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就像爱生命

2022-12-17 09:21
中外文摘 2022年17期
关键词:老张男孩妻子

□ 闫 红

过去的这一年,似乎是可以继续“再也不相信爱情了”的一年。

大S 曾说她爱汪小菲爱到想为他做任何事,却在公布离婚消息后开心地去喝美酒、品松露;和他们一样在《幸福三重奏》里大秀恩爱的福原爱夫妇离婚之前,就已经在媒体上胶着得很惨烈,将那些恩爱瞬间锤得稀碎。

不用说,你身边一定也会有活生生的事例再次提示爱情的不可靠,比如我就收到一位陌生读者的来信,里面有不少当年情书的截图,她说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那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人,现在背着她爱别人。

我理解这种幻灭感。我们为什么渴望爱情?不过是想要在无常世界里求一点永恒。像《红楼梦》里贾宝玉知道世间种种终必成空,仍希望得到一份眼泪,这是他于各种颠仆摇晃中的立足之地。

但问题是,爱情也是无常的一分子,持久不应该是它被考量的指标。和一切事物一样,只要它曾经绽放,就不能否定它的存在。纵然流星黯然落地,变成死寂的陨石,你就可以说你再也不相信星光了吗?

我想我会永远相信爱情,因为我曾一次次看到爱情,看它在普通人的生活里闪现,不管结局如何,只要曾被它照亮,我觉得已经是种改变。

一个有爱的人,总会遇到爱情

作为老张感情生活一个长期的观察者,这一年,我闻听他的故事,有了新的线索。

见到老张是在20 年前,我陪我妈去参加她一个老朋友儿子的婚宴,旁边都是我妈另外一些老朋友,作为桌上唯一的年轻人,我的处境不怎么美妙。好在他们只是短暂地关注了我一下,话题就转移到那两个空位上,席卡显示,那是给老张和他妻子预留的。

大家摇着头,无奈地笑着,猜他这次一定还会带老婆来。剩下的话不太好说出来,但是人人都明白。

老张这名字我熟,算是我妈的发小,我爸还采访过他,几年来我不断听闻他的光辉事迹。

几年前,老张的妻子突发脑溢血,成了植物人,本地医生断言没希望了,但老张不抛弃、不放弃,拖着妻子北上南下四处求医,长年累月悉心照顾。真心出奇迹,他妻子终于苏醒。

这次大家的反应倒挺有意思。对于劫后余生的老张的妻子,他们为什么这么不友好呢?我很快从只言片语中拼出一个残酷的真相,那就是老张的妻子并没有完全恢复,现在的智商,差不多等同于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偏老张又特别爱带他老婆出门,而大家只愿意远远地为他的美德感动。

老张终于领着妻子姗姗来迟。他妻子气色还好,但有着大病初愈的那种浮肿。老张指着众人对她介绍,她不耐烦地说知道知道,但说起话来总是张冠李戴,让人没法接她的话茬,原本松弛的气氛忽然就紧绷了一点点。

老张坐在我斜对面,我忍不住去看他的脸,然后我震惊地看到,他笑得很开心,眼角的鱼尾纹微微扬起,像是父母看着自己的孩子,无限接纳,无限爱悦。

这笑容比他的光辉事迹更让我震惊,不抛弃、不放弃主要是靠良心、恻隐之心、舆论压力,让人并没有太多选择。可老张这满心欢喜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么多年照顾一个大小便失禁的植物人,时常衣不解带、目不交睫,还不能耗尽他的热情吗?

很多年前看《简·爱》,对于罗切斯特的话我是照单全收的,我相信阁楼上的那个女人发疯就是她基因不好加上自作自受,相信罗切斯特只有在简·爱这里才能获得救赎。但是,当简·爱罕见地说了句公道话,指责他对这个疯女人冷酷无情时,罗切斯特说的这段话,以我当时社会经验之有限,也不太敢相信:“要是你呓语连篇,我的胳膊会围住你,而不是紧身马甲——即使在动怒的时候你乱抓乱拉,对我来说也是迷人的。要是你像今天早上的那个女人那样疯狂向我扑来,我会用拥抱接受你,至少既起到制止的作用,又显出抚爱来。我会带着不倦的温柔体贴,在你身边走动,尽管你不会对我报之以微笑。我会永不厌腻地盯着你的眼睛,尽管那双眼睛已不再射出一缕确认我的光芒。”

