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化指称视阈下意识流戏剧探析
——以阿瑟·米勒的《堕落之后》为例

2022-12-20 08:01方文礼
关键词:露易丝意识流霍尔

方 颖, 方文礼

(扬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扬州 225127)

一、引言

在犹太剧作家阿瑟·米勒(Arthur Miller)的戏剧中,“意识流式结构”显得尤为别致。该结构呈现的矛盾冲突主要不是体现在外在情节上,而是更多地将人物心理外化,着力呈现心理活动的不可捉摸性,挖掘人物的心理矛盾和感情冲突。米勒20世纪60年代的作品《堕落之后》[1]是主人公昆丁(Quentin)对自己过往生活深刻剖析的一出戏。昆丁在旅行途中偶遇考古学家霍尔佳,对其心生爱意,但不知道应如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爱情。为了探究自己是否还有爱的能力,他在开场独白之后,陷入对过去的回忆,向观众讲述自己经历的两次失败婚姻,以及遭受背叛和背叛他人的经历。剧本叙事结构明显表现出时空的非连续性,种种回忆场面和昆丁的内省独白交叠出现,如同一场心灵的拷问和忏悔。戏剧情节在昆丁的意识、思想和记忆中发生,充分展现出意识流式结构的形式特征。

马利诺(Marino)称赞这部作品是“继《推销员之死》后米勒最具有实验性的戏剧”[2]。卡森(Carson)称其为“米勒最细腻、最深奥的作品”[3]。姚晓娟、周天楠结合美国当时的历史文化,对《堕落之后》中突破传统追求自主的女性角色进行解读,以证明阿瑟·米勒创作中所传达出的进步女性观[4]。张兰阁从范式的角度出发,借鉴西方结构主义的研究方法和理念,创造性地提出“时空心理剧”概念[5]。米勒是这种戏剧范式的领军人物。赵永健指出,《堕落之后》是一部回忆剧,具有极强的实验性,摆脱了现实主义的羁绊,深入人物潜意识和头脑深处,将记忆叙事推向极致,以自由时空表现人物的心理活动[6]。以上这些研究都提及米勒的表现主义写作手法,分别从创作特点、女性主义、叙事范式的角度对该部作品做评析,但是未考虑该剧基于意识流宏观层面的区别性叙事特征,未充分揭示微观层面剧中人物无序的话语与无常人性背后的关联。本文试图就此做些肤浅尝试。认知语言学中演化指称即角色与值的概念,可帮助读者有效跟踪人物的指称链和主人公在不同叙事空间的话语特征,从而能在纷繁复杂的时空交错中更好地把握剧情的来龙去脉与因果关联。

二、主题角色与值

福康涅(Fauconnier)从语义及语用功能的角度将有定名词短语分为角色(role)和值(value)两种不同的功能[7],即一个名词短语既可以指一个抽象的角色,也可以在特定的语境中指一个具体的值,因而具有指称的双重性。王军在讨论语篇名词性成分功能时指出,无论回指先行语是否为有定,它都可以表达角色和值的含义[8]。当使用有定名词短语成分表达一个新成分时,该成分首先表达的是角色功能,角色属于名词的本原性功能,其次是该角色所承担的值,值属于名词短语的语用性功能。角色是由先行语的一般所指所体现出来的一个心理表征,这种心理表征不依赖回指语和先行语之外的语境而存在。值是角色在相关语境影响下的实际所指[9]。这种动态回指观与认知诗学中的“角色分体”(enactor)[10]概念不谋而合,即人物在不同语境中的分裂性或者多面性。文本批评家将实际指称的具体值称为“分裂的自我”[11-13],用于描述小说中同一人物“真假自我系统”的分裂。

主题角色往往是抽象的、单一的,在实际的语篇中需要具体的值来填充;值具有高度的语境敏感性,是具体的、多变的,无法脱离语境而存在。在文学作品里,人名既可以指一个抽象的角色,也可以在特定的语境中指一个具体的值。如在狄更斯小说《远大前程》中,主人公匹普(Pip)在不同的语境里表现为不同的“值”,有时是童年匹普,有时是在写回忆录的老年匹普[14]。戏剧《推销员之死》中的人名威利(Willy)也出现多重指称,梦境中的威利总是意气风发、雷厉风行,而精神分裂状态下的威利心灰意冷、孤独而终[15]。文学作品中,人名指称的双重性或多重性常与叙事结构重叠。克里普克认为专名的指称关系是通过因果联系建立起来的,具有“以名识人”的语用功能[16]。

