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龚剑
2018年3月河南焦作市文物勘探队受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委托,对大南爻尾矿库工程A区占地范围进行了文物勘探,发现墓葬8座、灰坑2座。在考古发掘中,M2号墓出土铁剑一把。(图1)
图1:焦作出土“宋剑”
这把剑是目前已知的考古发掘中出土最完整的北宋时期铁剑。发掘报告根据出土墓志(图4)等资料推断此墓群年代应为北宋晚期名将刘昌祚家族墓地,其中M8号墓为刘昌祚墓。这把焦作“宋剑”的出土再次钩沉了宋代“蕃兵”的历史。
考古报告详细记载了此剑:
“标本M2∶1,包括铁剑及剑鞘。铁剑锈蚀严重,剑柄茎部仅剩扁状铁条,首部有小孔,应是系缰所用。剑镗铜质,形似三角形,波浪形弧边,正面阴刻单株缠枝菊花,花卉底部布满细小珍珠纹,整个图案雕刻细致,造型精美。木质剑鞘,腐朽严重,正面外包铜皮和银皮,并用铜条做箍,箍条交叉处或饰以环形与谷穗形组合纹饰,或饰以中间带孔的弧状八边形与谷穗形组合纹饰,或饰以俯卧兽形相对口衔箍条纹饰组合的十字形图案,兼具加固与装饰作用。鞘身中间箍条扁宽,顶端有孔,与鞘首之孔相对应,应用于穿系绳带。铁剑通长87.2 厘米,剑柄长10 厘米,剑镗最宽为10.6 厘米,剑鞘长79 厘米,剑鞘宽4.5 ~9.1厘米。”①
剑茎上的孔考古报告称“应是系缰所用”。同时期的辽、宋剑茎尾端都会开制茎孔,此类挽手形式在辽、宋系剑中较为常见(图2)。
图2:辽刀首
剑鞘完整,鞘口部膨大,是为了配合较大的剑格关系,鞘口外凸部分可以插入剑格,在鞘口处有一横向鞘束,鞘束表面有波浪形工艺,鞘束顶端提环,藏于鞘室佩里面。鞘口以下部分向内收窄呈弧形,鞘室内胎为木制,佩表面包裹铜皮、银皮,整体外包铜边。鞘室中部有一较宽的鞘束。鞘束上端铆接一圆形提挂,提挂穿孔在圆片背后。鞘室佩表正中有一凸起脊线贯穿鞘室至鞘尾,鞘室尾端为圆弧形,鞘室另有四条横束紧固鞘室,鞘口位置装饰的银片外围呈U 形,敞口处为W 形,第一、第二横束较为有特点,连接部分为五个圆形相接,中间圆形较大,“箍条交叉处或饰以环形与谷穗形组合纹饰,或饰以中间带孔的弧状八边形与谷穗形组合纹饰……”这样的装饰风格在中原地区是第一次出现。
国内在考古和私人收藏中已经有数只宋剑存世。
2012年江西出水的一把宋剑,是较早面世的一把宋剑(图3)。剑柄整体铁质,剑首为圭形,剑格和柄一体,柄朝剑刃方向略微膨大,左右两侧有小月牙伸出,表面错银装饰;鞘室铁质包边,包边错银装饰,鞘室木质,佩表面镶嵌多片锤揲纹饰铜压皮,铜压片正中有柿蒂纹开窗,中间有海马、犀牛纹等纹饰;鞘室由多条鞘束紧固;佩里面与铜压片对应的是铁压片,压片表面错银丝;剑尖与刃体的折角不明显,有轻微弧度;提挂残存一件,呈莲花形铆接于鞘室边条。
图3:江西宋剑 藏家藏品
1982年,淳安县界首乡驮花坞自然村东北约400 米的山坡上出土了一批铁兵器,共计20 件,这批兵器埋在约1 米深的土坑内,外面未经包裹,土坑内尚可捡到刀鞘、剑鞘的外壳碎片。出土“剑1件。铜护手,剑身留有鞘上的铜饰,身长61厘米、柄残长1.7厘米、阔3.2 厘米、中间厚0.7厘米。”②此剑是之前考古发掘中唯一公布的南宋剑,由于未做清理,不知其提挂形式,疑似有鞘室的双箍,剑格是柿蒂纹造型。