太夸张了。根据书里的描述,那个疯女人分分钟能把他弄死,罗切斯特要是这么干,早就一命呜呼了,不管多么爱简·爱,他都不大可能为她一个拥抱奉献生命。

我想那句“不论他(她)生病或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于他(她),直到离开世界”说的就是一种责任感,有这份责任感就不错了。所以当我看到老张眼里的爱,不惊奇是不可能的,我决定采访他。

采访在老张家里进行,一开始就很困难,老张的妻子在旁边看电视,不停地要老张找她喜欢的节目。忽然又要喝水,老张端得慢了点,她不耐烦地吆喝起来,然后说要去上厕所,老张就跟过去帮她处理。

当老张终于暂时搞定一切,坐到我面前时,我问他的第一个问题是:当你发现你妻子成了植物人时,你是啥感觉?

我心里准备了一些答案,比如担忧、压力巨大,也有可能是义薄云天。但老张的回答出乎我意料,他说:“失而复得。我本来以为她过不来了。”

这里也许需要描述一下老张的外表——他个子不高,红脸膛,工厂里的干部,不算特别有文化,更不文艺。但是这一刻,他用这四个字来描述他的感觉,不能更准确。原来在挚爱者眼中,所有的磨难,都不及失去你的磨难,世间事,除了你的生死,皆是余事。

至于为什么总带妻子去公众场合,他说因为她开心,另外就是医生说她要接受各种信息的刺激。我说:那你开心吗?他略有点诧异地回答:当然开心。我忽然发现,他可能从未意识到别人对他妻子的不接受。爱一个人,是不是就会以为,她值得被全世界温柔相待?

张爱玲说,一个人在恋爱中能够表现出天性里最崇高的品质,这就是爱情小说为什么受欢迎的缘故。恋爱中的人,可能还会把这世界想得特别崇高,只是这爱情发生在两个加起来一百岁的中年人身上,不可思议,但也顺理成章。

这纠正了我一些偏见,我曾经认为,爱情只能在特别赏心悦目的人身上发生。这也消除了我的一点点傲慢,当我将爱情限定为某些人独有,就是将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亲眼目睹普通人的真实又有力的爱情,让我知晓,在某个维度上,可以人人平等。

后来每次听人说不相信爱情,我都会举出老张的例子,对方立即和我一起惊叹爱情的神奇。老张以一己之力,宣布爱情并非子虚乌有。

也有坚定的爱情虚无论者说,话别说得这么早,说不定哪天就反转了。那么,去年发生的这件事算不算反转?我觉得不算。

去年老张的妻子还是离开了他。我妈告诉我,老张很伤心。然后有很多人给他介绍对象。一开始,老张是拒绝的。那当然,永失我爱,无可替代。

几个月后,我妈却告诉我,老张结婚了。他对现在的老婆特别好,经常带她出去旅游。老婆是苏州下放知青,他就到处打听在本地的苏州人,介绍给他老婆认识。如果说以前老张是精心照顾前妻的身体,现在,他更关心这个老婆的灵魂。

听上去转得有点陡,但我不吃惊,只是在想一件事:爱情是被激发的,还是存在于人自身?

有的人,只有遇到特别可爱迷人的人,才会产生疯狂的激情;有些人,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人,都能激发出深沉的爱意。

王小波写给李银河的情书里有一句话——“爱你就像爱生命”,我喜欢这句话。有些人的爱情,来自对生命本身的热情,但凡属于他的,纵然普普通通,可能在别人眼里还有残缺,他都能用生命自有的热力去拥抱。这不完全是责任感,他们更像个孩子,把手中并不完美的娃娃,看得无可匹敌。