《堕落之后》中的主题角色是昆丁,他是整个剧本的叙事者,也是各个语境中的概念实体。这个主题角色统领整个剧本,维持主题的稳定。而由主题角色分裂出的值受不同语境的制约,产生不同的指称意义,值的多元含义反过来会影响读者对整个剧本的理解。演化回指既是一个指称问题,也是一个时间与变化的问题,即当先行语和回指语的所指对象经历时间的变化,都应该算作演化指称关系[17]。

三、多层叙事与“值”的历时共现

《堕落之后》中的演化指称转换与叙事空间主要涉及三个层面。在第一层面,昆丁呈现其值1,即昆丁1。他独自坐在椅子上,讲述过去的经历,不时穿插自己对过去生活的反思、剖析、感慨。作为律师的昆丁,多年来一直把生活看作一桩桩法律案件,看作证据的积累。过去,他和伴侣争吵不休,总是想法证明自己是对的,最终发现审判席上空无一人。除了两张离婚证书,能够审判的只有自己的灵魂。

在第二层面,昆丁呈现其值2,即昆丁2。他在德国偶遇霍尔佳,她是个德国考古学家,经历过残酷的二战,担任过刺杀希特勒组织的情报员,在集中营里干过苦力,可谓九死一生。因此,她有着与众不同的人生观。与其他女性不同,霍尔佳不是时刻让配偶做出保证的女人,她认为在自身之外寻找希望是错误的,一个人必须掌握自己的命运。她的个性令昆丁耳目一新,正如他所言:“这种希望潜入了我的房间,渗透到我的生活,给我那毫无意义的生活增添了光彩。”[1]4于是,昆丁想揪住这种希望不放,同时又心有余悸。感情生活屡遭失败的他,无法预料会给霍尔佳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在第三层面,昆丁呈现其值3,即昆丁3。穿梭于以往四十余年的时空隧道,过去世界里的父母、哥哥丹恩、第一任妻子露易丝、第二任妻子玛姬、朋友卢,以及卢的妻子艾尔西“纷至沓来”,回忆的思绪纷纷扬扬。三个叙事层面见图1。

笔者认为,意识流剧本的核心是将人物隐性的思想活动通过话语实现显性化,因此与意识流相关的时空切换可避免冗长的叙事铺陈,能有效把历时性发生的事件共时性地呈现给读者。纵然往事纷纷扰扰,角色转换形成的“值”各有不同,但快速切换的时空能化漫长于瞬间,缩千里于方寸。请看例1[18]605,笔者对涉及的时空切换用粗体标出。

图1 《堕落之后》的叙事层

昆丁1(时空一,双臂下垂,大声对听者):你凭什么背叛他?

米奇(切换到时空三):卢,咱们一起去说出那些人的名字吧! 卢!(卢目不转睛地瞪着昆丁,走上地铁的月台,月台上有一些人在等车。)

昆丁1(切换到时空一):我清楚地看到了——凭什么,你背叛他!我看到过,看到过他的名字被举报了!

(切换到时空三,听到地铁列车到站的声音,卢跳了下去;顿时响起急刹车和齿轮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声。)

卢:昆丁!昆丁!

(大家都瞪着昆丁,然后盯着“轨道”。人们嗡嗡地议论起来。昆丁的双手像老虎钳那样紧捏着自己的脑袋。瞭望塔变亮,这时……母亲穿着战前的衣服,手拿着帆船模型,像以前那样弯腰对着“洗澡间的门”。)

昆丁1(切换到时空一,情绪更激化):凭什么,凭他妈的什么,你要对你爱的朋友说,你看到他的名字被举报了,他除了死别无选择了!他的名字在名单上面……

母亲(切换到时空三,对着“洗澡间”):昆丁?昆丁?

昆丁3:呃?(急匆匆朝她走去,但是提心吊胆。)

母亲:瞧!我们给你从亚特兰大,从海滨那条木板路那儿给你带回来好玩的了!

(人们从地铁月台上上下下,一股人流挤得他团团转。母亲下。月亮徐徐升起,月光洒在一个码头上。)

昆丁1(切换到时空一):在大西洋边,在那房子里,那夜晚,最后一个晚上。

例1显示昆丁从童年到成年,跨越几十年及其若干相关的叙事情境与空间,显现了至少三种不同的“值”:童年受到母亲欺骗,心理留有阴影的昆丁;五十年代麦卡锡主义盛行美国,共产党受迫害,昆丁好友卢被米奇告发,上了黑名单,他见死未救,感到内疚彷徨的昆丁;亲朋好友纷纷离去,生活和情感频遭挫折,面对观众大声责问自己,良心饱受自责的昆丁。可见,时空切换的意识流能有效地将历时性的事件瞬间共时性地展现给受众。同样,例2[18]564中也出现三层叙事空间并置嵌套的现象,对涉及的时空切换同样用粗体标出。

昆丁2(时空二,像是鼓足了勇气,突然转向她):霍尔佳,我发现今天早晨你的枕头湿了。

霍尔佳:这确实无关紧要。

昆丁2:无关紧要的眼泪是不存在的。

霍尔佳:我有时候感到——(停顿,接着说)——我惹你讨厌了。

露易丝(时空三,进入舞台层):我并非没有一点讨人喜欢的地方,昆丁!

