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妍 林倚冰 巫芷欣
(广东省广州市华南师范大学,广东 广州 510631)
陶身体剧场作为享誉国际盛名的舞团,自2008年起创作“数位系列”作品《1》至《12》。舞团创始人陶冶以其独特的编创思维,创立了该舞团与众不同的舞蹈运动方式——圆运动体系。“数位系列”作品的审美风格简约,运动方式独特,将身体发挥到了极致,同时创造了中国现代舞的一座座高峰。《金融时报》:“他们的舞蹈中流动着自然的魄力,这是富有挑战性的作品,凸显了这位中国编导独特的个体语汇。”
陶身体剧场《11》作品创作于2021年,时长为62分钟,是编导陶冶在延续前10部作品中的又一突破之作。是“数位系列”的第11部作品,也是时长最长的一部。以陶身体的运动方式,超过30分钟是极大的挑战。编舞陶冶通过段落推进和即兴的引入,尝试突破这个极限。《11》由11个舞段组成,呈现出11个不同的维度;彼此独立,可结合,可打乱,亦可重组。小河再次担任新作的作曲,11段电子乐将会是颠覆性的重新出发。当秩序退下,舞台留给了未知。
广东现代舞团于1992年创立。广东现代舞团作为中国第一个现代舞团,创作了大量享誉世界的优秀现代舞作品。《滃滃澹澹》是广东现代舞团2021年由施璇和周念念两位资深舞者担任编导所创作的新作,作品时长约为105分钟。
“滃滃澹澹”意指云气腾涌的状态。繁华都市的人们,登顶看云海或放眼城市,俯瞰的视角会使人留意到许多平行视线中忽略的东西。视角飞跃性地拓展或微缩,通过“滃滃澹澹”的意象,升腾不止的状态,触发创作者在时间与空间上的探寻。剧目分为上下部分,以截然不同的形式呈现,看似是两部完整作品的合并,但其实两个部分都能在精神层面上引发强烈共鸣,突破原有的观看体验。创作者巧妙地让作品变得可合也可分,合为整体创作观念和概念的表达,若分为两个作品看待,更是各有趣味及内涵,这样的编排形式在目前国内原创现代舞作品中十分罕见。
陶身体剧场与广东现代舞团同属于中国现代舞团,二者的发展印证了现代舞“独特”“个性”“天马行空”的本质,也阐释了曹诚渊在《中国现代舞的钩沉》中提到的:“中国第一代现代舞编舞家在当时已经陆续成长,各有主见,抗压性较强,得以避免掉进模仿云门的旋涡里,终于在最初的15年内,建立起最少22种不同面貌和个性的‘中国现代舞’。”
本文将陶身体剧场“数位系列”作品《11》与广东现代舞团作品《滃滃澹澹》共有的特性概括为“回归身体”“回归本我”“回归自然”。意在透过身体、寻找本我与自然,三者既独立又紧密相连,是层层递进的关系。
两个作品的共同之处都是以身体出发进行创作,探索身体的各种可能性,将这种形式发挥到极致,运用有限的身体表达创设出无限的想象空间。以回归身体为前提,编导从“我”出发,将自身的想法具象于舞台,观者在编导的叙述基础上从“我”出发,结合自身的人生经历认识这个作品,然后又产生对自己的再认识,从而完成编导与观众心灵、人生的对话。褪去浮华的外表,卸下以外物为目的的创作,最终回归自然、回归本心、回到最初。不同之处在于《11》极度抽象,将重点放在“纯身体”语言的探索上;《滃滃澹澹》则偏于叙事,展现了编导对当代生活的个体感悟和创意表达。
“有限”与“无限”本是反义关系,但作品《11》《滃滃澹澹》却有机地将它们回归于身体中进行联系,充分展现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意蕴。作品也彰显了有限的身体中有无限的想象空间。
