝大多数老年人而言,新奇性与茫然性共存,被动适应甚于主动参与。老年群体的创造性于潜移默化中承受压抑,困于释放。在此过程中,老年人作为人的主体性频频受挫,孤独感只增不减。
弗洛姆认为,“理性”是一种潜能,是实现创造性的重要基础。“理性通过理解事物来认识它们、理解它们、把握它们、并使人自身与它们联系起来。它洞穿事物的表面以发现其本质,发现其隐藏的关系和更深刻的意义,以及它们的‘理由’。”[4]理性重视人与事物的联系,具备一种穿透表面和偶然,直达深刻和本质的能力。它使人类看到自己的生存真相,并在此基础上选择自己的前进方向。而“理智”则更加强调“逻辑自洽”与“目标实现”,它把主体和客体看作分离的对象,聚焦从主体到客体的结果,带有明显的工具性与功利性。今天的数字时代便是理智当道的时代,算法主导一切。在算法的意志下,人变成了抽象的实体,一个个数字轨迹的集成。至于媒介终端是人是物,或老或少已不重要,有行为数据就有特征画像,有计算结果就有适配方案。看似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实则标签分类。对于大多数媒体机构和平台而言,“适老化设计”虽然考虑到老年人机体功能退化,并尝试通过变大字体、简化功能,在常规版本基础上延伸开发“长辈模式”以为迎合,但是这样的产品至多显示出技术的关照,却看不到对人性的洞察。技术以理性的名义,低估老年群体的价值经验、压抑老年群体的创造精神,把老年人当作机器人、把异化行为等同为真实需要,使他们逐渐失去具体性、独特性甚至真实性。
弗洛姆在多年的心理临床实践过程中,通过对大量个体和群体病症的具体研究,认为人类存在两种生存模式:重占有和重存在。重占有的生存特点在于:主体以“尽可能多地占有”为目的,对物、他人、思想情感均采取占有的态度,并努力使自己占有的东西增殖,痴迷于占有而拒绝分享。相反,重存在的生存特点在于“积极主动地生存”。主体通过主动性的活动表现意志与能力,实现自我更新。相比于占有的结果,人们更关注自己的内心感受和体验。弗洛姆认为,若想实现人性的复归,使人达到真正意义上的生存,必须使重存在成为主流,而这既有赖于人类对自我本性的正确认识,也需要社会规制的变革:“一个社会的社会经济结构塑造其成员的社会性格,使他们把不得不做的事当作自己希望去做的事。”[5]此外,“只有当工业和政治的体制、精神和哲学的倾向、性格结构以及文化活动同时发生变化,社会才能达到健全和精神健康。只注重一个领域的变化而排除或忽视其他领域的变化,则不会产生整个变化。事实上,这似乎正是人类进步的最大障碍之一。”[6]当前,中国老龄化趋势提速明显,对于老年群体的生存需求,市场供给明显不足,且关注点大多聚焦物质满足而鲜有精神关怀。“广场舞与篮球场”的争端容易解决,但老年人真实的生活、心理与情感状态亟待剖释。老年群体与数字生活的矛盾并不限于时空争议抑或休止于物质满足。适老化改造是一个过程,从物质富足迈向精神富裕既需要全社会释放善意,更需要多领域革故鼎新齐驱并进。
中国没有“上帝创造世界”的神话。与西方思想不同,我们认为人类文化的种种成就都是人所创造的,而不是上帝给予的,不是上帝的恩赐。[7]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特点,也是中国“人道主义精神”的渊源。中国古代哲学关于“以人为本位”的论述,无不强调人的主体性、独立性、能动性,人类以道德自觉和行为自律而异于禽兽。这些主张与习近平总书记“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不谋而合。坚持人民主体地位,激发全体人民的积极性、主动性、创造性,这是社会主义发展的应有之义。虽然老年群体的数字融入属于时代课题、世界难题,但与之对应的“中国方案”可以从人道主义视角切入,立足中国“以人为本”的土壤,提出如下具有中国特色的适老化策谋。
