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皎旸(中国香港)
早上七点半,摄影师独自在健身房跑步,鞋底摩擦跑步带,发出“嘭嘭”声响,双眼好似镜头一般集中于窗外风景。草地,灌木丛,树林。青绿,墨绿,翠绿,一簇簇在高空中绽放的红木棉,由近及远,顺着山坡道一路向上泼洒。对面山头沉浸于晨雾,五彩斑斓的渔村石屋层层叠叠,像积木一般插在倾斜的坡道,一两个村民顺着长长石阶向下走,像游弋在瀑布中的鱼。自从搬来这个隐藏在深山中的美崖花园,摄影师的双眼便浸泡在人工与自然结合的精致景色里,每日如此,周而复始,从新鲜到习以为常,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又是一个孤独的早晨。摄影师淋着小雨,横穿花园,进入会所,那个三角钢琴模样的透明建筑,在雨中闪着鹅黄的光。当他穿越无人使用的会客大厅,踩着天蓝色毛毯,仿佛跨入一条长河,在摆着白色麋鹿石像的转角,远远望见玻璃门后的健身房,跑步机上多了个陌生背影——头戴黑色斗笠,身穿黑色蓑衣,一头乌黑的长发顺滑至腰间,纤长的双腿在及踝的黑纱裙里若隐若现。
在这远离市区的地方住了一个月,摄影师见过的怪人不少。抱着宠物水貂的西班牙少妇,穿女式睡衣在泳池边打盹的俄罗斯胖老头,还有把机器娃娃养在婴儿车里的印度情侣。他并不怕一身蓑衣的女人,只是在走近常用的跑步机时,被窗景吓了一跳——原本透亮的玻璃裂了个井盖般大小的洞,一地玻璃碴碎在跑步机前。蓑衣女人对此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跑着,长发在后背甩来甩去,散发着一股恼人的汗馊味。
摄影师赶紧给物业管理处打电话。
“怎么回事,健身房窗户破了都没人管吗?”摄影师生气,觉得自己背负的房贷被辜负了。
就在他要求物业马上来人彻查时,那股汗味如热风般挠着他的后颈。他忍不住回头,却发现那蓑衣女人不知何时已贴近他——一张圆溜溜的脸,布满密密麻麻的褐色短绒毛,双眼在毛发里若隐若现,眼神纤长而凌厉,长鼻下凸出又尖又硬的喙,深黑色,像鹰勾,差一点啄到他的眼睛。就在摄影师吓得捂脸自卫时,女人仰头望天,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啸鸣。
随后发生了什么,摄影师记不真切了。他仿佛呆立于高山,风声让他耳鸣,浓雾令他晕眩,只隐约见到一只黑色风筝,麻鹰一般,迎风翱翔,刀片状的尾羽割破天空,消失不见。等他从恐惧中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斜躺在大厅的沙发上,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物业经理正蹲在眼前,点头哈腰赔不是。
程皎旸,1993年生于武汉,获香港大学硕士学位,曾获中国香港“青年文学奖”、《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展新人奖”,出版短篇小说集《危险动物》。
“那个女人呢?”摄影师揪着经理的衣领追问,“那个穿黑色蓑衣的女人呢?”