图4:刘贺墓志铭
2020年王晖先生收藏一把完整的佩剑(图5),笔者有幸上手观察过。剑首为圭首,佩表面有镂空装饰,剑格为八字形。鞘室木制裹革,外包铁包边,鞘室尾部为弧形,鞘室中部有一稍宽的鞘束,顶部铆接圆形构件,构件背后有圆孔提挂,其结构与焦作“宋剑”一致。鞘口稍宽有横束,顶端为环形提挂,鞘室有6 条横束紧固鞘室,鞘口有一U 形铁框,只是此剑此处无银片装饰。鞘室中部起脊线,正中有一铁压条贯穿至鞘尾。此剑的剑刃锻造精良,脊线也不是非常明显,明显较圆润。最初笔者和王晖先生在讨论这把剑的时候,曾经认为此剑的下限是元,经过与考古实物的比对,可以肯定此剑应早于南宋初期。
图5:刀剑藏家藏品
笔者收藏的一把宋剑,出自扬州运河河道,鞘室零件已经遗失,但是鞘室木胎尚在,整体鞘室较为宽大,并无鞘口膨大后收曲线。
北宋剑制总体是延续五代风格,五代出现了大剑、长剑,较有代表性的就是李茂贞墓石翁仲手中长剑和王处直墓墓门武士石雕手中环首剑(图6)。李茂贞墓石翁仲手中大剑是环首、月牙格、双手大剑;王处直墓墓门武士手中的剑是三曲连珠纹剑首,剑格有两种形式,一种是两端有如意装饰的菱形平格,一种是月牙格,青龙、朱雀武士手中剑都是单手剑。
图6:王处直墓墓门武士石刻(局部)张颖拍摄
北宋皇陵中宋太祖赵匡胤永昌陵西侧石翁仲手中长剑无剑鞘,是历代皇陵中极为罕见的表现形式,剑刃整体较宽,剑尖和刃有明显折角;剑刃靠格处有刃夹,刃夹呈山形,与辽剑一致,此剑形制应该就是五代宋朝史料记载的军中“大剑”的造型。北宋晚期永裕陵石翁仲手中长剑是典型圭形剑首、月牙格。
除了北宋皇陵中剑的形象,其他石雕和壁画也反映出北宋剑造型。1977年郑州开元寺塔地宫中所出石雕武士手中宋剑也非常值得研究(图7),武士手中剑的剑首为实心如意首,剑格为平格,刃体有刃夹,刃夹呈V 形,剑尖损毁不知其形。2008年洛阳出土北宋宰相富弼墓,墓中有一武士持剑壁画,剑首为三曲连珠纹剑环,格为平格,剑尖与刃折角明显,剑尖三角形。北宋太宗元德李皇后陵地宫石门西扉上有线刻持剑武士图(图8),武士手中剑的剑首为多曲如意形,外侧有宝石镶嵌,中开孔穿手绳。宁夏固原西吉县黑虎沟村出土一北宋砖雕,武士全身甲冑,手持长剑,剑首为圭形首,剑格为八字格。
图7:北宋 郑州开元寺塔地宫 浮雕武士
图8(左):宋太宗元德李后陵地宫线刻武士图
以上北宋石雕壁画中的宋剑,反映出北宋剑延续五代风格,剑首分成连珠环首、圭首两种,剑格形式多样,有平格、中间出尖月牙格、八字格、两头圆珠中间椭圆平格等。
至南宋时期,剑制发生变化。中国国家博物馆藏南宋《中兴四将》图中可以看见韩世忠和岳飞的侍从都佩剑,剑首如意形,剑格朝剑刃方向弯曲,是直翼八字格和月牙格,鞘室为金属包边结构,鞘口至下提挂环装饰金属压片,压片两头錾刻如意纹,下提挂环在鞘室中部(图9)。此画中鞘室表现得非常清晰,鞘口部分并无膨大部分。
图9(右):《中兴四将图》(局部)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从以上图像和壁画来看,焦作“宋剑”的形制与诸多壁画、雕塑、实物中的宋剑都有明显的差异。笔者认为这把剑并非是传统意义的中原地区剑的形制,而是在风格上明显具有吐蕃风格,形制与固原砖雕中八字格宋剑风格最为接近。要深入了解焦作出土宋剑的形制还需要对刘氏家族进行分析。
