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童
记得西方权威机构曾排列过对世界有影响力的文学名著,《荷马史诗》被列为这排行榜的顶峰。
《荷马史诗》是神的战争,前者《伊利亚特》,讲了诸神的出征;后者《奥德赛》,则铺就了回归的路程。不知为何,读罢吉狄马加发表在2022年《十月》4期上的长诗《应许之地》,神灵的色彩在脑海就愈发清晰了起来。当然,这清晰也仍处在朦胧的状态中,诚如吉狄马加诗作先声所吟咏出的,“你看,那里是应许之地/当然不是上帝许诺给犹太人的礼物/那里没有流淌着白色的牛奶/这或许就是一块未来之地/并非另一个乌托邦/而是现代性在传统的笛子与球体之间构筑的玻璃和模制品的世界”。
吉狄马加诗中引用的“应许之地”出自《圣经·旧约》创世纪中所述,以色列人祖先亚伯拉罕由于虔敬上帝;上帝与之立约,应许其后裔将拥有流淌牛奶与蜜之地。吉狄马加自述他这“应许之地”,不是溢着白色牛奶的圣地,而是一前途未卜的未来之地。这就令人想起他另一首长诗《开裂的星球》中所渗透的寓意。开裂的星球似在触摸一种人类精神裂变的现象,“应许之地”则在寻找着这裂变中的心灵归宿。在这首诗里,作者仍延用了星球的象征体,“从最高的地方俯瞰大地,哦,星球”。如此,这片“应许之地”就被涂抹上了神灵的色彩。荣格在分析心理学与诗歌的关系时曾提及,一旦人们谈论的不再是那作为个人的诗人,而是那推动着诗人的创造过程,心理学的角度也就发生了转变。在这转变中,我们似乎嗅到了一股神袛降临的气息,当然,神的意志是若隐若现地出现在诗句中的。
彝族或许是有通神灵习俗的群体部落之一,正如三星堆出土的祭祀“火葬坑”,仿佛是复活这一神的指向。有许多人猜测,这些浴火重生的树人、象牙及缠头的纵目人,能对应出远古彝族人行为举止的影子。身为这一族群后人的吉狄马加,无不被这一精神内涵所魂牵梦绕。从某种角度看,吉狄马加也是彝族创世神话《梅葛》《勒俄特依》等作品中,灵魂附体的一个“缠头骑士”。吉狄马加也从不掩饰,他似归属这一特质。在他许多诗歌的字里行间,常闪烁着彝族人的精神符号。在长诗《应许之地》中,他依然嵌入了这些印迹。如果说传统祭祀的氛围气场中少不了毕摩,那么骑着“达里阿宗”名马的“诺苏”,吹起“马布”奏出的民族古曲,端起“萨拉博”倒出美酒时,耳畔便听到了那祝酒歌,“也火也火也,珍贵的客人罗四方的朋友哎,也火也火也,四方的朋友哎,我们相聚在吉祥的日子,也火也火也,吉祥的日子,请喝一碗彝家祝福的美酒,愿你幸福愉快健康长寿,愿你幸福愉快健康长寿,朵火也。”可以想象,在火焰旁穿着民族服装的美丽彝族姑娘正在翩翩起舞。
诗中“赫梯拉巴”摔死了天王派来强征赋税的“格惹阿比”,点燃火把烧死害虫,我们便能想象出诗人凸现的是惩恶扬善。多年前,我有幸目睹过彝族火把节的节日盛况,乡民们虔敬地结队在林间路上、田埂间舞动藤条捆扎的艾蒿,至夜晚时燃起篝火。彝族的神话传说,同古希腊的神话有异曲同工的地方,“赫梯拉巴”让人对比起“赫拉克勒斯”杀死过九头怪物,捕捉过狂暴的公牛,拯救了受难的普罗米修斯。另一则传说,天上有六个太阳和七个月亮,白天烈日暴晒,瘴疠横行,世间万物都面临着灭顶之灾;彝族英雄支格阿龙“射死五个灼热的太阳和六个月亮”,驯服了剩下的一个太阳和一个月亮,治服了肆虐的洪水,消灭了残害人间的各种妖魔,这同后羿射日的传说何其相似。吉狄马加的《应许之地》就在这融汇中,将群山,赤脚,铠甲,苦荞,石磨金色的皮碗,月琴,马布,宝刀,鹰爪杯,锅庄石,英雄结,蜜蜡,送魂经,白色的毡子,山风,谱牒,谚语,史诗,护身符,习惯法,超度,火焰,枪,父子连名,酒,表妹,血亲,婚配,神鹰,智者,马鞍,服饰,传统,火把节,勇士,火葬地……纷繁迷离的事物,尽情地铺展贯通了起来。
土耳其诗人阿塔欧尔·贝赫拉姆奥卢认为,吉狄马加的诗歌语言是河流、山川、草原和森林的语言,是鸟儿、昆虫、花朵和树叶的语言。这里,我需加上亦是神明神喻的暗示;这暗示在彝族的编年史里,有了某种诠释。荷马言神要是公然跟人作对,那是任何人都难以对付的。因而,在敬畏自己民族神袛的前提下,吉狄马加对诗句进行了重新的组装,在组合体里出现了“峡谷的倒影投向断裂的天空”的意象。这种意象,在吉狄马加的另一本诗集《火焰之上》中也曾出现,只是在《应许之地》中的意象有了哲理的思考。在诗集《火焰之上》中有一首短诗,“从摇篮到坟墓/时间的长和短/没有任何的特殊的意义/但这段距离/摇篮曲不能终止/因为它的长度/超过了世俗的死亡……”现今的世界,面临着种种灾难与不确定性,战争与肆虐的病毒、洪水同能源的危机,都给人类敲响了一个又一个警钟。吉狄马加渴望生命的节日、人的节日的到来,但一切又都裹在不确定的迷雾中,未来的“应许之地”,让世界处在了艰难的窘境中。
美国诗人杰克·赫希曼称吉狄马加,本质上是一个国际主义者,他的诗作也契合了这一点,只是这国际化的动力是从他那彝族人原生态的骨血中生发出来的。有时我看着吉狄马加,很难把他眼镜后面的眼神同他亦神、亦巫、亦哲理的诗作吻合起来,这或许就是不同侧面的吉狄马加。他的《应许之地》,追求的彼岸已渐显出了萌动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