经理瞪大双眼,晃了晃肥嘟嘟的双下巴: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摄影师推开经理,疾步走到健身房,只见清洁工正兜着一袋玻璃碴出来,保安则在门外拉起红色封锁带,并在门上挂起“维修中”的黄色警告牌。
“你们是怎么在管理的,放了什么人进来都不知道吗?”摄影师恼了,要求查看监控视频。
经理面露难色:
“这个嘛,首先要找物业委员会申请,并在警员的监督下,才能看的,毕竟,我们要保护大家的隐私……”
来会所晨运的业主逐渐多了。他们穿着运动套装,快步至健身房边,看一眼门上的牌子,又看一眼被管理员们围住的摄影师,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后,又匆匆离去。
摄影师不希望被误以为是破坏公共秩序的恶人,也不想报警,毕竟,他也不确定刚刚出现的是真是幻,只好作罢。
但那张半人半鹰的绒毛脸,却无法从摄影师脑海里消失。他并不真的担心那女人对公共安全带来危害,而是挂念被她面孔震慑的瞬间,仿佛被一股力量钉在原地,无法动弹。那是一种久违的冲击力,怪异,孤傲,又充满愤怒。
当摄影师第五次在午睡中梦见女人的喙,还有那只鹰一般的黑色风筝时,他决定接受缘分的安排,并对此作出回应。他打开电脑,登入尘封多年的电子相册,输入“畸零人”,页面便跳出一系列人物相片。身高三米的女人,四肢几乎透明的少年,背部长出龟壳的老人……光影带摄影师穿梭回二十出头的那个夏天,在炎热、肮脏的后巷里,一个瘦小的实习社工,蹦跳着牵着他小跑,像只不知倦的麻雀,叽叽喳喳。他们在恶臭的垃圾桶边,探访蜷缩在纸皮堆里的龟壳老人;在人来人往的闹市街头,踩着高跷,与三米高的女人一起派发传单;深夜,他们举着啤酒瓶,挽着四肢几乎透明的少年,在酒吧街成为最惊悚的派对组合……摄影师一边陪伴他们,在绝望中寻找刺激,一边拍摄照片、短片,陆续发到网上。“探索畸零美丽的灵魂摄手”——那是当年,网友给他冠上的称呼。评论家与记者将他塑造成了那种可以感应非主流人生的天才。“仿佛拥有天使的魔法,可以令那些害怕社会,远离人群的角色,在镜头下展现天真烂漫的一面”。在众多的花絮相片里,摄影师翻出一张合影。画面里,巨人妈妈叼着烟,穿着印满房地产广告的宣传服,搂着那个瘦小的社工,哈哈大笑。社工蓄着齐耳短发,细碎刘海划过眉梢,双眼像一段月牙型河流,笑嘻嘻地,使劲踮脚,欲与巨人试比高。阿苛——摄影师默默念着她的名字,摩挲着画面中她的脸。阿苛,好久没联系了,你还好吗?
那天晚上,摄影师喝了点酒,鼓起勇气,给烂熟于心的邮箱寄了封电邮:
“时间过得太快了,你把我拉黑以后,我再没有你的消息。不知你是否还在做社工?有没有建立你说的那种‘怪人俱乐部’?
这些年,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多改变,有许多想与你分享,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不如就不要说了,直入主题吧。
前几天,我看到一个奇怪的女人。她穿黑色蓑衣,戴斗笠,长发及腰,身材高挑,但脸上却长满褐色绒毛,并长着鸟喙,一张嘴就发出啸鸣,好像一只鹰。不知你是否留意过这类人?
不要误会,我无意打搅你的生活,只是,看到她,又想起我们一起创作的《畸零人传奇》。其实也就过去了五六年吧?我却觉得恍若隔世……你怎样,还好吗?”