刘昌祚生前为抗夏名将,仕至武康军节度使(从二品),死后追赠开府仪同三司(从一品)。《宋史·刘昌祚传》记载:“父贺,战没于定川。”可知,刘昌祚的父亲即为刘贺。刘氏家族墓中M3 号墓就是刘昌祚的父亲刘贺。《宋史》没有专门为刘贺作传,不过在《葛怀敏传》定川寨战役中提到了刘贺领军作战的全过程。
笔者在史料中还发现了一个更有意思的细节,西夏军围困定川寨的时候,刘贺率领本部与西夏军在定川寨外清水河以西鏖战:“率蕃兵门于河西。”这里有一个特别称谓:“蕃兵”。
“蕃兵者,具籍塞下内属诸部落,团结以为藩篱之兵也。”③蕃兵是对编入宋军的西北少数民族士卒的统称,包括唃厮罗政权下的吐蕃、甘州回纥、羌等,遍布于宋夏沿边的陕西、河东以及熙丰开边之后的河州、湟州、兰州、岷州等地区。虽然是宋夏沿边地区的地方军,但也属正规军系列④,它是北宋的四大兵种之一。蕃兵主力是吐蕃士卒,国内学者对此研究颇多,认为北宋蕃兵的主力是吐蕃人:“北宋政府为了与吐蕃结成特角之势,以断西夏右臂,对缘边吐蕃、回纥实行比较亲善务实的民族政策。甘州回纥可汗与唃厮罗地方国主在向宋中央王朝递呈的表章奏疏中,仍然沿用唐代和亲称谓,称宋皇帝为东京阿舅、赵家阿舅。如此看来,北宋西北边防军的蕃兵,其骨干是吐蕃当无疑问。”⑤宋夏战争时期,北宋吸收蕃兵和联合唃厮罗政权对西夏产生牵制。北宋政府非常重视蕃兵建设,形成了较为完备的蕃兵制度:“蕃兵的编制以百人为都,五都为营,五营为军,十军为厢。”有学者认为蕃兵的兵器自给率较高:“各个部落都有自制兵器装备而又成系统的蕃兵队伍,蕴藏着旺盛的战斗力。”
至此,我们已经清楚刘贺及其子弟在固原镇戎军抗击西夏的部队是由吐蕃人组成蕃兵,那么,刘氏家族墓中出土吐蕃风格剑就变得较为合理了。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就是河南焦作出土的“宋剑”可能是一把西夏剑。西夏剑在北宋时期也极为出名,刘氏在抗击西夏的过程中难免缴获对手的佩剑,并作为自己的物品随身下葬。目前西夏剑仅有西夏王陵出土一把,缺乏足够的比较样品,甘肃武威西郊林场西夏M2 墓墓门彩绘武士手中长剑为典型八字格形式。
吐蕃时期的刀剑在两唐书中有明确记载。《旧唐书》载吐蕃武士:“弓剑不离身”;《新唐书》载:“多佩弓刀。”《通典》载:“人皆用剑,不战亦负剑而行。”
敦煌吐蕃时期洞窟壁画也绘制了吐蕃剑的造型。从360 窟、231 窟、359 窟图像中可以看出吐蕃剑都有相似的结构:剑首为如意形,剑柄较窄;剑格较为宽大,呈现月牙状,剑格中间似有凸起,鞘口较为膨大,配合较为宽大的剑格;鞘室中部有两个金属装饰片,鞘室边缘包金属边,鞘尾为弧形,表面装饰有金属片,鞘室正中起脊线,饰金属条;整剑的提挂在鞘口、鞘室中部。360 窟中4 把剑的鞘室颜色有明显不同,赞普前后靠右侧的剑鞘室上端明显呈绿色。吐蕃武士剑的佩戴方式,剑身也是横在腰侧,但是用较长的带子背在肩部;《通典》中记录的吐蕃佩剑形式为“负”,康熙字典对“负”字的解释为:“负,背也。”可见《通典》记录吐蕃武士佩剑方式准确。
