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吕子远
最近,笔者从藏家手上征集到一件清代官样风格的大铜簋。这件铜器为一位藏家在海外遇见,曾一度埋没冷摊,被视为破铜烂铁,蒙尘多年,无人问津。然而宝物始终自带贵相,藏家发现铜簋造型大器,上手稳重,想当年一定是不惜工本制造,而且盖上镌有款识,于是买受,不辞万里地运回国内。
铜簋保存完好,体型硕大,皮色古朴庄重,陈列在案,气势非凡。口径长23.5厘米,通高23.5厘米。若对清代祭器形制有所了解,仅从铜簋造型即可分辨出此为清代“官造”祭器,是谨遵乾隆年间编纂的《皇朝礼器图式》所铸造,不是一般民间私铸的祭器。这样的官器,暗示了原物主人必定是一位身世显赫的人物。而器物盖子上的铭文,则是解开器物主人身份的关键。
方氏家庙宝簋盖上铭文
铜簋的盖子上铸有数行篆书铭文,经过仔细辨认,释文如下:
“普宁方氏家庙祭器
宝簋
光绪十六年七月广东水师提督方耀谨遵钦定敕造”
根据铭文,可知宝簋是光绪十六年(1890)七月,官拜从一品广东水师提督方耀奉旨根据清代钦定样式,为本家品官家庙铸造的祭器。根据笔者调查,这是当时方氏家庙铸造祭器中传世仅存的一具,对于研究方耀及其家族无疑是一个重大的发现。
方耀何许人也?
方耀(1834—1891),又名方辉,字照轩,广东省普宁县洪阳西村(今属普宁市洪阳镇)人。光绪初年官至广东水师提督,同光时期的地方要员,也是晚清广东少数能官居一品的政治人物。在潮汕地区,与方耀的地位接近的只有丁日昌。方耀与丁日昌,一为武将,一为文官,且互结为儿女姻亲,在晚清政坛代表着潮汕人势力的崛起,显赫一时,风头一时无两。
但方耀与丁日昌不同的是,丁日昌乃文官出身,性喜文墨,尤爱风雅,生平留下大量著述和诗作,给予后人议论与研究。而方耀则是一生从戎,身经百战,军旅倥偬,不遑翰墨,所著《照轩公牍拾遗》四卷也因战乱而遗失了二卷,至于位居普宁洪阳的德安里方耀故居虽然完整保存了下来,但故居内除了建筑,与方耀有关的文物几乎荡然无存,令人遗憾。
关于方耀的生平事迹,不妨从铭文纪年开始回溯。
“光绪十六年七月”,方耀56 岁,适值他晚年功成名就,名声最为显赫的时期,官拜从一品大员,位列封疆——实授广东水师提督,手扼南疆海防重权,深受朝廷倚重,在广东,只在总督一人之下,与巡抚、布政使等平起平坐。这一年,也是方耀生命的最后时光,还有不到一年的光景,他因行军中暑,于行营溘然病没。身故后,朝廷钦赐祭葬,生平事迹付国史馆立传,今《清史稿》列传二百四十四有其传。
广东水师提督方耀像
而铭文提到的“方氏家庙”,位于普宁洪阳方耀故居“德安里”老寨主座。德安里是方耀及其兄弟共同营建的家族府第,分为老寨、中寨、新寨三个部分,占地达6.3 万平方米,是潮汕地区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府第式建筑群,今列为广东省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由于方耀及其家族的文献资料缺失,有关德安里的建筑年代和早年的情况并没有太多原始记录。据方梓乔《方耀年谱》考证,仅可获知的是老寨和中寨的建筑年代,先后落成于同治十二年(1873)和光绪十二年(1886)。此外,也有民间学者考证德安里的修建最终完成于光绪十六年(1890)。至于德安里内方氏家庙的情况更是几乎不见任何记载。