写到这里,摄影师又删掉了“你怎样,还好吗?”,改成了:“如果你曾听说过那个女人,或者有她的任何资料,请告诉我,我希望邀请她做我最新摄影作品的主角。”
点击了发送以后,摄影师又灌了几杯威士忌,窝在客厅的沙发上,头晕目眩地入睡,醒来时已是翌日午后。
连续阴雨一礼拜,这天终于放晴。周日的聒噪伴随暖光,像肆意蔓延的爬山虎,细密包裹摄影师的知觉。他摇晃着到阳台,刚要伸手关窗,却被楼下忽然传来的吉他声吸引,低头一看,楼下邻居正在自家花园里开派对,烧烤架冒着火焰,菲佣给铁叉上的肉块刷酱,一股诱人的肉香弥漫于空中。宾客围坐在木质吧台边,挥舞刀叉,大快朵颐着畅谈,树影跌落在他们的皮肤上,像被吹起的发丝。雕花铁栏杆边,年轻男女坐在秋千椅里,随意拨弄吉他,散出一阵惬意的和弦。一对夫妻,仿佛这家的主人,来回穿梭于不同宾客之间,时不时与他们拍照、干杯。唯一一个扎着马尾的少女,并没有参与这次聚餐,只是坐在台阶上,静静看书。
突如其来的热闹,如雨后初晴般令人快活,摄影师返回客厅,从书柜里翻出相机,来到阳台边,拍摄燃烧的火焰,舞动的树影,情侣随着秋千而微微摆荡的双脚。其后,他又习惯性地对着远处一阵“扫射”。他喜欢从镜头里看被放大的草、花瓣、树枝之间的缝隙——等一下,这是什么?一团黑乎乎、好似巨大鸟巢般的东西盘在粗壮的树干上,出现在他的镜头里。他眯眼仔细瞧,不,那不是鸟巢,而是那个穿着黑色蓑衣、长着鸟喙的女人!此刻,她正盘坐在屋苑对面的大榕树上,举着望远镜,向美崖花园这边窥视。
“咔嚓咔嚓”——摄影师迅速抓拍一串相片,然后旋风一般追了出去。他不确定那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故弄玄虚,恐怖分子,还是精神失常,但猛兽并不在意食物的来历,只要它们符合胃口。望着那树上的黑影奔跑时,摄影师的脑子里已经拼凑出效果图。他要那女人在草坪上跳跃,蓑衣迎风瑟瑟,长发在斗笠下张牙舞爪,鸟喙对着天空发出长啸。他还要在她的腰间系一根红绳,绳的另一端缠绕在树干——欲飞又不得,残酷的美。
然而,当摄影师来到街对面时,树上的黑影不见了,他气喘吁吁地靠在路灯柱上,仿佛坠入了亦幻亦真的陷阱,没有留意到,一只麻鹰在高空划过,像顺风而上的风筝,剪破晴空,向着不远处的码头海滩,扑闪而去。
回家以后,摄影师赶紧打开邮箱,再次给阿苛写信:
“就在刚才,我又看到昨天跟你说的那个像鹰的女人了!本来我在拍风景,但无意中拍到了她(详情请见附件)。你猜怎么样?她居然坐在树上,举着望远镜,正偷窥我的邻居!我一下子就灵感爆发,觉得能给她拍一组超现实照片,马上我就追了出去,可不知怎的,等我追到树下时,她忽然不见了。真是奇怪了,难道她会飞?
希望你有空帮我翻翻档案吧,如果有这类人的案例,一定要告诉我呀!”
那天晚上,摄影师睡得不踏实,翻来覆去,总感觉大风刮过,仿佛有一群飞鸟在他耳边扑闪翅膀,但拉开窗帘一看,夜色沉静,什么异常也没有。
翌日早晨,大约七点,摄影师就被闹钟吵醒。尽管健身房还在维修中,但他依然保持晨运习惯,打算去会所游泳。然而,他刚刚走出大楼,就听到吵骂声。
“你们这是什么狗屁管理公司啊,一晚上都不开监控?”
摄影师好奇,循着骂声找过去,只见昨日还欢声笑语的邻居家,此刻一片狼藉。原本透亮的落地窗,粘满了鸟类排泄物,令人作呕,而绿油油的草坪上,满是黑褐色羽毛,像从天而降的落叶,积了一堆又一堆。男主人大声骂街,女主人捂面哭泣,物业经理不停道歉,其他工作人员则低头不语。
“你看什么热闹?”
一个女声从摄影师身后传来,他吓了一跳,回头一瞧,原来是昨天那个在派对中看书的少女,此刻穿着居家服,面色苍白,冷冰冰地盯着摄影师。
“哦,不是的,我刚好路过……”摄影师有点尴尬,“其实,我就住二楼,看到你家花园被破坏了,觉得挺可惜的……”
“有什么可惜的?还不是我们活该。”
“啊?”