《西藏日报》摄影记者陈宗烈在2006年披露过一张早年在大昭寺拍摄的吐蕃时期壁画照片,壁画中的吐蕃武士背负一把吐蕃剑(图10),壁画中武士身着铁札甲,斜背佩剑,右手持矛,左手叉腰,站姿。佩剑手柄顶部装饰摩尼宝珠,此宝珠的表现形式与敦煌绢画中天王手中的剑柄首装饰风格完全一致。手柄中部有一串小珠,此珠实际是对鲛鱼皮脊背的大颗粒进行描绘。绘画中的剑格基本能看出剑格呈“∩”形,包裹鞘口;鞘室两侧用金色表示金属材质的包边。鞘室表面绘制横向弧线表现了鞘室的凸脊关系;鞘尾处略放大并收为尖形,鞘室表面装饰珠宝。
图10(右):大昭寺土蕃时期武士壁画 摄影:陈宗烈
吐蕃王朝在公元842年崩溃后,吐蕃政权消失,但是其武备形制仍旧在流传。从现在研究和实物来看,西藏现存的“呼拍”类刀剑就是典型的吐蕃刀剑风格的继承者(图11),这类刀剑在世界各大博物馆都有实物遗存,但是其表面的装饰风格则是由蒙古人带入西藏。
图11(左):中国历史博物馆藏“呼拍”
近年西藏昌都地区出现了一批较为残破的刀鞘(图12),幸运的是这些刀鞘被一些收藏家保存。这些刀鞘虽然残破,但是器型明显鞘口膨大,鞘室外包铁边,鞘口位置有横束做提挂,鞘室中部有较宽的横束做提挂,鞘室有多条鞘束紧固鞘室。此类鞘室和焦作宋剑极为相近,笔者还有一把较为完整的藏刀(图13),笔者这把刀出自四川藏区。鞘室相对简略,鞘口有横束提挂,鞘室中部有较宽提挂,靠近鞘口处U形铁条接一长压条贯穿鞘室。剑格为八字格,剑首为圭形,早年笔者也只将此刀定为元代。吐蕃“呼拍”类刀剑后期演化成英国皇家军械博物馆收藏的藏剑(图14)。
图12:昌都呼拍鞘
图13:龚剑藏品
图14:大明永乐剑 图源:英国利兹皇家军械博物馆
从以上罗列的各种史料、实物来看,河南焦作北宋刘昌祚家族墓地M2 墓出土的“宋剑”与中原地区的宋剑风格有明显的差异,反而是与吐蕃风格更为接近。此剑的剑格与吐蕃时期的月牙格已经有所不同,发展成外形总体是八字格的元宝形,朝刃方向呈W 形,依旧保持吐蕃时期月牙格中部有尖突的形制。剑鞘的装饰符号和形制与西藏现存的“呼拍”类刀剑鞘极为相近。再从刘氏家族的抗夏经历来看,刘氏家族在固原镇戎军统领的部众是“蕃兵”,这些蕃兵以吐蕃人为主,那么刘贺和其子用带有吐蕃风格的长剑就顺理成章,这类吐蕃风格的剑究竟是吐蕃头人赠送还是特意打造,已经不得而知,唯一能肯定的是此剑一定是M2 墓主人生前爱物,才能死后陪葬。
因此,笔者认为河南焦作北宋刘昌祚家族墓地M2 墓出土的“宋剑”真实的身份,应该是刘氏家族在固原宋夏战争时期所佩戴的具有吐蕃风格佩剑。吐蕃刀剑自唐朝开始成熟,其形制在敦煌、拉萨壁画中有清晰表现。西藏“呼拍”类刀剑目前的研究、检测都确定是元朝时期,此次考古实物经过笔者的分析,恰好填补了吐蕃至元朝这个阶段的空白,再次间接佐证“呼拍”类器型就是吐蕃刀剑风格的遗留。
焦作“宋剑”的出土再次钩沉宋代“蕃兵”的历史。自北宋中叶以来,西夏的崛起与扩张,对宋朝西北边疆形成了巨大的威胁,宋朝与河徨吐蕃确厮哆地方政权的通好,一直是北宋西北国防安危之所系,纳蕃人为边军,此举措使蕃兵在宋西北国防战略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发挥着中流砥柱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