“限”即限定、限制、有限。身体的运动是受人体意识所控制的,因此可以说意识的“限”是基于身体层面的“限”。其实,舞蹈就是一种意识形态下的艺术,舞者在舞蹈的过程中,意识从大脑产生并发出指令,传达由意识所构想的动势信号至人体神经,再由舞者通过肌肉控制呈现出来。这其实就是我们常说的“身心合一”,“心”所想要抵达的方向与位置,也正是“身”所呈现的运动动势。由此反观“身心合一”下的意识,是需要有限制且具有限定性的,是不能违背人体的生理构造的,因此在意识层面需要有“限”。
陶身体“数位系列”作品《11》中身体的“限”主要呈现在灯光所限制的区域以及11名舞者的脚位、步伐与调度中。作品基本保持在一列、一排的队形上展开调度,以让观众直观欣赏到其“限”的统一性设定,由此也更是为了突出其基于下半身的“限”,对上半身“无限”的探索与对比,正如作品介绍中所说“腿上整整齐齐站成一排,上身却要竭尽全力长出差异”,舞者的下半身动作完全限定,走向、转身、步伐,都是由编导编排规定,而舞者的上半身——从脊柱延展到肩、肘、腕到头部,则由舞者自己根据每一次的当下感受即兴而舞(见图1)。
图1 舞台灯光区的“限”(图片源于“陶身体剧场”微信公众号)
《滃滃澹澹》第二段同样也能体现“无限中的有限”,演员在舞台上尽情地抛球,玩球,给观众呈现以一种过瘾、快乐之感。作品运用接触即兴的方式,不断促使演员无限制地与球进行互动,此刻球可以变成一种依赖、把玩、发泄对象;也可以是支撑着演员身体的物体,犹如一个底座般的存在;抑或是意在表现出球体是演员的精神支柱,支撑着舞者的精神世界。作品中间段落有一片段给予观众极高的舒适感与释压感,演员在尽情地通过球体释放能量,仿佛如孩子一般酣畅淋漓地玩耍。又有一片段舞台装置下降,演员们手持道具将球排列成一个立体的流线形状,这是一段配合装置、道具、舞美的视觉冲击,观众的心跳随着球的流动加快速度,好似置身于5D立体过山车。然而,这一切的视觉冲击都是基于球体与人体之间发生的联系作用,是在有限的身体条件与道具运用下营造与产生的无限意象。
“无限”二字给人以自由、任意之感。陶身体剧场“数位系列”作品《11》与广东现代舞团作品《滃滃澹澹》同样将“无限”献给舞者、送给观众,可以说,身体即兴的无限性是两个现代舞作品的主题与特点。
陶身体剧场“数位系列”作品《11》从舞台调度、动作设计、灯光布局、运动轨迹都有着其“限制”的意味。编导将舞台的调度限定在从左至右或从右至左的横行移动。时而统一、时而交错、时而卡农、流水作业。舞者的上半身从脊椎到肩、肘、腕到头部,都是未限制其动势、节奏、规律等因素,力求在下半身的“限”中自主极致地探索上半身的无限发展,由此强调舞者根据其自身每一次对当下心境、环境的感受即兴而舞形成,可以说这也是意识之“无限”的体现。在竖排上11人宛如一人,身体的高度、动作幅度、空间的变化整齐划一,默契十足。
因此,该作品就如“世界上永远不会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一般,在每一次演出中既是求同存异的,又是独一无二的。舞者对肢体与作品的无限探索,为观众的思绪也提供无限遐想;每位舞者在表演时不同的动作风格与语汇,为观众的目光也提供不同的聚焦点,从而形成“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和谐画面,提供给观众一场独特的视觉盛宴。
“有限中的无限”同样体现在《滃滃澹澹》第三段中,舞者一起在舞台上高度地释放过后,一排静坐在球上面向观众。教堂的音乐奏响,灯光全灭,装置降落,乍亮起一束光源。灯光亮起的一刹那,好像时光穿梭回人生的某一时刻,那一束光,似是希望,是感动,是珍贵,也是救赎。接着舞者每个人抱着球,走到乐池,有人依偎在球的“身上”,有人抱着,有人躺着、有人与球平行;有疲惫、有情感、有依恋、又有内心的笃定,球时而是负担、是压力,时而是玩耍带来乐趣的对象……一场无穷的遐想从舞台散发至观众内心,不同的观众,不同的心境,对作品产生着不同的共鸣与思考。