如今,这件方氏家庙宝簋的重新发现,不仅对了解潮汕宗族文化、祭祀文化有着重要意义,也对于研究方耀生平及其家族提供了难得的实物例证,起到了填补空白的作用。我们可以根据宝簋上的纪年来重新审定德安里和方氏家庙落成的年代,而且从铭文内“方氏家庙”“谨遵钦定敕造”的语句,清楚表明此簋不是晚清常见的一般民间宗祠的祭器,而是更高级别——品官家庙的祭器,这也为我们重新认识德安里方氏家庙的规格提供了重要的依据。
品官家庙是指有品级的官员祭祀祖先的场所。根据清代礼制,有品级的官员才能建立家庙,家庙的建置分一至三品、四至七品和八至九品三个等级。光绪十六年(1890)时,方耀官至广东水师提督,所建家庙应在品官家庙的最高等级。据《大清会典》卷五十《礼部·家祭》规定:“凡品官家祭之礼,于居室之东立家庙,一品至三品官,庙五间,中三间为堂。”如今所见德安里方氏家庙即为一座面阔五间纵深三进的祠堂,其规格是全潮所见最大型的祠堂。其规模宏大的原因之一,恰恰在于该祠属于品官中最高等级的家庙。而三品以上的品官家庙祭器,《会典》规定:“祭器三品以上,每案俎二,铏二,敦二,笾六,豆六。”其中“敦”是祭祀时用来盛装粮食的祭器,包括了簠和簋两种形制。本文介绍的这件铜簋,可知当年是方氏家族祭祀先祖时陈列在供案上的盛装粮食的器皿。
普宁德安里方氏家庙
皇朝礼器图式·祭器·太庙东庑簋
乾隆款白釉凸螭纹簋 故宫博物院藏
宝簋铭文中“敕造”之意,是指奉旨建造,其样式和尺寸严格地按照了钦定的范式,属于清代官造祭器。同类造型的簋可参见故宫博物院保存清宫旧藏的官窑瓷器。这类祭器形制在乾隆年间定型,由皇帝参酌古今亲自审定,载录于乾隆三十七年修纂《皇朝礼器图式》一书之内。该书“太庙正殿簋”一节,详细记录了太庙祭器——簋的尺寸:“通高四寸二分,深二寸一分,口径七寸二分,底径六寸,盖高一寸八分,径与口径同,上有棱四出,高一寸一分。”根据引文,可知太庙簋连盖通高7.1 寸,口径最长7.2 寸。按照清代钦定工部尺1 寸约合今3.3 厘米换算,太庙簋通高23.43 厘米,口径23.76 厘米。方氏铜簋尺寸与之几乎相合,仅仅有毫厘之差。再参考太庙簋的图样,可见无论造型还是器身纹饰,都与太庙簋相符合,可见这件宝簋名副其实,堪称所谓“谨遵钦定敕造”。
自万历十四年(1586)至1949年,方耀的出生地洪阳一直是广东普宁县城治所。方氏附城世居,族繁家大,至今仍为当地大姓。
方耀17 岁那年,正值道光皇帝御宇最后一年,地方酝酿已久的社会矛盾在鸦片战争后出现了大爆发,广西接连出现了天地会和太平天国起义。这一年,曾走在中国近代历史前沿的林则徐带病受命,客死普宁洪阳行馆,而另一位即将影响广东历史进程的方耀,则在这一年走出洪阳,开始他长达四十年的戎旅生涯。这个历史的巧合,象征了一个时代的谢幕,另一段历史的开篇。
潮人素来民风剽悍,有习武从戎传统,特别像普宁这样的内陆地区,很多男子应募从军,四处征战,清代称这一群体为“潮勇”。方耀正出生在潮勇家庭,父亲方源便是一支乡团的领袖。咸丰元年(1851),方耀加入了父亲领导的乡团,随即被派遣到广西前线平乱,他迅速展现过人的军事才能,不到一年就能自己带兵,并且立下战功,初显声名,朝廷因此奖给他六品顶戴。随后十余年间,方耀连年征战广东、广西,数度击败太平军,依靠军功不断获得升用,从正七品把总,到同治七年(1868)递升至正二品的实授南韶连镇总兵。
方氏家庙宝簋打开俯视图
方氏家庙宝簋侧视
方氏家庙宝簋内部