“我早就告诉过我爸妈,让他们别再吃烤鹰了,那是要遭报应的。”
“烤鹰?”
“我们家每个月都搞一次烤鹰派对,你闻不到那股奇怪的肉香吗?”
“哦,我上个月才搬来,昨天也是第一次见到你们……”
“也好,这对你来说是好事。”
说着,少女从口袋里掏出头巾,系在额上,上面白底绿色写着“素食万岁”。
“记住了,杀生者,必要付出代价。”说罢,少女幽幽走开,仿佛家中遭遇与自己无关。
又有一些邻居经过,都循声到事故现场围观,窃窃私语,却并不惊慌,甚至还流淌着不合时宜的喜悦神情。
摄影师立在人群外偷听了一阵,才恍然大悟:受害的那户人家,时常在户外烤肉,风起时,油烟弥漫在整个社区里,常遭邻居投诉,但从不见其有所收敛。当他们这次遇难,又是在烤肉派对之后,倒真有了“遭报应”的意思。
到底是谁在操纵这场奇怪的事故呢?摄影师想着。鸟屎,羽毛,烤老鹰,还有出现在树上的,似真似幻的鹰脸女人……
忽然,摄影师手机一振,打断了他的沉思,低头一看——阿苛回信了:
“谢谢你还记得我。你说的这种人,我查过了,的确有线索,不过比较复杂,怕邮件说不清,不如我们约个时间,到你家附近,见面再聊吧。”
看着电邮里的文字,摄影师仿佛忽然乘上飞毯,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失重感,有点紧张,又不乏兴奋。
一个星期以后,摄影师出现在家对面的咖啡厅。工作日的早晨,咖啡厅里只有他一个客人。时间随着爵士乐流逝,阿苛依然还没出现,他有点忐忑。一方面,他想快点了解那鹰脸女人的来头,甚至希望可以联系到她,开始他的创作,另一方面又想借此机会与阿苛回忆往事。
就在摄影师左顾右盼时,一个高大的胖子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个剃了光头的黝黑青年。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准备坐在摄影师对面。
“啊不好意思,对面有人……”
摄影师刚一张嘴就被那胖子打断:
“阿苛她不来了哈。”
“什么?”摄影师愣了。
胖子伸出肥大的手掌,拍拍摄影师的肩:
“别慌,阿苛不来,我来也是一样的嘛。自我介绍一下啦,我是阿苛的老公。阿苛的事,就是我的事。”
说着,胖子递了个五彩斑斓的名片过来,上面写着“阳光疗养院”。
“你应该听过这个吧?这是我和阿苛共同经营的,主要收留、治疗一些奇奇怪怪的人。这几年发展得不错啦,什么钱氏集团啦,乐迪基金会啦,都给我们资助呢,院舍也翻修啦,好漂亮的。”
胖子又从背囊里掏出iPad,给摄影师看照片。那是一片矮小的铁皮屋,上面画着五颜六色的天使、上帝、十字架,其中一面铁皮墙写着:“忘记昨日的罪,成就全新的你”。
“哦对,你有兴趣可以关注一下我们的粉丝专页,里面时不时有募捐日的活动哦……”
“阿苛怎么了,为什么不能来见我了?”摄影师问。
“她最近怀孕啦,所以,有什么工作,都是我替她处理。”
胖子低头,在背囊里翻了一阵,掏出两张纸来:
“这两个邮件是你发给阿苛的对吧?”