(他盯视着她,竭力把这种情景跟他那失去的幻觉联系在一起。)

昆丁1(时空一,怀着这种情绪转向听者):问题在于力量,可我已经失去了与它的联系……确实失去了!

昆丁3(时空三,他跳起来,在露易丝身边转悠):我告诉你,她有时候照镜子,我发现她并不喜欢自己的面容,我曾经想法使她摆脱痛苦。

霍尔佳:也许我并非一无可取。

昆丁1(指露易丝):我真的为她的面容感到过内疚!但是……她——又暗示……不要把她引进不幸的深渊。我明白了,她的一切属于她,我的一切属于我。突然,就只剩下美好的愿望和虚幻了。

霍尔佳: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昆丁,你在这儿没有任何义务。

昆丁2(时空二)霍尔佳,我这就走,可我知道我明天就又会来找你的。

(母亲上,占据了他身旁的霍尔佳的座位。)

昆丁1(切到时空一,继续侃侃而谈):你的看法确实有理,我感到必须离开啦。既不是为了去做新的冒险,也不是为了甩开你……但是,却存在着一点离去的自由。

上面一段对话同时出现第二层叙事空间昆丁与霍尔佳的对话、第三层叙事空间昆丁与前妻露易丝的对话,以及第一层叙事层面昆丁的独白。昆丁在三个叙事层面自由转换,尽管回忆中的露易丝和相爱不久的霍尔佳都再三对昆丁强调“我并非一无可取”“我并非没有一点讨人喜欢的地方”,但昆丁1仍确信“她的一切属于她,我的一切属于我”。虽然他对霍尔佳许诺,他离开后第二天还会来找她,但他在独白中却说:“我感到必须离开啦。不是为了甩开,而是存在着一点离去的自由。”多层叙事与“值”的历时共现反映昆丁深层意识里不愿受到任何羁绊,向往来去自由的生活。

四、“值”折射下的人性与文本逻辑

角色转换生成的“值”折射了人物在不同情境下的性格特征。性格外显于行,内隐于心。触景生情,情不自禁,浮现于脑海的事往往是刻骨铭心、隐藏很深的隐私。该剧巧妙运用的意识流手法深化了人物刻画,凸显人物性格多面性、多变性、过程性和典型性。

昆丁对感情生活的不自信源于过去世界里与母亲、前妻露易丝以及同事卢的妻子艾尔西等人的情感纠葛。这几个女人并不位于同一时空,但都有试图控制男人的心理和行动,都有凌驾、藐视配偶的特点,因此常常指责、怨恨自己的丈夫。当昆丁的父亲因股市崩盘而万分绝望时,其母无丝毫安慰,反而一味指责:“你眼看着什么东西都在下跌,可你却瞎往外扔钱!你是痴呆吗?”母亲在昆丁耳边经常说威胁父亲的话:“你爹在哪儿?如果他又到浴池睡觉去了,我就要他的命!”其母的霸凌给昆丁心理投下阴影,使他在婚姻中非常抵触咄咄逼人的女人。

昆丁好友卢的妻子艾尔西也是一个利益至上的女人。卢一心想在编著的学校教科书里澄清美国政府对苏联共产党的偏见,但是遭到当时美国麦卡锡主义的诽谤性攻击。艾尔西为防引火烧身,千方百计要挟丈夫放弃写作计划,但卢不愿违背良心,撒谎对于他如同自杀。参见例3[18]518,对涉及的时空切换用粗体标出。

卢(时空三,不自然地咧嘴笑笑):亲爱的,我可不像你说的那样软弱无能,我——

艾尔西(顿时对卢轻蔑地):这可不是个幻想的时代!

母亲(时空三):你这个白痴!

(昆丁大吃一惊,急忙转向母亲,她正对坐着的父亲横加指责。)我的股票哪?

昆丁1(切回时空一):我为什么认为事物正在分崩离析呢?它们当初不是一个整体吗?