“使用与满足理论”作为一种反驳“枪弹论”的有限效果论,强调在媒介使用过程中,受众具有某种主动性与能动性,通过对媒介的积极运用使自身的需求得到满足。该理论预设了两个前提,即受众知道自己的需求是什么,且知道如何在使用媒介的过程中满足自己的需求。而对于老年群体而言,这两个前提是否具备值得推敲。一方面,置身于充满异化的数字世界,面对异化的生产消费与人际关系,作为社会群体的一员,老年人的需求观也必然被异化侵蚀。另一方面,作为数字融入的“后来者”,对新兴媒介的理解和使用,显然不能与其对传统媒体一般相提并论。从效率出发寻求最优解,而非从生命出发满足生存性,这种媒介演进逻辑,重视生产力而罔顾人的主体性和创造性,使得老年群体在数字生活中各种犯难。无论是主动参与还是被动适应,对于人类而言,生存都是第一位的。只有在满足衣食住行等根本需求的基础上,才有可能延展出生产力和创造性。因此,“使用与满足理论”将研究视野从媒介转向受众、聚焦个体和心理因素,无疑具有积极意义。但洞悉老年人的需求,更应该从人类学、生物学角度出发,通过挖掘人作为生物的本能属性探析人的生存需要,否则就会落入以异化需求代替本质需求、以效率最优等同生命发展的窠臼。
如前所述,弗洛姆认为,重占有涉及到物,因为物是具体的、有形的,因此是可以被描述和解释的。相反,重存在的实质是一种体验,而体验是无法用语言来刻画的。“一旦我完全用思想和词语来表达我的体验,这种体验就消失了。它枯萎、消亡,只剩下干瘪的思想。”[8]令人遗憾的是,今天的机器思维就是要将人的体验转化为语言,一种既可以学习又可以掌控,既可以输入又可以输出的冰冷语言。通过机器的过滤,思想的独特性被抑制了、情感的体验性被漠视了,只剩下“数据-分析-供给”的往复循环。个体的价值观受到机器意志的胁迫,个体的创造性也被机器的权威所束缚。更为可怕的是,机器正在从制约老年人的日常生活延伸到浸染老年人的思想意识。如今的媒介热衷于展示技术之精湛,使技术成为一种目的和噱头,凌驾于人性之上。各种“老年版本”以“扶老助老”为由行“技术霸权”之事,使得老年人无意中泄露隐私数据、蒙骗受灾、维权无门,唯有在所谓“智能机器人”的机械回复中兜圈打转。久而久之,老年人的自信心持续受挫,将数字融入困境归咎于自己身上,借以“看不懂”“脑子慢”“记不住”而失去融入动力与努力,导致与数字生活的距离越来越大,陷入恶性循环。我们应该打破数据和算法的桎梏,在行为数据的基础之上谋求精神数据的发展,在算法建模的威力之外释放算法分析的善意,进而真正思考和设计老年群体的生活解决方案。这种方案不是常规模式的老年版本,不是局部功能的改良优化,不是特例个案的人文慰藉,而是围绕老年人的生物性趋向和数字化困境,制定的一整套重视老年人人格思想、发挥老年人创新创造、提升老年人生命体验的部署与希图。
老年群体的数字融入,不单是老年人与数字技术的关系问题;技术的人道化实现,也绝非技术领域内的改造。弗洛姆认为,教育对人的影响是巨大的。“教育的任务,首先是让人们牢记我们的文明指导我们前进的理想和准则。”[9]人类从母体中脱离,实现个体化的路途中,克服孤独与恐惧,追求稳定和独立的理想是始终如一的。现在,“亟需认真实施我们相信的思想,我们所宣传和教导的东西。心灵的革命并不需要新的智慧——而是需要新型的严肃认真的态度和献身”。[10]中国教育一贯追求人的全面发展,主张终身可持续学习。当前,人口老龄化课题愈发迫切,老年群体的教育问题显得尤为重要。因此,社会应该像保证未成年人的学习一样保证老年人的学习机会,让老年人有权利寻求个人的接续发展而非仅仅沦为历史的尘埃。对于老年群体而言,相较于传播知识、培育技能,教育更应该注重内在精神的成长与培养。中国古代哲学对此无疑具有一定的启迪。儒家提倡的“道德的自觉性”,道家宣扬的“批判意识”,墨家持有的“重视生产与自然科学的态度”,这些兼顾“道”与“势”的内容,符合老年人遵循传统、继往开来的发展特性与学习需要。教育的目标不是为了制造生存焦虑、迫使倒逼学习,而是使老年人具有独立人格和自由意志;教育的手段不是填鸭灌输,而是尊重老年人的主体性,在激发老年人主动参与的过程中,使其形成自己的理性和判断力。概言之,使老年人在宽容的文化环境中收获信心,实现精神上的成长和充裕。
国务院印发的《“十四五”数字经济发展规划》中指出,着力推动数字经济普惠共享发展,健全完善针对老年人等各类特殊群体的网络保护机制。当下,切实解决老年群体的数字融入问题,技术无疑是重要抓手,而打开老年群体与技术“接口”的正是弗洛姆的“人道主义”理论和中国“以人为本”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