摄影师尴尬了,没说话。
“不用害羞嘛,我又不介意你联系我老婆。你给我们介绍新的人物来住院,我们很开心的。”胖子对着摄影师眨眨眼,接着说,“是这样的,我们帮你做过了一些调查,像那种面部变异的人呢,的确存在。喏,这是二十年前的案例。”
胖子在iPad上划开一个文档,里面有一张黑白照片:一个满脸绒毛、生着鸟喙的幼女,蓬松着乱发,穿着肥大的连衣裙,站在渔船上,笑眯眯地盯着镜头。
“这个女孩呢,出生在一个小渔村里,生来就长得像只鹰,而且不会说人话,只会说鸟语,时不时唤来一群鸟,围着她飞,把村民给吓坏了,就把她卖去了马戏团。13岁的时候,她跟着马戏团在欧洲巡演,被当地的慈善家德利先生发现,喏,就是他——”胖子又打开一张合影,亭亭玉立的鹰脸少女穿着连体泳装,羞涩地靠在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身边。
“欧德利先生善心大发,花了一笔钱,带女孩去做整形手术,去除绒毛,割掉鸟喙,植上人造嘴唇。”
胖子又展示了几版欧洲旧报纸的扫描件给摄影师看。
“可惜呢,手术没成功,女孩死了。由这个案例,我们可以判断,你说的女人,应该也得了类似的病。”
“你跑来就跟我说这些吗?”摄影师不耐烦了,“我当然知道她不是正常人,但我不想知道她得了什么病,我只想找到她,然后约她拍照片。”
“别急嘛,你看,我这不给你带了个助手嘛。”
胖子对身边的黝黑青年打了个响指:
“来,阿贡,跟他讲讲你的本事。”
阿贡双手合十,对着摄影师点点头。
“先生你好,我是来自柬埔寨的猎人。在我的村里,不少人懂兽语,我也略知一二。如果想在这附近寻找你说的那个女人,我建议,让我用鸟语来把她引出来。”
“看见没有,我们对你的事情多上心,还请了专业人士来呢。”胖子一脸得意地说。
从咖啡厅出来便是一条双向公路,沿着人行道向西走,经过超市,加油站,便利店,不久便进入开阔之地,那里遍布充满海滨特色的餐厅,大排档,酒吧,兜售海产品的集市。集市尽头是以码头为核心、横向延展的海滨长廊。每到周末,不少人乘船来此游玩,垂钓,放狗,观鸟。
阿贡提议乘船出海,去附近的小岛上寻人。他煞有介事地拿出地图,指着其中一个标了星号的地方说:
“这是月牙湾,背靠黑月山。几年前有新闻报导,说山中渔民曾遭一群麻鹰袭击,逐渐,那里住的人不多了,也罕有游客。如果鹰脸人存在的话,估计会选择躲在那里。”
胖子认同阿贡的说法,走去码头与船家交涉,摄影师倒想趁此溜走。他见不到阿苛,热情已减了大半,又被眼前这个柬埔寨青年说得云里雾里,就怕找不到他想要的女人,还被鸟兽攻击,那真是得不偿失。就在摄影师犹豫时,一声啸鸣划破长空,他以为是那女人又出现了,四处张望,结果发现是阿贡依靠在海边的栏杆上,垫着脚,对着天空发出鸟叫。只见澄蓝的天空里,一只麻鹰正在空中滑翔,盘旋几圈后,降落在阿贡肩头。两人好似朋友一般,低声叽喳着,引来不少路人围观。
等麻鹰展翅离去后,摄影师忍不住问:
“你在说什么?”
“我问它,是不是住月牙湾的?它说,不是啦,它住白沙湾,只是途经这边,在海边玩玩罢了。”
再一看,果真,麻鹰向着另一个方向的海平面飞远了。
这时,胖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招呼摄影师和阿贡上船。
那是一艘窄小的快艇,船家是个精瘦大叔,话很多,不停跟胖子聊天。
“月牙湾没什么好玩的,荒山野岭的,但年轻人好喜欢去哦,说什么废墟探险?你们也是?”
“不是啦,我们是去做慈善的。据说那里住着个得了怪病的女人,我们要把她送到疗养院。”
“哦?你们什么机构?”