“限”与“无限”两个作品中相互切换又互相牵制。从舞者的视角而言,无限的想象与可能性必须在有限的场地、有限的灯光区域与有限的音乐选择中以有限的肢体为基础,去探索即兴的可能,是“无限中的有限”的体现。而从观众欣赏作品的角度而言,基于“千人千面”的特点,每个人将带着其独特的想法与见解观看有限(同一场)的演出,从而从中得出不同的感悟与思考,由此,这种现象可谓是“有限中的无限”。
“表里”与“内外”两词为近义关系,都强调着两个相反视角,即“外表”与“内在”。陶身体剧场“数位系列”作品《11》与广东现代舞团作品《滃滃澹澹》表里相通,内外互联,将舞蹈回归于本我之中。
陶身体“数位系列”作品《11》十分简洁与直观,与作品《滃滃澹澹》相比,最显而易见的即陶身体“数位系列”作品《11》没有道具,演员的身体就是作品最大的本体。作品没有复杂的灯光、布场与服装,一切只以黑、白两个相反色调为主,旨在通过外在简单纯粹的环境氛围,促使观众更为投入地回归于舞者的身体中,以探寻有限的身体与无限的可能的表意。陶身体“数位系列”作品《11》的音乐风格主要以较有节奏感的现代音乐混合电音而成,激发舞者对于动作张弛力度的变化和无限的想象与创造,与作品《滃滃澹澹》充满意境的生活之音、空灵之音风格大相径庭。
《滃滃澹澹》作品第一段讲舞者表现生活,忙忙碌碌的、机械的、重复的生活。类似收音机的画外音——球赛、新闻、天气预报,瞬间将观众与舞台拉近了距离。编导用舞者的身体构建出生活中的各种场景,似汽车、似高楼、似建筑、似人潮……舞段中有很多与人的接触互动、托举、造型、动作设计联系紧密。每位舞者在台上匆忙的走动、跳跃,夹杂着新闻播报声、收音机调频声与发动机声,正如早晨上班族习以为常的忙碌。收音机频道的切换又仿佛在表达着每位舞者拥有着自己不同的频道,正如每个人在生活中有其自身的生活节奏与生活规律一般。人每天都生活在现实中,会受到各种声音、新闻、天气、事件、他人的影响,真实又虚幻,总感觉忙忙碌碌的日子过了但又好像没过,那是因为忙碌的生活转头就会被忘记。浑然不知这日子是怎么过的。当天气变化时,人才被动得慢下来,动作也刻意变慢。
若要说广东现代舞团作品《滃滃澹澹》给观众留下最直观的印象则是舞者们人手一个的大弹力球,舞者对该道具的极致玩耍与应用,不禁让人联想到《童趣》一文中的“故时有物外之趣”。弹力球的“物外之趣”是时而被舞者背在背上、扛在肩上,像在表达着背负压力前行;时而舞者又将弹力球放置地面,利用其弹力作用,扑、倒或躺在球面上做腾涌状,像是模仿云气腾涌的自然之美,又像是在表达借此弹力球放松之意;时而弹力球又可作为舞者们托举、造型的工具,为托举与造型塑造更多可能性,也像是在象征着人际交往中的枢纽……作品借着弹力球的运用,充分表现着人的生活状态,人的思想、情感和精神世界。
弹力球对于舞蹈演员而言,不仅仅局限于道具还贯穿于舞者的排练生活,既是陪伴左右的朋友,又是信任与依赖的对象,经过长时间的磨合才能呈现出舞者与球融为一体的默契。乔治·巴兰钦在其作品《小夜曲》中,将排练中出现的两个意外的刺激如实搬进作品中,《滃滃澹澹》或许借鉴了这种创作方式,在最后一幕排练时的场景演变——道具发生变形,泄气的球与舞者的身体产生联系。从舞台上观众能看到排练中舞者们相互鼓励、相互切磋、相互较量,近距离感受舞者的呼吸与心跳(见图2)。
图2 (图片源于“广东现代舞团”微信公众号)
陶身体剧场“数位系列”作品对纯粹身体动作形式的执着探索,不仅是为了追求极简主义艺术的独立价值,更重要的是体现了当代舞蹈艺术的核心特质,即个人主体性。主观能动的独立性思考是对每一个个体的必备能力,作品从舞者自身的主观能动性出发,为肢体与表演注入“我”的理解,突出“我”的感受,发散“我”的力量,发展“我”的可能,强调一切从“本我”出发去塑造与探究、创新与创造。