自同治三年(1864)太平天国运动失败后,到光绪二十年(1894)甲午战争这段时期,社会相对安定,大臣纷纷行办洋务,谋划富强事业,历史上称为“同光中兴”。同治七年(1881),当上总兵的方耀,随即被朝廷委以重任,重建几乎失控的潮州一府的地方秩序,继而更肩负起整个广东海防的重责,直到他光绪十七年(1891)去世,前后历时基本涵盖整个中兴时期。可以说,方耀是同光中兴地方上的重要人物,是晚清开创中兴局面不可忽略的一员。
方耀虽然出身行伍,但治理地方眼光长远,为了扭转潮属民风好斗的风气,方耀治潮期间,广办教育,在潮属各地新设和复办乡学数百所。其中以光绪三年(1877)在潮州府城创办的金山书院最为著名。其后方耀更开设韩江书局,购刻书籍,又在广州创建潮州八邑会馆,设置公车旅费,资助士子赴省城和京师应试。著名潮州学者饶宗颐曾称赞方耀“治潮九年,民率其行,吏更其俗,至今称颂不衰”。这一切都得益于方耀兴办教育的化俗之功。
此外,同治十三年(1874)方耀还主持韩江流域十八都修浚韩江水道。他向海阳殷富募集捐款,筹得巨资征集人力,购置外国机械,进行疏浚河道工程,特别是将韩江入澄海下蓬至汕头这段河道改道,大大缓解了汕头埠的水患风险。此外,方耀还主持开凿蓬洞河,沟通东西溪的航运,继而主持延伸潮水溪的工程,造福农田近万亩。
光绪五年(1879),方耀再调任潮州总兵,负责潮州、南澳至碣石防务。先后将汕头崎碌等处沿海炮台修筑加固。光绪十年(1884),中法战争爆发,次年方耀署理广东水师提督,筹办防务,改造加固威远和下横档炮台,同时谋划制造轮船,装载新式炮械,并亲自巡视港汊,绘成详细军事地图,为巩固海防做了许多开创性的工作,获得官民广泛称许,也打消了法军想从珠江口内犯的念头。光绪十一年(1885)十一月,朝廷实授方耀广东水师提督一职,成为清代第五位实授广东水师提督的广东人。
方耀在晚清广东留下的文治武功,得到当时知名官员学者的称许。光绪十三年(1887)八月,方耀北上陛见,两广总督张之洞亲自送行,途经香港、汕头、上海,各地官绅商贾争相设宴款待,新闻报纸密切留意方耀北上进京的行程,特别是方耀途径汕头时,上海《申报》描写道:“潮州全属绅商士庶悉皆立迓江干,排班鹄企。汕埠众行商沐恩受惠、食德饮和,盖已久矣。见军门节钺之式临,无不胪欢踊跃,各处街衢悬灯结彩,辉煌达旦,群以恭贺军门之北上。”
来粤视察沿海防务的钦差彭玉麟,回京赞道:“粤有方耀,可高枕也。”此外,如张之洞、曾国荃、李翰章无不在上述朝廷奏折中盛赞方耀的才能,在广东很有民望。清末著名学者王韬时常去信与方耀议论时政,称赞方耀治潮功绩可与韩愈互相辉映。方耀身故后,著名学者汪兆铨为其撰写墓志,感叹方耀的事功可以“亿载垂声”。陈伯陶编纂的《东莞县志》也专门为方耀立传,载其建设海防的功劳。光绪十七年(1891),经地方大员向朝廷奏准,允许广东官民在虎门、惠州、潮州等地修建专祠,来纪念这位一生传奇而又造福苍生的中兴武将。
光绪十六年(1890),方耀的父亲(1805—1857),即封赠一品建威将军的方源;还有方耀的四弟(1838—1890),曾率三千潮勇赴台湾平乱,朝廷追赠布政使衔的方勋(台湾有潮军义勇祠纪念此事,方勋亲自为题字勒碑),他们的神主已安放在家庙神龛上。而宝簋铸成后不到一年,方耀也身殁于行军途中,他的神主也应奉安在家庙之内。可以想见,这件宝簋曾经祭祀过晚清方氏家族功勋最卓著的三位大人物。
在了解方氏家族与方耀生平事功之后,让我们重新审视这件有方耀亲自题名铸造的普宁方氏宝簋,它所承载的历史意义已远远大于器物本身,这也是收藏的乐趣所在,一件稀世珍宝,你总能从它身上源源不绝地发掘出传奇故事和宏大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