“阳光疗养院。你听说过吗?就在翠玉潭那边,也是风景区来的。”
“我好像听说过,是不是前几年,有个怪人,是那种生来只有半边身子的人,一直吸毒,结果在你们那里被治好了,出来后天天在网上直播,分享自己的治愈心得,成了个网红?”
“对对对,就是他!欸,如果你们村里有什么人要治疗,欢迎联系我们啊。”
“去你们那里住,贵吗?”
“给基本生活费就好啦,其他都是大老板资助啦。我们多收一点人,他们就多捐一点钱。”
摄影师听着,有点分心,想起阿苛——曾经她说过,等有钱了,就开一个俱乐部,把那些与众不同的人都召集在一起,让他们自成小社会,再也不用承受“怪异”的标签。他想不到几年过去,阿苛会跟这个胖子做起疗养院的生意。
快艇在海域上驶了一阵,胖子也逐渐闭嘴,只听到“嘟嘟嘟”的马达声在海浪里翻滚,人迹都被甩在身后,四面八方只有海,直到远方青山再次朦胧出现,快艇才渐渐靠岸。几条残旧渔船倒扣在岸边,像翻了肚皮的死鱼,一排棚屋立在浅滩,布帘、渔网、衣架像乞丐的衣衫,零碎肮脏地挂在门前,空洞的窗口黑黢黢,仿佛骷髅的眼洞。放眼望去,此处毫无人烟,只有海滨绿植野蛮生长。
阿贡与胖子对着地图研究了一阵,锁定西南方向的一条山路,通往曾经的万寿渔村。摄影师仰望又窄又细的石阶路,想起自己常在健身房看到的景色,然而此处的荒凉,无法与玻璃窗远眺时的精致假象相提并论。
穿行在通天云梯般的盘山路里,胖子呼哧带喘,阿贡不断发出鸣叫,声线时而悠长高亢,似鲨鱼划过海面,时而短促顽皮,宛如豆粒在鼓面弹跳,摄影师听着觉得奇妙,忍不住拿出相机,跟在他们身后录像,这让他短暂忘记爬山的劳累。然而,一路上,除了突然从林中飞起的鸟雀令他们吃惊外,并无其他异样生物出现。
山路逐渐平缓,石屋群出现在两岸。野草从废弃的屋内蔓延出来,沿着破碎窗口,一路生长;石壁缝隙里,生出大树的根,枝干像肌肉丰满的胳臂,一拳直冲云霄;树叶成荫,华盖般立于屋顶之上。再往前走,涂鸦出现在废弃的墙壁,除了不成形的涂抹外,有一扇门被密密麻麻写满猩红色楷体字:“抗议,地政署无能,官商勾结!抗议,还我土地!”像血书一样。“咔嚓——”,摄影师拍下墙上的字。
忽然,一阵窸窣声从高处传来,摄影师还不及做出任何回应,三头野猪就从山林中冲出来,吓得他跌坐在地。好在,野猪们只是自顾自追逐,很快又消失在茂密的树丛中。胖子一把将摄影师扶起来:
“看看你,在豪宅住久了,连猪都怕了。好在你没去我们疗养院,我们那里比这还偏僻,什么猪啦,牛啦,猴子啦,全部都有,哈哈……”
为了不再引出新的野兽,阿贡停止啸鸣,只是凭着经验向前走,穿过堆满废弃家私的篮球场、被铁丝网围住的万寿小学、无人上香的天后庙,还有一座座被遗弃在路上的小型神龛与菩萨像。而在路的尽头,是一个骤然向下的坡路,远远望去,无法预测水平线下的天地。阿贡率先去探路,他的背影在废墟间逐渐缩小,忽然,他像发现宝藏一般,雀跃挥手,胖子和摄影师连忙跑过去。最先出现在摄影师眼中的是怒放在盆地里的九重葛,像一团团粉嫩火焰,兀自绽放,而滋养它们的空间,竟是一座欧式庭园,外墙由红白蓝三色拼接,门柱上嵌着印有花公鸡图案的葡式花砖,四周围的水泥地面干净,灌木丛也被修剪整齐,院外随意停放着三辆越野摩托车,金黄、翠绿、宝蓝的漆面十分耀眼,还有一架鲜红色越野车。