正所谓“一千名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滃滃澹澹》这部作品带给观众的更多是对于人生的种种思考。其一,大弹力球的巧妙运用不禁能让人联想至生活中的种种压力与困难,或是工作压力,或是生活压力,抑或是人际交往中的困难。面对种种难题,我们该如何直面这些困难与压力,如何释放,又将如何继续一往前行?其二,在作品的中后部分,出现了话外音“我15岁的时候……我25岁的时候……我35岁的时候……我45岁的时候……我55岁的时候……”,仿佛是通过话外音的提示,表达时间的流逝以及人生的生长历程。时间总是一去不复返,生命也无可再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每个人的人生阅历也逐渐丰富,而人在每个阶段会有属于当下的独特想法与见解。看到这里时,不仅让人开始联想,当每个人到了55岁的耆艾之年,经历了将近大半辈子所谓的“人生”后,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与心态?是滤尽浮尘,凡事化小,一切归于平静,顺应自然;或是依旧有着自己的人生目标,仍为之锲而不舍?不论如何,其实人生都需要一步步去体验、去感受、去努力。55岁的心态究竟如何,就等55岁细细品味这么多年来的种种历程时再慢慢体会吧!
每名舞者根据其自身的人生阅历与理解,以此作品为媒介,向观众们述说着属于自己的故事。观众们在台下静静地享受与观赏,在作品中寻觅着与自身所能产生共鸣的分子,寻找在舞者中的另一个自己……
对于“中国现代舞”一说,陶身体剧场抱持一个坚定的信念, 即不是去做“中国的现代舞”, 而是“在中国做现代舞”。有这样一种精神力量做推手, 使他们可以享受这个枯燥的过程, 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封闭”自己、“打磨”自己, 去关注身体发展的每一个细节, 甚至抛弃那些稀奇古怪的跳跃性“灵感”。陶冶认为, 大智慧需建立并实施在人的“经验”上, 而“经验”的获取就是要去“经历”它。不论是陶身体剧场、广东现代舞团还是任何一个团队,他们对舞蹈的态度都是对人生的态度。
《滃滃澹澹》运用生活与自然之音,为我们在舞台上复刻出生活的原生模样。新闻播报声、收音机调频声、发动机启动声等是生活之音。水流声、鸟鸣声等自然之音,给人以修生养性之感,作品中的生活之音仿佛在表达着自然与人类之间的亲密关系,也可理解为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人类才得以生存、得以生活。该作品的另一特点是将换场与舞蹈表演自然连接,轻松过渡,该转换方式也成为其独特点之一。打破了一贯的“悄无声息”式换场与布场模式,回归实现布场“直观化”“透明化”,布场由几位黑衣工作人员有条不紊地进行,使观众可以一边欣赏舞者的同时,感受下一个场景的更换过程。
纵观中国现代舞的发展历程,正是基于前辈不懈地探索与实践下,中国的现代舞才得以在国际中崭露头角,20世纪末21世纪初更是踊跃出一批又一批新一代的顶尖青年现代舞蹈家与优秀作品。曹诚渊在《中国现代舞钩沉》中提到:“从小跳民族舞,都腻了,虽然不知道现代舞是什么,但总是新东西,趁着年轻,值得试一试。”正如作品陶身体剧场“数位系列”作品《11》与广东现代舞团作品《滃滃澹澹》一般,在一个未知的结果面前,将一切回归于身体、回归于本我、回归于自然,在less interests, more interest中探索身体与本我,本我与自然的关系,这也许就是现代舞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