上述对话出现第三层叙事空间与第一层叙事空间的交错杂糅,艾尔西和昆丁的母亲一样,没有在危难时刻站在丈夫一边,反而藐视指责他们。当艾尔西责怪丈夫充满幻想时,昆丁3不禁触景生情,想到母亲对破产的父亲横加指责的情景,这种潜意识里的自动关联让昆丁唏嘘不已。舞台指令中并没有出现“对听者”等指示语,但是读者仍然可以依赖相关的反问句式,如“我为什么认为事物正在分崩离析呢?它们当初不是一个整体吗?”判断出它是第一层叙事空间里昆丁1的话语。昆丁3和第一任妻子露易丝离婚前也是各持己见、争吵不断。露易丝反复抱怨昆丁冷漠无情,昆丁也不停抵制露易丝的责备。昆丁在第一叙事层内省式地倾诉,“我是在寻求那种从来没有过的纯朴而坚定不移的感情吗?”[1]38“人间为什么这样背信弃义?”[1]30均反映他对人际间背叛、猜疑的不解与困惑。其实“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男女双方概莫如此。昆丁自己也反复背叛妻友,因此这些反问也是对自己灵魂的拷问。可见,“意识流”交错叠加的巧妙使用可以更加深刻、细腻地揭示人物内心世界,立体地凸显其真实性格。

在人与人的指责和背叛过程中,昆丁既是受害者又是施害者。他早年受到母亲和哥哥丹恩的欺骗,母亲为了自己享受,只带哥哥去度假,把未成年的昆丁独自留在家,并对他撒了谎。他对此耿耿于怀。下面例4[18]575中闪现的意识流表明,此事对昆丁心理上的阴影一定程度影响他的第二段婚姻。他又以相同的方式欺骗第二任妻子玛姬。玛姬原是位名气不大的歌女,因常年缺乏父母的爱,她把虚情假意的昆丁视为当时情感的寄托。例中对涉及的时空切换用粗体标出。

昆丁3(时空三,对玛姬):亲爱的,请别客气,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就打电话来。(她突然消失,剩下他一个人在继续沉思。)不管什么时候都行。(丹恩出现,穿着运动衫,手里拿着书。)只要你需要的话,就打电话,听见了吗?

丹恩:全家做你的后盾,昆丁。(挥手再见,走进暗处,火车鸣笛。)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需要什么东西……

昆丁1(时空一,吃惊,倏地转向已下场的丹恩,盯着丹恩离开之处,对听众):你知道吗?这不是一场骗局,却是一种……伪装。我居然在她面前扮演着假惺惺的丹恩的角色,难怪我看不清自己!

以上对话属于第三层和第一层叙事的交错。昆丁1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追求玛姬的时候,居然也像当年的哥哥一样,说一些口是心非的花言巧语。玛姬后来事业爱情受挫、精神错乱、滥用药品的时候,他并没有兑现他的承诺。在例4的最后话轮中,昆丁先是惊讶地盯着哥哥丹恩(脑海中念头视觉化),瞬间又转向听者,即回到第一叙事层面,冲着听者自我反思:“我居然在她面前扮演着假惺惺的丹恩的角色!”昆丁反省时,玛姬已仙逝,时空并置的叙事结构在某种程度上流露出他的些许忏悔。昆丁拈花惹草的恶习伤害了两任妻子,他与好友妻子艾尔西的暧昧令他的第一任妻子露易丝咬牙切齿,露易丝嘲讽他吃里扒外[1]60。与玛姬结婚后仍恶习如旧,为此屡遭玛姬谴责。

20世纪50年代,美国参议员麦卡锡发起揭发、清查共产党员的麦卡锡运动。美国众议院成立“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The House Un-American Activities Committee),进行了一场肃清异己的恐怖运动。昆丁、米奇和卢三人本是好朋友,但米奇迫于政府压力告发了卢,迫使卢的大学教职不保。昆丁对卢的背叛不仅表现在染指其妻,而且在卢最需要帮助时,他胆怯退缩,拒绝为其辩护。绝望的卢最终选择自杀。例5[18]555是事发当晚,昆丁和妻子露易丝的对话,对涉及的时空切换用粗体标出。

露易丝(时空三,昆丁家):出了什么事?

昆丁3:卢今天晚上被一辆地铁火车压死了。

露易丝(目瞪口呆):怎么回事?

昆丁3:他们也不知道。据说,“他不是掉下去的,是跳下去的”。

露易丝:不可能!准是人群把他挤下去的!

昆丁3:晚上八点钟乘地铁的人并不多,八点钟。

露易丝:那又是为什么呢?卢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该站在什么地方!这事不可能!