“哇,这是什么神仙地方……”胖子惊叹。
三人一溜烟跑下去,这时才隐约听到,交响乐的声响从庭院内传出,伴随着交谈声,模糊不清,仿佛在水中的对话,化成气泡,如梦如幻。
“可能是个度假村?”摄影师问。
“也许吧,”胖子耸耸肩,略显失望,“如果有人住的话,那应该没有我们要找的东西……”
“嘘!”阿贡忽然挥手,让大家闭嘴,他将耳朵贴上墙壁,闭眼细听,没多久,一声短促的鸣叫果然从院内传出,转瞬即逝。
阿贡立马作出回应,对着院内也发出鸣叫,却再未收到回应。
“怎么了?”摄影师问。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刚才那声鸟鸣,应该在喊救命,听着像是鹰脸人发出的。”他说。
胖子一下警觉起来,将阿贡和摄影师都挡在自己身后,并从背囊里掏出一个工具箱,打开箱盖,拎出一把长枪。
“别怕,”他头也不回地对摄影师说,“这是麻醉枪。”他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将麻醉针装在枪口,再将枪背在胸前,像队长一样,领着阿贡和摄影师向庭院逼近。
院门大开着,胖子率先踏了进去。除了兀自盛开的九重葛外,院内独立一座三层楼高的别墅。摄影师刚刚走进院子,就闻到一股熟悉的烧烤味道,就像之前邻居家传出的诱人肉香,他再定睛一瞧,果然,别墅门前有一个户外烧烤场,火已熄灭,只有一个肉架,大约半米那么长,不胖,像某种奇怪的雕塑,被扒了皮,光秃秃躺在炉上,头没了,整个肉身已泛焦黄——那正是诱人香气的来源。
阿贡蹲下来,在肉架边仔细观察了一阵说,“是鹰。他们在烤鹰。”
烤鹰?顿时,摄影师的记忆飘回了一个星期前,那个头戴“素食者”头巾的古怪少女,想起她说,吃烤鹰会遭报应的神秘言论……
“我靠!”
别墅后方传出胖子的惊呼,摄影师和阿贡连忙追过去看,后院里,散落着藤椅、充气沙发、插着太阳伞的圆桌,桌上摆着干净碗碟,一副准备开餐,但宾客未到的模样。在桌下,躺着一具鹿的尸体,它没了皮,滑溜溜,一身惨白,歪着脖子,肚皮被剖开,里面被塞满香料草叶,而不远处的石阶上,一对血迹斑斑的鹿茸,躺在篓子里,好像人类的残肢。
此外,还有一团蜷缩在地、苍白的小动物,它的身边叠着一堆浅褐色鳞片。
“是穿山甲,”阿贡说,他还想再多说一点,却再次被模糊的啸鸣声打断。
“啊……啊……”
三人回头看,声音正是从他们身后的别墅里传出,但很快被音乐声吞噬。当阿贡四处张望、寻找入口时,摄影师看到虚掩的后门仿佛被撞击,不断地震颤……忽然,一个巨大的黑影从门里冲了出来——胖子连忙举起枪,嘭——他没有打准,黑影仍在向前冲,跌跌撞撞,一边弹跳一边喊:
“救,救命……啊——啊……”
一时人话,一时鸟语。
这时,摄影师才看清楚,眼前这个人正在进行剧烈变形,手指被莫名灼伤、黏合,冒着白烟,手掌的轮廓像被泼了硫酸,迅速融化,下一秒,羽毛像刀片一样从他的皮肤底下钻出来,再像疯狂生长的爬山虎,一路向上,渐次割裂并覆盖原本的肌肤。