新生的爱情是一种延续而非覆盖。

爱情哪有一定之规,它就像庄子说的风,吹到大树上、山林里、各种各样的孔窍里,会发出不同的声音。老张这最初和最后的爱,在我眼中等量齐观,一个有爱的人,总会遇到爱情。

不管几岁,爱情万岁

去年遇到的另一件带给我爱情感觉的事,也是历史深远。去年收拾旧物,翻出一个大盒子,里面厚厚两摞装订好的信件,让我大喜过望,我找它们已经很久了。

十几年前,我在报社做情感版编辑,有天一个陌生男子来找我,交给我这两本书信集,说是和一个笔友的通信,想让我看看。

给我看的目的是什么呢?他没说,可能就是把我当成一个树洞吧。

笔友这事儿我了解,20 世纪90 年代,几乎所有青春杂志封底或内文最下端都有一行行地址和姓名,拆盲盒式求交友。

不过这个男子和笔友通信还要早,1983 年他们开始通信,断断续续十几年,女孩最后写给他的那封信是2001 年元月。

但我不想看。我是个编辑,每天工作就是看字,不想业余时间还要看非经我选择的字。但人家都拿来了,不好拒绝,心里多少还是觉得是个负担,到家后放到某处,等到某天做好了心理建设,当真要看一看时,怎么都找不到了。

心里就此压了块大石头,毕竟是人家的一段青春,用心写下的一字一句,被我搞丢了怎么得了。好在后来这个男孩再没来找过我,十多年之后,我想起这件事才不那么沉重。

现在看到这些信,很高兴,打开翻了一下,从1983 年到2001年,18 年间,他们都给对方写了很多信,这是其中一部分,但已经隐约展现出他们各自走过的路。

1983 年,男孩刚满16 岁,高一学生,成绩忽然大不如前,对新环境也不太适应,很失落,就想找个陌生人说点啥。

女孩子在外省一个小城,待业在家,父母关系不好,经常吵架。家里的气氛很糟糕,她也需要一个出口,从许多来信中筛选出同样失意的男孩。

两个人各有自己飞花浮絮般的苦闷,又彼此像个大人那样安慰着对方。如此过了许多年,俩人各自结了婚,女孩遇人不淑,男人好赌,不管家,她带着孩子离了婚。他们一直约着要见一面,想着这是一定要发生的事,反而没法确定具体的日期。

直到女孩发现自己得了癌症,乳腺癌。她一个人去医院、检查、听医生的方案、准备住院的东西,孤孤单单,只有想到男孩时才会快乐一点,她几乎是刻意地要想象他在自己身边。

上手术台前,她打定主意手术后一定要和男孩见一面,在鬼门关前面,你才知道,你总以为还有时间,但其实,你并没有那么多时间。

就这样,在18 年后,女孩做完手术休息了一个月之后,他们见面了。见面的情形不得而知,女孩后来的信里很清楚地表达了她的失望,她没想到男孩如此脆弱,在她面前泪流满面。

其实我倒是能想到,局外人有着上帝视角,在信里我读到男孩的人生比较顺利,招工、转干、娶妻生子,活在主流轨道上,只是一天天地感觉失去了自己。

他曾经喜欢写诗、读书,现在经常在麻将桌上度日,他讨厌酒桌上的气氛,但每每身不由己。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告别这种生活方式,安静下来又感到无所适从,不知何时,他已经回不去了,只有偶尔收到女孩的来信,他才能看到过去的自己。

他支撑不了女孩的人生,相反,女孩倒是他的精神支柱,这种错位注定了这场“见光死”。这是女孩写给男孩的最后一封信,后来她就消失了。男孩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不是他们错了,是时间错了,他们相识于青春年华,相见于人到中年,一个是风鬟霜鬓、容颜憔悴,一个是颓唐失落、面目全非,还想在对方身上寻找曾经的想象,怎么可能?

如果再早一点见面,他还是清爽少年,她也还没有被世事摧残,就算中间有太多问题,热力犹在,对生活的幻想犹在,也还有余地原谅和接纳;现在,大家都太老了,老得筋疲力尽,没有力气再托起易碎的琉璃盏。

但是这幻灭不足以抵消爱情的感觉,毕竟,18 年里,他们给过对方各种想象、快乐和青春的悸动,陪伴对方走过最难的日子。你说是幻觉也好,但是,即便是触手可及的恋人,带给我们的可能也是某种幻觉。只要有一种东西,如水般浸润过我们的岁月,让普通的日子熠熠生辉,让艰难的日子能看到光亮,我就还相信爱情。

所以,在新的一年里,愿你也依然相信爱情,或与你的爱情劈面相逢,或从别人的故事里体会到爱情的感觉,就像《爱情神话》的slogan:不管几岁,爱情万岁。有爱情的日子,就有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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