昆丁3(凝视):也许光有自知之明还不够,也许是聪明过头了。我猜他是有意自杀的。

露易丝:那又是为什么呢?简直无法想象!

昆丁3:上个星期,我见到他时,他说了一桩可怕的事,我装没听见。(稍顿。她在等待他说。)事实证明现在只剩下我是他唯一的朋友了。

露易丝(诚意地):这有什么可怕呢?

昆丁3(回避地,闪烁其词):就是这样。我也不明白为什么。

昆丁1(切到时空一,眼泪汪汪,然后向听者走去):过去我不敢承认为什么!可我现在敢了。令人感到可怕的是因为我也不再是他的朋友了,而且他也知道了这一点。我本应当坚持到底,可我害怕惹祸上身,他看透了我的忠诚,并没有对我说明我是个什么样的朋友,只央求我做他的朋友——他对我说,“做我的朋友吧,昆丁!我要淹死了,快扔给我一根救命绳索吧!”因为,我想脱身,想再做一个良好的美国人,再做个正规的犹太人——他看出了这一点,现在由于地下铁道发生的事,使我摆脱困境而松了口气……松了口气,这也证实了他对我的看法。所以,对我来说,这并不奇怪……

昆丁意识到卢自杀前的绝望和挣扎,愧疚自己的麻木不仁。在帮助朋友脱险和向麦卡锡主义低头之间,昆丁选择了后者。“使我摆脱困境而松了口气”,昆丁1的这句话是对自己的嘲讽。舞台指令“眼泪汪汪”显示,他并没有因为卢的自杀而觉得松了一口气。相反,这种负罪感一直如影随形,如同不幸福的婚姻一样,导致他坠入人生低谷。

以上分析显示,意识流驱动下的时空切换与历时共现的“值”可有效深化剧本的人物刻画,使人物立体多维、真实自然。受众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主角昆丁寒暑多变、冷热无常的性格极具典型性,使受众颇有似曾相识之感。该剧这种翻转时空、多层叙事特色不仅深化人物刻画,也关联剧情和文本背后的逻辑。频频时空切换使得剧本和剧情的表层结构错综复杂,令人眼花缭乱。剧本中三个叙事层面的“值”常常同时出现,没有显性的语言切换标志,似易导致读者产生错位之感,其实它们都环环相扣,具有潜在的因果关联。昆丁性格的形成有内因,更有外因。如昆丁自感童年时被妈妈边缘化,甚至遭受欺骗的心理阴影,部分地造成他日后为人自私、心地冷酷,因此在社会的白色恐怖下,他选择拒绝对无辜朋友卢施以援手。昆丁童年时父母争吵不断的阴影不断投射到他的心理,他常常触景生情,怀疑爱情的真实性,致使婚姻频频触礁搁浅。婚内的不幸加剧其出轨,进而激化家庭矛盾,在家冷落发妻,实施冷暴力,遭到不断抱怨,最终劳燕分飞。尽管仍渴望真爱,但他朝秦暮楚,积习难改,最终伤害了心仪的女友。这些潜在的因果联系在文中是隐形的,它们维系着剧本内在的连贯,是文本背后的逻辑。

五、结语

《堕落之后》是阿瑟·米勒戏剧创作的一个里程碑,标志着他的戏剧主题从对社会问题的专注,转移到对人类深层意识的挖掘和对人类阴暗心理的探索。剧作的时空结构表现出这种“非连续性”,以及叙述者“叙述”时空与人物的心理时空并置现象。

本文以认知演化指称即“角色与值”的理论假设为视角,剖析阿瑟·米勒的意识流戏剧文本《堕落之后》,探索该剧在叙事铺陈与人物刻画上的区别性特征。研究发现:该剧语境跨越时空、并置与嵌套的特色,能使历时性发生的事件共时性地呈现给受众,具有化漫长于瞬间、缩千里于方寸的效果。这一特征使得剧中人物更加丰满、真实,更加个性化、形象化和社会化,有助于读者分类整合看似杂乱无序、碎片化的人物对话,不仅能体验人物性格的多变无常,更能追根溯源,洞察其潜移默化的形成过程。这种叙事特色同样关联剧情和文本背后的逻辑。意识流驱动下时空的快速切换虽然使文本的表层结构显得杂乱,但其生成的“值”却因果联系,确保了剧情和文本的深层连贯,使其形散而神不散。笔者认为,这种切换时空、非连续性的叙事特征还有其他变化形式,并可见于我国某些戏剧,如《雷雨》等。它们之间的趋同与趋异性有待我们进一步对比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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