看着这一幕,摄影师竟完全忘记了此行的目的,也不觉得害怕,只是静静拿出相机,像牵线木偶一般,机械地进行拍摄。
镜头下,男人疼得不断向前跑,刚刚抬腿却失去平衡,裸露在沙滩裤下的双腿,已经缩短,变细,成了鹰爪。与此同时,绒毛好像细碎的针片,从他的脸颊上刺出来,细密的血珠子布满毛细孔,在阳光下散射出灼人的火光。
忽然,后门再次被推开,一个接一个的变形人从里面冲了出来。他们跌跌撞撞,互相推搡,一步人足、一步鹰爪地向前跳跃,扑腾着血毛模糊的胳膊,像丧尸一般向前撞。
这一次,胖子不那么怕了,他镇定地举起枪,“砰——砰——砰”,逐个逐个,将挣扎中的人击晕。
就在阿贡与胖子对付涌出来的变形人时,摄影师已顺着门缝溜了进去。奇景像烈酒一般,将他的灵感启动,吞噬了他的恐惧。他端着相机,像端起枪,对着室内一通扫拍。
欧式装修的大堂里,音响播放交响乐,一张长长的紫檀木桌子,上面摆满美酒佳肴,镶嵌金边的瓷盘,反射着水晶灯的波光;满屋弥漫着炙烤后的肉香,以至于整个空间都像一个烹调着美味的锅炉。而那些宾客呢,有的跪在椅上,不断掐自己的脖子,尝试干呕,有的则蜷缩在地上,疼得以头撞墙,撕扯着脸上的绒毛,还有的在互相帮忙,用小刀刮胳膊上的羽毛。一时间,阵阵哀嚎,像伴奏一样,随着交响乐此起彼伏。
就在摄影师沉浸于视觉上的冲击时,忽然,一声尖锐的啸鸣再次从高空传来。他仿佛被闪电惊醒,抬起头,窗外,一片黑影正从高空俯冲而来——蓑衣与长裙在风中飘起,面颊的绒毛像松针般刮破云朵,鸟喙一张一合,发出警告的长啸。
“咔嚓——”摄影师匍匐着捕捉他梦寐以求的瞬间,直到它化作身长三米的巨鹰,一头撞碎窗户,双爪踢翻摄影师手中的武器,向着他的眼睛啄了下去。摄影师什么也看不到了,只能听到啸鸣像大雨,铺天盖地;但他又仿佛什么都能看见,像镜头一般,记录着脑海里的一切。画面里,挣扎的宾客,逐个幻化成鹰,在巨鹰的带领下,结队盘旋、啸鸣,汇集成一股黑色飓风,向着屋外的世界,飞冲而去。
一个星期以后,一则新闻惊动全城:
在万寿山里,前万寿渔村村长的度假庭院竟被群鹰占据。据悉,事发当日,村长一家正与众好友在别墅内聚会,并准备享用野味大餐,忽然遭到群鹰攻击,此后,所有人失踪,对此,警方仍在调查中。然而,“阳光疗养院”的负责人则对媒体爆料,自称是事件目击者,看到了村长等人食物中毒、变异成鹰的全过程。此后,不乏好奇者去探险,尝试找出真相。
可惜,由于那庭院被群鹰占据,只要有人类靠近,它们便在高空盘旋,黑压压一片,集体发出骇人的啸鸣,久而久之,不再有人敢进入万寿山——案子成了悬案,豪华庭院也变了废墟。
又过了几个月,在美崖花园里,一个新搬来的租户,时常被楼上的奇怪男人吸引:他每天都戴着墨镜,站在阳台放风筝——黑色的风筝,像垃圾袋。每当傍晚,云层沉浸在暮光中时,便有一群鹰从对面青山飞来,划破金色晚霞,经过美崖花园的上空时,那男人就开始在阳台上跳跃,对着盘旋的鹰群发出啸鸣,直到它们飞远,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